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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传承离不开切实的批评苗润博关于传承,大家已经讲了很多。“我的老师怎么教我,我就怎么教我的学生”,这看似是一种很朴素的东西,其间的核心要义实际上需要受业者反复“以身体之,耳鬓厮磨”。关于刘浦江老师,我今天最想谈的一点,跟大家前面提到的有交集,又有所区别,那就是批评与传承的话题,或者说,真正的传承离不开切实的批评。回想五年的从学经历,有三个与批评相关的片段让我印象深刻。刘浦江老师(1961-2015)第一次见到刘浦江老师是在2010年9月,当时还在读大三,从南开来北大旁听他的一堂课。课后我向刘老师提问,对他的代表作《松漠之间》里引用过的一段史料提出了质疑,聊了大概半个小时。回到天津后的第二天,我给刘老师发邮件致谢,没想到他回信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整天都在找你”,并让我参加他给研究生开设的《辽史》读书班,实际上就是参与中华书局《辽史》点校本的修订工作。这一次见面后来被师兄们戏称为“进京踢馆”,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刘浦江老师的读书课上2010年12月,也就是三个月后,我又在刘老师的文章里挑了一处小问题,涉及引用史料版本的差异,依旧发邮件给他。刘老师把我的信连同他的回复一并抄送给了门下的研究生,他说:“从此事中得出的一个教训是,引用任何材料都一定要核原书原文,否则不定什么地方就留下隐患……我早年写的一些东西,现在回过头来看真是相当粗疏。正所谓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我明年正好五十,这句话用在我身上非常合适。《春水秋山》一文写于1996年,那年我35岁,因我出道很晚,所以这应该还算是我早年的作品吧。你们现在都比我起步早,将来一定会比我更有成就。”这是一位成名学者对一个大三学生批评意见的回应,自谦、自警以及对于后学的勉励,全部融在其中。最后一次辽史读书课后合影更重要的是,刘老师还会把这种“逆向批评”转化为日常。他每写出一篇文字,无论随笔还是论文,都会有一个机制,那就是集体讨论。讨论时他往往上来就会定调:“一句好话也不要说!”由此逐渐形成一种习惯和风气,每当刘老师发来一份文稿,我们常常会像“打了鸡血”一样,努力去找出他的错误。我的性格比较直,说到激动处,有时候会甩出一句“这是硬伤,不改不行”,刘老师当场可能会默然,但过会儿读到我所负责点校的《辽史》文本时,发现其中的错谬,他会激动地找补回来:“你这也是硬伤……”正是这样平等、真诚、坦率、包容的态度,才可能将严肃切实的批评培育成为学术生活的日常,可以说真正的传承其实是在师生的相互砥砺、切磋间产生的。以上三则“史料”中蕴藏的很多东西,至今仍让人深深怀恋。这样的东西最难传承,但又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的学术养成。回顾自己做过比较重要的、尤其是涉及突破学术范式的研究,很多都是以与刘老师的讨论、商榷为起点的。因为刘老师的成果往往代表了辽金史、历史文献研究领域最前沿、最重要的里程碑,当你和他的对话、批评成为一种日常,自然而然会习惯性地反思而非接受以他为代表的学科边界,不断突破整体的思考框架。这样的批判性继承,除了包括具体观点的辩难、推进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研究理路的爬梳和学术范式的转换。我们老师辈的研究方法很多只是自在的状态,到我们这里则有希望通过提炼、总结、反思、批评而变为自觉的意识。无论是历史学研究,还是文献学研究,范式转换都可能在这一代际间发生,而支撑、促成转换的内在动力正在于切实的批评。在科研之外,做学生时所濡染的那种开放、纯粹的精气神也深深地影响到我的教学理念,除了延续研究生课堂讨论时“一句好话也不要说”的清新风气,我也努力在很多本科生的课上开宗明义“能挑出讲授内容错误的同学酌情加分”,并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列为学生开展文本批评的重点对象。历史学的要旨在于批判性思维与反思性重构,无论今后是否以此为业,这种思维方式都是学生们在专业训练中最应该汲取的养分,而“逆向批评”恰是一种切近其身且便于实操的训练手段。“只有学会批评自己的老师,才算是真正学会了批评”——这是近来一位学生的感慨,可谓正中鹄的。与刘浦江老师在中古史中心合影如果从学理的角度进一步分析批评与传承的关系,大概可以包含三个层次。首先,最容易想到的当然是,老师对学生的批评。这种批评想做到切实有效,就要求老师真正负责,真正读懂学生,找到学生的要害和短板。更要紧的是,此类批评其实是在昭示一种学术恒定的标准。从小到大,学生们被灌输的理念都是“只要卷过别人就赢了”,永远是一种相对的、与人比较的标准;而学术则应该有恒常、一贯的标准,老师批评的意义正在于让这样的门槛、尺度可视化,让学生在实践中揣摩、贴近,进而内化为他们自身的价值坐标,甚或为将来可能出现的逆向批评埋下种子。其次,是刚刚重点举例说明的,学生对于老师的逆向批评。学术研究的本质是推展人类思想的边界,而在传统人文领域,我们的老师往往正代表了这样的边界,也是后学晚辈首先需要跨越的地方。学生对老师的论著展开严肃而细致的批评,使得挑战而不迷信权威成为日常,而这种针对具体学术观点的讨论,不仅无损于学者的格局和境界,反而能更好地呈现其学术的实际影响力——毕竟学术研究中真正值得批评的人本就没有多少,最值得对话的可能正是自己的老师。与此相应,判断一个学科、一个领域的活力与前景的重要标尺,或许也在于后来者是否勇于,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希望对师长辈铸就的研究框架提出质疑和挑战,想老师之不敢想,为老师之不敢为。《传承》新书发布会嘉宾合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老师的自我批评与反思。历史学是一门反思的学问,历史研究者首先应该学会反思自己。除了接受、包容甚至鼓励学生的批评外,更应时刻自省:与学生的关系到底还是不是平等的人与人间的关系?现代的师生关系不是君臣关系,不是老板与雇员的关系,甚至也不是简单的师父带徒弟。理想状态下,师生间彼此独立而不依附,针对学术问题的讨论无关身份、地位,但现实中师生间的权力关系又天然是不对等的,老师似乎永远是占据主动的一方。因此,学生的逆向批评其实是在挑战“自然状态”,当然会承受各种各样的压力,因而更稀缺、更珍贵,更需要为师者以不拘一格的胸襟、气度加以培育、呵护。学术面前的平等、人格意义上的独立,是允许不同意见充分表达、开展切实批评讨论的前提,也应该成为学术界区别于其他行业最难能可贵的品格。明乎此,方可以言传承。2023年4月27日,据即席发言记录整理2023年9月8日修订关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官方微信公众号获得更多学术信息官微投稿地址:hisxuanchuan@pku.edu.cn编辑|彭雅章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