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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访谈|钢琴家张昊辰:天生喜欢复杂感

梁韵琪 星海音乐厅
2024-09-22

© Benjamin Ealovega



在早前的张昊辰钢琴独奏会前夕,笔者在琴房采访了他。五岁举办首场个人独奏会,十九岁在范·克莱本钢琴比赛拔得头筹,但即使抛开夺目的天才光环,张昊辰依旧是个成熟的思想者。话题从艺术家的自处、音乐之本质,跳跃至对人类未来、音乐学派,乃至 “中国式演奏” 的灼见,我都甚少听他人论及。


“音乐本身是一个自足体系,所以很多从事音乐的人觉得自己毋须接触外界,对我来说并非如此。单纯的音乐已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我不是一个活在封闭世界里的人。自小对于音乐之外的世界,我都充满兴趣,并且总是觉得它们和音乐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与我的职业构成潜移默化的呼应。” 实难想象眼前这位钢琴家与我年纪相仿。年轻面孔下,剔肤见骨的思想力度,与其简劲剔透的演奏如出一辙;谦和的谈吐间,话到深处流露的极度自信和先驱意识,屡屡使我惊讶。


拥有超越年龄的阅历不出奇,拥有特立于时代的格局,以及对音乐质朴的敬意,成熟而不世故,才堪称不凡



© Benjamin Ealovega



在过往访谈中,你不时谈及 “孤独” ,年少早慧及内省性情是否造就了独特的童年经历?



某种程度上,钢琴本身是一门孤独的乐器,我练琴是一个人练的,在外演出亦常常是一个人。有人说 “孤独是最好的伴侣” ,但孤独并不代表闭塞,对我来说,钢琴承载了一个朋友的角色。

我自小是一个比较好奇的人,钢琴能够满足我的好奇心。“内向” 与 “好奇” 看似无甚关联,甚至有点对立,我们提到 “好奇” 总会想到 “外向” ,其实 “内向” 和 “好奇” 或许存在更多联系。所谓好奇,就是充实自身世界的欲望。为何说人在小时候最好奇,因为小时候总觉得自己的世界还不够满,对外界种种事物都有探索意愿;长大后,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够满了,于是渐渐对很多东西失去兴趣。一个内向的人,内心世界往往不易被外界事物填满,因而总能保持旺盛的探索欲。


钢琴是复调声部乐器,具有足够复杂性。我天生喜欢复杂感,事件的可能性,事物之间的关系,在钢琴里我可以发现很多。


(是否与其他同龄人一样,经历过青春期的幼稚、叛逆、空想?)会,我觉得叛逆不是坏事,特别是国内的孩子,还缺少叛逆的火种吧。长大后回过头来,也许你会意识到当初反抗的对象 —— 父母、师长告诉你的东西更为成熟,但我仍然觉得叛逆本身非常可贵,无关乎你的行为、想法是否成熟,而是当你过了这个年龄段,便再也留不住这种东西了。我身上的叛逆不是十分外露的,其实骨子里我是一个挺勥的人,但这种勥不会轻易形于色。


你曾说肖邦、莫扎特、勃拉姆斯都是在和时代精神的错位中成就了自己,这种错位或超前于时代、或背离于时代,然而艺术往往需要这样的 “错位” ?



我觉得伟大的艺术,总会包含某种脱离时代的特质。不是说它和时代无关,正好相反,脱离时代意味着与时代存在更深刻的关联。这并不代表它完全与时代契合,成为主流一份子,而是永远保持一定距离感,至少在音乐领域,很多时候是如此。

(当下你是否有意与主流意识保持一定距离?)不会有意识保留,这种疏离是天性使然。如果一个人对大众趣味有天然亲近感,那么你再想保持距离,最终亦不过沦为做作。这种刻意,一是不会长久,二是容易被识破,音乐终究无法自欺欺人。唯一有意识的是,我能意识到自己天性中与主流事物存在距离,因此我可以作为旁观者,去看清一些我认为可批判的,或者应该拒绝的东西。

(如能选择,你希望自己穿越到哪个时代?)以前我会想到过去的某个时代,但现在我想去未来,跟未来的某一个音乐家,一个我所不知道的音乐家沟通。他们看我们这一代人就像我们看巴赫一样,肯定比巴赫看得更清楚。我想看自己看得更清楚。


© Benjamin Ealovega


在范·克莱本钢琴比赛折桂后,你在演奏家文凭和学位文凭之间选择了后者,这意味着需要选修更多人文类课程。这段学习经历对你音乐观的塑造有何影响?



其实我的音乐观在更早的时候,因为一些更深层的原因就已经形成了,这些决定恰恰是我音乐观的体现。音乐本身是一个自足体系,所以很多从事音乐的人觉得自己毋须接触外界,对我来说并非如此。单纯的音乐已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我不是一个活在封闭世界里的人。自小对于音乐之外的世界,我都充满兴趣,并且总是觉得它们和音乐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与我的职业构成潜移默化的呼应。

(演奏者应在怎样的语境中理解音乐作品?)一部作品,你想它有多少语境,它便能承载多少语境。一方面,音乐是一个封闭体系,它有自足的一面。有些艺术门类无法自足,比如电影,它需要音乐、剧本、映像,它永远是一个敞开的空间。音乐不一样,特别是古典音乐,自身具有一个内在的符号系统,正因为如此,它被赋予了高度抽象性。从另一个层面说,这种抽象性又可使其容纳各种各样的语境,因此它的解读空间和可塑性非常大。


在音乐会中,受编排及演绎方式影响,作品本身的意涵会被塑造。比如演奏家个性与作品个性之间的共鸣,又比方说历史的语境,我想让它呈现出一种具有历史叙事性的意味,等等,它是敞开的,不受制于特定语境,问题是作为一个解读者,你想让它拥有什么意义。



专辑曲目或音乐会节目单中呈现的概念性乃至戏剧性,事先是如何形成的?先有曲目还是先有概念?



肯定是先有曲目,概念先行在我这里行不通,相信其它地方也一样。因为概念本身是无机的、死的,你对一个作品的热爱是有机的、鲜活的,一场音乐会再怎么样,它最终关系的是每部作品本身的生命有多强,而不是曲目单这个概念的生命有多强。概念是无机的东西,你必须让无机的东西服务于有机的东西,所以一定是作品先行。当然不是事先要有所有作品的概念,你可以有一两首能激发自己强烈诉说欲的作品,有了它之后,无机的概念会慢慢在有机的热爱中生长。

这种概念的诞生,是一个鲜活的过程;相反先有概念,再用曲目去穿凿附会,相当于硬把活物往死物里塞,这对我来说行不通。


钢琴独奏音乐会现场,2019.10.10 星海音乐厅  © Jeremy



你在一篇中提出,音乐会的终极意义在于作品内涵之间的对话,及其不可复制的事件性。显然解读这些信息需要一个思考过程,这是否意味着听众不能 “不劳而获” ?



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收获,这是普遍真理,任何一种职业、角色都不可能不劳而获。如果你希望得到收获,又不想付出任何努力,我可以说那种收获不叫收获。所谓 “收获” ,就是获得了本身没有的东西,一些新事物。但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消费已有的东西,所以说它不算真正的收获。一个人若想要真正获得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或感受,某程度上他必须迈出舒适圈,换言之需要付出一定精神或体力上的努力。当然这需要由演奏家引领,但观众首先得有这个意愿,他要愿意接受这个东西。



你认为理想的音乐诠释应以什么为本位?作曲家、演奏者、作品,还是观众?



没必要树立一个绝对化的主体,这是很危险的想法。作曲家也好,演奏家、观众也好,都不能代表音乐,音乐是高于观众、演奏者,甚至高于作曲家的。那么 “音乐” 本身是什么?它是我们所能挖掘的、作品最大化的内在潜质,它的主体可以随时转换,但并不存在一个真正的、绝对的主体,换句话说,它是相对的。某些场合需要为观众,某些场合需要绝对服务于作曲家的原意,某些场合需要服务于演奏家的个人解读。


与此同时,音乐也可以否定这些因素。比如作为一个演奏者,我认为有时候作曲家对演奏者的设定,是基于他自己并没有想到更好的诠释方式。当代作曲家就是这样,创作过程中会征询演奏家意见,这在当代音乐创作中十分常见。然我们却无法和故去的作曲家沟通,不仅因为他们已经作古,而且早已被后人神化,所以无形中否定了我们与作曲家之间的平等性。我们只能作为一个短暂的客体,来和一个永恒的主体对话,这种对话一定是不平等的。我们总是想当然地以为作曲家原意是万能的,他已经想到了最好的可能性,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以不平等为前提的,这种不平等在当代音乐里是看不见的。权力关系的变更,使当代作曲家更需要演奏家。贝多芬不需要我们,他已经是神了。


回到问题本身,我想说的是,我不认为音乐里存在绝对权威,它可以包含作曲家的原意,在此之上你再拓展个人的东西,甚至可以在某些场合否定作曲家的原意。譬如某首作品,它是为小场合演奏而作的,在一个混响很小的场地,保持原速没问题;你把它放到两千人的大厅,速度就太快了。这时作曲家的原意是音乐吗?不是。我们对场地的判断,认为观众应达到怎样的听觉状态,才能传达出我们认为的作品潜力,这才是音乐。



© Musée Foto



你曾说 “古典音乐具有不可消费性” ,但有鉴于作曲家与演奏者话语权的不对等,这种不可消费性是否也是历史、社会语境赋予的?



它包含了一定的神格化意识,古典乐作品因而被赋予某种 “经典性” ,我们有必要去打破这种意识。假如说 “不可消费性” 意味着一种清醒的态度,那么一个有清醒意识的演奏者、听众,应该从更理性的角度去审视他所面对的作品,而不是一味拔高它们,神化作曲家,这和对待音乐严肃与否是两回事。


另外,即便抛开历史语境赋予它的神化意义,古典音乐本身仍具有不可消费性。因为古典乐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它内在的架构体系,使其成为了提供复杂听觉信息的载体。一段脍炙人口的旋律是可消费的,但旋律之下复杂的织体、丰富的细节变化,这些东西永远是不可消费的。我说的 “不可消费” 不是历史神化的结果,是古典乐与生俱来的本质。


(是否亦与当时消费主义尚未泛滥有关?)当下我们确实缺少工匠精神,可我不认为消费本身是当代产物,只不过市场经济时代把消费的本质暴露出来了。一方面精英文化的丧失,平民文化的兴起,某程度上和市场经济脱不开关系;另一方面,消费本身的快捷性,使得工匠精神越发薄弱。其实消费心理每个人身上都有,当年莫扎特的音乐也是为了供贵族消费,只不过音乐本身包含很多不可消费性。


现代科技让音乐突破了艺术和技术的界限,你认为技术革新会为音乐产业,尤其是演奏者带来冲击吗?



会,但我仍持乐观态度,我认为古典乐应该接纳科技革新。试想假如没有十二平均律这种科学的概念,我们不会有那么多好听的音乐。十二平均律发明之前,我们无法真正有十二个调,无法厘清大小调的关系。为何相比绘画和文学,音乐成熟得最晚?因为音乐太需要科学、系统地归纳出一个音理体系。日后若有新技术能改良乐器,使其更具表现力,可能会催生出一批全新的音乐概念和作曲家,随之而来也许会是另一个时代的古典乐复兴。


此外我不觉得科技能真正取代音乐演奏。曾经有人预言,人类文明到了人工智能阶段,很多职业会被淘汰,在最不会被淘汰的职业中,艺术家名列首位。假设其他智能真的可能取代人类演奏,我恰恰觉得那是人类演奏最值钱的时候。那时大家才会意识到,机器人什么都能做,但我想听听机器人做不到的东西 —— 人的魅力。


© Benjamin Ealovega


目前越来越多音乐家拥有跨文化教育背景,包括中国当代最炙手可热的几位钢琴独奏家。国际化教育是否造就了国际化审美?



我不认为当前语境下真的存在国际化,所谓的 “国际化” 就是西方化,我们大体上还是处于一个西方中心主义的语境中。真正的国际化应该是不存在一个统摄性力量,政治力量也好,文化力量也好,大家都是平等的。上一代音乐家基本也出国留学,包括傅聪、殷承宗,要么去莫斯科,要么去西欧,只不过没有那么大规模的留学潮,可能只有寥寥几人。所以现代审美并不一定比之前西方化,如果你听以前的录音,他们也足够西方化,并没有一个很鲜明的潮流或断代倾向,还是要看个体。

(经历西方化后,我们在谈论音乐艺术时,东西二元的论调会否被削弱?)问题是我们自己都没有弄清楚什么是中国式演奏。有些人称道家精神、水墨意境为中国式;一些小孩弹琴,一上台就拿腔拿调,中国的通俗文化是很讲究 “腔调” 的,像京剧,上台一看脸谱就知道是好人坏人。以前说中国人弹琴,你不会想到傅聪或什么道家、儒家,一上台有很多肢体动作的就是中国人,首先把腔调摆出来,这也是中国式演奏。你告诉我什么是中国式?我们自己都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古典音乐的跨文化实践如此普遍, “学派” 概念是否会被稀释?



这一定会被解体的,而且应该被解体,因为解体之后它才有可能重组。不断解体后会有新学派兴起,在解体过程中分化的事物又将产生新生命,这样才有进步。比如一个所谓的德彪西学派,如果三百年后大家还这么弹德彪西,古典音乐活该死掉,因为它没有任何自我更生能力。

当然作为历史、通过录音遗留下来的学派,我们会永远听它,并感慨道 “那是个不可复制的时代”,一个不可复制的学派,有着不可复制的演绎手法,正因为它不可复制,所以它珍贵。如果一样东西可以被无限传承下去,也就是说它可以被无限复制,它没有那种珍贵的、不可复制的时代情景,这种东西一是无聊,二是它也就变得廉价了。因此学派应该被不断解构,不断再重组。  


© Benjamin Ealovega



采写 / 梁韵琪

本文为星海音乐厅独家专访,部分图片源于网络,如需转载,请与我们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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