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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职业教育越来越重要,能缓解“教育军备竞赛”么?

南都观察 南都观察家 2022-04-24


李俊,同济大学教育现代化研究中心研究员

采访人:后商 

全文8400余字,读完约需12分钟


“十四五”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提出,要增强职业技术教育适应性,立足新发展阶段。随着产业的发展与转型,职业教育的重要性日益凸显。2021年7月,南都观察采访了同济大学职业技术教育学院的李俊副教授,就职业教育的历史与政策,职业教育与社会的关系和未来的发展等话题进行了讨论。


政策与法律


 南 都 观 察 :2021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教育法(修订草案)》的出台释放了哪些信号?这是否意味着发展职业教育已经迫在眉睫?


 李  俊 :《职业教育法》的修订实际上已经讨论了十多年的时间。这个时候推出,一方面是强调职业教育的重要性,确实希望它能够推动职业教育进一步发展,另一方面这也确实意味着职业教育本身需要改革。


今天的状况和1996年不一样,1996年是从没“法”到有“法”——要有法可依。现在,实际上是往前走了一大步,“法”对现在的职业教育实际问题有更多的回应,也有了更强的约束力。


 南 都 观 察 :最近几年的职业教育状况,和1996年的职业教育状况有什么不一样?中间有一个什么样的具体的变化?


 李  俊 :变化还是很大的。首先最大的变化之一是高职的扩张,这是和普通本科扩张同步的,大背景则是高校扩招。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上大学是件很难得的事。1999年到2010年十多年的时间里,大学扩张的幅度非常大,这当中有很大一块是高等职业技术学校,也就是高职。


第二是政府介入的加深。伴随着政府财政投入的增加,职业教育办学条件整体上比以前要好很多了。在90年代中后期,可能因为职业教育的重要性尚未凸显出来,政府的管理和干预还不是很多。但从2000年左右开始,有些地方出现民工荒,加上加入WTO后带来的经济增长和财政收入增长,政府对职业教育的投入力度也开始变大,政府的干预程度也在提高。通过各种各样的建设项目、专项研究、课程研发等进行经费投入。


▲ 21世纪前十年,普通本科和高职都在扩招。© 全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


 南 都 观 察 :投入加大后就可以免学费了,免学费这样一个机制是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李  俊 :这个原因比较复杂,一是增加职业教育本身的吸引力,大家都不愿意来读,政府就通过免学费的方式吸引大家来读;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政策倾斜,因为职业教育毕竟更多地面向在经济上、社会上相对弱势的阶层。在某种程度上,免学费也是对于弱势群体的一种帮助,是一种财政上的支持。当然,这是双刃剑,在部分经济发达地区也有一定的负面效果。免费提供,会给人一种“这东西不好”的感觉。


 职业教育更多面向在经济上、社会上相对弱势的阶层。© pixabay


 南 都 观 察 :因为实训设备配套、产业实践等因素,职业教育的投入其实是比普通教育要多、要大的,大概是三倍左右的一个状况。但是,中国的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投入却是倒挂的,差距很大。相对来讲,职业教育的投入大概只有普通教育的一半左右。您觉得这种状况会改变吗?


 李  俊 :我觉得不能只看总投入,还要看生均投入。据我了解,像东部发达地区,生均投入实际上已经达到了普通高中的水平,甚至有的地方超过了普通高中。中西部地区的情况可能要复杂一点。我感觉就在过去的若干年中,职业教育从投入来讲已经增加很多了。包括前面说的免学费,实际上中央和地方财政都投入巨大。所以,我觉得职业教育的投入会随着经济的发展而增加。我认为问题不仅在于投入的数量,也在于投入的方式。教育资金以什么样的方式支出?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管理?我觉得这是个更重要的问题。


 南 都 观 察 :我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1986年出台了中国义务教育法,然后1996年出台职业教育法,1999年是高等教育法,您怎么看待这三个法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三个教育之间的关系?


 李  俊 :法律不是我的专业,这方面我的理解不一定对。可能大家都会有自己的一些想法。我的理解是,中国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投入和侧重点可能会不太一样。比较早期的时候,义务教育在一个时间段特别重要,因为文化普及首先要做到所有人都接受基本的中小学义务教育。由于我们在某段时期特别缺乏 高层次人才,高等教育在那个阶段是特别重要的。


现在我的理解是,义务教育和高等教育仍然会继续重要下去。依然会持续培养高层次人才,国家对高等教育、科技方面的投入一直很大,今后还是会比较大。但与此同时,从相对关系上讲,职业教育的重要性也在提高。因为现在技能型劳动者比较稀缺,家长对于教育的焦虑也很厉害,发展职业教育有可能确实显得更重要——这不是说比高等教育更重要,而是比过去的职业教育更重要一点。



历史与未来


 南 都 观 察 :近两年教育改革、职业教育改革都是热点。在这种情况下,您认为发展职业教育,对于整个中国社会意味着什么呢?它反映了什么样的社会转向或痛点呢?


 李  俊 :这段时间,无论是国家政策还是公共媒体,都特别关注职业教育。它至少涉及到两个非常大的痛点,或者说两个非常大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在经济和产业方面,这跟我们国家一直强调的经济转型、产业转型升级有关。我们的经济要摆脱过去那种低质量发展的困境,经济、产业要发展得更好——尤其是制造业要有更大的竞争力,在产业链中要有更好的位置,这些背后都是需要人力资源支撑的。


人力资源的支撑,既包括尖端人才,也包括技术工人。许多公共媒体都提到,我自己的调研中也发现,确实存在着因为技术工人的水平限制,企业发展受到一定影响的现象。政府希望提高整个技能型劳动者的素质水平、专业能力,从而推动整个产业的发展,使更多的企业能成长为高端企业甚至是隐形冠军企业。


第二个点跟教育有关系。现在的家长对孩子教育越来越重视,用杨东平老师的话说,就是教育“军备竞赛”在不断地提前。这产生了很多问题:家长都拼命让孩子补课,从小就把孩子送去上很多辅导班,全社会都这样,特别焦虑,且不一定有成果。这对整个国家下一代的人才培养都是一个严重的问题。缓解这个问题的一个方法就是,提高职业教育的质量,提供更多的受教育选择,从而缓解教育的竞争及中小学生家长的焦虑情绪。


▲ 职业教育周活动。© 江西卫生职业学院


 南 都 观 察 :然而目前情况下职业教育仍然不是家长们的首选。现在贬低职业教育,追捧高等教育的情况,因何发生?这种情况在未来会有所改变吗?


 李  俊 :我认为,这个问题还是要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看。“职业教育不如高等教育”并不是有史以来一以贯之的。比如,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全国许多地方都有一部分优秀的初中毕业生选择去读中专和技校。(南都观察:当时中专中师的录取分是很高的,只是最优秀的学生才能考上。)


那时,有的中专学校能够提供体制内的就业渠道,比如说电力系统、邮政系统甚至政府部门中去工作。有的技工学校是培养学生到工厂里去工作,对于当时的一部分农村孩子而言,这是他们有机会脱离农村户口的途径之一。在那个时代,取得非农户口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另一方面,在考大学机会渺茫的情况下,读三年高中,对很多无望考上大学的学生来说相当于浪费时间,不如进入职业学校以保证三年后有稳定的就业和收入。


 90年代中期,取得非农户口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7788.com


90年代中后期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影响了职业教育的地位。一是高校扩招。高校扩招后,读大学变得容易了。在传统文化影响下,家长都让孩子尽可能多地读书。后来学历的“通货膨胀”就越来越明显。早期的中专毕业生有很多社会精英,但现在已经很不一样了,年轻一代的精英从职业教育出来的越来越少。


第二则是国企改革。这尤其对那些计划经济比较强的地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很多企业的工人下岗。当大家看到,连国有企业的“铁饭碗”都不保,读技工学校的必要性也就慢慢没有了。可以说,90年代末期到2000年左右,是职业教育地位最低的时候。家长们会觉得,我的孩子不走职业教育,因为确实发展前景不好。


 南 都 观 察 :在当前政策不断强调职业教育的背景下,您觉得职业教育在未来几年会有发展起来的可能吗?


 李  俊 :大体上讲,我持一种比较谨慎的乐观态度。要彻底改变职业教育相对弱势的地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也觉得,有几个方面的因素可能会使得人们在未来相对主动地选择职业教育。最主要的理由,还是经济和教育两方面。


经济上是劳动力供需关系。企业实际上是缺技术工人的,有些地方实际上缺得很厉害。比如,长三角有些厂里的焊工——不是普通的焊工,而是有很高技术水平的焊工——月收入已达两万元以上,甚至更多。当许多企业需要这样的工人,但实际上真正有技术的工人却非常稀缺的时候,其工资水平就会提高。


而劳动力市场上的另一些岗位,情况则是相反的,比如工作任务比较简单的白领岗位,也许招募要求是看上去更高的大学本科学历,但因为供给量很大,其工资水平会被压得很低。两相比较,就会有一部分人情愿去争取一个工资比较高的工作——尽管可能比较辛苦。


第二是教育。这当然有赖于家长集体观念的逐渐变化。现在我们能看到越来越多这样的案例,部分家长对孩子的期望值很高,并给予了孩子很大的压力,但效果并不理想,孩子们未必能达到他们的期望值,反而很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甚至是抑郁症等。有些家长逐渐意识到,不能那么折腾孩子了,他们认识到,有的孩子适合读大学,但有的可能更适合去学习实践性的技能。加上前面的经济因素,当这样的发展路径也还不错的时候,主动选择职业教育的情况会多一些的。


还有人口下降,这也是一个因素。如前所述,劳动力的薪酬取决于劳动力的供需关系。当劳动力数量下降得很厉害的时。往往就对应了人口下降很厉害的情况。如果经济整体形势没有太大变化,假设产业还保持着比较强的需求,那我觉得,人口的下降会增加劳动力的整体薪酬。以前我们国家的劳动力不那么值钱,资产更值钱,但人口结构在变化,尤其是年轻人的结构在变化,最后劳动力会变得更值钱,资产的重要性相对下降,这对职业教育肯定会有影响。



现状与改良


 南 都 观 察 :中国职业教育一直有一个1:1的追求,即保持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规模1:1,所谓“普职比”。您觉得这样一个1:1的比例是否合理?


 李  俊 :实际上不叫1:1。早在2002年,中央就有文件提出“普职比大体相当”的说法。我认为这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不是说要严格保持1:1,而是说,需要保持职业教育的一定规模。背后的原因有这么几个方面。第一,有的孩子适合读普通的高等教育,有的却适合职业教育,学习实践性更强的专业技能,这是人的能力维度不同。


第二,在非义务教育阶段,我认为政府也不太可能充分地、完全地满足家长当下的需求。(南都观察:“全部读大学,全部读985大学”。)这个需求实际上很难充分地满足,它也不适应时代的发展需要,对未来不一定好。因为教育的结构是与劳动力市场的结构相关的当劳动力市场的结构给定的时候,即使政府满足所有家长的期望,大家都读重点大学,但学生毕业之后,仍然会面临劳动力市场的竞争。从这一点讲,教育的供给与产业的需求相匹配,是有内在合理性的。


当然,把1:1作为一个行政指标,这里面确实存在矛盾,人们觉得完全“一刀切”的方式不合理,但也不太容易找到更好的办法。我们知道它有不合理的成分,因为国家政策说是“大体相当”,地方执行的时候常常就做强制成“1:1”了。但是,如果这个政策的“口”一松开,现实的情况最后有可能是(普职比)完全把控不住。总的来说,充分尊重公民教育选择的权利,又考虑未来长远的劳动力市场的需求,要实现这个平衡可能非常难。


 南 都 观 察 :所以家长的需求是读大学,而不是读职校。您觉得在职业教育方面,有没有“家长教育”这种说法?以及有没有做一点“家长教育”的必要?


 李  俊 :实际上现在某些地方是有的。在某种程度上,职业教育招生就在做面向家长的教育宣传。另外就是职业启蒙教育,这可以放在普通学校教育里。比如上海的“职业体验日活动”,这不仅是面向家长,而且面向孩子,让孩子很早就知道自己未来的职业、发展方向有可能是什么,自己可以通过完成什么样的学业才能够找到目标职业。


 2021年中职组“制冷与空调设备组装与调试”赛项举办现场。© 全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


 南 都 观 察 :目前的职业教育是怎么样一个办学情况?中国有没有企业协助办学?或以企业为主体的办学情况?


 李  俊 企业参与职业教育,这是职业教育的核心话题。有些高职院校的二级学院里,有各种形式的企业的深度参与,包括学徒制、订单班、混合所有制等。当然,虽然已经有各种各样的产教融合、校企合作的方式,但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程度还可以进一步加深。(南都观察:比方说?)


比如说现代学徒制的情况下,企业会找一个学院或者专业进行合作,在那里培养人才,投入一定的资金、设备,甚至是企业和学校一起招收学员、学徒,共同培养;然后安排企业的师傅到学校来上课,甚至制定人才培养方案。这是现代学徒制的典型模式。


 南 都 观 察 :您既然提到学徒制,那什么是学徒制,它如何运作??


 李  俊 :现代学徒制是2014年教育部的相关政策文件中提出的,它借用了英国一个政策的名称,但实际上更多是向德语国家的双元制学习。这里面有称谓的区别——教育部叫“现代学徒制”,人社部叫“新型学徒制”,它的核心就是让企业深度地参与到人才的培养过程之中,而不仅仅是作为用人单位。企业也是人才培养的主体,这是其最核心的意思。


 南 都 观 察 :如果说现在学徒制主要是德语国家双元制的模式,那它到了中国,双元制有什么样的具体变化呢?因为我感受到,中国还是更多地以学校为主导,也就是说以教育政策为主导,而德国的可能就是以企业为主的。


 李  俊 :在德国的体系下,企业参与的积极性确实整体比较足,这里有技术和劳动力市场等各方面的因素,它们共同促使企业参与的意愿和程度比较强。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其实中国产业的整体水平——无论是技术的水平,还是劳动力市场的特点——跟德国都还是不太一样的。所以在中国的特殊国情下,目前的确还是政府有比较强的意愿去推动教育培养体制的改革,政府可以通过经济上激励(单向的财政支持或税收优惠)、优惠的政策来鼓励企业更多地投入。


 南 都 观 察 :中国整个职业教育的办学有哪些可以改良的空间呢?


 李  俊 :可以说改良的空间很大,各个方面都可以改。比如,学生生源可以改善,老师的教学动力可以改善。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牵扯到方方面面。(南都观察:比如课程?)


课程这一块,要看具体情况,我反而倾向于认为,课程我们是有一些不足,但这些不足很多时候是受其他因素限制的。比如,不少学校都存在这种状况:课程可以设置得很好,但是没有具备相应能力的老师来教。


 南 都 观 察 :职业教育中教师的培养,也是整个修订草案中一个特别重要的议题。您觉得目前整个职业教育的教师培养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呢?存在哪些问题?


 李  俊 :对职业学校的教师水平要求其实很高。职业教育比普通教育更复杂,这尤其体现在专业方面。政府提倡“双师型教师”,职业学校里好的老师不仅要懂他的专业知识,也应该要懂行业、懂企业,是一个双重的身份。他可能需要有在企业工作的经历,这些并不容易做到。


但现在职业学校的教师的吸引力不是特别强,不管是待遇还是地位,而它要求又很高,在职业学校的学生学习态度、学习基础不是非常良好的情况下,学生不是那么好培养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职业教育师范院校培养的学生,担任职业学校老师的意愿也不是特别足,一方面受还是受前面那些因素(要求高、待遇低、学生不好教)的影响,而且培养过程也不容易,对于本科生而言,本科四年里面既学好专业,又学好教育,又学好行业,这个要求是很高的、不容易的。而在职培训方面,我们国家又缺乏比较系统化的在职培养体系。


 南 都 观 察 :感觉它还是需要一个更大意义的、更平稳的系统和配套。


 李  俊 :对。现在我们接触到的情况是,教育部也在想办法,我们自己也在参与,但也不是那么容易,不是那么快就能够做好的。


 南 都 观 察 :有可能怎么做呢?


 李  俊 :可能是三个方面。第一,职业吸引力。职业学校老师的吸引力如果能够再提升一点就更好。第二,学历的地位。现在东部地区中等职业学校的招生实际上已经以硕士为主了,在此前提下,可能需要强化或塑造一个“本硕一体”的职业教育示范体系。第三,针对培养之外的培训,需要建立起一些比较好的价值培训的成长体系、空间和路径。



变化与可能性


 南 都 观 察 :刚才提到 “职业学校的学生学习态度、学习基础不是非常良好”,这样的教学,很难给教师以成就感,这也是很多人不愿意做职业教育教师的原因。而越没有好的教师,学生的水平越难以提高,似乎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李  俊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情况实际上并没有这么糟。普通高中有严格的分数考评体系,负面后果也是很明显的,学生和老师压力都很大。反而是我调研的一些职业学校,他们更灵活一些,有更多的课外活动。比如我看到有的职业学校语文组的老师很认真地在准备一个辩论赛,学生可以玩乐器,下棋、做手工……学生、老师的各方面面貌都很好。我认为在这方面,职业学校中的学生,由于摆脱了分数评价体系,有更加丰富的发展可能。

 南 都 观 察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职业教育在反而为我们提供逃出了“鸡娃”与“被鸡”的可能。


 李  俊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只是说总体而言,现在的职业教育学生还是离不开大家给他们的社会印象。社会会觉得这是读书不太好的孩子,或者说还是有一种阴影在笼罩着他们,但你在职业院校内部,可以看到学生更加丰富的样子。


 南 都 观 察 :职业教育很大的一个问题是不能和产业脱节。如果和产业脱节,又从职业教育这样一个体系出来,学生可能就很难找工作了。但教育的滞后性总是存在的。比如大学报志愿,今年的热门专业,四年后未必是热门,未必好找工作。这种情况,如何保持职业教育和整个产业、整个市场的配套和流通呢?


 李  俊 :职业教育跟产业脱节这个问题,当然有改善的空间,但更大的问题不在这里。至少在我调研的东部地区的很多职业院校,在产学结合的背景下,脱节不是大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两方面:一方面是学生毕业后升学的比例高,就业的比例低。他们会去高职、硕士,读书是为了取得学历而不是技能。实际上,职业学校培养的学生,远远不能满足产业和劳动力的需求;另一方面则是,学生毕业之后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足够体面的工作。职业院校学生在劳动力市场的供需情况,实际上是比普通高等教育要好的。普通高等教育恰恰是劳动力的部分(不是全部)过度供给的。职业教育的问题不是说找不到工作,而是可能会比较辛苦,发展空间也相对比较有限。这就不是单纯教育能解决的问题了。


 南 都 观 察 :但是大学本科生可能连工作都找不到。


 李  俊 :对,一部分大学本科生在劳动力市场的对接情况反而是更麻烦的。


 南 都 观 察 :您提及的职业教育就业的情况,是不是也反映了学生的需求,就是他们可能要更快速地找到更适合的、更有价值的、高回报的工作。


 李  俊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社会在变。现在的在读职业教育学生——连高职学生都基本上是00后了,他们生长的环境条件比他们父辈大为改良。现在的挑战在于,这些学生期望的工作与现实工作岗位之间的不匹配。比如,年轻一代对工作自主性的要求可能更强一些,对舒适性的追求也要强一点。很多学生情愿去当外卖小哥,因为外卖小哥工作过程有些变化,工作过程的自由度(比工厂)相对好一点。


 南 都 观 察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整个行业的管理组织方向要有一个改变,对员工的管理也要有所改善?


 李  俊 :对,我们在跟一些企业开会时,有些企业自己也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少企业已经开始认为,保证员工权益不仅仅是涨点工资就行了,还要给他们提供更丰富的工作环境,给他们提供一些其他业余活动的机会,更多的可能性。


 南 都 观 察 :现在是技术快速迭代的时期,人工智能也在不断推陈出新。在这种情况下,职业教育如何适应高智能、高科技的市场状况和产业状况?因为现在可能很多职业教育本身的课程、培养方式相对来讲都比较传统。


 李  俊 :技术变化对职业教育当然是有影响的,但与挑战相比,它带来的机会很可能更多一些。因为技术的变化和产业的革新,它真正替代、淘汰掉的岗位中,非常简单、重复操作的岗位反而是要多一点的。当然,它也会替代一些有技能的岗位,但它在替代有技能的岗位同时,产生的新技能岗位也不少。比如,伴随着机械自动化的发展,简单操作的劳动往往被取代了,一些类似机械维修的岗位反而就产生出来了。这样一些岗位对劳动者的要求实际上是更高的,我认为这至少一定程度上是有利于职业教育的,不能一概而论。


但是,我也的确觉得在课程上、在人才培养方案和专业教学标准上,职业教育要根据产业的情况不断地调整、修订,使它适应当下的需要。但与此同时,也要注意的是,需要培养学生们一些基本思路和能力。说到底,还是要培养人的基本素质。


 南 都 观 察 :但是如果引进一条自动化生产线,我同意您所说的简单、重复的劳动的岗位是消失了,而管理、运作、维修的岗位可能就产生了。但是,二者之间是不是在绝对数上还差别很大呢?比如说,在引进流水线以前,可能需要100个工人,但引进生产线以后,可能只需要6、7个工人就能可以完成工作任务。需求的数量是不协调的,这是不是对就业市场也有一定的影响呢?


 李  俊 :我认为这个可能需要更加权威的报告和数据。数量级上的差别的确是存在的,这跟我调研的情况也是相符的。本来可能有十来个人,新的生产线投入以后,可能两三个人就行了,这个问题确实存在。我的理解,有一些生产线,企业在更换时,不是说一下子就全部换掉的,而是慢慢地在换,有一个过渡和调整的时间段。更何况不同的企业情况不一样,最后整体的社会体现,我觉得是一个缓慢发生的过程。当然,这只是一个给我们缓冲的时间窗口,我们还是需要根据社会和产业的实际去调整。在教育者方面,改进教育内容和方式,在个体方面,改变行为模式和期待。


(感谢迟牧协助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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