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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香港警匪动作片名导陈木胜因鼻咽癌猝然离世。一年后的今天,他这部未能亲自完成后期的遗作《怒火·重案》上映。怀念和感慨,唏嘘与敬佩,如同这部片子本身,带来了又一次对港片江湖五味杂陈的追忆。陈木胜,香港知名动作片导演,代表作《天若有情》《宝贝计划》《新警察故事》等。十七年前,陈木胜执导的《新警察故事》里,成龙饰演的正义老警察陈国荣,深陷带队失败,警察同事全灭的懊悔与痛苦。香港警匪片里那个永远笑嘻嘻、打不死的正直警探,在跟吴彦祖等人饰演的新一代激进分子的比拼失败后,陷入“我是否还能做一个好警察”的自我怀疑。十七年后,比起还能在香港警队收获支持与后辈力挺的成龙,《怒火·重案》里的模范警察“邦主”(甄子丹饰)所面对的问题,则更加复杂且具有系统性。《怒火·重案》海报小到跨区执法得罪属地长官被教训“不会做人”,大到承受警队同仁被匪徒虐杀的悲痛,人到中年的甄子丹从职场到“抓贼现场”,没有一件事顺利。下级玩命抓贼,上头风光揽功。正直的品性与过硬的探案能力反而让他陷入职场和命运的双重危机。而这就是好警察的现实吗?这是陈木胜在遗作《怒火·重案》里抛出的问题。这部由甄子丹、谢霆锋、秦岚领衔主演的《怒火·重案》,所讲述的故事依然从警队内部矛盾铺展开来。重案组督察张崇邦(甄子丹饰)目睹同仁被虐杀的惨剧,通过深入追查发现,悍匪首领竟是昔日兄弟邱刚敖(谢霆锋饰)。敖与邦主之间也有一段往事。原来,敖曾是警队明日之星,但在追查富豪绑架案时,因上级施压,他滥用私刑失手杀了犯人。在兄弟与原则之间,证人邦主在法庭选择了后者,敖也从明日之星沦为阶下囚。出狱后的敖怀着不甘的怒火,决意与“好警察”邦主做一个了断……如剧情所示,全片最大的看点也在于实力旗鼓相当、但价值观相异的两位警队菁英——甄子丹与谢霆锋的双雄激战。最为直观的,是影片献上了相当高水平的动作戏。与一些由大爆炸、疯狂追车、无脑乱打……没有灵魂的”行活儿”大场面堆砌而成的好莱坞、香港动作大片不同,这部戏,是甄子丹在《杀破狼》《导火线》后,重归实战动作的首部电影。在《怒火·重案》里,“动作”这件事,不是令人麻木的冰冷武器对对碰,动作戏也不是观众拿来上厕所、回微信的空档段落。相反,电影综合利用诸多动作形式(从肉身到冷兵器再到现代武器),让动作在诸多经典的港式空间(商场、城寨、教堂)中焕发魅力。比起爆裂的血浆与大特效,陈木胜更在意在动作场面中加入潮流的元素以制造新鲜感。不提他引发摩托车狂潮的首作《天若有情》,在《冲锋队之怒火街头》里,阶梯上爆裂的水桶堆就以生活化道具的面孔,提供了不乏美感的新刺激;《新警察故事》中,他更是利用年轻人喜爱的电子游戏、特技自行车、轮滑等时尚元素营造骇人的虐杀场面。《天若有情》中的摩托车私奔《新警察故事》里的游戏化虐杀到了《怒火·重案》,动作类型也跟随情节与空间不断变化。甄子丹与谢霆锋一开始的动作交锋由相对远距离的追车展开。谢霆锋骑着摩托与驾车的甄子丹对打。车内车外的推拉,速度与方向的冒险,救人与杀人的选择,是两人的拉锯。到了教堂的最终对决,两人放下现代武器,甩开警棍的甄子丹与抽出蝴蝶刀的谢霆锋开始近身格斗。这一次,庄重的动作、贴身的武器以及它们的“性格”(警棍-阳刚正义;蝴蝶刀-阴柔凶险)都表明,他们亮出的,是立身的底牌;交出的,是自己的命运。与诸多动作变形式相配合的,是动作场面的变化。开头,困住重案组警察的废旧商场,如同《新警察故事》里无人援救的虐杀密室。中段,甄子丹只身闯入鱼龙混杂的城寨。阁楼上下,机枪扫射,同样惊悚的围剿场面,我们在《省港旗兵》里看到过,只不过这一次被困住的,不是悍匪,而是警察。当甄子丹手无寸铁困于棚户屋,打手不断从门窗涌入的情势下,他当机立断,脱下避弹衣缠在手臂上作为护盾,打出逃生路时,我们更能发现,这招绝不是警匪片里的常规操作,更像从丧尸片里借鉴来的逃生场面设计。肉身的对抗、速度与血浆的刺激连同空间设计的巧思一起,提升了《怒火·重案》的动作品质。不过,谢霆锋也在采访中表示,自己最怕“只有打”的动作片。正如谢霆锋未曾想在中年变身武打明星,《怒火·重案》的野心也不止于动作。动作,在这里或许可以看做人物性格与命运的外化形式;打斗与虐杀指向的,是人心中燃烧的怒火。回看电影,故事的重点其实不在于甄子丹如何一次次力挽狂澜,而在呈现以甄子丹、谢霆锋为代表的两类警察的现实处境,探索背后原因。如前文所述,谢霆锋饰演的敖,本来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警察,却因上司威逼与自己的一念之差,沦为罪犯。被上司背叛、被所救之人(霍氏银行董事)轻视的他,同《拆弹专家2》里的刘德华一样,是出现腐化的警察系统与冷血社会“用完即弃”的对象,更是甄子丹所秉持的崇高理念,难以关照到的暗角。在此,谢霆锋扮演的角色的经历并非命运的悲剧,更像是败坏的环境里,注定滋生的人祸。以至于他临死之前,也要抛出那个问题:假如那晚任务对调,甄子丹的未来是不是也会同他一样?《怒火·重案》里“悲情”的谢霆锋《拆弹专家2》里的控诉,在《怒火·重案》里依然适用谢霆锋在教堂里,祭献般的死亡场面与最后的发问,正好同甄子丹因枪击飞虎队而遭受警察厅聆讯的戏份对应。这场重要的文戏,婉转地回答了谢霆锋最后的问题。聆讯厅内,甄子丹完成一席颇为激昂的理想主义发言后,警队里其他兄弟勇敢出来撑场,聆讯的上级也深受感动,从而宽宏大量又不乏精明地利用体制规则,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重新成为“好警察”。的确,两人的行为本质相同,都是情急之下的犯罪,但比起谢霆锋一行人在法庭上的翻盘无望,甄子丹的运气显然更好。任达华饰演的长官对甄子丹网开一面而谢霆锋的“一步错,步步错”,则暗示着一种更为深刻的现状:体制系统内腐败横行;法律在此情况下也缺乏厘清罪责的能力;用来“改过和再教育”的监狱,更像仇恨的培养皿。以至于让保护、信仰法律和社会公义的警察,采取私刑宣泄忿恨,让一个本可以成为社会栋梁的人在憎恨中变为反社会分子。甄子丹这类“英雄”的形象与处境,如今也显得也更加暧昧难明。他所面对的“职场”就像影片开始就出现的酒席,是权钱媾和下具有腐蚀性的鸿门宴,并非交出两百块茶水费就能独善其身的地方。甄子丹与谢霆锋作为“警察”的一体两面,一正一邪也好,在关键时刻一个向善,一个下坠也罢,面对出现腐败的系统,都难有立锥之地。不谈犯下杀人罪,在道德和法理上已无赦免权谢霆锋。甄子丹,作为破案如神的“模范警察”,“官衔”却高不过同龄且更善于妥协的谭耀文;人到中年,依然被吕良伟念叨职场之道。尽管《怒火·重案》借用谢霆锋的复仇,自觉清理了体制内的腐败因素:让上级自白:“我是警队之耻”,让资本家忏悔。但影片关于“体制”和“人”的刻画,依然难免草率。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双雄对峙格局里,即甄子丹角色的单薄,在一定程度上折损了影片表达上的深度。如影片开头就出现了关于甄子丹的闪回段落:在暴雨中,目睹谢霆锋一队的私刑的他不断倒退奔跑。这与他连年祭奠队友的行为一起,暗示出他对于谢霆锋一队人心怀歉疚,陷于法理与情义的挣扎中。但从甄子丹的实际行动来看,面对谢霆锋一行人时,却没有“动摇的时刻”,仿佛从前的兄弟情义未曾存在。此刻,甄子丹作为好警察(体制栋梁)的理性和理念自律是完美的,但这也暗示了他作为“人”的残缺,以及体制运行过程中的残酷一面。影片也借由甄子丹角色的处境,提出了一个问题:当公义的天平已然倾斜(环境已然败坏)时,站在中间(恪守原则),是否有用?回看陈木胜的电影作品,《怒火·重案》刻画的“不合时宜的个人,与体制/命运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一以贯之的话题。《新警察故事》里,挑战成龙的,是深受老一辈压迫、侵害的“新人类”。《扫毒》里,被兄弟放弃的张家辉,和在关键时刻选择背叛的古天乐,一个是无名警探,一个是被反复压榨的卧底。与其说他们的行为出自对友情失望,不如说是被体制玩弄后的铤而走险。《扫毒》里,三兄弟反目无独有偶,近几年的香港警匪片,如《寒战》《扫毒》《拆弹专家》系列都将故事的触角伸向了警察系统内部,试图探测其中更为隐晦、压抑的矛盾。香港电影里的“警察故事”,从警匪对立讲到卧底的身份游戏,再讲到如今系统内部的分裂与复仇,情绪如何低落又浓重,也尽在不言中了。仅用“陈木胜遗作”定义《怒火·重案》,是可惜的。这般从形式到情感都爆裂、张扬的硬派港片,虽有粗糙之处,但在高完成度之下也不乏佳章。如今,我们已经习惯唱衰港片的声音,但《怒火·重案》依然能为我们带来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