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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小镇种果蔬、养鸡鸭,没有W医生还原不了的故乡味道 | 三明治

W医生 三明治 2021-12-17

作者|W医生

编辑|依蔓



2009年搬到Warren来后,院子很大,我就开辟了一个菜园,种各种能想到又不易吃到的中国蔬菜瓜果,比如金身黄瓜、长茄子、豇豆、苦瓜、丝瓜、南瓜秧,还包括糯玉米、刀豆。玉米杆上的须须可以编成辫子,我又把上百棵玉米都打扮了一次。糯玉米非常好吃,还是三色的玉米粒,熟玉米捧在手里,像满手的热宝石。


菜地一种,就是这许多年。文艺女中年的园地,也是非常浪漫的。我学会努力做好三四月份应该做的事情,再安心等八九月份的结果。看这些农作物生长,尤其是在安静的夜里,几乎可以听见它们生长拔节的声音。随着夜深人静,露水无声凝聚在植物的叶片上,黎明之前,朝露闪闪,使人忘忧。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比如,藤蔓在什么时候攀援,什么时候伸出柔嫩的触须,一只蜂或蝶如何轻盈地落在花粉里,又倏然飞到另一朵花上。


移民国外,离开了故乡,拿什么去复制那些熟悉的味道?每当想念,我会闭上眼睛冥想,就能闻到街上牛杂摊档传来的醇厚香味,也能看见螺蛳粉上的酸笋和辣油,我甚至能看见那些在烟火气十足的小吃店里来来往往的人,一切都显得非常真实。沉迷在空气中的奇妙幻觉,是岁月里曾经的我,和那些属于我的时刻。


故乡是拿来思念的,而我把故乡彻底物化了。一箪食,一豆羹,我要看得见,闻得到,要摸得着,还要吃得到。我相信,只要能把所有的关于食物的知觉全部打开,我就能回到,或者至少无限接近那些时刻,以及被一日三餐串联在一起的凡人的命运。


糯玉米

给玉米须编辫子

苦瓜和苦瓜排骨汤

广东金身黄瓜



秋分,时光对折,昼夜平分。早晚温差骤然加大,门前的紫苏干枯了一大片。紫色的米粒般的花朵凋落一地,细密的苏子随风飘走,落到土里,会是明年的新苗。这片紫苏是我三年前开始种在诊所前面的,起先只是零散的三两株,渐渐长成了气候,今年尤其繁茂,紫红色的叶子沿着走道生长,简直要把全部的空地都占满。


联排的紫苏


起初种植紫苏,是为了造福妊娠呕吐的病人,后来,感冒的,食物中毒的,胃肠炎的,化疗肠胃反应的,都用得上,它就作为重要的可食用中药在花圃里保留了下来。


夏天暑湿严重那几天,我在诊所的脸书账号上post了怎么煮“紫苏饮”的帖子。紫苏饮是宋代的著名保健饮品,生姜,陈皮,红糖,紫苏,简简单单,味道芬芳,祛湿健脾,功力深厚。于是整个夏天,每天都有病人采摘紫苏,情景如江南茶园。


五月份的时候,附近一带开满了槐花,我去邻居(美国人)家的院子里,和他一起捋槐花,教他用槐花煎蛋做成奄列,我则做槐花猪肉馅的饺子和包子吃。忘不了他们品尝到槐花的表情,先是若有所思,然后再若有所思。


槐花、槐花煎蛋和槐花煎饺


有一晚我开在高速公路上,两边的槐花开得望不到边,雪淞似的在月光下散发着幽远的甜香。月亮缓缓东升,公路蜿蜒,随着气温下降,花香在静谧的夜里凝结,变得清冽,仿佛某种冰酒在酒杯里晃动,悬乳液一般撞击开去,把这蜜色的初夏灌醉。


柳州的槐花是黄色的,箭盘山下面的一家老店,卖一种叫“槐花粉”的小吃,发小问我是否有印象,我回想了一下,没有。有印象的是刀豆,和酸笋、螺蛳。


柳州的刀豆,一种狭长的长刀似的豆子,是腌酸来吃的,爽脆有嚼劲,童年时最深刻的记忆。几次回柳州,大街小巷居然遍寻不见,岂有此理。于是自己动手种。腌酸也非常成功。发小们热泪盈眶,不愿意相信,要吃刀豆酸,难道居然要来找我?


柳州刀豆酸


十年前在院子里的最远处,我种下几株竹子的幼苗,它们那么小,象几株野草。我等了这些年,竹子从稀稀疏疏的到现在密密成林。今年春天,家里的春笋已经吃不完,除了油焖,还可以辣油凉拌,还有笋丁猪肉包子。当然还有酸笋。



我还用紫苏叶和姜蒜辣椒及阳江豆豉一并做成了紫苏酱,吃饭拌面俱佳。又去附近的湖里摸了些螺蛳,清水里养着,吐干净了泥,剁掉尾巴,紫苏豆豉炒田螺。亲友们听说了,都觉得我不是人,是“神”。神神叨叨的神。


为了吃,我竟然还要自己做,而且从零开始地做,似乎向来如此,他们不能理解,就像不能理解入定的僧侣。我总是觉得,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也算是一种如意。


紫苏豆豉炒田螺




诊所的门前有一株比人还要高很多的金银花藤,缠绕在海棠树上生长,初夏的时候,花朵盛开,金银双花楚楚动人,入夜后更是香气扑鼻。出国前,我家旧屋楼顶种了很多金银花,每一个夏夜都是被花香沁透的。每年我都留心辨认,两地的花香是否有不同,结论是“没有”。但这几年我记性开始不好,老屋的花香,显得更加遥远。


金银花


不管是家里的院子,还是诊所的草地上,都长满了蒲公英,和车前草、艾草、金针花、鱼腥草。春天的时候,一朵朵的蒲公英黄色花朵,插在小玻璃瓶里,有梵高向日葵的风采。蒲公英有点苦味,做凉拌和馅的时候,要特别注意焯水和挤干净,多放麻油和少许糖。金银花和蒲公英,都可以泡茶和外用,其中的好处无法一一列举。


蒲公英花朵


四五月份时遍地艾草,摘嫩的艾草芽,焯水,打碎,加糯米粉和粘米粉,可以做青团。蒸青团的时候,也是樱花开得最好的时候,而且常常春雨绵绵,窗前的落樱,总使蒸汽中的青团带着些许隐约的感伤,而艾草的苦香又让这感伤升腾出某种希望来。总不想辜负这些大自然的好物。



最能跨越时空的,大概就是属味道了。每一种味道,都是刻在一个特定时刻里的基因。能够被复制,却不能回到当初。我们走过的路,遇过的人,见过的风景,无一不回到味觉上来,那是生活里必须细品的个中滋味,通过胃达到了内心,一切不必说。


去年秋天,我在深山里一个小沟中,发现了一大片野生的西洋菜,和紫菀混在一起,阳光下熠熠生辉。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片的西洋菜了,记忆中,这样的水沟里,眼前这么茂盛的生长,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场景了。我小心走近沼泽水沟,弯下腰来掐西洋菜,脆生生的菜梗,汁水四溅,不一会儿就掐了一大袋,连续几天都是猪骨煲西洋菜杏仁,蒜蓉炒西洋菜,吃得格外满足。西洋菜是我随父母从广西到广东之后才认识的。每当从一个地方迁居到另一个地方,总要告别一些已知,迎接一些未知。


那时从家里的窗户望出去,外面依然是有田地的,一格格的西洋菜地。农民是要割菜放到担挑上,和晨曦一起挑到市场上去卖的。收割了西洋菜的水田地,一大片的根茬,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气,细碎的,清爽的,和深秋的空气混合在一起,象薄薄的冰霜融化在嘴里。这是我对广东最初的印象。


山边野生西洋菜




1994年我在重庆码头上船之前,买到过一些当地的大沙梨,梨肉爽脆无渣,汁水充沛,唯一缺点是皮厚,必须用刀削。大概十年前我在新泽西南边一个农场,偶然吃到一种亚洲梨,除了外型不像,其他的都和记忆中那重庆的梨很相似。


我于是种了一棵梨树在院子前面。它很孤单,每年春天零星开花,而且从来不结果。今年,我没留心看它,居然就结了几十个梨。小小的,圆圆的,很努力的样子。我十分感激。


很多年才结果的亚洲梨


另一株原先就有的啤梨树下,圈出了一个养鸡鸭的地方,还养过兔子,围着窝棚种了金银花,现在一到春夏,鸭子就在梨树和金银花下享受这种十分诗意的光阴,鸭蛋很高产,捡鸭蛋很有成就感。


起初并没有想养鸭子。一开始养的是鸡。说不上为什么,这和有人喜欢猫有人喜欢狗一样,不好解释。也许是鸭子相对比鸡笨一些,它们喜欢集结在一起蹒跚绕圈,没有攻击性。不像鸡,喜欢鸡飞狗跳,鸡飞蛋打,鸡犬不宁,永远闹腾,似乎总是向往着远方和高处。


有一次我包粽子,发现手边没有咸鸭蛋黄,去超市买,味道远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粽叶已经是干品了,绳子也不是那种水草绳,而是白色的细棉绳,一切都离开我的记忆太远,若再没有咸鸭蛋黄,我会生气。我一生气,就会影响手上食物的味道。


于是才开始养鸭子。七个月后,它们开始下蛋。我开始腌咸蛋。除了腌咸蛋,我还腌所有可以腌的菜类,比如豆角,辣椒,芥菜,大白菜,萝卜,两个酸菜坛子,一直是满的。


人生三万天,日复一日的事情,如果没有一些热爱确实不容易把看似简单的一日三餐做好。网上有很多食谱,若是依葫芦画瓢,相信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我不是馋,我是不信。不信我自己,找不回那些在很多的情感缺失和断裂中的安心。或者说,是一种执念。





这是我在美国的第二十年,不记得自己的脚步遍及了新州多少山林原野,只觉得,兜兜转转,我还在原地,我的来处,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


去年在院子里挖了池塘,建了凉亭和小桥。狐狸和地鼠在院子里的杂物小房底下安家做窝,春天的时候,小狐狸绒球一样在院子里滚来滚去,在狐狸妈妈的怀里吃奶的时候,樱花随风飘落在它们身边。


疫情封城期间,我停诊在家。有一天,一只蓝色的翠鸟飞快撞到露台的落地玻璃窗上,晕了过去,翅膀也折了,我捡回来,用纱布和树枝固定它的翅膀,喂了云南白药,喂些小虫子。它后来康复,飞走,隔天又飞回来给我两根蓝色的羽毛。



不久后,两只大乌龟和两只小乌龟也爬上了露台,我把它们放到了池塘里。池塘里,蝌蚪和青蛙都多得数不清。还有金鱼。秋草长,秋月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几年荷花和莲花都开得不错,荷叶拿来做过荷香糯米鸡和荷香乞丐鸡,为了烤乞丐鸡,我还砌了个土灶。地里挖来一些泥,加水和成泥糊糊,把荷叶包好的鸡(已腌制)糊上,放在土灶里明火烧烤,烤鸡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很高兴,炊烟袅袅,不知今夕何年。


荷叶乞丐鸡


今年的所有月饼,都是我自己做的。从拣选莲子,豆子,炒莲蓉,炒豆沙,熬制转化糖浆,包制烘烤,以及做冰皮月饼,无一不是自己动手。一种食材,要在手心里的力量和温度下,要通过手工和烹饪的转化,才变成可以抵达内心的食物,方能和岁月抗衡。




一晚三弟和我一起练习中文,他在学校的外语课上选了中文课,我们用国语天南地北聊了几句之后,我教他背《静夜思》。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的。


“床前明月光,”我读一句,他跟着重复一次。“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疑是地上霜”。我们一字一句,还用手势来提醒他的声调,为了他能跟上,我读得很慢。


“举头望明月”,“举头望明月”。


“低头......”,我忽然没来由地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


“妈咪,你怎么了?”他歪着头,等我。


他的母亲忽然思乡,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无法对年幼的他解释。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远古的这个人,写这句诗,他的境界,我有心想接近一点。他爱吃红烧肉,他不瘦也不俗,他日啖荔枝三百颗,他漂流,辗转,随浪淘沙。


我也象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那样流浪,飘泊,落地,生根,发芽,开出花来,有幸结出更多的种子,延续这一世内心的安宁。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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