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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12小时的话剧《2666》,竟如此非凡

2017-07-23 张敞 新京报书评周刊

就在几年前,2666成了一个特别的数字。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巨著《2666》的出版,在中国引起了一股阅读热潮。尽管这本书不那么好理解,却迅速成为一批文学爱好者眼中的珍宝。因为对《2666》的热爱,文化评论者Btr等5位文艺青年还创办了2666图书馆。此书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7月15日,在天津则上演了话剧《2666》。这部话剧有着令人惊奇的12小时之长,一场看下来着实需要付出很多时间。我们不禁要问,这部由一位29岁导演主导的话剧,如何展现原著中那博大、深邃和不可捉摸的情节与情绪?它表现得怎么样?相信喜欢《2666》的读者都很想了解一下这部剧。书评君请来了文艺评论者张敞,来谈谈他的话剧观感。



撰文  |  张敞


立刻确定这是一部杰作,在一部话剧只演了二十四分之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可是,2017年7月15日的天津,大概是在话剧《2666》第一部分开场后的半小时,它发生了。这部由法国名不见经传的“如果你能舔舔我的心”剧团演出,朱利安·戈瑟兰(Julien Gosselin)导演的12小时话剧一开场便抓住了我,使我有了新体验。

 

话剧的气质充满“谜之自信”,毫不掩饰自己的任性,完全不考虑观众的“接受度”。罗贝托·波拉尼奥原著小说中的字句,被话剧完全照搬。反戏剧冲突,反情节上的高潮,也与书中一样。崭新的感觉——我像一个在海滩沉睡的人被地平线上的第一缕阳光惊醒。


话剧《2666》海报

 

精确高级的舞台手段

延续并强化了原著中的情绪


这是多么美好的文学和剧场关系的处理!作为一部由长达800多页的小说改编的话剧,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表达更能忠实传递原著的精神?当坐在剧院的座椅上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兴奋。我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观看一部“伟大而惊人”的话剧作品。

 

所有读过罗贝托·波拉尼奥原著小说的都知道,《2666》是一部浩瀚和充满了细节与不可知的作品。朱利安·戈瑟兰——这位年仅29岁的话剧导演——他也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可不是在和木块石桩战斗,他选择的决斗对象是参天怪兽。

 

朱利安·戈瑟兰,话剧《2666》导演,曾联合创立“如果您能舔舔我的心”剧团,执导法国作家米歇尔·韦勒贝克作品《基本粒子》。

《2666》是波拉齐奥最后的遗作,死后才发表。它是伟大的,所描述的故事似乎昭然若揭,其实隐喻极深。五个故事看似仅以极细的线索维系,却又紧紧连接在人物精神的深处。书中有很多任性的“跑题”,构筑了这本巨著的整体视野和氛围。这也是一本关于世界和人类困境的书,就像那本在小说第二部分出现的《几何学遗嘱》一般不可尽解。

 

它的英文版译者娜塔莎·温默曾这样评价作者:“波拉尼奥是第一个真正突破拉美文学大爆炸的作家。许多跟他同一辈的作家,还有更年轻的作家,都试过,也还在试着找到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但没有人可以真正摆脱马尔克斯、略萨和在1960年代让全世界惊艳的拉丁美洲文学所投下的长长影子。波拉尼奥却似乎是毫不费力地就与之切割开来。大爆炸的那批作家让拉美文学在世界文学的版图占有一席之地。而波拉尼奥透过无根、不舍、不妥协的文学态度,则创造了一个心智的拉丁美洲,一个后国家主义的拉丁美洲。”

 

准确说,朱利安·亚瑟兰在与一头猛犸象在搏斗,是与鲨鱼,与硕大的星体,与整个时间空间,与四季,与原野、激流、瀑布、大海,与思想中的万壑深渊,与心灵中难以听到的细语……他与这些宇宙中巨大和不可名状之物纠缠、厮杀,他必须拼尽力气,几无胜算。

 

这是导演的第六部话剧作品。他竟然赢了!(至少打了一个平手。)

 

12个小时里,他用丰富多态、精确高级的舞台手段,延续了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沉婉有力,强化了书中澎湃的部分,决绝的部分,压抑的部分,以及任性的部分。


第二幕中,哲学教授阿玛尔菲塔诺把《几何学遗嘱》挂在晾衣架上。

 

他对文学本身魅力的信仰与皈依,对人类命运的展示,开辟了文本和剧场的新型关系,他让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以一种耶稣复活的方式站在剧场里。他也一定深爱波拉尼奥,否则不会理解得那么深,挖掘地那么透。那些人物灵魂中的苦与痛,让我的内心澎湃不已。在大量文字的独白中,有一刻我甚至感觉自己在剧场中见到了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象征性,隐喻,影像特写,蒙太奇,音乐轰炸,文字轰炸,语音轰炸,情绪轰炸……灯光精妙,转场灵巧,调度利落,表演沉着,影像呈现准确,在剧场中挑战观众的心理极限。我想起了电影《北非谍影》里的一句话:“在你放荡不羁的外表下,有一颗感情用事的心。”

 

然而,它并不是完全疯狂的,它的节奏极好,像一场漫天风雪,有序曲,有高潮,有余音。按照书中结构出来的五幕,又像西餐和日料的上菜,有着完美的顺序,却又荤素搭配精巧,带给你味蕾上爆发的龙卷风。

 

文学写作,讲究的是“凤头、猪肚、豹尾”。话剧作品亦是如此。它的开头漂亮,中间饱满,收尾干净。12小时的演出因为被切成了5段,且每一段都是相对完整的故事,所以导演要去处理的其实是6个开头,6个中间,以及6个结尾(每一部分各有首尾以外,第一部分可以看作全剧的总开头,最后一部分可以看作全剧的总结尾)。

 

有人颇爱其中的部分章节,又对一些章节略有微词,我却是把它们当作一个整体看。它进入的境界是一种雨果所言的“自由等于纵欲”,歌德所唱诵的“天然”。尤其是第四部分“罪行”,近一个小时,字幕上连篇累牍,200起针对女性犯罪的描述,可谓对小说内容的完全照搬,配上现场击打出的低沉雄壮、宛若急促心跳的电子音乐,无限地堆积,持续地逼迫,使我陷入万劫不复的人类末日情景想象。


墨西哥女众议员一段长时间的独白是第四幕的高潮。

 

这样的效果惊世骇俗,它的目的:制造不适。它的手段:过度。这一部分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平淡和克制。而恰恰在这一部分,我确认了作者的天才。

 

这也是全剧的高潮,正如一部电影走到最后三十分钟,所有的真相在这里摊开。警察署场景、记者采访、嫌疑犯的抗争等被穿插进来,显示着政府的无能和低效。而警察署内警察的对话:“什么是女性?女性就是围绕阴道产生的细胞组织。”这类话语让人不寒而栗。


 人物故事的恰当铺陈

剪裁完全符合原著的节奏和精神


看剧前的几天,我曾接受一家媒体的访问,表达了如下担心:“感觉作为一出话剧来讲,《2666》几乎是一个不可能被改编的任务。人物故事的铺陈,主角的变换,都是挑战。我想看一下导演将如何表达这部伟大的作品而不丧失它的文学性。12小时对于话剧来讲,是一个很难掌控的节奏,我很好奇:它的每一场如何把握,结尾如何收住。”

 

如今看来,我的担心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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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关于人物故事的铺陈,我主要担心的是书中的第一部分。这一部分讲的是四位文学评论家。文字细碎,细节众多,他们因热爱作家“阿琴波尔迪”走到一起,最后却发展出错综复杂、甚至连出租车司机都看不过去的两性关系(如果简单概括的话)。

 

如何理解这一段?如何表现这一段?这是对知识分子的反讽吗?还是写他们的空虚与爱?这一部分,不能令人感到轻浮,不能追求低级趣味,不能把重点放在唯一有点戏剧性的“性的关系”上,如何拿捏?

 

导演给了答案,他对于原著的剪裁,完全符合原著的节奏和精神。

 

舞台上是三个透明的箱体,挂着白色纱幔。它的前区放着四组沙发和几个茶几,构成主要的表演区。沙发的颜色是黑色的,皮质,线条硬朗。悬挂在表演区上方的一块巨大的银幕也是黑色,上面会显示出评论家们参加的几次世界性大会的时间、地点、会议的名称。两个长方形的字幕显示屏则出现在剧场高处的两边,白色的字会出现在上面,不算小,与舞台美术风格和谐。四个演员上台,三男一女,他们的表演理性、克制,有着学者和研究者的气息。


话剧《2666》剧照。图片源自网络。


在表现他们的私人关系时,三个白色的箱体,变成了女研究者丽兹·诺顿或其他人的家。即时摄影师跟拍他们自然的性冲动,演员没有过度表演,拥抱亲吻,脱了衣服躺下,随即起来穿衣,宛若蒙太奇,剪掉中间。一切顺理成章,导演非常聪明。显然他明白,波拉尼奥的小说已经给出一个世界,他没有必要矫揉造作地去突出小说中没有明确态度的部分。

 

这部分的舞美则像一个隐喻。《2666》里,前面是公共大会,后台是私人处所。这是知识分子的两面,他们在前台纯洁地爱着“阿琴波尔迪”,后面却充分和空虚地爱自身。舞美包括投影都有冷淡风,而学者们却生发出说不清的关系。他们貌似充实,实则逃避或孤独。

 

话剧的这一部分还为整体的演出奠定了扎实、平静的基调。试想如将话剧的五部分进行位置的调换(因为几乎都是独立故事),就会发现完全不舒适。导演用他娴熟的剧场处理法则,从冷淡风到丰富,到迫压,到戛然而止,令这几部分达到了灯光渐强又逐渐黑暗,却又仿佛在观众耳边呼啸着的效果。

 

比如第二部分,“阿玛尔菲塔诺”一段,讲述的是第一部分中出现的教授一家。这是令人心碎的一个章节。此时独白和影像开始大量介入。

 

扮演阿玛尔菲塔诺和劳拉的演员,演技令人震惊。影像绝大部分是面部特写,我们看到劳拉濒于疯狂、偏执的眼神,以及阿玛尔菲塔诺教授的面部细微表情和眼中的泪水。导演非常明白在不同的章节要突出些什么。

 

尤其是劳拉离家出走多年后回来,告诉丈夫自己有了一个儿子,而自己得了艾滋病时。这时的阿玛尔菲塔诺坐在桌边,一直没有起身。摄像机照着他的脸,劳拉站在对面,摄影机却并没有给劳拉任何影像。我们只看到阿玛尔菲塔诺痛苦的眼泪瞬间流下。

 

那一刻舞台没有声音,我却仿佛听到爱所带来的痛楚和咬啮声。


话剧《2666》剧照。图片源自网络。

 

更使我难忘的是阿玛尔菲塔诺开始出现幻听后,有一次他走向那个悬挂着书的晾衣绳——“让清风翻书,解决问题,掀动页码和撕扯下来”——此时黑夜包围着他,他走得很慢,摄影机一直在他前方,坐在台下的我们看到这些全景。这真是“后戏剧剧场”提供的完美体验。

 

在第三部分,“法特”一段,导演的风格如作者在书中的风格一样,又是摇身一变。很多人最喜欢这一段,因为转场的巧妙、摄像的跟拍、演员的表演、影像的迷乱变幻、宛若迪厅的现场伴奏,都配合得无懈可击。这也是戏剧手段最丰富、最外化的一个章节。

 

教授的女儿在这一部分作为更细的一根支脉登场。她摇摇欲坠地维系着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留给我们的记忆。舞台上开始出现多个区域呈现不同大小的即时彩色影像,然而它们又显然有着审美上的参差和逻辑,不会令人感觉杂乱无章,把年轻人的生活,他们的空虚和自私,痛苦和无助,表达地异常充分。

 

这一段值得记忆的亮点还有黑人牧师的长篇独白开场。这段在书中的故事主线以外,是属于溢出来的笔墨。书中看完也令人费解。导演裁剪出这段,并当成开篇重头戏,明显表明了他对原著气氛的跟踪和再造是多么尽力。他保留主干,兼顾支脉,留取落叶,甚至保留植物生长的气候。

 

第五部分“阿琴波尔迪”,则是一个近乎完美又肯定的收尾。

 

看过《纳粹美洲文学》的人应记得波拉齐奥是怎么为人物作传的。没错,《2666》中的这一部分,他也是以事无巨细的叙述在书中展开与推进。阿琴波尔迪一生经历战争、杀犹、写作、爱的人死去、隐姓埋名、前往墨西哥圣特莱莎……这部分故事庞杂,几乎无法被搬上舞台。

 

朱利安·亚瑟兰却非常聪明和巧妙,他把抽离式、全景式叙述挪进剧场。这部分开始时,阿琴波尔迪——这个评论家们心心念念的作家——以一个几乎全裸的从白色玻璃箱体的顶端下落。一个女性担当了叙述者的重任,她站在透明箱体的高处沉痛激情地朗读原著(这不同于我们国内话剧的演员的咆哮)。我认为她在此时仿佛代表了波拉尼奥本人。在他这本800页巨著行将写完的结尾,他看见人类的黑暗,他陷入绝望,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痛彻心扉、几欲崩溃的情绪。


话剧《2666》剧照。图片源自网络。


这也是当晚最具诗性的部分。我联想起的是“垮掉的一代”中杰出人物艾伦·金斯堡的《嚎叫》,它的内容也可与《2666》形成完美互文:


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

天使般圣洁的西卜斯特渴望与黑夜机械中那星光闪烁的发电机沟通古朴的美妙关系,

他们贫穷衣衫破旧双眼深陷昏昏然在冷水公寓那超越自然的黑暗中吸着烟飘浮过城市上空冥思爵士乐章彻夜不眠,

他们在高架铁轨下对上苍袒露真情,发现默罕默德的天使们灯火通明的住宅屋顶上摇摇欲坠,

他们睁着闪亮的冷眼进出大学,在研究战争的学者群中幻遇阿肯色和布莱克启示的悲剧,

他们被逐出学校因为疯狂因为在骷髅般的窗玻璃上发表猥亵的颂诗,

他们套着短裤蜷缩在没有剃须的房间,焚烧纸币于废纸篓中隔墙倾听恐怖之声,

他们返回纽约带着成捆的大麻穿越拉雷多裸着耻毛被逮住,

……


而在下方中间的半透明箱体中,妹妹,女男爵、恋人、军官也陆续登场,每个人物都站在半透明的其中一格里,只有阿琴波尔迪始终居于中间。这一部分是用三味冰激淋结尾的,如书中一样。这是我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地方(在书中可以,放在剧场则显得有些过轻)。不过这小小的瑕疵,完全不足以抵消这部剧作的伟大。


12小时,要么难以忍受,要么非凡。这就是这部话剧注定的宿命。


《2666》

作者:波拉尼奥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2年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作者:张敞;编辑:张进。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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