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十全：我是一个老娘们，大女人

文 | 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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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冬天，牛十全喜欢夏天更多一些。因为深夜十点下班，冬天他需要裹紧身上的羽绒服，小跑着回家。夏天则可以边走边舒展身体。

“话虽然这样说，我还是挺知足的。”牛十全平时话不多，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男生，一开口，是一副温柔纤细的嗓音，和他的身材形成让人诧异和有些不舒服的反差。

今天快闭店的时候，老板说，“你能不能爷们点？”说完又指了指对面摊位的女店员，“你比她还有女人味儿！”

水果店里一共就两个店员。牛十全负责水果，另外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负责蔬菜。老板负责进货，老板娘负责收钱。换做以前，牛十全一定炸了。可这次，他抿嘴笑了笑，“我在这里干了快十年了，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这个德行。”

 “你不能被人欺负了就知道哭。” 

牛十全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在村子里读小学的时候，有人说他的名字是因为他娘在临盆前，还在打麻将，整整打了十圈，结果打出一张白板的时候羊水破了，他娘连哭带喊地被人送进了医院。还没等到产床上，牛十全就来到这个世界。所以牛十全以前叫做“牛十圈”。

“其实我看你叫牛白板也行！”那人把这段经历讲得绘声绘色，牛十全才上小学，被村里这个出了名的游手好闲的男人欺负得哇哇大哭，一路嚎哭着跑回家。

牛十全的娘听见儿子的哭声，先是拎着擀面杖出来，追在男人身后跑遍半个村子，边追边骂。气喘吁吁回到家，娘把门狠狠一关，手里的家伙什儿换了扫炕的苕帚，把牛十全按到炕上一顿揍。牛十全哭喊到嗓子都哑了。娘说，“你不用管别人怎么说，你不能被人欺负了就知道哭。”这句话，牛十全牢牢记一辈子。后来，牛十全有了妹妹，娘给起名牛十美。

2009年，17岁的牛十全没上高中，在亲戚介绍下，来到这家开张才三天的水果店。刚到水果店，牛十全身上只有一张身份证和六十块钱。老板娘递给他一百块钱，“你去买床被子，剩下的自己留着。”他刚高兴地想，“果然城里人就是比农村人大方。”老板娘打断他的幻想，“这一百块钱从你的工资里扣。”

店刚开张，天天都在赔钱。老板整天唉声叹气。牛十全和另一个男工人，跟着老板挤在水果店里住。老板把水果店最里面、靠着墙的几平米腾出，将废弃的塑料箱子堆上，再放上门板，铺上褥子，就是一个大通铺，四个人这样挤着。褥子又潮又凉，黑黢黢的，冬天还用来盖水果。那一年多的时间里，牛十全一到睡觉就跟要上刑场，恨不得自己会特异功能，好浮在半空中，不要让身体接触那褥子。

那时，他最大的苦恼，不是睡在霉味的褥子上，而是每天搬运水果、码堆、摘捡烂了的叶子……之后他的指甲缝里永远都是洗不掉的泥色。日子久了，牛十全放弃了每天吃饭前洗手，他甚至连洗澡都是一月一次的“盛事”。

那个时候，距离水果店开张已四个多月，老板跟着老板娘在旁边租了房子。男工人嫌弃工资太低，也不干了。水果店只剩下牛十全一人，白天除了搬运水果，还要卖水果。到晚上，他一人睡在水果堆里。“有时候临睡觉之前都会想，那一大堆、上百斤的水果要是砸下来，自己肯定被砸死了。老板他们第二天开门才会发现我被埋在一堆苹果或者橘子下面。”牛十全一想到这些，忍不住苦笑起来。

 “姐姐，你想做什么指甲？” 

真正让牛十全下决心不在水果店里住的原因，并不是环境太差。在水果店干了快一年半，牛十全去隔壁药店买感冒药，拿着药还没离开，就听到一个售货员对另一个说，“隔壁那个水果店里面恶臭，谁还能去买水果啊！”牛十全脸一红，夺门而逃。

牛十全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到两千块钱，他咬牙在水果店旁边的小区租了一个月租五百的顶楼单间。牛十全把好消息告诉娘，他的开心被娘的话击得粉碎，“我看你住在店里挺好，省钱！你多攒点钱，也该回家娶媳妇了。”

牛十全不想结婚。且不说自己举手投足都很轻柔、不看样子单听声音还以为自己是女人，哪个女人愿意跟他结婚？单说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他就迈不过去心里这道槛儿。更大的秘密是，牛十全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女人。比如在上交友软件时，他不愿意和那些同性恋多说话。比如在给顾客买的水果称重、收钱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水果西施。

可别人不一定这么看。牛十全的婴儿肥还没掉，看起来又高又膀。让人觉得怪异的是，他一开口就是女声。老板动不动就损他，“好好搬水果。别像个人妖。”因为老板这句话，不少旁边店铺的店员会装作买水果，看看水果店里卖苹果的“人妖”。牛十全在这条街上二三十家店铺里，成为了最出名的店员。大家一提到这家水果店，就会笑着说，“知道知道，那家店里有个人妖。”

接下来的时间里，牛十全一直琢磨着“人妖”这件事。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把衣服脱光，用床单围着自己，在镜子前转来转去。“那个时候，可真过瘾。”牛十全被老板的“人妖”一词启发出了新的人生。

过了一个月，牛十全跟老板说，“我要涨工资。”“你疯了？”老板似笑非笑。“你管我叫人妖，现在大家都知道这家水果店有个人妖，很多人都来买水果。”牛十全也似笑非笑。老板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娘炮，居然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缓了一缓，“涨多少钱？”“五百。”牛十全不含糊。老板说要跟媳妇商量一下。拖来拖去，又是一个月。牛十全索性请了一周假。还没到四天，老板打电话给他，“滚回来上班，给你加三百块钱。”

牛十全成了大家口中的“人妖”，他反倒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每天一下班就往家跑。一口气跑上五楼，一进门就掏出手机，打开手机上的同性恋软件，看里面各种各样的直播。特别是反串主播，是牛十全最喜欢的。现在，水果店不忙的时候，他也摸出手机来看。老板顶多呵斥他几句。

水果店的生意越来越好，牛十全也越来越熟练。直到一天，他在直播里看到一个反串主播炫自己新做的指甲。牛十全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忍不住在心里哭了。第二天，他趁着店里空闲，跑去同一条街上的美甲店。美甲店的小姑娘都认识他，却没说过话。还不等牛十全开口，那小姑娘先笑着打招呼，“姐姐，你想做什么指甲？”牛十全以为自己会生气，可是他红着脸，把手伸出去，细声细气地说，“我这手还有救么？”

那天，牛十全做了粉嫩颜色的指甲，还做了手部护理。临走前，美甲店小姑娘送了他一张手膜、一副手套。一共收了牛十全128块钱。

牛十全回到店里，老板娘眼睛尖，哈哈笑着，“你还真当自己是女人了？”牛十全心里猛地腾起一口气，但又堵在胸口，让他不得不在那里站着。

牛十全给自己买的女装

 直播雅典娜 

牛十全跟自己较上劲了。他想美美的。既然在水果店只能做一个坐在水果摊后面、卖水果的小弟，索性晚上回到家就做一个漂亮的“女人”。

25岁了，牛十全觉得挺晚。可一想到娘不停地催结婚，又感觉一切都不晚。牛十全没有钱，不能一下子买很多化妆品和裙装。他在网上找了好久，买到了最想要的日本动画片《圣斗士星矢》里雅典娜的那条白色纱裙。价格很便宜，六十块钱出头。但是拿到手里，牛十全觉得上当了，“这不就是几个蚊帐缝在一起的吗？”但他还是抱着期待，试着把做工粗糙的裙子套在身上。通过手机的视频软件看自己，牛十全找到了做女人的乐趣。他左看右看，终于松了口气，穿着这件蚊帐缝起来的雅典娜套装，在白天看起来很娘的举动，在直播视频里看起来，都那么协调。

牛十全的第一次直播，就穿着这件雅典娜套装。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定要直播。直到直播了一年，他才感觉，自己是需要看到的。

直播后的这段日子，牛十全从一下班就开始忙。把手机放在支架上，插上充电线，放起音乐。打开电脑，点击直播。这时他才跑去洗手洗脸。特别是指甲缝一定要洗干净。他把平时用完的牙刷留下来，用来刷指甲缝。平时搬水果、喷药，就算戴了手套，指甲缝里避免不了会脏。牛十全十分介意别人知道自己是卖水果的。

牛十全一边挤了护手霜，一边搓着手，坐到电脑前。一般在夜里十一点左右开始直播。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一边开直播，一边化妆。

最开始，牛十全以为自己会面对着很多观众，还特意在自己的资料介绍上，一再强调，“直播新人，不见面，不喝咖啡，不看电影，不滚床单。”直播了小半年，他把签名改成了“可以约见面、约吃饭、约喝咖啡、约看电影。”毕竟每天深夜里看他的直播的，也不过十几个人。圣诞节的时候最多，但也没过七十。

 洁白的羽绒服 

牛十全试了试镜头的角度，拿了假发的头套，把头发罩好，“宝宝们，你们在吗？”刚开始播，其实根本没观众。牛十全只是试一试麦。他一边化妆一边哼着歌，直播间里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又陆陆续续走了。扑完粉底，开始画眼影的时候，有个铁粉进来了，“姐姐，我怎么好久都没看到你了？”牛十全捏细嗓子，“妹妹，姐姐最近一直忙，是不是想姐姐了？”

牛十全嘴上咿咿呀呀地聊起来，手上却没停。目光扫过眼影盘里的各种颜色，上一次他用的是姨妈红，这一次他稍微琢磨了一下，选了金色和鹅黄色。牛十全最喜欢眼影和唇妆这两个部分，他总是把眼尾画得很长，眼影选最鲜艳的颜色，嘴唇配合眼影，也选择最明亮的颜色。画完后，有些狐媚，也有些妖气。牛十全挺自豪的，在化妆这件事上，他完全是天赋，根本没费劲学过，从第一次自己动手在脸上比划，他就充满了自信，这似乎是他唯一充满自信的事情。

牛十全有两顶假发，一顶是日本公主切，一顶是渣女大波浪。他更喜欢公主切，这很适合他的气质。只有哪天被老板或客人欺负了，心情极度不好的情况下，他才会选择大波浪假发。

披上假发，牛十全用手把头发往后捋了捋，晃动着脖子，轻轻甩了两下。好像甩走了白天，而夜晚则开始降临。

牛十全不喜欢白天。阳光让他感觉一切都太真实，尤其是他的手，在白天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希望每天都是阴天、雾天、雨天、雪天。这样的天气，湿漉漉的，他并且可以窝在店里，看着外面人来人往。

对牛十全来说，直播间里的自己才是真实，他甚至名字都不叫牛十全了。最开始的时候，他给自己起名雅典娜，几天后他觉得这个名字太直白，也暴露了他的年龄。他最喜欢的女人形象，一是小学之前看的《圣斗士星矢》里穿白色裙子的雅典娜。另一个是《新白娘子传奇》里同样穿着白裙子的白素贞。虽然牛十全并没有多大，但这些风靡一时的电视内容，传播到牛十全生活的村子，总要比外界晚上一阵子。

直播一年多的时候，牛十全没忍住，在春节前，去了发廊，把自己的头发漂染成了掺着紫色的某种银色，花了三百多块。老板娘看完牛十全的头发，哑着嗓子尽情地嘲笑，“你去把店门口那两箱子烂菠萝拿进来，把皮削掉。这些烂菠萝和你的头发最配了。”

那天晚上，牛十全赌气没有带假发直播。直播间里不到十个粉丝“姐姐妹妹”的尖叫起来，都夸他又时尚又美丽，是一个真正的雅典娜了。

可接下来的一个月，老板娘不管安排牛十全做什么，理由都是“和你那头奇怪的头发最相配了”。

牛十全在心里和老板娘杠上了，买了一件洁白的羽绒服，每天早上穿到店里，再用塑料袋把羽绒服收好，换上干活时穿的迷彩服，外面披上军大衣。

过了不到一个月，等到牛十全发现装那件羽绒服的塑料袋被人割破了，水果店里面的烂水果汁液和尘土让洁白的羽绒服染上了一大片紫灰色时，他没忍住，眼泪流了下来。

牛十全在店里大喊，“我有错吗？”老板和老板娘像看精神病一样看着他。牛十全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回答，他有错，错在他不该美甲、染发、穿一件洁白的羽绒服来水果店打工，以及他还是一个娘炮。

牛十全的指甲油

 指甲油 

牛十全工作的这家店休业了。老板要转型，不能只卖水果，还要卖蔬菜。也不能还是十年前的门市。别人都是窗明几净的大玻璃窗，自己的店面看起来灰头土脸。“你呢，愿意去别的地方干，我也不挽留。你要是愿意回来跟我一起干，我也同意。毕竟干了快十年了。”老板对牛十全说，“装修要两个月。这段时间我不管你，你自己合计合计。”

牛十全没啥好犹豫的，他是想换东家。在接下来的一周多时间里，他一边帮着收拾水果店里的七七八八，一边试着找工作。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已经28岁的自己，没有学历，没有技术，能找的工作不过就是店员、服务员。那些他都不想干。甚至连自己开个水果店，他也不想干。牛十全太知道水果店里面的生意经。

可是这两个月要回家吗？牛十全已经快四年没回过家了。就从他开始染头发那一年，他没有回村子。牛十全跟娘说，现在城里面过年也不怎么休息，水果店最多休息两天，就继续开门营业了。这两天来回折腾，还不如在店里工作，能多赚一些钱。牛十全说的是实情，可他心里害怕回了家，娘说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他也害怕娘不停地逼自己结婚。

在牛十全看来，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爱哭的小娘炮了。他宁肯让别人说自己是一个老娘们、大女人。

于是，水果店彻底休业的时候，牛十全跟老板说，还是要回来上班的。但在这两个月里，他做了一件大事。

牛十全去美容医院垫了鼻子、开了眼角、垫了下巴。那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医院。三个手术加起来，花光了牛十全所有的积蓄。

牛十全所在的新店也装修了

2018年的秋天，水果店再次开张，牛十全又坐在了已经十年的位置上。只是这一次，店里多了个负责卖菜的女人。女人眼神机敏、手脚麻利，却刻意表现得笨拙，时不时会算错帐、偶尔还忘记把烂菜叶子薅下来，这影响了蔬菜的卖相。老板娘一开始还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损这个女人“吃饭的时候一点不糊涂”。女人就像没听见一样。

店里不忙的时候，牛十全就掏出手机刷短视频。女人有时也从菜堆里绕出来、瞄上两眼。一次，女人没留神，路过时，挤掉了一个哈密瓜，牛十全下意识地用手去接，把粘在大拇指上的假指甲磕掉了。牛十全一愣，想骂上两句，可看到女人一脸不好意思，又把话咽了下去。隔了两天，女人买了一瓶指甲油，趁着老板和把老板娘都在忙着给客人算账，递给了牛十全。

牛十全眼睛一酸。十年来，第一次有人送他女人用的东西。卖菜的女人压着嗓子，“快点收起来！一会被看到了！”牛十全再也不去美甲店做指甲了。

店老板、老板娘看到牛十全坐在苹果堆后面画指甲，笑得前仰后合，“娘们唧唧！”牛十全都懒得开口了。反倒是卖菜女人点了一棵烟，“我看着颜色挺好看！”那天，牛十全中午没吃老板娘做的大白菜，而是到隔壁烤肉店，买了两份牛肉饭，给了卖菜女人一份。

日子一天天流下去，天气越来越冷，牛十全手上出现了轻微的冻伤。“人啊，还是要自己爱自己，自己给自己争口气。”女人看到牛十全的手，幽幽地说。

初冬。一个客人很少的下午，老板和老板娘出去了。卖菜女人点了根烟，一边打量牛十全一边说，“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虽然是个男人，一点男人味都没有。”

还不等牛十全发作，女人继续说，“你学一门手艺吧！我侄女做新娘化妆。你要不怕吃苦，就跟她联系联系，将来也算有一条出路，比在这里卖苹果强。”

冬日的阳光，从有一点点脏的玻璃打进来，牛十全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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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为化名。

赵力 | 作者

拼尽全力才能默默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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