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纽约一河之隔的白人中产社区,有个“我爱我家“宇宙 | 世界邮编
作者 | 密斯赵
在我和先生看来,我们所在的Hoboken(霍博肯)小城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社区。它和曼哈顿一河之隔,方便在纽约上班的我和在新泽西工作的他的通勤。小城占地不到两平方英里,总人口五万左右,八成是白人,近一成亚裔,非裔仅占3%。每天通勤高峰期,和我一样等公车进城的都是和我一样三十岁左右衣着正式的白人/亚裔男女。
如果把我们放置在欧洲艺术电影里,我们就是面目最苍白的城市大多数。但对于前来照顾我半岁宝宝的爸妈而言,这座小城则完全是另一番景况。
爸妈在Hoboken的生活,从结识了我家楼上的邢阿姨开始。住家保姆邢阿姨对我楼的中国家庭如数家珍,“八户中国人,三楼三户、四楼两户……我早摸清楚了”。这种了解令我的美国先生直冒冷汗。
邢阿姨是经中介引领从河北农村来美国打工的“黑户”,在现在的家庭已工作三年。她来这里是为了圆自己的“美国梦”。邢阿姨在纽约华人社区法拉盛落脚,先在中餐馆做洗碗工,后来疫情来了,餐馆业不景气,又做起家务当起了阿姨/育儿嫂。她每周工作六天,休息的那一天常搭雇主的车去法拉盛见朋友、给家里汇钱,虽然不能回国,但对自己的生活很是满意。
阿姨家的毛毛,比我家宝宝大七个月,见到弟弟就笑眯眯。阿姨告诉爸妈,冷冻的披萨只要一块钱、法拉盛的排骨比这边便宜三四刀、那边剪头办事都说普通话、“就跟国内一样”。
如果说邢阿姨为我爸妈打开了Hoboken的大门,刘大爷则是我爸的“耳报神”。刘大爷住在我家隔壁两条街,他的女儿在小城的大学工作,因此认识了相似背景的人家:王家的媳妇在波士顿读博士、陈家的姑娘等着找男朋友……家庭财务、恋爱婚姻、背景籍贯……无人不识、无事不晓。
爸妈上下午各一次出门遛娃,带回来的故事,用先生的话说,“比我们住这里三年的都要精彩。”
陈家老两口在公园里迎上了我爸妈,原来他们错把我家的婴儿车认成了邢阿姨家的。而他们急着找邢阿姨的原因则是她介绍认识的“劲松奶奶”。劲松奶奶的女婿是美国人,奶奶热心,替急着为女儿找对象的陈家老两口物色到了一个合适的ABC,“各方面都挺不错的,就是有点矮,一米七”。开心过头的陈家二老还没回到家,就不慎遗失了通过刑阿姨拿到的劲松奶奶给的联系电话,心急如焚,只能在公园里守株待兔,殊不知等到的却是我的爸妈。
我妈补充,陈家二老口音浓重,又似耳背,沟通十分不畅,但陈家姑娘在高校任职。
“怎么还需要爸妈找男友呢?我看你们都是瞎操心,没准人家喜欢女生。”我说。
“或者有一个白人男朋友。”先生猜测。
“别胡说八道。”我爸妈完全不觉得我俩的笑话好笑。
时间久了,我和先生也逐渐了解了Hoboken中国邻里之间的盘根错节。邢阿姨和劲松奶奶相熟,却并不喜欢她。邢阿姨家的毛毛本是宝宝的姥姥照顾,因为姥姥和女儿闹翻一气之下回了北京,这才有了邢阿姨。于是姥姥走前,拜托劲松奶奶当自己的“眼线”,要好好监督、及时汇报,看邢阿姨是否称职、宝宝是否安好。
“十万八千里,她又能干些什么呢?”我不解。
早春的周六,我带着爸妈进纽约。刚出门走到公园,就遇到了毛毛,毛毛领着爸爸的手,跟着我的爸妈不肯离开。刚依依道别,又撞上了同楼的石大叔。这种熟稔一下把我从这个重视边界感的中产白人社区带回了“我爱我家”“闲人马大姐”宇宙。先生不懂什么是“马大姐”,好不容易通过我的翻译搞清楚了谁是谁爸爸的他感慨地说:“你爸出门好像咱们市长出巡啊。”
有宝宝前,先生曾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起他理想中的生活“社区”/“共同体”——人们因为对所在小环境各项事务的关注、兴趣相投或是相似的身份认同而聚集在一起,组织活动,守望互助,共同决议。每个人都可以在群体中得到依靠,并且相互同情、支持。这样的群体也拥有强大的政治力量,它们可以左右自己所在的社区甚至更大的区域公众事务的决策,在英国、在台湾都有许多经典案例。
作为在美国长大的1.5代,先生深知移民家庭在社会文化资源上的缺失。我可以理解他的理想。这样的社区,我也向往,但对于从小在紧密的“大院”里长大,连交了非我族裔男朋友都会被远在大洋彼岸的“社区”非议的我来说,我对任何“集体”习惯性存疑。
改变从为人父母开始。“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养大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先生都算是“lone wolf(独狼)”,我们有要好的朋友,但生活工作中的大小事都靠自己解决。这也是无数的我们——独自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城市,的职人写照。可一旦有了小孩,我们原先自给自足的舒适圈被打破了。无数的新问题需要向有经验者求助,无数的物质和精神上的需求需要依靠。于是先生加入了脸书上的“Hoboken妈妈群”,我也加入了微信上的爸妈群、二手转让群、共同成长群、美妈小仙女群……
在群里,我因宝宝突然不肯进食的焦灼得到了平息、对宝宝睡眠习惯不好的担心得到了回应、我从隔壁楼的妈妈手里买到了原本高价的蒙特梭利玩具、还买到了整个亚马逊缺货需要等几个月才能从日本寄来的贝亲奶瓶。短短几个月,我也从索取者变成了分享者,安慰更加新手的妈妈“刚翻身是会夜醒的,放心吧,几天后就过去了!”,也二折出手了状况良好的宝宝摇椅,免费送出了一大堆已经不再适用的宝宝用品。我感动于这样的交换,甚至惊讶。在香港度过二十代的我早被那个城市“教育”得快捷高效,各人顾好各自事,而成为妈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我。
12月的一天,大楼的电梯里贴上了一张宣传单:“保卫我们的公园,请在25日前投票。”公园离我们的大楼只有两分钟的步行距离,是附近居民遛娃遛狗、散步锻炼的地方、也是我爸妈和诸多阿姨大叔的信息交流园地。
原来,“一项耗资3.3亿美元的本地公立高中翻新计划将扩展高中的娱乐和教育项目,其中包括溜冰场、游泳池、足球场、跑道、两个健身房、两个网球场、烹饪艺术教室、艺术室、戏剧艺术/布景设计店、健康工作室、物理治疗室、媒体教室和 IT 实验室;它预计会帮助高中增加至少100名学生。”扩建的代价之一则是,我们的公园将被征用,成为高中的一部分。
先生边读,我亚裔“重视教育”的脑子里警铃大作,“sounds like bullshit.(听上去很扯)”一座全新的大楼就可以改进一所高中的教育质量吗?听上去倒像是政商勾结的圈地捞钱。
和“亚裔对政治没有兴趣”的刻板印象不同,在我的妈妈群里,各位“宝妈”对该项计划的反应强烈,有人时时分享教育局的最新公告,有人质疑进程的速度“这么着急,是不是资金周转已经有问题?”,有人小道消息灵通热衷八卦吐槽。事实上,较晚入群的我从群通知中就对大家的“政治热情”可见一斑。群主写道:“我们local(地方)的选举本身就是non partisan(无党派)的,又关乎每个人的生活,自然欢迎讨论,但是请不要引申加入两党之争,更不要引导没有经过证实的揣测。前年大选有人拉了党派小群各自讨论,有兴趣的可以自行组团,但请不要在这个大群里讨论党派之争。”几句话写的举重若轻,不禁让我联想前年发生了什么,又令人尊敬群主的智慧——这种成熟的态度,哪像是我们平时言必批判的对政治冷感又不明就里的一代移民呢。
守卫公园、反对计划的活动在这个小小的城市积极展开。公园门口,有人派发传单;家里的门把手上,也有人挂上了“请投票”的门牌;而在网络社区——脸书、reddit、论坛上,两派的宣传力度更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期。其中一篇广受赞誉的帖子,来自一名正在公立高中就读的学生,他先表明了他的身份——辩论队副队长、篮球队副队长、棒球队员、剧团道具师……
“首先,我不希望任何人用种族来简单化这项计划的两派对立。”他写道,“但是,我很遗憾地看到,这项计划已经将我的学校和我的社区分成了两派,他们互相争吵,势不两立。而两派都有我爱的朋友。”他继续道,“公开发声很难,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支持这项计划。”他讲述了和布鲁克林一所高中的篮球比赛,指出队里缺乏的并不是场地而是专业的教练、陪练以及各项社团的统筹及时间。“我不认为新的校舍会改变我们的状况。我们需要的是切实的有针对性的改变。”
“He should run for office in the future.(他长大应该去竞选公职)”有人回复。也有律师主动提出想要成为他的mentor(导师)。
1月25日,身在海外的我先生投下了一张神圣的反对票。当晚,结果揭晓,“反对派”以近2比1的概率大胜。
细小可见的民意最有可能在社区层面体现。我又想起先生向往的“社区”——人们因为对所在小环境各项事务的关注而团结在一起,守望互助,共同决议。
我爸妈的圈子不讨论守卫公园的问题。中国人聚在一起,少不了互相打探。3B的房子多少钱、2F和我家户型一样却比我们租的便宜不少、郑家的宝宝一觉睡到大天亮、石大叔家的宝宝已经完全自主进食了(做父母的人一定能理解这句话带来的焦虑)……
爸妈收集回来的每一条看似“不经意”的信息,都有几分引申义。在美国长大的直线思维我先生听不懂,可从小被培养要“懂得人情世故”的我不堪其扰。每一条信息都需要我的过滤和解释——我们为什么决定不买房子、2F租来时正值疫情高峰、我家宝宝这个月龄上大部分小朋友还需要吃夜奶而他早已戒了、石大叔家的小孩比我家的大了近一岁。
这些都是小事。比起周家的女儿在瑞银工作、刘家的儿子儿媳一个在谷歌一个在亚马逊、李家的儿子在微软儿媳在大学任职,林家准备从隔壁搬到河边“那边同样的房子得这边两倍价钱!”,而王家因为媳妇在读博士入不敷出准备搬离我们这个社区……我不禁却实在不想猜测在得到这些“隐私”的同时爸妈出卖了多少我们的信息,而我和先生这样“非主流”的文科路线又如何无法融入这套经典的“海华(海外华人)”体系。
我和先生曾经讨论,很庆幸的一点,就是我们两个来自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人的结合模糊了各自社会的评判尺。那些世俗、严格、且确凿的标准在我们身上失重了,任何人似乎都很容易理解且判定的背景、职业、甚至学历、文化上的门当户对不得不有所游移,到底我和他谁“占了更多便宜”,“谁又配不上谁”。与此同时,我们各自的族群可能都会认为我们“叛变”了,不再是“纯粹”的某种人。这让我们难以在传统意义上的族群里获得百分百的信任,是跨文化人不得不面临的尴尬,但对于自由价更高的我和他而言,却也是一种难求的解脱。
当然,也有人比我们更进一步,加入全新的阵营,不再回头看。比如我们常遇到的同楼的ABC妈妈,次次见到,她都和非亚裔在一起。她有一种亚马逊女战神的气势,怀孕的时候,喝令着两个五六岁的女儿跑东跑西。刚刚过去的寒冬天,我曾见她推着婴儿车在楼下大堂和(白人)妈妈聊天,神态自若。经过的一刹那我才看到,有两个看上去出生没几天的小宝宝穿着短袖露着两条光腿躺在车里,她自己也穿着单衣。连一向教育爸妈“宝宝怕热不怕冷,不可以捂”的我,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真的没事吗?看宝宝的天数,她也不可能“出月子”啊!随即又想到,在她成长的路程中,会不会早就烦透了“亚洲式关心”,而她的体格和不符合“小女生”形象的外表又是不是也曾让她很受伤,她又是不是因此才“不和亚裔来往”。我问先生,你说,她看到我会怎么想呢?先生语带讽刺,“le petite princesse”,又补充道,你放心,她没精力想你。
我无法想象她的生活,也无法判断她的生活是不是我想要的。
前几天爸妈出门遛娃,遇到了一个三四岁样子的混血小朋友。我爸上前问,你是哪里人啊——如同所有中国人,期待一个明确的单一的身份认同。小姑娘抬起头,骄傲地说:Hobo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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