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陷入“禅修”陷阱,我该怎么办? | 三明治
文 | 潆
编辑 | 龚晗倩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
我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有人穿一身白色的禅修服,盘腿,双臂高举过肩,仰头闭目地对着天,呼唤着什么。这样的人不止一个,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我的周围,有些人看得清,有些人看不清。我心里涌上一阵反感,她们既贪婪又愚蠢,仿佛下一秒老天爷就得满足她们所有愿望一样。
事实上,我倒真希望这是做梦,因为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壹
十年来,我妈每天早晚都坚用这种姿势进行禅修,这种修行并不属于我们日常所知的道教、佛教等传统宗教,但同样也有一位灵魂人物,受到组织中所有信徒的尊敬和追捧。
他们管这个仪式叫“连接”,与这位灵魂人物的连接,向他祈祷获得各种自己想要的。这个新兴“教派”已开创十余年,创始人是一位化名叫“唯恩”的东北男子。60岁上下,身材高大,体格壮实。长着一双三角眼。和一群女信徒合照时总爱戴上墨镜,摆出一副黑帮老大哥的架势,让我觉得他应该不是个好人。据我后来的调查,他其实是侦察大队的转业军人。
他有一句口号:唯有恩典临在,唯有感恩心生。信徒祈祷之前要念诵三遍,然后许愿,最后真心地感激他的帮助。
平日里,信徒要将教会的歌用手机循环播放,家里还需要像佛教供奉菩萨一般,每日供奉他们制作的“禅卡”——一张印有一个大字“禅”的小卡片,据说经过了唯恩能量的加持,见卡如见唯恩。作用类似于大家从寺庙中请回家的小佛像或者护身符。
在教会的会所里,唯恩作为主席和灵魂领袖,他坐过的地方是不允许其他人靠近和触碰的,一次我不小心坐在一个大沙发上,就有人惊恐地冲过来赶我走,“这是主席加持过的地方,你怎么可以去坐!”
教会每隔一个月组织一些禅修课程,每期大约是2-3万元,要求信徒都必须参与,以求达到净化家庭能量的作用。此外如果想要成为“光明讲师”,即高级会员,还需要付出30万元,而我妈妈加入的那档更核心的会员,一次性付出了100万元。
当时他们时不时展现一些案例,比如某些人通过修炼唯恩禅获得了事业财富上的巨大成功,还有各种成功治愈疑难杂症的案例。有一个日本华侨得了骨癌,在日本都治愈不了,来到唯恩位于北京野鸭湖的疗愈基地之后,肿瘤奇迹般消失了。只是其中的细节不详。
四年前,我的肺上查出一个肿块,在医院手术切除。回家后妈妈邀请我去唯恩位于马来西亚东部神山上的一个基地疗养,实则就是个简陋的青年旅舍。当时的我正六神无主,抱着旅行的心态便去了。在山里住了几天,空气的确是不错。同去的还有三位新入伙的成员。临走那天,唯恩召集开了一个大会,会上自豪地宣布我的病被他在基地里治愈了。大家惊讶地看向我,我碍于面子没有揭穿他,可心里又气又恼。
财富和健康总是人最想要的。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唯恩经常给妈妈和其他信徒们灌输:“我们只需要祈祷,1个亿很快就到了。”“马上这里就要建成一个六星级的唯恩庄园,会有人来帮我们的。”“我们的酒店马上就会遍布世界各地,还会上市!”所幸,这个组织的发展并不顺利,这些愿望至今一个都没有实现。他们的基地,也还只是个租来的办公室。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妈妈在金钱和精神上的投入程度让我和父亲感到惊讶,也无法理解。她不断地向自己身边的人赞颂唯恩的伟大之处,希望他们也能入会,成为她的下线。
不过,如此缓慢的进展也给了我一种错觉,让我觉得我妈近十年未能如意地发展出一个像她一样全身心投入的下线,全因我与父亲对其顽强抵抗的意念起了效果。当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和父亲能够不咸不淡地忍受十年。
然而,事情最近有了迅猛的发展,听说传销组织要在纳斯达克上市了!
贰
在说到这个“辉煌时刻”之前,我想我需要先交代一下故事主人公的背景。
回想十多年前,40岁出头的妈妈已经是个成功的职业女性。作为一名大型国企的一把手,工作和生活上若遇上一些难解决的事,妈妈总爱略带玩笑地说:“我是那么好惹的吗?”她的女同事们总向我夸她情商高、爱笑、开朗,不像其他女性朋友容易与人产生矛盾。而男同事们提起妈妈也都是充满佩服的语气。可就在事业顺利发展的时候,她突然被打发去打理一家国企下属的三产公司,公司里的人懒散惯了,业绩是否做的好也没那么多人在意,更重要的是,妈妈的编制可能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也就是说原本正在上升的仕途瞬间无望。那段时间的她既气愤于给她下绊子的人,也如泄了一口气的皮球,圆圆的,只能呆在原地。又过了几年,69岁的外公突然查出肺癌,不到一年便离世了。外公走后妈妈一直重复念叨着“人生七十古来稀”,对于自己未能让外公活足70岁时常感到愧疚。
作为一个独身子女,每当我想到父亲有一天要永远离开我时,就会默默流泪。只可惜那个时候,我们都未能关注到母亲的这个心结,她的情绪更是无处寻得安慰。
妈妈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也就不免交上许多做传销的人,家里类似安利、无限极等产品更是摆不过来。事业上失去了寄托,加上对失去亲情、失去健康的恐惧,外公离世后的半年,妈妈通过一些传销界的朋友接触到了这个教会。因为家里的那些传销品牌三天两头换新花样,所以妈妈刚接触到这个唯恩教会时,家里人也只是觉得,传销翻出了新花样,怎么不卖产品改成上课打坐了?
自从加入教会后,妈妈便将此事看成是自己的终生事业,并以此为豪。 她的日常服饰风格也在一些台湾教会同僚的影响下,从原先精神简洁的质感套装、POLO领,变成了飘逸松垮的中国风棉麻禅修服,在某些活动场合竟然还出现了类似越南大褂子式样的东南亚杀马特礼服。这些难以描述的服饰,加上妈妈在朋友圈发的一些歌诵教会的文章图片,不仅我难以接受,妈妈的许多老朋友也有很多话想说。“这可怎么办?你和爸爸好好劝劝她呀。不能让她这么胡闹下去。”这些时刻,我会感觉到一丝安慰,并不是我一个人觉得这事奇怪。
将近十年时间里,妈妈不断从过去的好友中挖掘能够全身心投入组织的人,通常都是50岁上下的中年妇女,可能这就是一些传销组织所说的“下线”。她的切入口通常是拉她们上禅修课程。所幸的是,妈妈过去虽然有很多朋友,但大都是些思路清晰的人,对于唯恩所宣扬的那些概念最多也就是半信半疑,所以被“套路”进组织的几乎没有。只有其中一位阿姨,碍于妈妈的情面,交了10万元钱。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很是抱歉。
禅修课上,唯恩的信徒们常常安慰妈妈:“只要我们向老师(唯恩)呼求,任何我们想要的都会自然而然地来到我们身边。”或是:“不要带上头脑思考,头脑只会束缚我们的灵魂。”
我也被拉去上过一次课。课上见识到了东北男子唯恩侃天侃地的能力。一会说要拯救全人类,一会又要拯救全宇宙。但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交钱上课,以及恭敬地向他祈祷。据他介绍,不交钱的课是起不到作用的。听了20分钟,我发现一半人睡着了。他们醒后,唯恩解释,这些睡着的都是能量很弱的人,在他强大的能量场下便会昏昏欲睡,这些人就是最需要用他的能量来医治的人。唯恩经常强调,我们的生命品质是比那些阻碍我们的人高一等的,我们拥有高等的能量,所以我们所做的事情才能拯救全人类。
妈妈拉着全家人参与禅修课,但凡我的身体遇上一些小毛小病,妈妈的对策就是:“吃药没用,来打坐呼求一下。”2013年,妈妈想把郊区的别墅捐出来给唯恩做上海的禅修会所。虽说是免费出租而非赠送,但面对无法让我们信服的教会,我和爸爸当然是不情愿的。闹了几天,妈妈参加完教会活动回来,突然有了新的应对话术:“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辛苦了这些年,哪能让你们管着。”冲突严重时,她甚至威胁我们:她可以随时离开我们,她没什么怕的。
这些话对于我和爸爸来说无疑是刺痛的。我慢慢意识到,我和爸爸都对妈妈有着深深的依赖。我从小就不幸地从爸爸那儿遗传到了社交恐惧,尤其是对于要与外界沟通交换利益的事情,特别地回避。而妈妈个性正好相反,从小到大,家里但凡碰到需要搞定小区保安装修师傅,找房客讨要房租,找人帮忙办事等事情,都是由妈妈出头。爸爸总是对她说:“你去说吧。这个事情交给你了。”
而我的爸爸,一辈子在事业单位任职。他的下属曾偷偷和我抱怨,说大家平时都不敢和他说话,他看起来总是这么严肃,都不知道心里在想啥。用妈妈的话说,如若不是她给帮忙牵线搭桥,我爸爸现在可能还是个辛苦工作的老海员。因为恐惧社交,加上表达能力也不行,爸爸平时也没什么人可以说心里话,倒是非常愿意对着妈妈诉说一些工作上的琐事,妈妈的倾听和回应,让他积压的情绪总算能找到个出口。
所以,当妈妈的精力和干劲越来越被教会占用的时候,我和爸爸对她所有的依赖都开始无处安放,却又不敢反抗。
有一年我身体不好,去拜访一位老中医时顺便也给56岁的妈妈把了脉,老中医把完脉惊叹了良久,用高八度的声音转向我说:“以后你妈妈干什么你也干什么呀,她身体太好了!”那次以后,妈妈对教会和唯恩更有信心,而我的反抗情绪又一次被打压住了。心里安慰自己,反正也就是打打坐,只要她身体好,就好。
就在这样的风平浪静下,我们家来到了十年后。
叁
类似事件的转折点,大部分都与金钱利益脱离不了干系。
经历了十年以禅修为主题的收费活动后,可能是觉得营收不令人满意,教会踏足了金融产业,开发了两个“网红”产品—纳斯达克上市和区块链虚拟货币。
一天,妈妈用一种少有的关切的语气和我商量,她记得我有一份数额不小的存款,希望能拿出来帮助她投资他们即将在美国上市的公司,并说明,作为原始股,之后一定会给我带来10倍甚至100倍的收益。一瞬间,我看到一缕彩虹色的爱马仕包从我头上飘过。但下一秒我便清醒过来,他们是我一直都鄙视的骗子啊!我冷静地回问她:“你们有正式的招股书吗?我可以马上让我在美国的投行朋友看一下,保险起见嘛对不对?”妈妈支支吾吾地说,我问一下,回头发给你。晚上我便收到了一个注册资金只有几十万美金的小公司,顺手在谷歌上查了查,就知道没戏。我告知妈妈,这只是个小公司的注册信息,和上市没有半毛钱关系。她回复:知道了。
我得意了一阵,觉得自己用一种有说服力地方式帮助妈妈躲过了一个坑。
三个月后的一天,爸爸来我独自住的公寓里蹭晚饭。边吃边抱怨,”今天去银行时被一辆车堵住了出不来,被迫在银行多呆了两个小时,想取的美金也没取出来。“我瞬间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你取美金做什么?我和妈妈不是刚刚都从国外旅行回来?“他脸色一下变了,表情分明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在我的激动大喊下,他终于说出,妈妈需要1万美金买教会开发的虚拟货币。我知道爸爸一直很反对妈妈在这上面投钱,就奇怪他为什么非要拿钱给她?爸爸着急地喊:”你不给她她就出去借钱!她已经问别人借了100万了!“
我被这个数字吓呆了。这个数字就是妈妈之前希望从我这里获得的投资数目。我当然一下明白过来这些钱她拿去干什么了。那一顿晚饭怎么吃完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爸爸一直在我的逼问下摇头,或者沉默。他越是不说,我越是着急。急得大声喊。”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明知妈妈被骗还要帮着她瞒我!“
从那天起,我陷入了沉思。我想要尽快找到这个金融产品骗人的证据,想要证明教会这些人都非善类,想要让妈妈看到她给我家带来的伤害,等等等等。
每天晚上我都会想各种问题到凌晨3、4点。想到激动的时候,就会在手机上打上大段大段的话发给妈妈。比如他们委托操作上市公司的那个基金公司,整个公司和负责人都不存在于网络上,甚至产品页面上显示的上市公司股票代码也是冒充了一家浙江丽水的农产品公司。我把痛苦的情绪——如何睡不着觉,没办法专心工作,一天偷偷哭好几次等,添油加醋地编辑成微信发给我妈,还在朋友圈转发了各种金融诈骗案例,仅妈妈一人可见。
妈妈只回了我一条:“这么多年了我被谁骗过,就算被骗了我也不会放过那个人的,时间是最好的证明。” 我以为她会重新审视这个骗局。第二天,我收到了一个妈妈老同事的电话:“你妈妈今天让我买她们的虚拟货币诶,我没买。”那一刻,真的,我只想用心寒来描述。
零碎时间,我会在百度谷歌上查关于传销、金融诈骗的信息,发现套路都差不多,只是会不断地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需求掉入坑中。但我看到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传销有什么危害?损失金钱、损失亲情友情、损失人格、损失时间。看似短短一句,却不知我可以挽回一些什么。
无奈之下,我开启了第二个计划。我回想所有与妈妈关系不错且经济条件富余的朋友,试着在备忘录里编辑了一条信息,准备群发通知她们妈妈被骗且有可能前来借钱的事情,希望他们能提前知道这是个骗局,不要理睬我妈。编辑好了又给我删了,这可能太正式了,没法引起大家的同理。
我决定一个个打电话,用我的可怜换取他们的同情和信任,从而站到妈妈的对立面。我尝试打了几个电话,效果不错。当我哭诉现在家里一团糟的情况时,阿姨们都回来安慰我,还称赞我是个好孩子,怕他们被骗钱还提前告知他们。我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大义灭亲”四个字。可是的确,也只有拦断了妈妈借钱的源头,才有可能让她意识到自己能力的天花板。
我的计划进行到这,已经有许多人给我出了报警的主意。我鼓起勇气给一位有名望的心理学教授打电话,希望她可以给我些不同的建议。妈妈也曾向这位老师求助,教授与妈妈经过几次短暂对话后,觉得妈妈在描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时思路混乱,根本无法说清为什么要投钱,唯恩到底好在哪里,只是一遍遍地重复:自己是在拯救大家,你们理解不了。老师表示了对妈妈精神状态可能有偏执症状的担忧。
关于搜证和报警,老师倒是给了我一系列具有操作性的建议,可是每一条对我来说都并没有那么简单。比如要拿到妈妈的手机,查看她的打款对象。妈妈自从发现我们知道她借钱以后,跟换了个人似的,以前对钱对物都大大咧咧的,现在连手机坏了都不肯让我帮她去修,生怕我翻她手机。她还翻了爸爸的手机。妈妈的眼,变得警惕又惶恐。
最近一次阻止她去南京参加唯恩的会议,情绪激动时我以死相逼。妈妈瞬间一屁股坐下来,用孩子得不到玩具的口气闹起来:“我是真的想去呀,呜呜呜。”看到这样的妈妈,我陷入深深的无力和恐惧中。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否会有一个结局?妈妈是否还能变回那个自信从容的妈妈?
我可能只能继续等。我和妈妈都在等,等不同的答案。她在等待唯恩的承诺兑现,而我,在等我的妈妈回来。
作者后记:
参加短故事课程目的也是源于最近这个骗局导致我们家的矛盾越来越明显,回想一下,妈妈走丢的这么多年,我竟没有好好去观察或整理一些什么。同时也希望借助这样一种叙事疗法的工具,来帮自己混乱的生活做一些梳理。第一次写作,非常的不自信,课程中得到了老师们很多的鼓励和肯定。写作中有很多细节被自己深深压抑或回避了起来,老师能够及时地引导我去往一些方向上回忆细节,增添可读性的同时,对我也是一种将心结“外化”的治疗。非常感谢。
///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写作是一个仪式,让自己轻装上路,迎接新的一年。一月正在报名中,了解短故事学院,或直接咨询三明治明仔(ming30s)。
*本文仅代表个人观点
*如需转载请联系明仔(ming30s)
更多短故事学院作品
点击关键词阅读
你会需要的一只写字笔
三明治黄铜笔上线
来灵感商店,寻找故事的更多可能
上海建国西路691-1号2楼,近徐家汇
让每一个人开始写作
记得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