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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特别有钱,会比现在的生活好多少?

2017-08-26 宫子 新京报书评周刊

很多人都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自己变得很有钱,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并不庸俗,因为金钱是很明确的存在和分野,我们谈论阶层,谈论焦虑,谈论消费……这些议题归根结底,无一不是从金钱生发出来。它经常折射着人们对更轻松更舒适生活的向往,而在当今,又往往体现着人对一种所谓社会精英生活的想象。当我们给这一最朴素的想象以一个时间的纵深,会发现在不同的时代,人们对于“有钱人”的想象和态度在不断地变化,在此背后,是整个社会的物质观、精英观的演进。


今天这篇文章,以文学作为一个观察的切口,通过述说几百年来不同文学作品中对金钱生活的想象与塑造,体会其背后社会环境与观念的某种变化——从接近仇视,到带有省思,再到相对平心静气地思考怎样在财富的世界建立好的生活。对于虽然未必(……)有钱但身处于资本和消费时代的我们,也是不无趣味和启发的阅读。



撰文  |  宫子


现在,许多畅销书中塑造的有钱人让我们感到肤浅,他们每天徘徊在众多奢侈品和情爱纠缠中。然而,在我们对这类弥漫着拜金气息的作品表示轻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类取消了叙事深度的作品,或许正是当下某类社会心理的投射?


就像文学史上的其他作品,它们在不同的时代塑造了不同的有钱阶层形象,价值观也从最初一味地批判讽刺,发展到后来的欲望认同;从“吸血鬼与守财奴”的敌对心态再到“纸醉金迷”的人生幻灭,这些都不仅意味着作家个人的创作视角,而同时象征着社会对金钱及相关行为的态度。


那么,这些形象是如何演变到今天的?如果说,能从巴尔扎克中看到憎恨金钱的资本扩张时期,从杰克·伦敦中看到迷狂的“淘金热社会”,那么时至今日,现代作品里的形象又向我们预示着什么?


当有钱人被塑造为吝啬鬼


巴尔扎克,以及那一代的现实主义者的笔下塑造了大量的吝啬鬼。如果说,在这之前,金钱只是作为教育意味而出现的象征,如希腊神话中弥达斯国王点金的故事,以及莎士比亚借雅典的泰门而发出的控诉,“宝贵的金子!这个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那么到了巴尔扎克这里,金钱则开始与“有钱人”的形象结合,他所批判的对象从形而上的“腐蚀道德的金钱欲望”转移到了现实中“拥有金钱的资本者”身上。


这和18世纪的欧洲资本主义发展有很大关系,那是一个万物都被金钱化的时代,即使拥有金钱的富翁本身没那么冷漠,具有社会道德,然而当时的经济模式本身极为冷漠,生活处处都被金钱量化。一个鲜明的例子是,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定过家规,规定“请某个人的太太过来陪他下棋,每小时要付一先令”这样的条例。


《高老头》
作者:  [法] 巴尔扎克

译者: 张冠尧

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年1月


生活的所有角落都以金钱为基础,于是,巴尔扎克笔下会出现《高老头》这样的悲剧:他不得不变卖各种物品满足两个女儿的欲望,当他能够提供金钱的时候,父女间的情感生活看似融洽;当他不能够提供金钱的时候,父女关系随之破裂。深陷血缘亲情的高老头没有看到所谓的亲情和金钱之间的交易关系,还是最邪恶的代表伏脱冷提醒了他,这个世界的道德无非就是金钱。


完全由金钱评定的生活,也必然会给有钱人带来反噬。巴尔扎克之后,莫泊桑在戏剧《吝啬鬼》中创造了典型的守财奴阿巴贡。正因为金钱和资本关系的迅猛发展,让它们成为决定生活的基础,因此阿巴贡等吝啬鬼生活在一个荒谬的幻想中。吝啬鬼完全把“金钱”和“生活”变成等式,坚信只要拥有金钱就能拥有一切。终其一生,阿巴贡都忙碌于金钱的“繁殖”,让儿子嫁给有钱的寡妇,让女儿嫁给有钱的老爷,他坚信有钱就意味着完满的生活,却没有看到事情的另一面:生活也渐渐退化为无情感的金币。


《伪君子·吝啬鬼》
作者:   [法] 莫里哀

译者: 李健吾

版本: 国际文化出版社 2006年3月


1819世纪,大量的有钱人被塑造成冷漠无情的吝啬鬼,阿巴贡,老葛朗台,泼留希金……在创造这些形象的时候,作家统一站在贫困者的立场上,对金钱进行批判和反思。但这类“吝啬鬼”的形象在产生讽刺性的戏剧效果外,同时也产生了反作用,使得贪婪、冷漠、吝啬这些特征不仅成为被讽刺和批判的想象,也成为了一种社会上的思维模式,只要想到有钱人,读者就会联想到这些特征。这一心态从最初的“蔑视金钱”发展到“蔑视有钱人”再到后来演变成“敌视有钱人”甚至更危险的境地。


德国作家汉斯·法拉达的小说就是典型的“艺术悲剧”。法拉达是个专注描写底层小人物的作家,笔触细腻入微;在《小人物,怎么办》中讲述了一对德国夫妻的不幸生活,书中有许多读来潸然泪下的情节,但作者在描绘主人公命运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刻画了一个冷漠的商业环境。书中荒芜的战后德国产业与繁荣昌盛的犹太商业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对前者形成压迫,导致大批德国人失业,而“效益至上”的犹太人又将求职者拒之门外。虽然法拉达描绘的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但艺术效果的烘托让读者对犹太人的敌意扩大了数倍。


所以,单一的立场无助于我们观察文学形象背后的社会现实,它很容易导致片面的判断。穷人和富人形成了两个敌对的阵营,谈及有钱人的发迹,几乎都劣迹斑斑、不择手段,鲜有对发家致富的正面描写,财富追求成为不当的心理欲望。《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作为“犹太-商人”双重身份说出的独白,正是对片面立场的控诉;相比于苦心经营、在高利贷上精打细算的夏洛克,安东尼奥等人的财富来源(基督教海外掠夺)或许更加罪恶。



上流家族的年轻人:

金钱成人生理想的囚笼?


在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世纪,有钱人的身份构想除了冷漠,吝啬之外,还属于暴发户,无论什么出身,无论采取多么卑劣的手段,只要能获取金钱就能跻身上流行列,每天忙着金钱扩张和花天酒地。但资本积累和发迹的时期终究会过去,之后的世纪进入了资本垄断的时代,与时代相应,文学中富有阶层的任务也从资金攫取转向资本维护,如何保证产业经久不衰地运转、维护家族长期荣耀成为首要问题。这时,阶层已经重组并且固化,文学作品的批判也从“黑暗的发迹过程”变为“腐朽的社会固化”,其中,最能承担这一批判任务的,便是上流家族中的年轻人。


根据托尔斯泰原著改编的《战争与和平》电视剧(2016)剧照


这个阶段,艺术家描绘的场景从“左拉式的社会全景”缩小到室内,故事的矛盾冲突集中于家族内部成员,通常以年轻人代表有理想、创新、期待新社会的一方,而家长则象征固化的、垄断的、维持现状的一方。在社会变革的前夕,这些发生在家族内部的戏剧仿佛一场预示,但在小说中,有理想的年轻人在巨大资产的面前往往败下阵来。

 

托马斯·曼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描写的生活便笼罩在灰暗色调里。金钱,家庭,地位,一切都是先天的,在家庭成员诞生前,这些资产条件就已经存在,并且限定了家族成员的生活。如果说巴尔扎克时代的吝啬鬼忙着用黄金给自己打造枷锁,托马斯·曼时代的有钱人则是出生在枷锁里里,并感受着金钱、地位固化带给人生的束缚。


《布登勃洛克一家》

作者:  [德] 托马斯·曼 
译者:  傅惟慈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3年11月


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主角,哥哥约翰和妹妹冬妮,最初都是自由的青年。年轻的时候,约翰对自由社会有辽阔的构想,并且支持妹妹冬妮自由婚姻的举动;而冬妮的恋爱对象是一个激进,富有理想,同时也贫穷的年轻人。但先天的笼子将二人变成悲剧的金丝雀,本打算私奔选择自由恋爱的冬妮,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了黄金镶边的家谱,看到一连串达官显贵的头衔,立刻改变想法,决定维护家族的光辉荣誉,嫁给了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贵族青年。


哥哥约翰更是大变样,父亲死后成为一家之主的他,再也不曾谈论什么理想,而是醉心于家族的钻营,使金钱囚禁了他的生活。这时候,因为金钱和生活变得同质,我们仿佛又看到了古典的吝啬鬼形象——为了省钱拒绝给家里添置一名护士,拒绝给弟弟提供资助,他每天阴沉着脸,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家族的收入支出。

 

布登勃洛克家族属于正当的产业经营,而意大利的黑手党家族属于地下经营。方式不同,但由身在家族的阶层固化带来了相同的悲剧。


《教父》中,年轻的麦克·考利昂第一次出场时,他的身份并非产业继承者,而是“脱离家族事业的自由人”,与黑手党活动无关。但他在家族危难的时刻不得不挺身而出,继承事业,整个故事,他先从局外人变成局中人,最后变成深陷迷局的教父。他所要实现的早已不是个人生活体验,不是生命激情,而是家族的最大利益;整个人仿佛维护家庭运转的机器。


电影版《教父》中有一个经典镜头,麦克·考利昂一个人坐在桌边,想着曾经的家庭聚会,满桌的食物,灯火通明,家人朋友其乐融融;但转瞬之间,父亲去世,大哥被杀,二哥又被自己下令清理……“家庭”已经名存实亡,剩下的那个“家族荣耀”也仿佛没有人坐的餐桌,琳琅满目,却空洞无比。


电影《教父》剧照


这类“有钱家族中的忧伤故事”意味着各自时代的另一种矛盾。资产的垄断,固化的阶层对新时代的自由追求形成束缚,在18、19世纪,有钱意味着为所欲为,而在阶层固化的时期,有钱却意味着不能做想做的事。个人自由与金钱产生了巨大裂痕,虽然在新兴的文学国度,这条裂痕得到了弥补,但同时,也出现了新的问题。



现代及后现代的新视角


美国作为从“淘金热”兴起的现代国家,也诞生了一批有着相应气质的写作者,马克·吐温,杰克·伦敦,都是集拓荒意识与金钱热情于一身的人。马克·吐温曾公然表示,自己写作就是为了金钱;杰克·伦敦更是生活混乱。在“美国梦”的背景下,金钱、自由、人生理想合为一体,在欧洲大陆被压抑的物质崇拜,到了美国则得以释放。到了一战之后,经过短期发展,美国经济空前繁盛,享乐主义亦取代传统的清教徒思想。这时出现在文学中的有钱人依然年轻,却毫无拘束,在狂欢浪潮中寻欢作乐;然而,金钱与自由理想的融合并没有带来理想的结果,反而走向人生幻灭。

 

 “爵士乐手”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是一个写尽了奢华生活的人。文学内的纸醉金迷和他的个人生活暗合呼应。菲茨杰拉德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与金钱密不可分,泽尔达不愿意嫁给没有金钱的男人,也不愿意过拮据的生活,为了满足妻子的欲望,菲茨杰拉德疯狂写作并且提前透支稿费。但才华横溢的菲茨杰拉德并没能挽救自己的婚姻,泽尔达住进精神病院,他自己也陷入生活泥潭,创作和收入都停滞不前。曾经的奋斗,辉煌,眨眼间随着爱情灰飞烟灭,毫无意义。


菲茨杰拉德和妻子泽尔达


所以,《了不起的盖茨比》也充满幻灭的氛围。杰伊·盖茨比历经磨难,从贫穷的下层军官默默奋斗,最后成为一名百万富翁,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奢华世界。他希望用自己获取的金钱来完成最后的爱情梦想,在小说中,这个遥远的“绿光”一度如此接近,几乎实现;然而最后终究化为乌有。


作为一个努力勤恳的“有钱人”,盖茨比既不冷漠吝啬,也没有家族束缚,他象征着与美国梦同步的底层奋斗者,金钱在菲茨杰拉德笔下并没有贬义,但却极度幻灭;既与战后享乐主义盛行的爵士时代同调,又传递着金钱无法掩盖的人生苦涩。而在短暂的爵士时代后,经济大萧条更是让人尝到了人生幻灭之后的物质幻灭。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


等到爵士时代和经济萧条都已经远去,世界进入新时期,作家构想“有钱人”的手法也更加先锋。作为对大众媒体和虚拟世界颇有研究的作家,今天的美国作家唐·德里罗将目光转向了人被“货币符号”所操纵的处境。


埃里克·帕克,出自小说《大都会》的主人公,无疑是被“现代金钱符号”支配的典型。他年仅二十八岁,亿万富翁,但却是个什么理念都没有的人。如德里罗其他里的人物一样,帕克也被社会虚拟的产物束缚着,而且逐渐沦为现代物的附属品。


《大都会》

作者:  [美] 唐·德里罗 
译者: 韩忠华

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年7月


埃里克·帕克生活在一辆豪华的大轿车内,行驶在垂直上升的高楼大厦间,一边堵塞在马路中央,一边进行自己疯癫的生活;整个空间就是由大众传媒构成的蜘蛛网,通过电波信号了解外界状况。帕克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要讨论日币股市贸易的情况,而每分钟的行情变化都让他深受刺激;他和女人疯狂做爱却毫无满足感;他通过电话网络接收世界消息,关注交易数据。股市,汇率,电波,数据,它们汇聚成“意义上的金钱”,但在帕克的真实生活中,它们却只意味着一堆空虚的符号。

 

这种新式的有钱人形象或许更符合当下社会的大众境况——消费社会的人。通过消费产生的快感让每个人都拥有将自己设想为“有钱人”的权力。如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所言,人们已经“从物的消费走向了符号的消费”。人们用品牌,奢侈品,理念等等作为符号标榜自己“向上看齐的追求”。


《消费社会》

作者:  [法] 让·鲍德里亚 
译者: 刘成富 / 全志钢

版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1年5月


在这方面,后现代作家已经先行一步,把“有钱人”的定义从古典式的“拥有金币的人”转向了现代的“在消费和符号中确认自己有钱的人”。埃里克·帕克那无法挣脱的处境也仿佛我们自己——假如没有消费符号存在,没有消费快感以及通过货币价值区分的等级,那我们的品味、优越感,我们对生活的满足感将从何而来?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宫子;编辑:小盐。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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