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皆荒凉

无处可去

我的朋友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长假回家。她落地就过敏了，我们笑称她“对故乡过敏”。亲情的牵绊是有的，就好比我们看到那些偷偷回家的短视频也感同身受笑中带泪。但那很快就感受到格格不入。

故乡的风貌没有变，只是显得狭小破败了一些，人们也没有变，依然用幼年教育你的语气说着过时的人生经验。成年人之间的价值观无法和谐统一：对生活稳定的看法，对婚姻的态度依然如往昔，甚至连花钱的态度都不可能达成一致。

当你满怀温情回到出发的地方，过往的经历攫住了你，陈词滥调依然定义着你。有时要耐着性子向下认同才能换来短暂的平和安宁。

中年人时不时地会感受到人生的某些荒凉时刻。就是在那些熟悉的过往中，有多少事已经时过境迁。我们除了在今天中午吃什么上达成一致之外，对每一件事的看法竟然已经完全不同，然后在爱与负疚中辗转，尽力去温柔地圆转周遭，就好像一直在治愈童年。

无人可依

有人形容中年生活，睁开眼发现处处皆是依靠自己的人，却再无处可依。每一个假期，每一个成年人都是不自由的。

要回家看望父母乡亲，或者答应孩子们期盼已久的旅行。有完整的时间要处理复杂一点的家庭琐事，有的人要维修房屋，有的人要安置家人，有人在急诊室，有人还在出差，也有人在尽力表现生活多姿彩。

中年人盼望休假，更盼望上班。在微博发出哀鸣“假期余额已尽”的还是年轻人，而他们浩叹一声“比上班还累”之后，更庆幸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秩序之中。

终于没有兴致勃勃的安排，没有不得不进行的社交，没有舟车劳顿的奔波，没有信息量过载的情感激荡。

虽然有人想要一个无人打扰、随性肆意的休息时光，可以拿来毫无负疚感地浪费，可注定都是奢望，因为真有这样的时光，一个背负了很多责任的中年人，就会在闲暇中更深切地意识到，原来每个人都是如此无处可依。

无力再战

也许是钱包薄了，但我觉得是身体差了，更有可能是心态崩了。这个假期中间，我觉得很多朋友的状态就好像下线的 QQ ，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就是头像灰掉了。

整个人都灰掉了，好像不再盼望一场旅行，不再期待一场聚会，甚至不想亲口说出一种感受，而是丢过去一个链接说，这就是我的嘴替。

是真的身心俱疲的无力感，出门旅行要坐火车赶飞机，每一个接驳的过程就耗尽体力和心力；和朋友们聚会也觉得吃不动喝不动，还总有人要聊社会热点新闻却都引用网友评论，整个人累得坐都坐不住。在家做饭请客够放松，但想想收拾厨房和洗锅打扫，已经惊恐地想躺下了。

人到中年心力体力下降，快乐的阈值反而更高了。一想到累，就足以遏制很多浪漫的情绪。我羡慕那些坦然躺倒刷几天剧的朋友们，但一问他们，也累。昼夜颠倒的享乐和面对外卖的厌倦让躺平的日子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所以我说啊，人到中年皆荒凉。这个年纪，是人生中的一处山谷。你躺在谷底，静静地想一些事情。可能突然明悟：从此人生中再也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东西了。

那些自然而然的爱意，那些永不疲倦的向往，那些自由即兴的选择，那些你曾经轻易就经历过的人生体验，接下来可能要“付费”了。你开始更喜欢计划和日程，并且时间轴逐渐变长；你喜欢有效率地专注地做某一件事，是因为体力和精力都不再允许你广撒网和频繁试错。你不再有自由和即兴，因为你身上的责任与控制欲都要求你件件事情有回应和下落。

最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人又是怎么对待你，经过这几十年的时光，你明白了，都是过往你自己塑造的这一切。是你的努力，你的靠谱，换来的欢愉或尊重。道理没错，就是人生的旷野更荒凉了。

你就会觉得过节没意思，放假没意思，因为它打破了你日常生活的规律和规则性。你依然注重感情，但你又会发现，感情在这个时间段也会有重要性排序，而你更大的期盼是大家都本分地在自己的情感边缘温柔以待，谁也不要作妖搞怪。可你也曾有过那不顾一切的岁月啊，这么一想就觉得更没意思了。

我现在觉得，过年过节这种事情，就是要强行地打破正常生活秩序，让你在短暂的失序中感受到一些什么。但我没搞清楚谁是因谁是果。是先有了节日，让你发出感慨，还是因为你感受了人生的荒凉，才意识到人类更需要节日营造鲜花着锦、值得一过的氛围感。

有一些好笑的对话：

你有没有发现今年大家都不太想出去玩了？有啊有啊，我朋友圈里还有好多。（虽然我自己不太想）

你有没有发现现在七夕都没什么人送礼物了？有啊有啊，年轻人还在送（虽然我朋友圈里已经没啥了）

你有没有发现大家都没啥热情了？是啊是啊，凑合活呗。（可是音乐节上还有十万人在蹦迪耶）

是啊 ，山顶上的人和山谷中休息的人，状态当然不一样。如果你还年轻，如果你还有体力，你就会觉得世界依然有期待。但你见过足够多，走过足够远，你会觉得，很多事无非是我们为自己想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一路安慰着自己这一切值得。

而我们中年人，就主打一个理性。已经可以波澜不兴地看待人生中的种种，虽然今年我频频感受到了这种荒凉感：家庭聚会的时候，发现亲人们都更老了一点；朋友们聚会变得困难是因为有人还在加班，有人带着孩子在医院；和好友策划了旅行，临出发前觉得好累好困不想在路上睡觉，索性先在家躺倒；去搞事业吧，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自己好难。甚至，想再踩一下消费主义陷阱，都觉得你们要不认真的挖一下坑试试呗……

有一种办法是用更热闹的花团锦簇去化解，要不总有人说“结个婚就好了”、“生个孩子就好了”，是情感维系，也是用更多人和事去填满那些思索的空间，忙碌和充实让你没空“胡想瞎想”。

也有人总是建议（比如我）说要找到真正的热爱。但朋友人到中年连自己都差不多能置之度外了，沉而不迷才是人生常态。我们曾经爱过很多，消费主义陷阱也为我们提供了不少乐子，总不能大器晚成各个变艺术家，老年大学里也一样碎嘴讲八卦。荒凉的人就是觉得，这时候吧也别太过于热爱啥了，要不容易掉进保健品和灵修的坑——哈哈哈，有热爱当然好，我的意思是，我们心里明白，那不过也是时间和空间的必要填充物。大家最终还是天地间茫茫一沙鸥。

但你说，陷入这种情绪的人还能怎么办呢。毕竟不能永远支棱，永远热爱生活。任何能给你解决方案的都是骗子。我们常说的中年危机，就是这样的谷底，看什么都觉得缥缈云端。而好消息反而是来自老年人的一些建议。那就是——等你耗过去了这段艰难时光，那就真的是局面又打开，你会发现限制你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只要不是一味想着玩孙子，那世界上的乐子还多着呢。

我觉得唯一能让我们不荒凉的，正是这古往今来无数“庸人”经过无数次试错得出的庸俗方式，那就是还是假装热爱生活。

哪怕没那么爱，也去爱，哪怕没那么需要别人，也试着去需要别人。宇宙不会倾听你的心声，你要学会的是对各种人提要求。卷就卷死，躺就躺平，要么就独辟蹊径去个特牛逼的地方旅行，要么就躺在家里怒刷四十集连续剧。吃点好的，心情会好，碗不想洗就别洗。学会主动释放信号，你需要爱，想求偶，想赚钱，或者想干点什么，起码都得让十里八村儿的群众知道你在乎这件事。主动买点月饼灯笼应季水果，积极参与节后城里堵车……骗不了一世，也能骗自己一时。

你看，年轻人光洁的皮肤，穿麻布袍子就很美丽飘逸，我们中老年人穿绫罗绸缎戴大戒指项链就也还挺镇得住场子的。也就是说，就连肉身的荒凉，都可以靠花团锦簇撑着，精神上呢，看破也无妨，保持庸常，适当流俗，还是能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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