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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为什么不做家务?” 印度女性拷问家务不平等

高杉 南都观察家 2022-05-16


高杉,印度文化观察者

全文5100余字,读完约需11分钟


权力压迫甚至不需要通过暴力手段来进行,只是简短甚至礼貌的几句对白,就表现出了不容置疑的父权权威。他们轻声细语,甚至脸上带着微笑,但在这样的家庭内部,女性没有说“不”的权利,甚至不由自主地为自己的自主性道歉。
 
择菜、切菜、炒菜、搅拌、烙饼、上菜、洗碗、扫地和拖地……清晨,妻子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为一家人做早餐。而丈夫坐在瑜伽垫上,吸气、呼气。公公坐在躺椅上轻轻摇晃,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招呼儿媳把奶茶端给他。
 
这是印度电影《伟大的印度厨神》(The Great Indian Kitchen)里的一幕,也是每天都在亿万印度家庭里发生的景象。电影用了大量的镜头平铺直叙,展现印度主妇日常繁琐的家务劳动:做饭、清洁、洗衣、育儿。在印度的绝大多数家庭,这些事被不假思索地看做是女性的分内之责,男性需要赚钱养家,理所当然地在家务中消失了。
 
电影的背景放在了印度喀拉拉邦的一个小村庄。与中国观众更熟悉的传统宝莱坞电影相比,马拉雅拉姆语(喀拉拉邦的官方语言)电影更注重艺术性的表达和对现实的关照。《伟大的印度厨神》在2021年年初上线,它在印度全国引发了对家务不平等和家庭内部性别歧视的讨论。“让父权制的实践者坐立不安”,这是《印度教徒报》对它的评论。
 
喀拉拉邦位于印度的东南海岸,相对于广袤的印度北部,这里领土狭小,人口较少,且相对富裕。在各项经济指标和人类发展指数上,喀拉拉邦都在印度各邦中位居前列,它的识字率高达94%,居全印之首。
 
喀拉拉邦也在性别平等的实践方面走在前列。虽然总体而言,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和薪资仍然低于男性,但高于印度平均水平。“女婴在喀拉拉邦接受度更高,也有更多的女性会参与工作,例如喀拉拉邦对外输送了很多护士。”来自喀拉拉邦的朋友尼基塔这样告诉我。
 
英国殖民时期,喀拉拉邦众多的基督教人口接受相关训练,成为了英属印度的第一批护士。久而久之,医护成了喀拉拉女孩们向往的职业。在印度各地的医院和诊所中,一定会有来自喀拉拉邦的护士,很多人也凭此职业技能移民到了北美、中东和欧洲。
 
即便如此,喀拉拉邦的女性也像印度和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女性一样,在和沉重的父权制作斗争。在喀拉拉邦,包办婚姻和嫁妆传统仍然困扰着很多女性,甚至诱发自杀和谋杀。
 
正是在这种现代与传统的夹缝中,喀拉拉的电影人享有表现性别议题的土壤和空间。这部电影并未聚焦在嫁妆、家暴等极端的情境,而是选择了一个更为平淡、日常的视角:女性在家庭中承担着琐碎和繁重的家务劳动。这些劳动是“隐形”的,但经过艺术性的呈现,它极具冲击力,拷问着每一个观众对这种不平等的麻木。
 
 
“隐形”的厨房劳动
 
在电影中,有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细节。丈夫的男性好友来家里做客,对男主角说,“今晚让我们男人来承包厨房吧。”他们做了晚饭,吃完饭后,几个人坐在院子里打牌。妻子端上茶水,转身离开,说厨房里还有活儿干。两个男人疑惑地对视,“还有什么活儿?我们不是都干完了吗?”
 
他们眼中的不解流露得如此自然,显示出了每一个男性真诚的疑惑。晚饭后,男人们拿起了扑克和手机,并为自己能在厨房“大干一番”而沾沾自喜,妻子却要回到厨房收拾残局,洗碗、扫地、拖地、倒垃圾,收拾掉丈夫随手丢在饭桌上的食物残渣。
 
这副场景实在太过真实,让我想起了我在印度见过的很多中产家庭。因为印度的房子间距很窄,隔音又不太好,所以我曾经被迫“旁听”了邻居家的生活。清晨五六点,邻居的阿姨就起床开始做早餐。等丈夫一睁眼,煮好的奶茶或者咖啡就要送到眼前,早餐也很快上桌。丈夫去上班后,阿姨开始洗碗、扫地、拖地、倒垃圾,下午还要洗衣服、择菜,接着又要准备晚饭。晚饭后,丈夫开始看电视,而她还在厨房叮叮当当地收拾。
 
这是每一位印度主妇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值得注意的是,印度女性的就业率只有20%左右,不仅在全球倒数,而且近几十年来一直呈下降趋势,也就是说,80%的印度女性都没有全职工作,一般做一些兼职,或者全职做家庭主妇。
 

▲ 劳作中的印度女性。@ pixabay


这就造成了家庭内部劳动的极端不对等。根据国际劳工组织2018年的一份报告,印度女性每天花在无偿家务劳动上的时间为302分钟,而男性仅为31分钟。与中国相比,这种不平等程度更为严重。在中国,女性承担了71.6%的无偿家务劳动,但印度女性承担了高达90.5%的份额,仅有9.5%由男性承担。
 
但在丈夫看来,是自己通过工作支撑起了整个的家庭,妻子在家里做的事根本不值一提,就好像茶饭是自己送上桌,衣服和房间是自动被清洁一样。
 
“这是一个普遍的故事。一个女人在厨房里的挣扎是印度几乎所有女人的故事。”电影的导演Jeo Baby说,“男人认为女人是机器,用来煮茶、洗衣服和养孩子的机器。”
 
这部电影的灵感来自他自己的经历。作为性别平等的实践者,导演本人在婚后花了很多时间在厨房做家务,这时他才意识到,厨房的工作有多么繁重。我深入了解了印度的饮食文化后,也意识到,这种饮食的传统与对女性的压迫是相辅相成的。
 
虽然在很多中国人看来,印度食物都是糊状的“咖喱”,但这种刻板印象实际上忽视了印度丰富的饮食文化传统。事实上,印度各地的食物做法差异极大,但共同的特点是过程十分繁琐,香料和配料丰富,一般都要十几道工序,有些菜甚至要耗时好几个小时。相比之下,中餐的家常菜倒可以由快手迅速制成。
 

▲ 工艺复杂的印度食品。@ pixabay


以喀拉拉邦最常见的早餐Appam米饼为例,仅它的面糊制作就需要经过浸泡、搅拌、发酵等六七道工序,面糊要提前一天做好,还要配上炖蔬菜或者蘸酱食用。喀拉拉邦常见的椰子蘸酱,也要经过七八道工序、加入十几种材料制成。
 
更要命的是,很多印度人对传统家庭食物的风味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很多人都更喜欢从家里带午饭,这甚至还催生了孟买的“达巴瓦拉”送餐系统。“达巴瓦拉”是马拉地语,意为“(送)饭盒人”,是指印度孟买的一批人,他们将刚做好的午饭饭盒从上班族的住家(主要是郊区)运往他们的工作地点,并将空饭盒带回来。这已形成一个行业,他们使用多种交通工具。这更加重了家庭主妇的工作负担。
 
除了准备食物和收拾的厨房劳动,家务的其他方面如清洁工作同样繁重,洗衣机、吸尘器等基本家用设施到现在依然不是印度中产家庭的标配,更别说扫地机器人、洗碗机之类的现代化电器,这些都大大加重了女性的家务负担。育儿则更被认为是母亲的职责,在传统的印度社会,“严父慈母”的刻板印象同样深入人心,在孩子上小学之前,父亲几乎是“隐形”的。
 
 
大家庭的权力结构
 
电影中还突出了几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展现的是女主角和公公之间的互动。她本来在一个相对进步的家庭长大,父亲在国外工作,一家人的生活方式更为现代化。但婚后,公公三番两次地提醒她,要按照自己家里的习惯做事。
 
比如,椰蓉要用手工碾制,而不能用搅拌机;米饭要柴火煮,不能用电饭煲,会造成口感不同;衣服要手洗,因为洗衣机会把衣服洗坏。每天早上,公公要坐在躺椅上等着挤好牙膏的牙刷送到眼前,出门前也要有人把鞋子递上。显然,这不仅仅是生活上需要被照顾,而是一种家庭内部的权力规训。
 
她和公公最大的一次冲突发生在是否工作这件事上。她偷偷报名了舞蹈老师的选拔,公公知道后直接告诉她“不能去”,因为女性需要照料家庭。他说,自己的妻子年轻时也受过教育,但婚后就遵循传统留在了家里,“因为她,我的小孩都有了好的出路。”
 
面对这种情景,丈夫不置可否,既没有否定父亲的意愿,也没有阻止妻子出去工作,只是说“等一等”。但当他发现妻子背着他报名时,他还是生气地质问了妻子。
 
这一幕景象是非常典型的印度大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这种权力压迫甚至不需要通过暴力手段来进行,只是简短甚至礼貌的几句对白,就表现出了不容置疑的父权权威。他们轻声细语,甚至脸上带着微笑,但在这样的家庭内部,女性没有说“不”的权利,甚至不由自主地为自己的自主性道歉。
 
印度仍然有相当一部分家庭是三代以上人共同居住的“联合家庭”。一般来说,学者认为,随着经济增长、城市化、教育和文化变革,印度传统的大家庭将慢慢瓦解,就像在中国等东亚国家发生的那样,年轻夫妻更多和孩子一起居住(核心家庭),通过经济手段支持父母而并非共同居住。
 
但事实却远非如此。康奈尔大学的人口统计学家布雷顿(Etienne Breton) 研究发现,印度的核心家庭比例增长缓慢,也没有证据表明20世纪以来印度的平均家庭规模出现显著下降。也就是说,大家庭的传统在印度依然强劲。城市化的缓慢、预期寿命的增长都对这种情况做出了贡献。目前,印度的城镇化率在35%左右,而中国已经超过了60%。
 
女性的低就业率也阻碍了年轻夫妇的经济独立,这又和大家庭的制度相辅相成,让女性更大程度地被绑在家庭里。更反直觉的是,印度的富人比穷人更有可能住在大家庭里,因为穷人几乎没什么财产,父辈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控制孩子的筹码。
 
在印度社会,人们仍然认为父母与子女同住(尤其是儿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不与儿子同住,独居或者被女儿照顾是传统意义上“丢脸”的事。并且,印度的城镇化流动也不像中国一样有如此强烈的聚集效应,相对来说,年轻人可能选择距离老家更近的大城市,而并非一股脑地冲向德里、孟买等超大城市。这样一来,父母也更有可能与子女同住。
 
另外,未婚子女更没有正当理由与父母分居,因为整个社会对自由恋爱的接受度仍然很低,我的很多印度朋友在工作后仍会与父母同住,除非搬到其他城市生活。即便如此,父母也会经常拜访。
 
在这样的大家庭中,父亲是权力金字塔顶端的角色。父权传统在现代印度社会的影响仍然很大,基本不会因经济地位而转移。在父亲去世前,即使儿子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已经占了上风,但父亲仍是一家之主。
 
更有意思的是,这种权力结构并不是截然地以性别区分。在传统的印度父权体系中,女性长辈——婆婆、甚至是公公的姐妹也拥有绝对权威,来支配和控制家庭中的年轻女性。这也是为什么印度影视剧中的“恶婆婆”形象非常常见。在《伟大的印度厨神》中,也正是公公的姐妹扮演了这一角色,教训女主角家教欠缺,不懂规矩。
 
 
疫情加剧不平等
 
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和随后的封城,让这一切变得更糟。因为人力成本低廉,印度的中产家庭往往都雇有钟点工来帮忙做家务,有时候还不止一个,做饭、洗碗、打扫各司其职,一般一个兼职钟点工的月薪只有两三千卢比(约两三百元人民币)
 
但疫情改变了这一切,即使是在解封后,仍然有很多家庭出于安全考虑不再雇佣钟点工,沉重的家务劳动就全落在了妻子身上。妻子在居家办公之余,还要照顾全家人。而且因为所有人都待在家里,她们要做的家务甚至更多了。讽刺的是,不少女性称,丈夫仍然保持着上班的节奏,工作之余就像往常下班一样,开始娱乐和休息。
 
一位孟买的女士决定呼吁人们改变这一切。苏巴娜(Subarna Ghosh)在一家慈善机构工作,丈夫是银行家,有两个孩子。封城后,家里的帮佣消失了,她要在继续工作的同时,完成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务,而丈夫却没有改变,“不是那种会帮忙做家务的人”。
 
封城后的第一个月,她感到非常疲劳,一直在抱怨自己要承担所有的家务,结果周围人却告诉她,“不要抱怨”。于是她决定罢工,三天没洗碗,也没有收衣服。这时候,丈夫和孩子终于意识到了她的沮丧,开始承担一些家务。
 
“扫帚的把手上是否印有‘仅限女性操作’的字样?”“洗衣机和煤气炉是没有说明书吗?那为什么大多数男人不做家务?”她在请愿网站change.org上发了一封请愿书,要求印度总理莫迪在下一次演讲时,敦促印度男性平等地承担家务。这个请愿收集到了近8万个签名。
 
苏巴娜这样的印度女性,从小就目睹着母亲一人独揽家务。与母亲和阿姨们不同的是,她们中的很多人有了走出家门、加入工作的机会,但即便如此,她们仍然被认为应该兼顾工作与家庭。因为“家务事本来就是属于女人的”。平常,因为有帮佣的存在,家务劳动的不平等并不明显,但在疫情时代,像苏巴娜这样的女性意识到,改变必须发生。
 
“我们的丈夫也是这种文化和社会的受害者。他们没有接受过做家务的培训,他们需要一点点指导和鼓励。苏巴娜说。
 
也有研究数据显示,至少在封城的第一个月,印度男性承担家务的时长略有增加,从1.5小时增加到了2.5小时,而女性承担家务的时间则从4小时增加到了4.6小时。但疫情对男女双方承担家务的影响,不论是正面还是负面,到底能持续多久,现在还不得而知。
 
以我的个人感受而言,印度的家务不平等确实正在发生改变,即使很缓慢。我的很多印度女性朋友都曾告诉我,自己的父亲从来不会走进厨房,甚至连咖啡和茶都要母亲端到手边,还会挑三拣四。但在她们身上,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们的伴侣也会参与家务劳动,甚至积极参与到育儿当中。当然,她们都属于印度社会的特权阶层,但至少,人们的理念正在逐渐发生变化。
 
我在印度曾雇佣过一个钟点工阿姨,她每隔一天会来我家洗碗和打扫,偶尔也帮忙做饭。有时她生病或者忙不过来,在隔壁公寓做保安的丈夫就会替她来。他们也是变化的一部分。
 
当然,总体来说,绝大多数印度女性仍然生活在社会劳动和家务劳动的双重剥削之下。以钟点工为例,绝大多数都是女性承担,她们工作一整天,回到家还要继续做自己家的家务,只是这份工作不仅是无偿的,甚至无法为她赢得丈夫的尊重。
 
在《伟大的印度厨神》最后,女主角愤而出走,离开了丈夫的家。而丈夫则另娶她人,新妻子又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家务劳动,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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