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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英红形容自己的人生轨迹是“矛盾的总和”,“一蓬生存能力极强的野草”,而众所周知的痛苦砥砺背后,也有很多藏在她心底的温暖回忆,以及总在关键时刻拉自己一把的“贵人”。外界解读和自我认知,这两者存在的差距中,惠英红对自己没有定义。六十多年岁月起伏,“在一种所有人都觉得很惨很痛的人生里,我并没有那么痛,所有的困难拆开来看,其实跨过去也没有那么难。”这片浩荡江湖中,她用生命习得的经验帮助自己平静抵达。古董也不是随便老了12月底的杭州。惠英红一袭红裙、在干冰笼罩的“雾气”中款款而至,背后金色布景犹如绵延的山脉,她置身其中,明艳色块切割出鲜灼的美;高清镜头捕捉着一举一动,包括眼角眉梢、岁月划刻的纹路和褶皱。“也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年可能大家真的看了太多漂亮的东西,偶尔想换换口味,看一些古董,”惠英红笑起来很明朗,带着江湖女子的飒爽,“当然这个古董也不是随便老了,也要有阅历、有味道,有自己的努力在里面。”尽管拥有作为“古董”的自觉,但已过耳顺之年的惠英红在工作中依旧是一股年轻力量,身形体态和轮廓棱角都维持着流畅的状态,老派港星守时、高效、自律的规矩深深烙进本能。整场拍摄提前近两个小时结束,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清理周边杂物,腾出方便交流的位置,帮助调整灯光,顺便还拍了两张工作日常作为物料发布。最终在圆椅上坐定。长久以来,总有关于惠英红自身“气场”的讨论,那种震慑、压迫的感觉从很多人口中道出,合作过的年轻演员也在采访中提及,但在她本人看来,却是摇头的笑,“我真搞不清楚我的气场在哪里,这也不是刻意去表露出来的,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演这些。就是在角色状态里,我顾好自己的事,顾不到其他人。不在戏里,就像现在,我平常就是现在这样。”的确,她耳边垂下玫瑰扣住的珍珠耳坠,一身柔软的浅绿毛衣,上面点缀着朵朵爱心,用手臂微微倚住身体,松弛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眼角因为笑意而显现自然的痕迹,她笑着“抱怨”自己从未以美的符号出现,从未与美挂钩,“我从第一天拍戏就让人家觉得我是一个男孩,‘打打杀杀’,后来拍文艺片,更不用说美了,现在老了反而开始被评价有韵味,但也没说我是绝对的美人。”也正因如此,从香港电影黄金时代走来的惠英红获得一种奇特的豁免,没有因为岁月痕迹而被外界感慨“美人迟暮”,在演艺圈的迭代变换和因缘际会中,很多美丽的面孔登顶、退出,而她历经峰谷,却仍然拥有丰富的空间性和充沛的创造欲。在苦难标签背后,是一份被保存了近六十年的热忱,“从小都喜欢表演,我在要饭的时候都喜欢表演。”故事有时就是这样,在被谈论很多年之后,由当事人再度提起,似乎隔着岁月的模糊、也变得柔和起来,“其实你看到我从小好像很穷,要饭或者舞蹈出来的好像是很辛苦,可是你没看到我整体人生其实都很幸运,”隔了半个多世纪回望,惠英红的笑是淡然的,“要饭的十年我很受周边商户的爱护,该吃好的我也都能吃到,就算遇到不好的事,但我总有解决的办法。那时候很喜欢荡秋千,或者在路边休息,小孩子嘛,这样就很快乐。”“我脑筋转得快,生存能力强,跳舞9个月就能够去国外表演。拍电影,第一个电影就女二,之后就是女一号。”惠英红的第一部女主戏是功夫片《长辈》,22岁的她凭借这部戏获得第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同类型的作品都抛来橄榄枝,“打戏嘛,那时我每天受伤很惨,可是有多少人想要女一号还当不上,我却能红到整个东南亚都知道我是谁。”她始终像一株落地生根的野草,生命力极强,抓住一个机会就能努力向上。迫于生计时靠表演获得面包,在解决了面包的问题之后,惠英红逐渐把重心放在更高的艺术追求上,“以前要平衡生活,我要演好我的戏去拿到面包,现在我肚子饱了,就想去找其他的门路,希望能够让其他人看到我会演,而不需要再去打。”“人要对自己有了解,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材料,我才去争取。但如果没到那个位置,还要窜上去,那就是骗自己了。”然而,在这些经验之外,惠英红并不认为自己能做为一种标杆式的存在,或者励志典型,“做公主谁不想?但我的人生是这样,我的性格就跟着人生去走,我不鼓励任何人(学我),只能说做一个正能量的鼓励。”“野孩子”访谈过程中出现一个小插曲,架设备的女孩子蹲着没有站稳,仪器晃了晃。惠英红赶紧挥手,建议工作人员把旁边的水果箱挪过去给她垫脚。“你看,这就是生存能力嘛,她这样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我就提前找好东西预备了。”惠英红重新落座,依然是她觉得舒服的姿势,“先让自己处于一个很舒服安全的位置,再去想其他的东西,因为保护不好自己,你再做其他的都没用。”她顺手指了指头顶的吊灯,“到一个环境里我就会下意识看看有没有潜在危险,比方这个灯,如果这个灯掉下来我该怎么走?待会儿如果上车也必须打量有没有落下东西,这已经习惯了,刻入骨髓的本能,工作环境是这样,私人环境也是这样。”二十出头的惠英红为了拍打戏吃尽了苦头。有一次拍戏时她得了阑尾炎,因为要赶进度,又怕被换掉角色,根本不敢提请假,一直撑到“里面爆开”,医生打开腹腔,发现已经恶化成腹膜炎,“全是脓液”,手术做了4个多小时才清理干净。打戏生涯留给她一身伤病,包括左边膝盖的永久伤残。作为她自己认为的“古董”,这些全部都是风霜印记。我们问她,作为真刀实枪出身的打戏前辈,如何看待当下一些年轻演员不太愿意吃苦的现状?惠英红语调平和,“看法不一样,年代不一样,其实也不需要用生命用健康去换一些镜头。以前都是土方法,演员用自身去换一个镜头,我是不太赞成的,因为我是从那个方法走到现在的。有时候不一定要苦才可以,我后来也摸索出投机的技巧,用比较轻的伤害去换取满意的效果,这样老了以后也不会有那么多后遗症。”但是,“作为演员,本身也要努力去把基本做到位,也不是像从前那样断手断脚,但起码不要哄骗观众,全是替身打完之后自己就来个定格,这个就不对了。我觉得两者必须配合,起码得让观众知道你曾经努力。加上现在有这么好的科技,能帮助完成镜头效果。”惠英红是香港影圈少有的凭借真功夫获得认可的女演员。在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男性功夫巨星辈出,但女性却很少能像她一样,以拳拳到肉、真刀实枪的闯劲在镜头前展示矫健身手。轰轰烈烈打了半生,英姿飒爽,别有风情,这既是野蛮顽韧的生存能力,也是一个女子年纪轻轻就独挑大梁的现实主义艺术。“我是野孩子嘛,从小在街边长大。”她微笑着调侃,但面对要去拍动作戏的年轻演员,她还是会让武术指导多提醒注意保护,或者干脆直接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大家,“以前没有前辈去教我投机的方法,这些都是我自己打了一身伤的经验,所以面对年轻人,还是希望他们可以保护好自己,再去拍摄好的动作。”在穿行过那么多的苦楚和磨难之后,惠英红也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改变,过去就像一只戒备警惕的刺猬,随时都是紧绷的,但现在更多的是和缓松弛,随着面部的纹路慈柔舒展。“其实当前大环境里的年轻人确实辛苦,我不能说风凉话,因为我现在是凭借以前的创作在吃老本,当然我也累,但本身有底子在。我们以前虽然苦,机会反而多,可以去拼,但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所以我体谅他们。”演艺圈残酷现实的更新淘汰、大环境下愈发狭窄的生存切面,都让惠英红对当下有更多思考,伴随整个人生所赋予她的智慧,也是一种坦然,“苦是必然的,用一个平常心,慢慢把苦吃下去,消化掉,或许会增加你的抵抗力,人生也会更清晰。如果总是抱怨着苦,散发负能量,就算有机会也会逃掉,别人也不会愿意来合作。”网上可以搜到惠英红儿时的全家福,尚且年幼的女孩,扎着小辫子,衣着朴素,但眼睛却是明亮的,笑意盈盈。她并不懂得往后的命运以另一种姿态降临,会有那么多的风波周折——只是含笑面对镜头。如同半个世纪后的此刻,惠英红回忆自己是街边长大的野孩子,受生活的苦,也受大家的爱,然后对着镜头,浅浅地笑。答案是未知在最近的演员专业艺训励志真人秀《无限超越班》中,惠英红和年轻演员分享自己患抑郁症的经历,那时的她事业陷入低潮,几年没有出门,一度自杀,幸而被家人救下。后来她花了很长时间康复调养,专门去学习心理学的课程,考取学位,既帮助自己走出负面情绪,也丰富病理上的认知和理解。“我之所以分享这个事,是怕别人也走到我那个错误的死胡同,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幸运地回头的。”惠英红并不避讳这些,言及此处,她就是一个温和的前辈,“我没有觉得丢不丢人,只是把我个人的经验分享出去。因为这个病,说实在的,没办法彻底治愈,这是一般人的错误思维,其实它永远都陪着你,只是看你用什么方法,什么角度,什么思维去跟它共同生活而已。”六十多年的历程中有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但有一条是秉持不变的,“永远只对着自己的良心做事。”抑郁的经历让惠英红愈发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去分享这些也是希望,“哪怕只有一个人听到,让他可以清醒正确地自救,那就是一份功德。”“谁愿意那么苦,但谁也没办法避免苦,苦难来临的时候,别说温室里的小花,哪怕一堆烂草你也要生存下去。”度过抑郁症,低调复出,对惠英红而言如同低伏蓄力后的井喷,逐渐凭借精湛扎实的演技获得各大奖项:2009年主演《心魔》,凭借该片获得第2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第46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奖等奖项;2014年凭借电影《僵尸》获得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奖;2017年凭借《血观音》获得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2019年凭借电影《翠丝》获得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奖;2022年凭借电影《我的非凡父母》获得第十八届中美电影节年度最佳女主角奖。不同于年少时拿到奖杯还要掂掂值多少钱,这些年来,惠英红更专注于演技的深耕和艺术的追求。以前没有机会学习的东西,也会找时间去学,跟着老师研究,她笑称自己真是念书的天才,但回到表演本身,一座座奖杯垒起来的荣耀并没有给予她充分的体认与安定,惠英红仍然是希望向上攀登的小女孩,“高度和评价都是外界给的,其实什么高度,我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高度,我也没定义自己在什么高度,反正我想应该要再好一点,永远都没有最好的时刻出现。”答案依旧是未知的,因为创造永远令人恐惧。如今惠英红不必再为“月亮与六便士”的问题发愁,她本身就没有过多的物欲,“我这个人也不贪心,不用每天穿名牌,吃好喝好,我不羡慕这种生活,钱对我来说,全家人都够用就好了。太多了也没太大意义。”她恐惧的是创造本身,那个捉摸不定的答案永远是未知。“哪有什么都达成了,就不做了,该做的还是得做。但我又害怕没有办法创造,不知道怎么样交代,去到现场,我不能把之前演过的再演一遍就说是我的表演,这样我会很害怕。我不要人家看到,哦,原来你也就是这样。”她的表达极其朴素,但描述的那种恐惧却直指心底,“我不是艺术家,我是混饭吃,我接每一个工作都要做很多功课,努力把我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但文字又很慢,一写完,思路已经去了9条街了,所以我记性很好,三四十集的剧本都在脑子里。但又很怕遇到瓶颈冲不过去,赶快要开工了,怎么办呢,真的会非常害怕。”明明已经在这片江湖扎根近半个世纪,但事到临头,惠英红还是在创造的本能中心生畏惧。因为答案是未知的,要反复摔打的生理痛苦已经过去,而精神层面的熬炼从未停歇,“没办法,总是想要有更好的,我也试过不要太压迫自己,但又总想着再好一点。”她在意的东西早已悄然发生了改变,而究竟是在哪个时刻,无法追溯。表演和艺术照亮了曾经那个小女孩单薄贫瘠的生命,也照亮如今的惠英红。可答案究竟在哪里呢?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追逐,她已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年,而未来,她还要继续走很多年。出品:BOBOSNAP摄影:WinTam编辑&造型:Colon化妆:柳建发型:周学明美术:Joe美甲:梁梁内容编辑:Yvette撰稿:顾襄视频制作:可曼设计:丁叮造型助理:erniuBOBOSNAP视频号新内容上线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