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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我签下20万美金的租约后,房东破产了 | W医生专栏

W医生 三明治 2021-12-18

作者|W医生

编辑|依蔓



2013年5月20日,周一,晴。


这天是我和Z先生结婚14周年的纪念日,我正好休息,说好了等他下班后,一起带孩子们出去餐厅吃个晚饭。傍晚他回到家,发现只有孩子们在,孩子娘则不知所踪。事实上,早上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开车去了另一位男人的家里,这位男人名叫Rick,家住纽约长岛东岸。


往回开时正赶上交通高峰,车龙一眼望不到头,塞得一塌糊涂,看来是绝对赶不及在Z先生回来前回到家了,想到他乌云密布的脸,我有点怵。“你为什么不在家?你去了哪里?不是说好了要出去吃饭的吗?”果然,电话里Z先生机关枪似的三连问,语气不善。我硬着头皮回答:“我正在开车,你们别等我,先去餐馆,点菜,孩子饿了就先吃,我还有四十来分钟就到,见了面再说。”


我用机关枪的语速把话讲完,连忙挂掉电话。华灯初上,远处的海湾大桥如横亘在黑色天空里的银河。车流不断卡壳,很多车辆试图左右突围,一路拥挤得像老式的磁带卡在卷轴上。我脑海里不断循环播放着Rick说过的那些话:“你不必勉强你自己,每个人的机遇,都是稍纵即逝的,要靠自己去把握,别人不能代替你做决定。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不过,你是与众不同的。”


Rick是犹太商人,一辈子都在做生意。既是我的病人,同时也是我诊所所在写字楼的总经理,私底下我们也是很谈得来的忘年交。


说这话的时候,他休闲地靠在藤椅里,轻松地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杯,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里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叮叮声。他家的院子里有个游泳池,我们坐在泳池旁边的阳伞下的餐桌旁。五月的天气很美好,空气中有淡淡的丁香花香。




和Rick见面,是为了一桩前途未卜的生意,而这桩生意要从2009年12月26号说起。


那是一个周三,晴朗而寒冷,冬天已经来临。我去市里的一家酒店赴一个约。请我过来一聚的是我的几个病人,他们都是律师,其中还有退休法官,律师事务所就在酒店写字楼里面的五楼。其中一个律师Larry说,圣诞节将至,他们希望能够请我聚一聚,以表感谢。同时,因为听说我在找地方搬诊所,他们想带我看一看酒店里的一个空置已久的办公室。


酒店附近交通便利,有专门的穿梭巴士来往火车站和机场,环境也非常优雅。大堂很宽敞,酒吧在左边,餐厅在右边,往前走穿过花园,再转右是游泳池和健身馆。电梯前面的地图清楚标示出各个楼层办公室的所属名称,租客以律师,会计师,电脑软件开发公司,地产公司等为主。


“你的诊所至少应该开设在这样的环境里。”事务所的老板,退休法官Marina开门见山。“你的医术和服务,值得这样的环境。你原先的诊所,档次太低了。”Larry在旁边点头。我一时有点懵。难道说,对病人而言,医生的医德医术不是最重要的吗?何况,我的诊所也并不差呀,一千平方尺,有五个诊室,是典型的医疗专业诊所。不过,随着病人数目的增多,候诊时间明显比几年前长了很多,经常排队不说,连停车场都满员,病人和其他租客都抱怨车位根本不够用,附近的居民也投诉过“太多陌生车辆进出本区”。


“单看你的停车场才那么几个车位,就知道没有发展空间。”Marina手中的笔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在这里你永远不用担心车位不够,也不用担心扫雪这些杂事,连诊所卫生都有专人负责,你只需要聚焦自己的专业。你的专业技术水平是我见过的针灸医生中最高的,别忘了我得的是什么病,除了你没人真正帮到过我。”其他几个律师也随声附和,


“W医生要是能搬过来就更加方便了。”“我们的客户介绍过去也方便,就在同个楼层。”“外州的病人来看病也方便,有火车,高速公路四通八达。”“附近的几个大公司里的员工将来也方便找W医生。”“发展空间不可限量。”西装革履的他们热烈讨论,仿佛找地方搬的不是我,而是这群律师。我乐了。不过我承认,他们说的话,对我有一定的吸引力。


我当时的房东是个印度裔的心脏科医生,几乎见不着面,办公室在我楼下,前台秘书名叫“西玛”。西玛除了对每个月一号的催缴房租积极之外,其他事情一概摇头晃脑 "I don't know",像吱吱嘎嘎的弹簧公仔上身。几年来,不管是屋顶漏水、窗户失修、冷气坏掉,还是铲雪、电梯失灵,都是靠我的忍耐力坚持下来的。还有不到两年租约就结束,假如房东继续这么抠门下去的话,真的要找地方搬。但是,再怎么样,也不会奢望搬到酒店里啊!


“你带W医生去502看一看。我给Rick打一个电话。”法官对Larry说道,口气不容置疑。我跟随Larry,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扇紧闭的门前。门打开后,里面别有洞天。


那简直是我的Dream Office。绝佳的位置,面积是我目前诊所的五六倍,蓝灰色和米色的墙壁基调,宽敞明亮,装修奢华,用的地毯和办公室家具都造价不菲,条件好得简直都可以拎包入住。一间一间互相隔音的大诊室,一整面墙的书柜,一排排的文件柜,两个环岛护士站,独立中心会议室、复印室,配套厨房和洗浴间,走廊转角均宛如画廊,优雅的灯饰,四五套沙发和座椅风格都不重样,装潢大气。一切如桃花源,一步一景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着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感觉有点失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合我心意的诊所。


据说这个诊所之前是属于四个精神科医生的,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诊所倒闭了,解散了团队,赔了毁约金,结束了营业,人去楼空,据说破产了。酒店一直在招租这个单元,但因为是大型医疗所的装修格局,非常不容易找到新租客,而且租金奇高,已经空置了两年。Larry问我喜不喜欢,我诚实点头,然后又黯然摇头,“我想我负担不起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可不这么认为!”法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可以和酒店面议,总会有办法的,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呢?”她开始打电话,“Rick,请你下来和我们尊敬的W医生见个面,她对租你的办公室有兴趣。是的,我们事务所代表她。”我闻言瞪圆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果签下来了,你不用付钱的,佣金是房东付。”Larry在我耳边小声解释说。


哦,这些生意人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酒店的总经理Rick,一个身材高大,威严,不苟言笑的秃头男人,六十多不到七十岁的样子,声音略沙哑却洪亮。据说已经管理这家酒店超过十五年,另外还管理其他几家大物业公司,名片上写的是“半球物业酒店管理及租赁”。


我有点想逃跑。“W医生,来,我们谈一谈,看看怎样才能把一桩生意做成!”Rick热情地邀我到他办公室。Larry,现在已经是我的“代表律师”了,当然也陪着我。


租金的第一年是每平方英尺32美元,外加2美元的能源和管理费,然后每年租金每平方英尺上涨一美元。我对这些没有概念,一个劲儿在纸上做加减乘除,又不争气地给数字校对着“个、十、百,逗号,千、万”,云里雾里的。看见我稀里糊涂的样子,Larry赶紧对我说,“大概一个月一万三千多美金。”“什么!?”我整个跳起来。


“绝不可能,我负担不起的!”我象西玛一样,大幅度地摇起头来。要知道,每个月她也就只从我那里催缴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房租支票而已。


Rick为我算了一笔账。诊所的档次和格局,病人数量的增加,平台的提升,分租的可能性,团队扩大的前景,他侃侃而谈为我描述未来诊所发展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个词,“passion”(激情)。最后,他愿意给我一个“折扣”,差价刚好付清我目前诊所的违约金,同时也给了我一个缓冲的时间。“你现在没有后顾之忧了。”Rick说,“我喜欢帮助人实现梦想,我喜欢有激情的聪明人,比如像W医生这样的优秀人才”。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说我“天生具备超级商业头脑。”


听到这句话,我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醒了。我真的可以一步跨进十年后吗?我需要仔细想一想。


回到家里,我把那天的奇遇讲给Z先生听。他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我在说什么,“等你现在的诊所租约到期再说吧,反正也不急。”“可是,机会有时就是稍纵即逝的啊。”“命里有时终须有,是你的就是你的。急也急不来。”我郁闷地坐下来,不发一言。他建议我去问我父母。“他们同意,你就去做。反正我是傀儡。”这些年,父母每年都飞过来美国,住大概半年到九个月。Z先生在家里的确没有什么发言权,他从来不愿意卷入我家的“争斗”中。一个神经衰弱的老丈人,加上命中注定相克的丈母娘和妻子,三个孩子其中还有一个多动症自闭症儿老三,他早就选择了做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


但我不能去问父母,绝对不能。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受过高等教育,我是专业人士,我养育了三个孩子,得到那么多病人的信任,我应该是优秀的,所以,我要自己做决定。不能等了,必须抓紧时间,趁父母不在美国,先斩后奏,那是唯一的途径。连续几天,我处在一种无端兴奋的状态里。多年来一直被压抑的冒险的因子,刺激得我寝食难安。脑海里一直浮现完美诊所的样子,想象我在诊所里如何意气风发,以至回到小诊所后,看什么都不顺眼,烦。


这一切,Z先生都没有感觉,他只是默默做着他每天应该做的事情,上班,接小孩,吃饭,睡觉,以及叫我“不要胡思乱想”。很多年以后我和Z先生分开,他对我说,他很抱歉,从来没有在我需要支持的时候支持过我,只一味选择逃避。假如一切重来,他会认真与我一起面对、分担。


其实他并没有错,只是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尽管不理解我想做什么,但在我苦苦恳求下,他核算了我们这几年的收支,还亲自和Larry在电话里聊了一次,最终同意我把诊所搬去酒店。“目前家里的经济情况,还亏得起。但是,你要记得,我其实是不赞成你这样冒险的。如果你父母问起来,我只能实话实说,自己没有办法说服你,只能随你。”


我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即给他磕头。12月26日,我和Rick签下租约,12月30日,我就开始在新诊所上班。法官,Larry,Rick都过来诊所道喜。




从小诊所一步跨到大诊所虽然是一步险棋,我却成功了。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和Rick预料的一样,昂贵的租金非但没有成为我事业上的阻碍,而且由于诊所的地理位置突出,环境优越,病人数目很快就翻倍了。


我原本租的是位于五楼面积最大的单元502(5000平方英尺),随着业务扩展,不到两年,又多租了一个单元504(2000平方英尺),加上27号路上的独立中药房(含中医坐堂)(3000平方英尺),成为当时这一区面积最大、设施最全、医疗服务最齐全的综合全科中医针灸诊所。我连续和Rick增签了两个新合约。西医内科急诊科出身,加上扎实中西医结合的背景基础,我很快就在同行中脱颖而出。不久,我被医疗业界媒体选为当地最佳针灸师(Top Acupunctrist),报纸和健康杂志,电视台也采访了我。最令我开心的事是连家人对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怀疑,到逐渐相信,尽管还有些小的坎坷,总的来说,一帆风顺。


虽然都在一个大楼里,但作为好几个物业酒店的总经理,Rick总是很忙。偶尔碰见,他都会寒暄几句,或者把我介绍给他身边的人,“这位就是我最欣赏的W医生,聪明又成功。你很难不爱上她。”我最怕听见这种恭维话,总是习惯性地想逃跑。“拜托,你那么成功,为什么就不能自信一点?自信的女人最有魅力!”Rick经常鼓励我。渐渐的,我习惯了坦然接受他人的直接赞美,对这些陌生的大块头美国人伸过来的手,我也不那么害怕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回应过去。


有一年秋天,我去果园摘了很多亚洲梨,拿了几个送上去给他尝尝,又对他解释了梨对身体的好处,怎样用梨做传统食疗的食谱。他看着我,又看看眼前的梨,连声赞叹,“你真让我惊叹!”逢节假日,酒店会给租客送一些小礼物,Rick经常给我多一份他私人赠送的。


他后来也和大楼里很多人一样,成为了我的病人,时时过来针灸,主要是关节痛和偏头痛,还有季节性过敏,“亲爱的医生,你可要帮我感觉好起来。这该死的工作压力。”我笑而不语。一次他短信我,问是否能临时插个队看病,因为“你的预约已满,加不进来”,我当然没问题。一进到诊室,他摇着头夸张地啧啧,“这么多间诊室,居然还不够你看病?看来这整栋大楼都应该属于你的。”我哈哈大笑。


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来诊所看我,有时看病,有时就是闲聊几句,甚至就是单纯地坐一会儿。我喜欢和他聊我的各种想法,那些在别人眼里看似天方夜谭,异想天开的念头,他都会认真地给我意见。从来不打断我。他说,只要你敢想,就能做,做事情要讲究方法。高个子的他,喜欢坐在我办公桌斜对着的蓝色布沙发里,右腿弯曲搭在左膝盖上,弯成一个大大的数字“4”,双臂在沙发背上张开,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蜘蛛。“你这里有奇妙的气场,使人放松,忘忧。”他长叹一声。“商场如战场,压力很大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象你那么成功的人,还那么多烦恼吗?”我托着腮问。


“成功的人自然要背负比别人更多的责任。”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咳咳清了清嗓子,若有所思:“你现在还是太年轻,以后慢慢就会理解。”


我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是医生,而不是商人,大概率不会陷入这种压力中。Rick仿佛看穿了我,“其实,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女商人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商业行为,都是以交换和盈利为目的的。”假如是别人对我说这一番话,我可能会很反感。世界还是充满爱的,爱就是一种无私的,非商业的行为呀。比如我自己,对那些穷苦的,支付诊金有困难的病人,经常免费赠医送药,善良难道那也是商业行为吗?我不禁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的善良,也是有条件的,假如每个人都不付诊金,你可以维持生活嘛?你还能养活这么多员工和维持这么大的诊所吗?越有能力越能创造财富的人,才越有资本去善良。”Rick的话,令我久久思考。“Everything is a business, you win or you lose. But you have to try to make it work. It is challenging but rewarding.”(任何事情都是生意,你赚或者亏。但你要努力去使其成功,那是兼具挑战性和成就感的。)


除了事业,我们也聊家庭、人生、伴侣和孩子。当我和他说起自己和Z先生的一些不愉快时,Rick总是给我讲很多不同人的故事,看来,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冥冥中注定的,遇到谁,发生什么,一切皆有天意。“Z是个好人,他只是和你不一样。他不能在事业上帮助你。而你,远远不止是一个医生,一个妻子,你还是一个天才。”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打动我,如茫茫大海里的一座灯塔。人一旦被认可,被接受,被理解,被鼓励,就容易交出全然的信任。此时,我已经全然信任Rick,他的阅历,他的行事作风,整个的谈吐,都吸引我,像一个良师益友,兄长父辈那样令我尊敬,甚至说是我的知音也不为过。看着一年比一年老去的他,我竟然有点伤感。


那时我丝毫没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酒店原本的招牌已经被拆下来,酒店名称开头的H字母logo,全部换成了W。




一天我忽然接到了Rick的一个电话,他说有事情要和我谈一谈。“听说你想在诊所增设一个关于食物的项目?说来听听,也许我能给你一点意见。”一见面,Rick就开门见山地问。我不禁佩服他的消息灵通。


那时我确实在考虑在诊所附近租或者买一个小小的餐馆,cafeteria那种小型的厨房,除了提供员工的膳食之外,还可以按照病人的身体状况配餐。有点类似于病号饭,或者医院营养科。还可以配合诊所开办一些公益活动,宣传汉学饮食文化,药膳、炖品、蒸品、定食、轻食等,甚至和营养师以及相关诊所,健身馆等合作,开办成一种成套的服务。在病人里做调查,大家都非常期待,他们积极的反馈,大大鼓励了我。为此,我已经走访了附近的好几家餐馆,希望得到餐馆老板的理解和支持,甚至合作。但都没有特别大的收获。


做食疗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的病人基本都是美国病人,有很多不健康的饮食习惯。比如女生生理期穿着露脐装,毫无忌讳地用根卫生棉就下水游泳;流产后或者生产后喝冰饮料,不休息,不坐月子;蔬菜只吃沙拉,饮食和天气节气季节毫不对应相符,等等。每当教他们正确饮食,身体健康马上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比如腹泻、结肠炎,与其喝运动饮料,不如来一点白粥加两片姜和盐。感冒了,吃泰诺,不如喝杯红糖姜茶。同样是吃拉面,药材高汤底的拉面,就比清汤来得有益健康。春季多吃青,冬季多吃根茎类,肿瘤病人的康复饮食也有讲究,等等。说起食疗,我如数家珍。


医生不应该仅仅停留在为病人开药做手术,应该重于预防。有时当我在不厌其烦教病人如何吃,吃什么的时候,老美病人总是憨憨地抬起头,觍着脸说,嘻嘻,W医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里能够订到这种饭饭?


Rick一言不发耐心听完我的长篇大论,他问我,需要我这种服务的病人,比例大概是多少,我毫不犹豫地说,百分之八十以上。“我完全理解了。就是用食物来治疗预防疾病。那真是一个超棒的主意!”Rick赞赏地对我说,我帮你打听一下,看看附近有什么餐馆或者小的作坊在租售,我在地产业界认识的人很多,应该会为你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说不定,能帮你拉到投资呢。”


我一听,高兴得跳起来。是啊,我怎么没有想起要问一问Rick呢?他见多识广,肯定会给我出主意的呀。“说明你还是不够信任我。认为我不能理解你。”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忽然像个小孩子那样委屈起来。我连忙解释,不是不信任,而是知道他已经够忙了,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麻烦他。“你先生赞成你做这件事情吗?”我摇摇头。我都不敢告诉Rick,Z先生何止是不赞成,简直是反对。


过了大概一周。Rick又来到办公室,手里握着一大卷图纸。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我。我选择先听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附近的物业,餐馆他问了一圈,还打了很多电话通过别人打听,都没有餐馆理解我的蓝图,除非我整个餐馆买下,或者租过来,改成自己的。这个信息,和也是我最近四处奔调查的结果一致。我的专业在医疗技术这一块,我既不懂餐馆的经营,也分身乏术。


好消息呢?


Rick深深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亲爱的好朋友。我这个人,从来都是爱憎分明。你是一个好女人,好医生,我希望你幸福。我会尽力为你做任何事。”Rick的语气忽然略带感伤,似乎欲言又止。“我照顾这幢大楼里的每一个租客,我在这里已经兢兢业业工作了十多年,但是很快,也许我就不在这里上班了。”我被这个消息震了一下,许多的往事浮上心头,假如Rick不再供职于此,那,我还能和谁聊理想,聊抱负?但听到他说他离开是因为有别的公司高薪聘挖他,我又为他感到高兴。


“好消息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会试着去说服James,让你租用酒店的其中一家餐厅。就在这里,你的客人可以看完病直接下去吃饭,超级方便,如你所愿,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吗?”Rick告诉我,他将用于说服酒店老板James的理由是:餐厅生意一般,只在周末和晚上的happy hour客流多一点,可以租给W医生,但提出建成之后,餐馆不可以只是对自己病人开放,应该也对酒店的客人和外部的客人开放。“你只需要找个合伙人,既正常经营餐馆,又承接你的食疗项目,就大功告成了。你看。”他把手里的那卷图纸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费力铺开压平,指着一些数字对我说,这里是过道,这里是备餐处,这里是酒吧。“租金并不贵,不到九千美元一个月。”Rick说。


我晕乎乎地跟着Rick来到了一楼的酒吧餐厅。不是吃饭时间,椅子桌子都安安静静地在幽暗的灯光里等待着。因为不喝酒,我之前从未来过。“为你的食疗馆取个名字吧。”Rick微笑着看着我。“你是注定要成功的。”




我抱着餐馆的蓝图回到家。Z先生问我,“W小姐,我问你,九千美元,你一个月要卖多少碗面才能把房租赚回来?员工的薪水,食材,餐具,厨房的损耗呢?你是不是疯了?”


吼声忽然停顿了一下,继而以更大的分贝冲击屋顶。“厨房,这个酒吧连厨房都没有,你不要告诉我,这就是Rick所说的好机会!为了开业,你还要先建个厨房,这是多大一笔投资你知道吗?!而且将来你诊所不在酒店里了,这个餐馆还带不走!最后得个桔!你看病就看病了,为什么非要搞搞震?!”我的耳膜被震得象扑簌簌掉灰的土墙,脑子嗡嗡响,象墙根下那几只四处奔逃的母鸡。


第二天,我对Rick说,投资太大,我做不到。“没关系的,继续想办法呗。我们都不要放弃梦想。”Rick给我打气,他告诉我James并不同意把餐馆租给我,认为那对餐馆毫无好处。“我后来也想过了,假如没有投资者,单靠你自己,是比较困难,你的长项是医疗,但你的理念和创意是十分可贵的。好事多磨,要保持耐心。我会一直帮你留意。”


我无言感激。至少有一人懂我,足矣。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又接到了Rick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这次我真的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千真万确的好消息!”


Rick告诉我,James同意把一楼的餐馆租给我,并且由于我要投资建设新厨房,大概估价是十万美元,所以,愿意免去装修期间的房租,以及开业后的前六个月免租。我晕乎乎地又在心里算了一下账,尽管我啥也算不出来。不过这听上去的确像个不赖的主意。一想到以后上班的时候,自己从自己的餐馆订餐,还可以每天为自己炖补气血养颜的补品,我就激动得肚子疼。我一天到晚就喜欢煮饭烧菜的才能,终于可以大发挥了。想到这里,一个被学医耽误了的厨师不禁喜上眉梢。我很快就约了设计师来画图纸,又请了一些做餐馆的朋友来帮我参谋。这一切,都是瞒着Z先生进行的。


就在我每天踌躇满志的时候,有一天Rick带我来到了酒店的三楼,一个我从未来过的地方。


电梯打开,我们像是踏入一个无人之境。全玻璃窗的设计,几根大柱子,空空如也,阳光非常刺眼。目测有四万多平方尺。“如果给你这个地方,你会用来做什么?”一时之间,我不知道Rick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四下张望,脑子极速转动。


“你的诊所越开越大,而且预约总是很满,接下来你又要做餐馆,一个人是做不来的。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梦想吗?”我当然记得。我想建一个中西医结合医院。Rick告诉我,James要和我见一面,他们觉得大楼里的租客里,我是这几年事业发展上升最快的,因此有兴趣了解更多关于我的未来计划。


我发誓,那是我最晕的一天。难道一个商业数学白痴,就要开挂了?


我在两个男性犹太商人面前侃侃而谈,谈我的抱负,我的激情,我的理想。他们象面试官一样坐在会议桌的对面,手里拿着纸笔,不时记录一些我说的要点,James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左手拇指食指分开象个八字,撑着下巴。他薄薄的嘴唇紧抿着,一头卷发已经很长了,有点杂乱地披在脑门上,一副气血两虚的样子。我每说几句,就瞟一眼Rick,他眉毛一挑,用眼神鼓励我继续。


“W医生,你是要打算买下这整座酒店吗?”James忽然开口,平地惊雷。我懵了。“你刚才说的那些项目,似乎需要这整栋楼的面积才可能做到。酒店直接改名叫医院对吗?我没意见。”James面无表情。


Rick打断了James。“她是在说未来的最大可能,而不是现在。目前是要看怎样才能把食疗、餐馆做起来。哦,对了,我还没有告诉她,你开的条件。”原来,如果要租餐馆,我必须把三楼的整层楼也租下来。两者是一个package,不可分割。我一听,心里就凉了半截。第一次有一种被涮了的感觉。


“你会需要到更大的地方的。”Rick说,“餐馆如果只是服务你的诊所病人,一定不赚钱的,只有服务更多的你的客户,才有可能赚钱。三楼应该就是一个更大的综合部门。”


我不由得想到了Z先生之前的问题,“你要卖多少碗面才能赚回房租?”也许Rick是对的,单纯做一个餐馆很不实际,可是,我又上哪里去找这些投资人呢?


“你的酒店会愿意投资我吗?”我忽然弱弱地问了一句。Rick大概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么一句,明显怔了一怔。他说他也许很快就不在这里任职,所以不能代表James,而James也已经准备退休,大概率不会继续投资这里。酒店的名字已经不是Hilton了,这是James退休前的第一步计划,就是把酒店转让出去。


“这么小的项目,James不会感兴趣的,你要在你认识的人里找志同道合的人,那些理解你的,了解你的能力的人。”Rick说。




于是我看病之余,又多了一件事情,就是对一些医生朋友阐述我的食疗理念和未来大计。无论我如何激情演说,鼓掌叫好的人多,真正愿意参与投资的,几乎没有。Rick很帮忙,他也为我介绍了一些商界的朋友,会计师、地产商、公司老总等,让我介绍自己的商业计划。这些人都觉得我的计划是可行的,有潜力的,我们甚至几乎要成立股东大会了。


那段时间,我没有很认真上班,看病人,天天早出晚归,不是去见“潜在投资者”,就是开会讨论如何开展三楼的项目。忙得很,却又说不出来的焦虑。好多次似乎已经就要成了,却无疾而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大概是在五月初的光景,找投资人的事情,依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进展,我有点气馁了。Rick忽然对我说,有人要租三楼的一部分,做办公室。他拒绝了那人。因为知道我还在努力。


过了一周,听说又有人要租三楼的另一部分,而且面积不小。因为Rick一心等我,而不愿意把地方租给别人,James发火了。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Rick建议我写一张支票给他,作为一种保证金,保留住三楼,一方面程序上对James有交代,二方面他不会真的去存这张支票,只是走走过场,这样我的时间就更加充分了。


我毫不怀疑,立即写了一张两万元的支票交给他。


十天过后,Rick就把这张支票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并且对我表示抱歉。因为,我迟迟找不到投资人,已经有另外一个公司看中了三楼这个地点,要租一半的面积,租金虽然很高,但他们毫不犹豫志在必得。我默默接过支票,心想,我已经努力过了,也无怨无悔了。再见了,“自然之味”(餐馆名字);再见了,综合自然医学中心;再见了,中西医康复中心;再见了,梦想。


“也不是没有办法。”Rick忽然回头。“投资人是需要看见行动的,要看见了,才会承诺(commitment),只有你自己迈出了那最重要的一步,别人才会跟随。你可以的,吴医生,你是那么的有才华,你是天生的成功者。”


Rick建议,我先自己签这两份租约,先付三楼和餐馆的押金(两个月租金),以及再预付全部两个月的租金,拿着这个租约和付款收据,再去找之前那些静观其变的投资人,事实摆在眼前,一定能够打动他们。这样,这个项目就很快推进了。“你必须让他们看到你的实力和诚意。”Rick说他给我一周考虑,一周之后,就是5月21日。那一天,就是我的签约最后期限。我如果不签,别的租客就搬进来。我要是签,这个地方就是我的了。


“我和James都看到,这整个楼都有可能是你的。只是你自己不自信。我们都老了,你还年轻,如果我们当年有你这样的机遇,也许成就又不止现在这样了。”在樱花盛开的停车场,Rick和我告别,“年轻的女士,谨慎是好的,但也要大胆一点,人生只有一次,要勇敢尝试,以免到老了后悔,哈哈。”车子绝尘而去,我仰望这褐色的大楼,春天的柳树影子反射在自动旋转玻璃门上,象一圈一圈的纺锤。


我决定博一把。回家和Z先生一商量,就掀起了一波惊涛飓浪。Z先生强烈反对,却又不能与我坐下来理性分析,只是非常粗暴直接地说,“不行。”还说,“和你说不明白。”


他把这几个月来对我的怨言一股脑地喷了出来。听完,我才知道他根本不希望我继续搞什么扩大经营。几年前忽然决定搬诊所,已经让他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稳定起来,家庭财政有了起色,现在我又开始折腾新的事情。回过头来说,“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他反复这样对我说。“不要和我说什么理想抱负。”他遭受过家庭巨大变故,对生活中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犹如惊弓之鸟。这一点也和我母亲相似。母亲在大学期间,外公被抓进牢里,政治运动给每个人心里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


无论我怎样对他复述Rick的话,跟他讲我的计划,每一次我想和他聊一聊,他都非常抵触。脸色阴沉,很多天不和我说话,只要我一开口说“酒店”,他就暴跳如雷,说我幼稚,轻信他人,忘乎所以。当我热切阐述自己的计划和梦想时,他不愿意听,却也无法说服我,就抬出了我母亲。“有本事你和岳母娘提一下,看看她同意不同意。”


这一点让我非常恼火。天知道我多想做一番事业出来,让母亲看到我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而不是她眼里的“只有一点小聪明”。“虚荣”,“骄傲”,“自以为是”,“矫情”,“忘恩”,“心胸狭窄”,“偏激”。那些从小到大,母亲轻描淡写,看似有意无意为我扣上的帽子,我要亲手一顶一顶地摘下来,再扔到地上。


那年搬诊所的事情就是我自己决定的,不是也成功了吗?尽管母亲说那只是我“运气好”,但毕竟是我和她半生缠斗中的重要一役。这一次,就不仅仅是“运气好”了,还因为我有能力,有魄力,有胆识。如果说,诊所搬到酒店之后,使我们至少提前了十年达到既定的奋斗目标,一鼓作气把这个project拿下来,会不会从此我们就财富自由了呢?我殷切地恳求Z先生助我一臂之力。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我的头脑已经沸腾,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他关于家庭经济状况的分析。


“你真的要孤注一掷吗?哪怕我们全家都要睡大街?”


“不会那么惨的,我知道你在吓唬我。”


我们在家里大概“斗争”了十来天,互不理睬。最后,Z先生屈服于我比他更加激烈的情绪反应。“我们结婚时什么都没有,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过几天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不要为了你的所谓大志,赔上我们的身家性命。”他哭了起来。“和你结婚时,我没有想过你的性格是这样强的,如果不是......”


我不禁愕然,继而愤怒。如果不是什么?“你后悔了吗?”我咄咄逼人,只要他敢说“后悔”,我就立即把自由还给他!


他没有回答,低头上了楼,脚步沉重。留下我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客厅,像一个孤岛。




5月20日,结婚纪念日,也是正式签约的前一天。我心乱如麻,斟酌再三,还是一早就给Rick打了个电话,我强烈地觉得必须再和他见一面。在这个项目上,他是我唯一可以商讨的人。


那场谈话的最后,Rick一手扶着车门,一手叉着腰,低头看着我。“你想好了?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改期的,只是,一直有人也想租这个地方,租赁嘛,从来都是先到先得,价高者得的,我说到底是一个商人。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梦想成真。明天见。”我点点头,关车门,发动车子,驶离了长岛。


到达和Z先生约好的餐馆时,我一眼就看见里间的一张圆桌旁,Z先生正在手忙脚乱安抚小孩。他被我疲惫不堪的样子吓了一跳,继而得知我竟然单独一个人开车去长岛见Rick。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竟然,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你是不是去跟他说合约的事情?”我烦躁地夹菜,低头大口吃饭,又给孩子们夹菜,喂饭,假装没有听到Z先生说的话,也不看他。他的絮絮叨叨还是顽强地钻进我的耳膜。“你不能这么草率,不能让家里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你又不懂做生意,又没有partner,如果失败,我们家也就完了,完了。”


Z先生灰心丧气的语气使我分外愤怒,似乎在他眼里,我是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而不是一个有希望实现自己梦想的人。


那晚回家,孩子们睡下后,Z先生和我最后通碟。“我知道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你了。”他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指节由于用力捏紧而发白。春夜气温怡人,他的身体却微微发抖,好像刚刚从很寒冷的地方回来,声音也有点颤。他要我打通Rick的电话,有几句话,他必须亲自和Rick说,否则明天就不会把银行本票取给我。


手机打开了麦克风通话模式。“Rick,我感谢你对W一直以来的鼓励和支持,她一直把你当成最知心的兄长。她决定听从你的建议,明天和酒店签租约。”


“谢谢。恭喜。哦,对了,结婚周年快乐!”Rick的声音轻快。“今天W对我说了,我为你们感到幸福。”


“我只提出一个条件,酒店必须把这一点写在租约里,我要先看到这个条款,否则她不会签。”我狐疑地看着Z先生的脸,他的表情无比坚定。“就是,任何时候,任何原因,当她决定结束租约,退出时都不必负责违约金。酒店不能以所签的租约未到期,而向她索赔余额。”电话那头的Rick明显犹豫了,长久沉默。Z先生一言不发,非常耐心地等待,空气中有一种悲壮。


“你知道W的,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她为了这个project,不惜一切。我想你不希望看到她家破人亡。”


“拜托,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是对她一直超有信心的啦。好吧,我答应你。”


5月21日早上,我依约来到Rick的办公室。很厚的两本合约,放在一张大办公桌上。Rick和我相对而坐,他一页页翻着,刷刷签着名字,交给秘书,再由秘书交给我,“文本都一样的,都是同一种格式,我整天就干这种签字画押的事情。”Rick一边飞快签着,一边无奈摇头。我之前也签过两次,对程序熟悉,因此手速也很快。厚厚两沓,他刚签完,我也放下了笔。就这样,我和酒店签下了新的两份租约,并将近二十万美金的两张支票本票,交给他。他轻松接过来,说了一句“谢谢”,就把合约和本票一同交给了旁边站着的秘书。


秘书下楼了,高跟鞋在硬木地板钉钉子,咔哒咔哒。她手里抱着的,是我们家可以拿出来的全部资金了,包括Z先生卖掉手上全部股票的套现。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一种冲上去拦住她,把支票抢回来的冲动。我僵在椅子里,一动不能动,身上的力气似乎忽然被耗光了。


一只大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手指修长,是Rick要和我握手。“恭喜你,祝你事业从此更加成功。James也在这里,他也想对你表示祝贺。”Rick按了按内部电话对讲键。


很快,一个皮肤苍白,有着卷曲金发的瘦高男人也从里间开门走了出来,正是酒店的大老板James。这几年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习惯性地揉着前额,他越来越瘦了,背也略微有点驼。他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哗,你现在是我们酒店最大的租客了,恭喜你。Rick经常对我说起你,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礼貌性地和他握了握手,拿着装着新租约的文件夹,起身离开办公室,把这两个男人窃窃私语的身影,关在了身后的玻璃门内。


回到诊所,其他医生,护士,员工都走上来恭喜我。我有点木然地回应着,并不知道几个月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签约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竭尽全力寻找有可能合作的投资人。三楼的面积很大,加上餐馆,但是租金就接近五万美元一个月。前期还要投入装修和策划,招募团队,不算其他杂费,眼前就至少需要一百万美元的启动资金。做生意我是个外行人,人脉有限,每天打无数电话,写无数电邮,发无数传真,不停开会,四处见人,累得迅速地消瘦了。回到家里总是已经很晚,Z先生和孩子们都已经睡,为我留下的饭菜,还在冷冷的在餐桌上等着我。


大多数的病人本来就是冲着我的医术而来,良好的口碑是诊所的招牌。但我在诊所的时间非常不固定,虽然有团队里别的医生在看病,病人的数量还是迅速地减少了,收入也随之锐减。诊所的户头银行多次来函来电询问我是否需要“条款优惠的小企业贷款”,我才意识到,诊所都快要发不出工资了,也交不上租金了。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存款为我缓冲,我只好先向银行无息借了十万美元以解解决燃眉之急。


大学的几个闺蜜听说我要做这样的一个中西医结合中心,怕我累坏自己,都说愿意把钱借给我。可是一个月四五万美元的租金,要用人民币来换的话,多少都不够啊。况且那都是她们的血汗钱,要供楼、养家,要鸡娃、内卷,她们面对的所有压力,不会比我少,我绝不能要她们的钱。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越来越焦虑,后悔,心怀不甘。我失眠,头痛,掉发,茶饭不思。夜晚不敢回家,怕看见孩子们笑嘻嘻的样子,担心他们本来平静的生活,会因为我的草率而从此动荡不安。白天在诊所工作,也很容易分心,遇到那些关心我,爱我的病人,他们简单的一句问候,就令我破防崩溃。


三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者。就算有一些人看了我的商业计划后产生了一定的兴趣,却终因不能理解我的理念而犹豫不绝。他们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自然保健中心,也就不会因为我的一面之词而贸然投资。完全不象Rick说的,只要我先投入了,别人也会紧跟。好几次我想打电话给Rick,秘书都说他不在大楼里面。打手机,十次有九次都是语音信箱。一次终于接通了,我向他表明自己的困境,他说,“前期投资是最不容易看到回报的,但只要坚持,曙光总会出现的。到时你就一铺翻盘了。”但这个翻盘的时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到来?


一天,我又一个人来到酒店空荡荡的三楼,看着这个所谓已经“是我的”地方,内心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曾经在这里“指点江山”,心中有无限豪情,如今四周似乎一片萧条。这楼层可真大啊,象一个寂静的深潭,那么多钱扔进去,都听不见一声响,象石子激不起一朵水花。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水微澜?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渔夫网不到鱼,会返航;猎人打不到猎物,会回家;农民再怎么精耕细作,遇上灾年,也是没有办法的。及时止损,也比继续跟个无底洞一样亏下去,来得合理吧?


背靠着墙,一直盘腿坐到太阳西斜。橙黄色的阳光流淌得一地都是,像金光闪闪的梦境。外面传来一些电梯上下停不同楼层的叮叮声,车辆发动的声音,人们下班时的告别声。写字楼逐渐安静下去,梦境随着夜幕降临而黯淡了,三楼还没有装电灯,四周都是黑的,像夜空撒下了一张网,我就在这网中央,孤独而弱小。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好失败。要什么梦想,什么抱负,什么激情?!狗屁。


坐电梯回到诊所,我坐在办公室里面思考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庆幸Z先生向Rick提出的最后条件,竟成了我的救命符。我决定明早就和Rick解约,不管他再说什么,我都不能再继续这样每个月投钱进去,像个无底洞,我就认输吧。


正当我在酝酿明天该如何说的时候,打扫卫生的L太太开门进来了。冷不防看见我,她吓了一大跳,连连拍着胸口。我问她为什么那么晚还在做工。平时不是十点来钟就打扫好了的吗,现在都快半夜了。“酒店换老板了呀!听说原来的酒店破产了,炒了不少人,人手短缺,新东家的规矩可比之前苛刻多了,钱还少。”她手脚麻利地擦着桌面,又插上电源准备吸尘。


我的脑袋和她的吸尘机同时轰鸣。


大量的思维和记忆碎片,在我空空的脑子里飞舞,很快就把我对经济不灵光的脑子塞满了。破产绝不可能是临时发生的,酒店易主,也不是。在酒店申报破产的过程中,不应该和我有租约,餐馆也不可能能让我画图、动工、改建。任何新租约新企划,也应该等我和新东家签。


难道我掉进了一个坑?我该怎么办?Rick和James的做法,是否合法?或者他们也没有料到是这样的?也许,他们也不知道会破产,一开始也许他们是有心要和我一起合作建设这个计划的?既然如此,他们会不会再把拿去的钱退给我?等我拿回来这些钱,哦,不,哪怕只拿回来一半,我也满足了。


几十个上百个问题把我的脑袋搅得昏昏沉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熬到天亮,我迫不及待打电话给Rick,没接。再打,还是没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请你务必回复我!”我留了两三个电话留言。心急如焚地等待。


Rick终于亲口向我证实了James破产和酒店已经被卖掉的事情。事实上,这些变化在酒店换招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那时James还没有最后宣布破产。同时Rick也告诉我,不可能把部分押金、定金以及已经上缴的房租退给我,我可以自己回去合约上看,合约写得清清楚楚,“租客签约之后,如果酒店发生破产或转让等情况,所有目前租客已经投入的金额,押金等均不予归还。”


这不就是那种健身房或者发廊把会员的钱一收,会员卡一办,店就跑路的套路吗?我的天啊。


“可是,这两份租约,本来是不应该签的啊。你一定知道James破产、酒店会被转让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鼓励我这么做?”我眼泪直流,泣不成声,朦朦胧胧连Rick在大班椅后的模样也看不清楚了。


“和你讨论、签约的时候,我是真心的。我并不知道情况变化得这么快。我很抱歉。但是你还年轻,你拥有专业技术,没有伤到根基,你会没事的。我对你有信心。”Rick听上去很无辜。


一股快速增加的压力从我耳后呼啸而过,继而蔓延上了我的脑门,使我的眼眶胀得酸疼,似乎大量的眼泪就要决堤,整个脸庞是发麻的,喉咙涌出一种类似胃酸反流的烧灼感。身子似乎有千斤重,但两腿又象踩在棉花上。


我用眼光把Rick刺了千百刀,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单独和Rick说过话。实际上,不久他也不在这酒店上班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听说他原先还想留在新东家手下的,结果也没有。我在大楼里有一次看见过他,他告诉我,他现在管理附近的一幢大楼,条件比我现在的诊所还要好,性价比更高,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想办法,帮我没有损失地搬过去。我拒绝了。Rick是地产经纪人,每做成一桩生意,就有一笔收入提成。我对他的感情和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Rick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走之后,我经历了什么。


诊所及药房的团队有十多人,房租,员工薪水及医疗损耗等都是每个月必须的开销。我加倍延长了自己工作时间,把病人约得满满当当,不让自己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我先后关闭了自己位于爱迪生市那家完全不赚钱的中药房和附设的按摩理疗室,再把自己投资失败的情况,以及目前所遇到的困局和医生助手们说开,对没有办法继续以同样的薪水来聘请他们感到抱歉。而向银行贷款的额度非常有限,不是长久之计,如果这个收支不平衡的情况不尽快扭转,诊所就要宣布破产。


我也曾考虑不如马上搬离酒店,搬到一个相对便宜的地点。诊所和店铺一样,频繁迁址也会对病人造成困惑,宜守不宜迁。每次变动地址,所有相应的账户,医疗保险等信息都要变动,非常繁琐。诊所和酒店写字楼当初签的租约是五年加五年的延期,如果提前解约,必须偿还违约金,这样折算下来,亏得更多。两害相权,还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坚持多几年,慢慢恢复元气,等时机成熟了再搬走。


团队遣散后,诊所一下子安静下来。诺大的地方,只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一个半前台兼账目,比鼎盛的时候萧条很多,默默撤掉了报纸杂志上的广告,改掉网页的内容,绕了一圈,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无暇后悔和憎恨,痛定思痛,我沉下心,继续一心把心思铺在工作上,专注研究疑难杂症的病例治法,不再任由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不久,病人的数量很快再次回升,扣除所有开销之后,诊所又开始有盈余了,只是之前亏损的坑太大,要一点点地填,象精卫填海,不敢有一丝懈怠。


我常常会想起那年签约前的5月20号,Rick和我坐在院子里,阳光和暖,我们畅谈人生。


Rick娓娓向我讲述他的经历,他的创业故事,他的那些曲折的成功和失败。和他丰富的人生阅历相比,我所面临的这些所谓压力,似乎不值一提。阳光下他手臂的汗毛闪闪发光,指节粗大的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叩击在椅子扶手上,像在催眠,墨镜挡住了他的眼神。相较之下,我那时的迟疑就是眼光短浅,或者说格局太小。




工作虽然累,毕竟是我的专业,会令我忘忧,只是一旦回到家里,就不那么好过了。


“钱”这个字眼,在家里变得异常敏感。任何时候提到钱或和经济有关的事情,气氛都会忽然变得奇怪。Z先生和我约法三章,从此,凡是他说NO的,我都不可以去做。他常常后悔地说,当年不应该由着我胡来。家里的全部积蓄!那么多年的积累!要知道在“万万税”的美国,像我们这种中产阶级,是最苦的。他是真的心痛。


“如果不是你......"他每一次旧事重提,就是在我心里用刀剜一下,刀痕累累。“到底要给回你多少钱,你才会让这件事情过去?”我悲愤哭问,恨不得可以卖身或卖艺还此情债,可惜我两者均无。我甚至打电话去问保险经纪,因自杀而死的人,保险会理赔吗?我有两百万的保额。在Z先生眼里,我的郁郁寡欢甚至自杀倾向,都不过是一种小姐脾气,公主病,根本不值得同情。到后来,我一想到回家就害怕,宁可带着赎罪的态度拼命工作,或独处,也不愿意面对他。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由于税表上的收支数字幅度变化过大,不久我们被国税局查税。诊所的工作秩序严重打乱,对数字向来无感的我,只能依靠Z先生去对付这些破事。看着他翻箱倒柜找收据,收集资料,把诊所这些年的账目一本本打开来研究,头发在很短时间开始花白,我愧疚至极。“会坐牢吗?”我问他。没人理我。


尽管后来顺利过关,但Z先生很少再给我好脸色看了。我们的夫妻关系降到冰点。


2016年,酒店再次易主,十年的租约到第八年就可以提前结束。于是2017年下半年,我把诊所搬回了居住的镇内,结束了这些年每天往返上班单程需要40分钟的通勤生活。因为诊所的长距离搬迁,一开始,病人数量明显减少,尤其是南边的病人流失严重。


但医术医德是口碑相传的。一年比一年忙,以前的旧病人一批一批陆续回来了,像旧时燕,又如往日时光。很多跟着我多年的病人,知道我经巨变,他们总是用自己丰富的生活经验来给我鼓励支持,为我祈祷,希望我渡过难关,也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当我向他们深深感谢的时候,他们总是说,“让我们互为彼此的守护天使”。


新诊所和之前酒店里的大诊所在方方面面都截然不同。连栋平房,临街面,不需要坐电梯,面积不大也也不小,里面的格局是温馨的家庭式,小巧整洁。诊所门前有一张大家都爱坐的木摇椅,风吹雨淋,已经坏掉散架,并且几乎修无可修。今年,一位高龄不孕症病人经过中西医结合的治疗后喜获宝宝,她的先生为了表达感激之情,特意为我翻新这了张破摇椅,他就象医生给病人做手术那样,敲敲打打精修了好几天,还细心地涂上了红色的防水漆,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诊所前还有一小块杂草丛生的灌木残根,我把它们锄掉,种上花,栽上一些病人常用的中草药,如紫苏,鱼腥草。如果我忙得没有时间打理花园,病人们就主动为我锄草,施肥,浇水,养护花草。候诊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在花园前的桌椅旁坐坐,晒晒太阳,看书,闭目养神,看看远山,听听近处的风铃,鸟鸣。


我所居住的小镇四面环山,风景秀丽,大自然有神奇的疗愈力量。我和门前的花花草草一样,跟随四季的变化,复苏,生长,盛开。







有一天,心平气和的时候,Z先生对我说,“假如当年酒店不是用整层三楼来绑架你,单单是食疗馆,你完全可以做下来的。”我微微一笑,回答“但是就算是餐馆,你也不赞成我做啊。太多未知数,个性上也不符合你。”他点点头,“我们确实没有志同道合。”。


当年,他为了我的一腔孤勇,为了这个家,受苦了。虽然我们现在分开了,但是依然是很好的朋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最近一两年,我又开始四处考察,看农场,看可以合作食疗的地方,更加遇到一些非常支持和理解我的朋友,非常感恩。


我真心愿意帮助身边的人,但是我也要照顾自己的内心和热爱。只有热爱,才会乐此不疲。一个人,如果还没能找到让自己热爱的事业,继续寻找,不要放弃。跟随自己的心,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而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做什么,内心的渴望和喜悦就会使你充满动力了。


至于栽坑这件事,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怨言。一切杀不死我的,只会使我更加强大。认真行路的同时,我还是愿意继续用全部的善良和努力来对待世上所有的路,以及路上所有的坑。


特别感谢依蔓老师对我的启发和指导,她的温和有力的分析。还有恕行老师,她能够从素材的罗列里能看到最深层次的真正我需要面对的事情,和情绪。


无独有偶的,前段时间,Rick打通了我的电话,问我在哪里,还需不需要找地方开分诊所,说他现在手上也很多很合适的更有潜力的地点。我礼貌拒绝了他,我说,我现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I will get it by myself.


敬请期待。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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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短故事学院11月写作课程,11月16号- 11月29号,14天时间帮助你去寻找并写出你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不是冰冷的“指导”,而是有情感的连接。导师将结合案例与经验,指导你如何去挖掘被忽略的故事,如何在故事背后提炼出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如何将故事写成一篇优秀的作品。你的作品将有机会被发表在三明治,与数十万人分享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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