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爱我,一个长达三十年的误解丨短故事
文 | Christine
编辑 | 兰莲超
“安徽那边有些人家好几个小孩,日子过得很苦,就算是生了儿子也愿意送人。你说我们抱一个回来怎么样?”爸爸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
三十年前的某个深夜,大概十一二点,我爸和我妈在床上讨论要不要领养一个儿子的事,睡在同房间沙发床的我突然醒来,听到了。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我的床一侧靠着朝东的墙,有一扇高1.5米,长2米的玻璃窗。月亮从东边升上来,灰冷的光毫无遮蔽地洒在我的床上。
“人家真的肯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妈妈说话了,我又竖起耳朵,她支支吾吾。我感觉到她并没有那么愿意,但也不知道如何拒绝。
“我可以再去看看那个孩子有没有什么问题。不知道小乖怎么想。”爸爸有点担忧。
妈妈说:“要不等她醒来问问她吧。这是我们家中的事,我们也要征求她的意见。”
我深吸了一口气,害怕爸妈发现我已经醒来,立刻翻了个身,假装是睡梦中的身体伸展,把头钻进了被子,又觉得很窒息,想要大口喘气,又要控制着,胸腔的委屈往上升,没有被喉咙吞咽回去的部分,涌到眼睛,眼泪沿着眼角滑下。
八十年代初的农村,重男轻女似乎理所当然。村里绝大部分人的思想是“有男的就可以传宗接代”、“生个丫头,都是给别人家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此类的声音如城市里的汽车尾音,是女孩子生活的背景音。甚至在学校里,有个三年级的数学老师经常在班上说:“女孩子小学成绩好,到了初中就不行了。”所以,爸爸想要一个儿子的想法,我并不诧异。这之前,好几个人给他出过主意,比如:把二表哥过继来当儿子,领养谁谁家小孩等等。听着大人们或公开或神秘地讨论,我也已经麻木了。
没想到,这件事真的要发生了。
问我的建议,我能发表什么意见呢。我当然不愿意,这还需要问吗?我内心非常愤怒,喘息声更大了,身上的被子好像变成了巨石,让我很想挣脱,“我明天就搬出这个房间,我再也不想和他们睡在一个房间了,反正他们从来都不喜欢我。”
“要不我们叫醒她问问吧。”爸爸真是性急,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后来我发现我跟他也是一样。
“不要,不要叫我。妈,快点阻止他。”我在心里呐喊。
我假装被叫醒,用迷迷糊糊的声音搭话:“嗯,什么事。”
黑暗中传来:“你就躺着吧,我和妈妈有件事想问问你,听听你意见。”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又转头朝爸妈的床看了看,原来房间里并不暗,桌子、电视、甚至展示柜里红色和透明玻璃相间的花篮烟灰缸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爸爸买的烟灰缸,每次他用完,我把它洗透亮当做艺术品摆起来。可是,现在它看起来那么令人讨厌,我甚至想爬起来把它扔出去。
爸爸重复了我刚才偷听到的内容。
“我不要。”三个字,再也没说什么。
房间里沉默着,爸爸坐起来,“嘶啦”,火柴划过的声音,他点了支烟。烟头红色火星在月光里很分明,大前门燃烧的味道飘了出来,这也是我爸身上的味道,他接着问:“为什么,因为不是我家的孩子吗?”
“是的,我不想要。”我提高嗓音,语气坚决,好像刚才躲在被子里哭的我是另一个小可怜,现在的我理性地补充:“我不想要不认识的人来我家。”
爸爸深吸了口烟,像是在思考。提高了嗓子说:“嗯,好吧,你睡吧。那就不要了。”
01
凤凰牌自行车
后来这个黑夜里被谈及的儿子从来没有在我家出现过,我们一直保持着一家三口的成员结构。很多年后,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事情,或者是我的一个梦境。因为,虽然爸爸想要儿子,但是他的很多行为又让我觉得他很爱我。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红色防水布料的双肩书包、带吸铁石的蓝色盖子文具盒。他说,女孩子要背双肩书包,这样长大就不会肩膀一高一低。文具盒盒盖上画着一只小狗,眼珠子是硬塑料里面两颗小珠子,晃动文具盒时小狗就会眨眼睛。这两样东西在80年代初的农村孩子眼中,是很稀罕和美妙的,让我赢得了一些友情,拥有了一点特殊感。这也许也是我现在很爱收集漂亮盒子的原因。
九岁那年,我生了黄疸肝炎,因为是一种传染病,被禁足在家。爸爸在家陪了我二十多天,那是我整个童年,乃至30岁以前,和爸爸在一起待得最久的一段日子。他每天带我去网鱼,用一个竹子撑起来的小渔网,一只手拿渔网,另一只手用棍子在水里捣捣捣。每天或大或小都能网到一两条。妈妈就用大瓷缸来煮鱼汤,把“热得快”放在里面,15分钟一碗香喷喷的鱼汤就好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爱上了喝鱼汤。后来,即便是妈妈去世后,无论是上大学、工作,还是嫁人了,回到家,爸爸一定会给我准备鱼汤。这段时间,爸爸还教我数学除法,大概就用了一两小时,我把三年级数学书的除法都学会了。回到学校,老师惊讶我怎么会了那么多,我非常自豪地说:这是我爸教的。
我要读初中了,离家有5、6里路,爸爸决定给我买一辆自行车。考虑到我157cm的个子,只能买小型的车(那时候还是26的大的永久车更受欢迎),他还希望买到颜色绚丽的车,托了熟人请自行车店的人吃饭,指定了车型和色彩。拿车回来那天,邻居们围着那辆斜杠香芋紫的小凤凰车,赞我爸好会买东西,好疼女儿。我妈围着车笑个不停,女儿有了一辆这么可爱的小车车,感觉比她自己收了老公的礼物还开心。那时候凤凰牌自行车还不多,爸爸特意指着车轮钢圈上一个小小的钢印凤凰给大家看,说“有这个钢印才是真的,不然就是冒牌凤凰。”
每天骑着这货真价实的“凤凰”行驶在乡间两三米宽的石子路上,看着身边一辆辆黑色横杠永久车,感觉自己蹬起车来也特别有力。我家先生是我初一隔壁班的同学,结婚后有一天说:“你初中骑着那辆紫色小自行车,真是很惹人注意的。”
后来我去外省读大学,每次放假回家还是要骑它到处玩,再后来它完全退役,被放在我家二楼的杂物区,我让爸爸卖掉,爸爸竟然说:“我还舍不得卖呢,你不记得以前你多爱这辆车了吗?”
02
变故
记忆里,这些温暖的片段,是我用来证明爸爸爱我的证据。可是,很可能,越是需要证明的东西,其实越不相信。我的心中有着一大片阴影,藏在里面的心结是:爸爸不喜欢女孩,我永远满足不了他的期待;如果有一个男孩子来临,我爸爸会不会不要我了;我是我爸的终生遗憾。
大三那年,妈妈突发脑溢血去世,我们20年的家庭结构崩塌。从学校回到家乡,爸爸在村口,裹着一件灰黑色夹克,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到我,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抱着我说:“别害怕,还有爸爸在,爸爸陪着你。”我木然地跟着他回到家里,灵堂已经设好,妈妈躺在家中的客厅里,高烛、祭台、一屋子哭泣的人,蜡烛和香灰的味道混合成恐惧,爸爸将我松开,我朝妈妈扑过去,大哭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怎么了?”几个人过来拉我:“好了,丫头,别哭了,坚强点。”爸爸站在一边说,“没事,让她哭一哭吧。”他自己也开始“呃呃呃”地哭起来,拼命把声音压在喉咙口。
葬礼结束后,我像个逃兵一样回了校,而爸爸留在了空荡的家。他常常打电话到大学宿舍,在电话里跟我哭他多想念妈妈,一哭就哭半个小时。有一次他把家里的录音机放得很大声,放着《真的好想你》的歌,让我陪他一起听。宿舍电话就挂在靠门的墙上,我把电话线拉到门外,蹲在门口呜咽,同时,又不情愿再陪着爸爸这样哭下去,感觉自己的世界已经一片黑暗。
在我看来,失去了妈妈的爸爸,变成了孩子。他三岁我奶奶就去世,内心特别需要女人的陪伴。所以,半年后,亲戚们开始陆续为他找人了。他自己也在电话里跟我说想再婚了。
暑假回到家,家里来了一位阿姨,爱穿长款花裙子,说话声音温和, 在镇上上班,每天下班后才到我家来。她和我妈一样身材圆滚,身高1.65米左右,目测约有145斤,做菜也很好吃。有一天吃完饭,爸爸和我到门前的池塘边散步,夏夜微风吹动水波,把一轮圆月荡成一叠一叠的褶皱光纹。爸爸先开口:“兰花人还好,她只有一个女儿,已经读职高了。她的情况跟我家蛮像的,以前的老公也是跟你妈一样突发脑溢血死的。我们都是一样可怜的人。”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理智告诉我爸爸需要有人照顾,他也有选择的权利。可是,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对抗:还有二十多天,妈妈离开才有半年呢。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跟我爸吵了一架,具体原因也忘记了,只记得我说了一句话:“反正你现在要结婚了,那我以后就少回来好了。”说完,我就奔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趴在床上压着嗓子哭了好一会儿。姑奶奶到我家开导我:“丫头,你在外面读书,没法管到你爸,有个人照顾他,你也能安心。”我听不进这些,认为自己失去的妈妈,也失去了爸爸,或者说,连同这个我从小住的家,我都没法再回来了。
去学校的前一晚,阿姨做了红烧茄子、粉丝炒肉丝、青椒炒肉丝,还有我最爱的鱼汤。她还卤了鸡爪让我带在路上吃。
我习惯性地默不作声,爸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说:“暑假又要结束了,好日子结束了。”又接着:“学费和生活费都给你存在卡里了。你到学校再取,这样安全点。”
“吃饭不要省钱,不够用就打电话回来好了。”阿姨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第二天出门前,爸爸在门口叫住我,又塞给我五百块,说:“身上多带点钱安心点,我在外做工这些年,知道在外面到处要花钱的。”虽然还有些介意阿姨进门这件事,可是我还是拥抱他。
03
重组家庭
生活有了新的格局,爸爸、阿姨、妹妹和我,每个人自动调适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不再管爸爸的情绪,也不问他生活,更不想回家。但他三天一个电话到学校问我生活好不好,钱够不够用,学习是否有压力。一直持续到研究生毕业,还是保持这个打电话的频率。
工作后,我的同事跟我说每周都要给她爸妈打电话请安,不然就要被批评和唠叨。我没心没肺地说:“我从来不给我爸打电话,因为他三天一个电话先打给我。”同事惊呼:“你爸这么爱你,你太幸福了。”我翻翻白眼没做声,心想,他就是找情感寄托吧。而且,因为妈妈意外脑溢血离开,爸爸很惧怕打电话没人接。一旦我没接他的电话,他就会夺命连环call。
有一次,我跟同学去惠州海边玩,游泳、冲浪、杀人游戏,玩疯了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一直到深夜回到家才发现。充电开机,50多个未接电话,除了我爸的,还有我表哥、堂姐、大学闺蜜、公司总机……爸爸能找到的有我电话的人,基本都出现在手机未接电话里。其他好多个号码还给我发了短信,大意是我问在哪里,我爸打电话找不到我很着急,让我赶快回电话给他。
OMG,赶紧回电话,一接通,就听见爸爸用电影里冷酷坏角色的声音说:“你还知道打电话回来呀,你还有这个爸呀。”
“我跟同学去海边玩,手机没电了。”我解释。
“那你也可以打个电话回来呀。你自己想想,这些年,你有主动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每次都是我给你打,你就不能主动打个电话吗?”我爸一串连珠炮。
我不做声。他的叹气声传来,“你不接电话,我会很害怕。我被你妈的事情弄害怕了。上次也是我打电话回去,她没接……”我默默听着,明白这种感觉。
这一次电话,爸爸再次重申了妈妈去世后他常跟我说的话:“你现在是爸爸最重要的人。你要是出事了,我也对不起你妈。”
04
乡村婚礼
也许是因为爸爸打了太多电话,也许是太多次在电话里直抒胸臆地表达:“爸爸想你了”、“你是爸爸最重要的人”,也许是我接触的人多了,听了各种版本的小时候被爸爸打骂的故事,我爸爸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三十多岁的我慢慢感受到爸爸的关爱。
我要结婚了。爸爸先给妈妈去上坟,回来打电话跟我说:“我今天告诉你妈你结婚的日子,你嫁的是谁,说不定她还记得ZH,你不是说他以前也去我家玩的吗?”他还教育我:“嫁人就是嫁一个人,不是他的钱,也不是他的过去。以后你们两个人都是一张白纸,看你们自己怎么画了。”我的爸爸,他接纳我所有选择,比我有更多生活智慧。
接下来,爸爸开始帮我们梳理邀请人名单,定礼仪公司,定酒席。这些原本都是男方该做的事情,可是他想着我们都远在千里之外,先生父母也都是农村人,总要有人操心,就都自己承担了。
婚礼前一周,我和先生回到老家。爸爸出来迎接我们,他习惯性地接过我的行李箱,一瘸一拐地走在我前面。
“爸,你的腿怎么了?”
“前段时间骑摩托车扭了一下,没事,快好了。”他一手拿着烟,一手拎着箱子。
穿过客厅,厨房在最里面,和客厅隔着一个小弄。阿姨正在炒菜,看见我们,就笑着过来说话:“快坐下休息下,等下就可以吃完饭了。”又转向我爸,假装训斥的口吻说:“你也坐下休息了,那个膝盘头才稍微好点,不要老是踮脚走,以后有后遗症就麻烦了。”
我一听,紧张起来,立刻问:“阿姨,爸的脚怎么回事呀?”
“都两个月了,上次开摩托车开得太快,为了避一辆车,冲到了路边沟里,腰呀、腿呀、膝盘头都跌破了。”
“骨折了吗?这么久还没好。”
“拍了片子,骨头没断,但是筋扭伤了。筋好起来很慢的。这一个多月又到处跑,送帖子、定酒席上的菜呀什么。”
我心里感觉像吃了一颗酸枣,卡在喉咙。停了几秒说:“那你们早点告诉我,我就找个婚礼公司办了算了,就不用自己这么麻烦。”
爸爸接过话:“没事,东西都定得差不多了。我家很多老亲戚,老人家六七十岁了,折腾到城里去麻烦,他们喜欢在家里吃酒席。”
第二天,爸爸还带着我和先生去城里的菜市场买做菜的各种佐料,他身高175cm左右,一直也就110多斤,现在还瘸着腿,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感觉一根竹竿要被风折断了。
婚礼在镇上的私营彩印厂的食堂举行,是爸爸用个人友谊加两条中华烟向厂长借来的。他还找了朋友开的婚庆公司来做布置。食堂里墙壁斑驳、桌子凳子油漆剥落,水泥地上洗刷不去的油渍污渍。食堂旁边就是厨房,堆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铁锅、铝锅,几百个盘子,还有三个铁桶做的大炉子,此外还有一口井。我爸说:“你看,这里做起事来非常宽敞,做菜洗菜非常方便。” 还有,食堂空间够大,有10米宽的墙随便布置。
县城里的婚庆公司估计对类似环境也熟悉了,布置得跟个乡村教堂一样,两边坐客人,红色地毯通往小舞台,地毯旁有紫色塑料玫瑰花和白色粉色蕾丝彩带,整个舞台背景是红色幕布,紫色花朵点缀,塑料红玫瑰花瓣铺满酒台,搭着香槟,远看和拍照都很美。整个就是酒店婚礼的山寨版,让我觉得搞笑又很感动。
婚礼开始,主持人让爸爸牵着我的手往前。听着主持人说着“把女儿交给另一个男人”之类的话,爸爸的手颤抖着,上半身也在抖动,我听到他吸了吸鼻子,喉咙吞咽了一下。我们走向舞台,他右手牵着我,左手抬起来,我想他是在擦眼泪。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扑簌簌地往下。他把我的手轻轻地放在先生手上,转头下了舞台。村里的伯伯过来扶他,拍拍他的背。
后来,爸爸又上台致辞,没有稿子,声音洪亮,表情严肃。他的大意就是终于看到我有了自己的家,这是他对自己的交代,也是对我妈的交代。那一刻,很多人笑着点头又擦泪。
婚礼结束时,和我一起长大、七八年前就嫁去扬州的闺蜜跑过来跟我说:“好了,你终于也婚了。你爸很爱你,也很用心。”我点点头。
婚礼结束后三天,我和先生打算回公司上班,临走前一晚,爸爸把我们叫到房间,他坐在床沿上,床边是一张用了十多年的紫红色桌子,抽屉把手已经坏了,他用力拉开,从里面取出一叠钱,说:“这是婚礼收到的礼金,你们拿去,你们压力也很大,拿去用吧。”
我和先生当然不能要。爸爸收回了钱,补充了一句:“那等你生了孩子,给我外孙当见面礼。”
“万一是外孙女呢?”我还是介意爸爸喜欢男孩这件事。
“那也是一样。现在这个社会,儿子女儿都一样。”爸爸补充了一句。
他并不知道我问话背后的原因。
05
和解
一年后,我生了,是儿子。爸爸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外婆家,亲戚们趁他高兴让他给每个在场的人发红包。我有点介意他是因为男孩才这么开心,但想了想,毕竟他还是为我和孩子庆贺。
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三天上午,我斜靠在床头休息,婆婆出去买菜,阿姨走进我房间,肉嘟嘟的手里拿着红包,笑意满满,说:“这是我跟你爸的心意,给小宝宝的见面礼。你爸早就准备好的。”接过红包,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每年给我的压岁钱数目都不小,只是都是被妈妈以帮我保管的名义拿去,让我都快忘记了。
产假结束了,上班第一天,爸爸打电话问我:“身体吃得消吗?让他奶奶带他睡觉吧。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奶奶带的。”
“不要,小孩子还是要跟着妈妈更有安全感。你看我小时候被送到外婆家,所以一直都感觉自己很胆小。”
“你说的也是,小孩子有父母在身边胆量都大些,觉得有人撑腰嘛。”爸爸还提能理解。他还给我讲了在电视上看到案例,说一个成功女性因为把孩子放在老家带,孩子见了她只肯叫阿姨,“你看这个多伤心,孩子都不肯叫自己。不过她也没办法,要工作。我就是怕你太辛苦,自己注意身体。”最后一句是百年不变的结束语。
放下电话,我走出了办公室大门。门前花坛里高高的蓝紫楹开成一片梦幻,透过它的枝头,仿佛天空也被晕染了。想起小时候,爸爸一直在外工作,妈妈也要忙家务和地里的活儿,我常常一个人在家,虽然可以看书、自己玩,但内心还是种下了孤单的种子,也许在潜意识里,还在“爸爸不喜欢我”的天秤上加了砝码。现在,我成了上班的妈妈,在办公桌上摆上儿子的百日照、电脑桌面也设置成他在小推车里睡着的照片,可是,我无法一直陪在他身边。当年的爸爸,跟现在的我一样吧。所以那时候每到寒暑假,他就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
儿子三岁时,我们一家迁到开罗生活。其中有段时间,公婆因家中有事,必须回去。爸爸主动说愿意和阿姨一起到开罗帮我们半年,先生逗他,“爸,埃及是穆斯林国家,不能抽烟喝酒的。”以烟为友的爸爸睁大眼睛,眼神里写着怀疑加好奇,像一个不太信大人话的孩子:“啊,埃及全国人都不抽烟吗?”
“是的,你还打算去吗?”先生追问。
爸爸停了五秒,说:“那能带吗?总有办法的。去。总不能让你们和孩子生活不好。”
到了开罗,我才发现爸爸比我想象的还要害怕陌生。送孩子去幼儿园、去超市、去市场买菜、散步,他都需要阿姨陪着。每天十二点接孩子放学后,他们就在家玩。不过,爸爸总能想出好玩的事儿。
客厅有两个单人沙发,原本并排放着。某天下班回家,发现沙发对着摆起来,粉红色床单搭在两个沙发背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窝,儿子在里面睡着了。爸爸说:“平常不肯睡,今天搭了这个睡了都三小时了。”
爸爸还给小家伙组装了三轮自行车和滑板车。那是在国内的时候,他找了修车的,把新买的自行车和滑板车拆了,再用海绵包好,用一个26寸的大行李箱带到了开罗。
一天晚上回到家,门一开,小家伙就跑过来抱着我说:“妈妈,我有自行车了,还有滑板车。”
“是哪里来的?”
“公公装好的。”
阿姨也补充:“还不错,你爸这个三角锣鼓(不专业)还是装好了,装了一天了。”
红黑色的儿童车靠在走道上,车头歪在墙上,小篮子里还有一根棒棒糖。滑板车倒在地中海花纹的10米长条地毯上,前面的灯还在闪着。厨房传来“刺啦”一声,酱油味出来了,是爸爸在做红烧鱼。西晒的阳光穿过纱窗射进客厅,钻色竹地板上映着细小的格子。
爸爸走出来说:“打个电话给华,问问到哪里了,快到了我要准备炒青菜了。”说完转头走向朝东的阳台,那是他抽烟的地方。
我站在客厅,看着爸爸的背影,蓝色条纹T恤放在裤子外面,裤腿很宽,显得更加精瘦。我想,生活于我,已经幸福。
再后来,有了儿子的我,也期待生一个女儿。家中其他人呢?老公说男女都可以;婆婆更喜欢女孩;公公希望永远是男孩。有一天,儿子一手拿蝙蝠侠,一手拿钢铁侠,一个人乒铃乓啷玩得正欢,我试探地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小妹妹?”
五岁的他头也不转,随口回我:“不要,我要小弟弟。”然后继续沉浸在各类奇侠的世界里。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松了一口气。原本我担心他听到这样的问题,会觉得妈妈不爱他。
我想要一个女儿,是希望有儿有女。不管最终有没有,都会继续爱我的儿子。我想,爸爸也是一样呀,他想要一个儿子,没有心想事成,但他继续爱着我。而我小时候认为的“爸爸不爱我”,那只是孩子未能全面认知生活时的一个想法。这一刻,让我看得更清,很多年来,我被这个想法扼住。
是的,我确信了爸爸的爱。喜欢男孩的爸爸,其实就是有些爱面子,别人有的,他也想要。现在,我可以接纳这件事了。他对我的爱,不是面子,是每次鼓励和每个拥抱。那棵曾经由我自己播种浇灌生长的“爸爸不喜欢我”的信念之树已经慢慢枯萎,这一刻,它倒塌了。
·本文经由三明治短故事学院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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