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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子意外摔断了手腕和手臂,但我们的跨国旅行仍然继续 | W医生专栏

W医生 三明治 2021-12-17

作者 | W医生

编辑 | 郝思嘉



旅途的前两天一切顺利,第三天的下午六点多钟,三弟就发生了一场意外。他从公园的猴架上跳下来的时候,没有站稳,摔断了右手的手臂和手腕。


那是2013年7月初,我们不在美国境内,而是在加拿大的温哥华郊外。趁着暑假,我和先生带着三个分别是11岁、8岁和5岁的孩子,从东岸飞到西岸,开始了为期九天的旅行。


“三弟会不会听话?会不会乖?”出门前外公外婆依然非常担忧,他们一再希望我把三弟留在家里。不过,我觉得是时候让他们三兄弟姐妹通过旅游增进感情,同时,也作为对三弟在学校进步了的一个鼓励。


谢天谢地,第一天和第二天都顺利地度过了,三弟的表现可圈可点,没有闹腾,没有撩拨姐姐,没有打架,总体还是算听话。大家绷紧的神经略略放松了一些。


没想到第三天就出了意外。




大家对三弟的担心不无道理。


亲友里凡是见过三弟的人,都会同情地对我们说同一句话,“等他长大就好了。“曾经一位长辈来家里做客时总结了我家的三个孩子的特点:哥哥稳重沉静,看来长大后应该会是搞科学研究的;姐姐聪明伶俐,口才好,将来可以当律师或者教师。至于三弟嘛,就只能当美国总统了。“因为他除了能把全世界搞乱,别的都不会。”


三弟上学前班时接受学校的评估,然后在儿科神经科专科医生处确诊为儿童注意力缺乏(多动)症、儿童自闭症(高能型)、亚斯伯格综合征。并开始接受市教育局为他制定的特殊儿童教育方案,包括一对一的教学课程,定期心理评估,情绪及行为等一系列的辅导治疗。学校特别强调的是正向教育,只要多以鼓励的方式和他相处,他就能够接受挑战,并最大程度发挥出自己的潜能来。


全家人对三弟的态度都不一样。结婚前Z先生是无孩主义,生下老大老二已经是他的极限,如果不是我一再坚持,他绝对不会答应再生老三。为了生这个孩子,我们有过很大的分歧。他不理解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小孩,我也没有办法给出很明确的答案,但我觉得生养孩子对我来说,是一种生命的历程,是另一种成长,我非常想要这种经历。


Z先生的育儿观和我不一样,他总觉得整个人生都被孩子的到来而打乱了,压在肩上的责任太重,因此言语之间常常透露着疲惫,情绪也比较消极。幸好老大和老二都是“正常”孩子,他才能够hold得住。没想到又来了三弟,是个“问题儿童”。


老大一直很想要一个弟弟,当时知道我怀老三的时候,很高兴,只是没有料到,这个弟弟是有点讨人嫌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善解人意的对我说:“等他到了六十岁,你就不用担心了”。


老二的外号叫做“Z三条”,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列举出三条道理来,但她文明社会的这一套,对三弟完全行不通,就像秀才遇到兵。


于是能和老三正常沟通的人,就只剩下我了,只有在我面前,他能不抓狂地把话说完整。


我在怀老三的时候,情况就层出不迭,孕早期一直出血,孕中期不正常宫缩,他也比预产期早了近一个月出生,整个孕期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比较焦虑,抑郁。因此我一直抱有一种歉意,对他也格外耐心。我爸爸说过,家里我是三弟唯一的正常邦交国家,家里无论谁的话他都不听,却神奇地和我非常亲密。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经常会被他气到完全失控,虽然明明知道他是只是一个小孩子,但生气起来没办法理智。我母亲说,假如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三弟这样的,真不敢继续再生第二个。我有时候也会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如果没有生老三,生活会不会减少很多麻烦,人生是不是会更加美好。这样的念头令我非常负疚,我那么希望成为一个母亲,难道仅仅是因为会拥有“完美小孩”而令人生更圆满吗?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想成为一个母亲,是因为我想去完全地接受和爱我的孩子们,也期待自己能在抚养他们的过程中获得些许的成长。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呢?


每一次出门,都有一些新情况回来。三岁的时候全家去佛州迪士尼乐园,他和姐姐打架,把姐姐一颗牙齿给拔了出来,虽说老二的这颗牙齿本来也有些松动了,但当满嘴血的老二哭着跑来找我们的时候,场面还是很惊悚。在餐厅吃饭,也好几次因为三弟太闹腾,我们全家被人请了出去。


印象中,有了三弟之后,似乎真的就没有什么关于出门的美好回忆了。假如不是暑假前学校老师大大表扬了三弟这个学年的进步,大概率我不会安排这个旅程。而生活里往往并没有假如,只有既成事实的已经。




那次旅行的第三天发生了什么呢?


那天我们游览的主要景点是加拿大温哥华以北具有上百年历史的卡皮拉诺吊桥公园,计划在公园里度过一个下午,晚上回城里吃晚饭,好好享受一下温哥华的中餐。


在晃晃悠悠,离河面七十多米的木板吊桥上,大儿子跟着我女友走,我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Z先生则死死抓住三弟,一路象和一条泥鳅在搏斗。孩子们在公园入口处领了线路图,为了最后能得到一个“到此一游”的图章和证书,挨个站点地打卡,忘记了旅途的疲劳,一路上连蹦带跳。我汗流浃背地跟在他们后面翻山越岭,既要盯着脚下的悬崖山涧,又要留神各个孩子的安全,肾上腺素飙升到了极限。最开心的还是孩子们,玩得大汗淋漓,在森林里奔跑了一下午,脸上也都是脏兮兮,头发粘在脑门上。


几个小时后,一家大小有惊无险地安全结束了吊桥公园的行程,回到了停车场。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驱车朝温哥华市区开去。当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开始拥堵,跟着大队车流,龟速前进。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完全不动了。导航仪上忽然出现一大片绿和一大片蓝,显示是温哥华史丹利(Stanley )公园。我们决定在这里短暂停留,歇一歇,等稍微过了交通高峰期再走。


公园里绿树林立,参天的红杉树在蓝天下高耸矗立,绿地面积很大,风景优美,游人却很少,沿着海边,远远看见一座大桥,应该是跨海的狮门大桥。我们把车沿着森林小路一直开到公园深处,绕了好一段路,才在一处有儿童游玩设施的小园地停下来。


就这里了。太阳开始偏西,海湾的凉风徐来,儿童园地里有滑梯、沙池、秋千、攀爬猴架、跷跷板,四周还有长椅。深远的天空飘过几丝白云,加拿大的天空似乎比美国还要蓝。我和Z先生坐到了靠背长椅上,伸直了疲劳的双腿,互相揉揉因为开长途车而有点僵硬的后背。


老三一马当先,冲到儿童场地里的猴架前,蹭蹭地荡了起来。他象一个小猴子一样,两脚悬空,双手抓着横杆,交替前进。又跳下来,去滑滑梯,似乎有几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孩子,开始和他追逐,玩跷跷板,他们的笑声传得老远。我走到他跟前,想把他拉回来休息一下,他挣脱了我的手,又朝小朋友跑去。他的精力真是太充沛了。


老大和老二长大了,对儿童乐园里的设施兴趣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浓厚,他俩走到一旁的标志牌前,阅读关于公园的信息,又沿着林间步道一路小跑,去研究下一个标志牌。“不要跑太远了!小心迷路!”我朝他们喊。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思绪随着不远处孩子们的秋千荡漾着,Z先生的手臂环在我肩膀上,把我朝他身边搂了搂,我叹了口气,竟然也有了那么一点岁月静好的感觉。今晚上可以在城里好好吃上一顿饭,再回到酒店里,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上一大觉。准备明天朝更北部的温思勒进发。




夏日的傍晚的风,暖暖从海湾吹拂过来,西边的几朵云渐渐晕染上了一丝金橙色,休息了有大半个小时。看看手机,差不多六点钟了。再过一会儿,就应该往回走了。我抬头看看,确定一下老大老二和老三的位置,准备喊他们上车。


老三还在猴架上表演,几个孩子跟随着他,在横杠上你来我往地攀爬着。我喊他好多次,他都没答应。估计已经玩疯了。我推一推Z先生,让他去喊三弟回来。他也没挪窝,今天真的太累了。“Jacky,不要玩了,我们要走了!下来了!”我把手围成一个圈,喊他。他没有理会我,继续在猴架上抓着铁杠子,双手交替地向前爬,有时还单手抓杠,身子悬空,远远看去真像一只小猴子。


应该是听见了我的喊声,只见三弟从猴架上忽然松手,小身子一歪,掉了下来,没有站稳,整个趴倒了。这种儿童游乐园的地面都铺着软木屑,尤其是秋千架子和猴架下面的地面,已经被孩子们踢出一个个坑来。三弟卧倒在猴架下面的大坑里,半天没爬出来。


几分钟后,一个小身影朝我坐着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是三弟。他右手垂放在身体前面,左手在右臂肘关节处捧着,脸色苍白,一边跑一边喊:“喔,喔,妈咪!妈咪!救命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张开手臂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脏兮兮的小脸蛋毫无血色,他嘴唇哆嗦着,惊恐的双眼里满是泪水。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啦?”我疑惑地问。旁边的Z先生也看得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我的手好痛!喔,好痛!”他连连吸气,试着把右手递给我看,但没有成功,痛得龇牙咧嘴。


我低头朝他手臂一看,糟了,右手整个垂下来,手腕变形了,前臂和手掌形成了一个餐叉的外观,手腕背面高高拱起,肿得老高,把皮肤撑起很大一个包。“餐叉手”是手腕骨折的典型特征,我迅速在心里做出初步判断。一定是他跳下来的时候,以手掌根撑地,但支撑不稳,身体的重量和下坠的冲力把骨头折断了,这种骨折在学龄儿童发生率很高。我右手托着他那只变形得厉害的手臂,喉咙里象被堵上似的,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三弟的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好痛啊,我好痛啊,妈咪!”他把头埋到我的怀里,开始哭泣。


“应该是你刚才跳下来的时候,没有站稳,摔到了,所以受伤了。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要坚持住,妈咪知道你很痛。等以后好了,你还能打跆拳道的。你是坚强的超人喔。”我抱着他,他微微颤抖,双肩由于剧烈呼吸而耸动,头发身上全是木屑,我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心痛。


前一分钟还是生龙活虎,现在却做了伤兵,而且不是平时擦破皮肤那种小伤,而是断了骨头,还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外国,郊外,公园,黄昏,旅途中。


Z先生一言不发,脸色很难看。“怎么会搞成这样?”他的语气凝重。


三弟嘤嘤地哭了起来,汗水沿着他脏兮兮的小脸流淌。我四处张望,想在地上找根木头或者树枝。忽然他的小身体在我怀里瘫软了下去,小脑袋也垂到了胸前,我喊他,他双眼紧闭,没反应,休克了。


Z先生呆呆地站在我旁边:“现在该怎么办?是马上飞回去新泽西吗?我就知道,和他出来迟早总会有麻烦。就不应该出来。他那么调皮!旅游,孩子又那么小,花钱受罪。” 


“快打911,通知救护车。”我打断了他的埋怨。“告诉911,我们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在Stanley公园的儿童乐园发生了骨折。家长是医生,确定是手腕骨折,小孩已经休克,给他们具体的方位,请务必尽快到达。”


“帮我,赶紧找一根直一点的光滑一点的木棍或者树枝,再给我几个塑料袋,或者衣服。”我对同行的女友说,她反应过来连忙四下寻找起来,不一会儿给我找来几根树枝,又把几个装东西的塑料袋一一倒空,迅速把每个袋子捋一捋,头尾绑成几根绳索交给我,帮我小心固定三弟手腕骨折的地方。幸亏我和她都是医护人员,关键时刻还算镇定。


这时911已经打通,老大老二也已经回来了,看到三弟这个样子,他俩有点害怕。我跟他们解释了事情的经过,老大担忧地问,“三弟会没事吧?他一定很痛了。”我点点头。


“妈咪,我们下来还能继续旅游吗?我们需要现在就回新州吗?”老二担心地问我,她更加关心旅途是否能继续。


“是的,我很确定。别担心。只要把弟弟的骨折处理好,我们就继续前进。问题总能解决的。”


听我这么说,老二似乎松了一口气。“我相信你,第一,你是医生,你会急救;第二,只要到了医院,就会没事;第三,他只是断了一只手,身体其他部分是好的,应该可以继续的。需要我做什么,我会配合。” 老二的律师语气,把我逗笑了。


老大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冰,是不是需要冰?他骨折了是不是需要冰敷?”他想起了一位小伙伴曾经在练武时发生骨折,当时我一边给孩子简单固定,一边让家长去找冰。有冰当然好,可以止出血和消肿。但是这附近都是空地,一览无余,上哪里找冰呢?


老大说,“我刚才看到过标志牌,附近有餐馆,餐馆一定有冰,我去找!”说完他就沿着右边的一条小路跑了出去,很快不见了。


女儿也对我说,“我去前面路口等救护车。我刚才研究过路牌,这里不是主路,等下救护车到了会找不到我们的,我可以为他们带路。” 她也旋风似的跑了出去,圆乎乎的身影,消失在我眼前。


三弟依然在我怀里昏睡,呼吸脉搏还算好的,只是比较弱。我把一根粗且直的树枝用衣服缠着,不让粗糙的树皮直接摩擦他的皮肤。再把他的手腕放在树枝上面,用塑料袋子折叠成的胶带固定好他的患肢,用背囊垫高,这样他怎么动都不会移位了,也防止了锋利的骨头刺破动脉而造成大出血的可能性。再用几件衣服盖好他的身体,紧紧抱着他,为他保暖,剩下的就是等待了,难免心急如焚。


不久,老大跑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一袋东西。“给,冰!”他把袋子塞给我,他果然找到了公园里的一个餐馆。我接过整袋冰块,再小心地敷在三弟的伤处,不一会儿三弟醒了,眼神呆呆的,问要水喝。


见三弟醒来,老大放下心来,转身朝老二的方向跑去。“我也去等救护车!”远处的兄妹两人,分别守住来路的两个路口,手中各自拿着自己的外套,翘首以待,准备看见救护车就挥舞示意。




救护车终于呜呜呜地来了,果然只能停在路边,无法进入林区。几个穿着制服的急救人员拿着担架,在老大老二的带领下,朝我们走了过来,问清楚情况之后,查看了三弟的伤情,也确定是骨折,准备把他转移到担架上。先要把我做的简易固定装置拆掉,换上专业固定架,那位帅哥在小心翼翼剪开树枝绑带的时候,还对三弟说,“哗,你妈咪给你装的这个很酷啊!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光荣的上等兵!”三弟非常自豪地说,“我是一个坚强的超人!”


上救护车前,我对Z先生说:“你们先回去城里,好好吃饭、洗澡、睡觉。注意等我的电话,一切顺利的话,我会通知你来医院接我们。凌晨前能够处理好,就算不错了。别担心三弟,有我在。你照顾好老大老二。”我回过头,紧紧拥抱了大儿子和女儿。“谢谢哥哥和姐姐,你们今天真是太棒了。”


老大走到救护车前,对躺在担架上的弟弟说,“我们回头见!妈咪是医生,你会没事的。”老二也走过来说,“剩下的旅途,我的小猪可以借给你。”(她有个专门陪睡觉的小猪公仔,从来不离开身边。)三弟嗯嗯地答应着,又像总统挥别民众那样,对车外的大家挥了挥手。隔着车窗我和Z先生四目相对,来不及再对他说些安慰的话,救护车已经开始发动,在呜呜的警笛声中离开公园,汇入车流。


救护车把我们送到了温哥华儿童医院。路上依然拥堵,尤其是到了城里,不过我的心情早已平复下来。三弟在救护车上又睡了过去。这一天下来,也够他受的了。


到医院拍了X光,结果显示右手桡骨远端完全断裂,前后移位,尺骨骨裂,所幸断面比较整齐,应该可以人工复位。医生进来和我沟通,签字,知会术前准备,麻醉,正骨等事项。“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石膏?”医生问他。“红色的!我喜欢红色!”


来了一位大个子的男护士,要把三弟连人带床转移到操作室去,“别担心,他会很快回来的。”男护士对他说。“来,跟你妈咪说拜拜!”


我拉着三弟的左手,摸摸他受伤的右手,绷带下的手指已经开始肿了,手指甲里还藏着黑黑的泥。“你看你啊。连手都还来不及洗呢。”三弟嘻嘻地笑了,遭遇这样的突变,居然还笑得出来,确实令人略感欣慰。可我又忽然觉得心碎。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他伸出左手摸摸我的脸,“你在怕吗?妈咪?你是在难过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是有一点难过啦,但我又为你感到骄傲,我相信你会完全好起来。”他对我挥手,“拜拜啦,妈咪,我们很快就会再见!我是坚强的超人!”


他所在的单间观察室,忽然就空空如也,只有厚重的隔间布帘子轻轻摇动。不一会儿,负责推床的护工回来了,把三弟的一双小鞋子交给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我。接过小鞋子一看,上面的泥渍斑斑,鞋面上有几处已经破了,鞋底也磨薄了,小孩子的脚就是长得快。手伸进去一摸,里面全是沙子。我叹口气,把鞋子倒过来,抖了抖,磕了磕,细小的砂石鞋子里掉出来,又在地面上弹开去。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三弟被平车推了回来,显然是上了麻醉,他还在睡,手臂上已经打好了石膏,一个红色的石膏壳壳。不久后他醒来,医生再来确认过没有问题之后,把一个黑色的单肩绑带绕过他脖子,把打了石膏的前臂固定在胸前,调整好,就准许我们离开了。这时已经凌晨两点了。


医生得知我们过几天就要坐飞机回美国,让我们在上飞机之前务必再来一次急诊,把打好的石膏切开一条缝减压,以免在飞机上由于机舱的压力增大,而引起血管肌肉受压迫,导致神经坏死。美国的医疗保险在此不能报销,这次意外,医疗费花了将近三千美刀。


付款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好笑,三弟摔倒一次,就去了我们好大一笔旅游经费,当初精打细算地做攻略,没有想到原来省的钱都花在了这里。看来一辈子吃多少穿多少,都是命中注定,焦虑也没有什么必要,见步行步就好。




Z先生来接我们,一路上他严肃地教育三弟,要他听话,一定要乖,不然就会惹麻烦,后果很严重。三弟低下头。


“没事了,这是意外,大家都没有料到的。不过我们三弟很棒哦,很坚强,受这么重的伤,也坚持下来了。哥哥姐姐也很棒,对不对?”我低头看着三弟,他拼命点头。“因为我是坚强的超人!”他小声说,又挥舞起左手。


回到酒店后,我把熟睡的三弟叫醒,帮他擦澡,他太脏了。他已经忘了今天的历险,高高兴兴玩起水来。石膏外面的手脚,脏得跟小猴子似的。把他弄干净后,我才开始清洗自己。冲澡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近十二个小时没有吃喝了,竟然也没有觉得饿。天也快亮了。


第二天一早,老大老二就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看望三弟,看得出他俩担心了一晚上。哥哥姐姐问了他很多问题,他一一回答,看上去像个英勇的伤兵在接受记者访问。


“医生已经帮你接好了骨折的地方,你的骨头已经接到了信号,它们会开始加快速度生长,所以下来就靠你不停地鼓励它了。它才会长得更加牢固。”


“那我会每天都为它加油!告诉我的手腕,它是最棒的!”


老三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体很感兴趣,有问不完的问题。我教他和自己的身体对话,用拟人的方法来介绍身体机能,启发他的自爱,防止自伤,也减少他对他人的身体攻击。这个方法对他很有效。


我们的旅程在继续,只是在最后的两天有所变动。因为要回去儿童医院切开石膏,依然是我陪同他去。整个旅途,三弟的情绪变得十分平和,听从安排,耐心等待,也不再小野兽似的横冲直撞。无论遇到谁跟他搭腔,他都要把自己的光荣负伤经过详细描述一次。“我妈咪说,等我骨折的地方长好了,就会比以前更加强壮。”遇见的每个人,都对我们全家能够在孩子这样负伤之后,还能继续沿着既定路线前进,而赞叹不已,一路收获了不少夸奖,都夸他们是“great team work”(优秀团队),夸三弟是“hero”(英雄)。


一路上,老大和老二自觉轮流照顾着老三。他们一起做游戏,学习用左手写字,左手拿筷子、叉子吃饭,每天不厌其烦地提醒三弟“要小心啊!”三兄妹的感情,也从这次旅游开始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各人都学会了承担自己的责任,也没有再争吵或者打架。我则感受到了他们对我更深的信任和依恋,无论走到哪里,两个孩子都主动地帮我做事,对我照顾有加,让我仿佛多了两个小随从。这种感觉很是满足。


为了不让外公外婆担心,我们约好了,不把弟弟发生意外的事情告诉他们。几天后回到新泽西,外公外婆在门口迎接,我们特意让三弟最后一个下车。他下车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十分神秘。外公外婆疑惑地看着藏藏掖掖的他,看到绷带时,表情从惊愕到痛惜再到生气,象川剧的变脸。


还没有等到外婆开口问话,三弟就大声说:“我是坚强的超人!”哥哥姐姐则争着把整件事情说了一次,外公一直夸三个孩子,外婆则一直数落我,为什么不盯紧一点,明知道这个儿子是个麻烦鬼,一秒钟都不能松懈的,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还不是我们应该享受的时候,父母应该“含辛茹苦”。我母亲一直不鼓励冒险,她的经验就是一动不如一静 ,尽量避免折腾。


“去,我们还要去!我们不怕!旅游好好玩啊!真的是探险!我们喜欢出去玩!”三个孩子异口同声,他们为自己的母亲作了证。




很久以来,我都有保留着记录关于孩子成长中各种“时刻”的习惯。它像一步一个的脚印,为我留下了和孩子们之间缘份的印记。成为父母,尤其是成为一个母亲,是生命中一个奇妙的体验,它和其他很多生命体验一样,具备独特而不可替代的特性,虽然是一种选择,却又充满了未知。


作为父母,可能最担心的就是不能给予孩子最周全的保护,不能替他们分担痛苦,或没有尽力去使他们感受到最大的幸福和安全感。而这种挥之不去的复杂情绪,似乎是和成为父母的那一刻同时产生的,是一种天性。我总觉得,在小孩子的成长中,自己也在成长,他们面对的所有问题,也是我们所面对的,这里面没有所谓的未卜先知,再多的“防范于未然”也只是一种预设的期望,这似乎又是一种人生常态。我尽量抱着好奇心去面对每一天,以平和的心态面对无法完全预知的生活。


人生至此,很多时候,感觉再怎么努力去规避风险,该发生的事情它就一定会发生,所以,倒不如把担忧的心情放下,兴致勃勃地去面对这些既平凡又不凡的生活,以不变应万变,去探险,无惧犯错,再去纠偏,解决问题,去收获爱,去蜕变,去成长,以及享受人生里有幸同行的这段旅程。育儿,大概也算是这众多赏心乐事里的其中一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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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12月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这篇作品来自三明治非虚构短故事学院。12月16号- 12月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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