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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返乡的墨西哥人 | 上海此刻

LIN 三明治 2022-06-16


作者 | LIN




今年五月,马尔多买到了从上海浦东飞往墨西哥城的机票。


他随身带回去的行李不多,在上海五年的时间,用一个背包、一个手提袋装完,里面都是必要的生活用品。临走前的一个月,他把身边有价值的东西都一一卖掉了,比如摩托车和越野自行车。而那些不太能卖上价钱的,统统打包,一并扔进了小区楼下的旧物回收箱里。


2022,是马尔多在上海的第五个年头,在这年的第五个月份里,他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候机厅



上海,一见倾心的地方


5年前,马尔多来到上海,从事产品设计工作。这些年,一共辗转过四个国家生活,墨西哥、夏威夷、意大利、中国。现在家里住着妈妈、姐姐和姐夫。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美国了,从此杳无音信。


马尔多能流利地说西班牙语、英语和意大利语。中文只会一点点,发音是很典型的“老外”声调:大都集中在一四声,尤其不太会第三声的转弯,马尔多用老外自称自己,谈起外国人,不说foreigner,只说laowai 。


在他住处的墙壁上,挂着几大张写满了汉字和拼音的大纸,书架上,有几本基础汉语教程的书籍。笔下的汉字方块写得费力又认真,规规矩矩摆着,笔划笨拙,但看得出,写字的人在努力保持着整饬。


马尔多说自己是典型的city people,相比起缓慢闲适的市郊,更乐于居住在快节奏的都市中。往年,宁静的小镇他更相熟,从墨西哥、夏威夷到意大利,他都生活在小镇上。这些小镇风景各异:墨西哥城的家乡,建筑低矮,房子装修简洁,邻里关系紧密,走上街,几乎张张都是熟面孔;夏威夷,那年他20岁,住在自己伯父家,房子外墙是蓝白色,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附近的火山,数百米外就是一片海滩,停着游艇,也有可以冲浪的地方;而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哪怕相距数百年,依然在建筑的线条里,保留了文艺复兴的痕迹。


上海是city people会一见倾心的地方。所以当初租房时候,他选择了某条梧桐小路旁的房子,位于徐汇,是旧法租界,也是上海马路和树林的浓缩精华,马路窄小,行人,多是游人和遛狗的年轻人。各色店铺散落在两旁,卖咖啡、酒、泡在坛子里的橄榄、各种颜色的芝士以及形状奇怪的蔬菜。住在附近的外国人不少。


马尔多先生热爱探索城市,主要的方式用骑行。他一辆越野自行车,轻巧,可以单手扛起,从楼下走到自己五楼的住所,座位高,骑上去的时候,人需要匍匐在上面,紧贴着,以最大限度运用腿部力量。


当然,在上海城市的小马路上,骑行并不需要太快的速度。相反,慢速更有助于观光。且因道路平整,越野单车发挥不出应有的效果。附近出行时,扫一扫路旁的单车就好。他知道很多骑行线路,目的导向,过程随心情发挥,毕竟他来这里已经五年了,且记忆力不错,方圆几公里内的地方都可以不用导航。


他喜欢热闹,所以并不排斥人多的地方。从高安路到四川北路,是他常骑的路线。风景最好的路段从常熟路途经,会达到苏州河。沿着河道骑行一公里左右,石子路,有点颠簸。中间会遇到一两座铁索桥,略有起伏,需要加把劲。到了平缓下坡坐下来,沿着河道,把脚放空出去,感受风,看前面的路、桥、散步的人、散步人手上牵着的狗……老建筑,路过,一幢一幢一幢。


快到终点前,把单车停在在一家商店门前,那是骑行的目的地。商店里面空荡荡的,外面放着几把塑料鲜花。随后改成步行,行至一座石头砌成的拱桥处,终点到了。有时他会把腰靠在桥边的围栏上,放缓呼吸,打个呵欠,看眼前的东方明珠。桥在河上,河道安静,夜晚灯打在河面,映射点点波光。桥上行人很多,大多是游客,一批一批来来过过。有许多卖气球的阿姨,不时停在面前,问要不要买一个,笑着摇摇头。


阿姨们手上的气球一大把,有的装着灯管,闪闪发亮。买的多是年轻的女孩子,拍照的手拿不稳连接的绳索,气球挣脱开来,往天上飞,耸一下,再向上,越到高处,就越没有什么力气了。路人,一些会仰起脖子看,气球的轨迹颤颤巍巍的。孩子们兴致高,盯着,可以看很久很久。


闲暇时间游荡上海马路,他的目的地大多是各种餐馆,西餐、日餐,中餐中他比较喜欢东北菜。当然,所有的一切里,最爱的还是意大利菜。上海好吃的意大利餐厅很多。巨鹿路上的Mamamia,令他印象深刻,那家店的老板是那不勒斯人开。而那不勒斯,正是披萨的发源地。他认为那里的玛格丽特披萨最是美妙,虽然每次去都想尝试新的口味,但最终还是会点玛格丽特。


他是那家店的熟客,与老板相熟,所以每次去,老板都会给送上他一杯开胃酒,坐下来,随便聊几句。那杯气泡酒,100来毫升,用椭圆形的玻璃杯装,不算太甜,一杯下去,刚好能让脸上染上一点醺红。老板年龄30岁出头,戴黑框眼镜,留络腮胡。他说话声音敞亮,肢体动作很多,说到高兴的事情,会放开了声音大笑。一次,他们聊到了玛格丽特,老板说自己不大满意,当季番茄不好,不够酸甜,有点生涩。




三月,失业和封锁


学生时代,马尔多学的专业是工业产品设计,大学最后那年,曾去意大利交换,生活了一年的时间。他说他为意大利的的一切深深着迷,尤其是建筑,设计师的视角令他能留心其中蕴藏的精心与巧妙。


2017年,在一位俄罗斯朋友的推荐下,他找到了一份设计师工作,工作地点在上海。朋友对中国印象很好,你会喜欢那里的,她对马尔多说,你应该去试试。就这样,马尔多来到了中国。


三年后,公司中止劳动合约,他结束了这份工作。因为拿的是工作签证,如果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他将在一个月内离开上海,为此,他开始广泛地寻求机会,投简历、问朋友,辗转一番,找到了一份在高中做英语老师的工作。地点在宝山,是一所国际学校。为此,他从市中搬离,住进了学校提供的宿舍。学校面积很大,相比市区,宝山会空旷不少,天空很干净,因为没有被高楼遮挡,黄昏时候,能看到大片的夕阳。


不久之后,因为和校方发生冲突,马尔多被解雇。后来,他联系上又一家设计公司,公司给他先提供了五个月的实习时间,如果考核通过,可以正式录用。


从3月开始,上海爆发了新一轮疫情。2月左右,当时深圳正历经封城。他问一个中国朋友,上海也会变成深圳那样吗?朋友回答,可能性很小,末了补充,即便真的爆发了,也不用太担心,应该能够很快被控制下来的。而事情,恐怕就会这样,朝着完全超出预料的方向发酵、发展。


4月1日,上海浦西开始封控。作为一个生活在外国异乡人,马尔多越来越感到,平日生活中一些微小的间隙,在这个特殊时期下被一步一步扩大着。而属于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比如吃喝,都因为其中的差异,而突兀地显现了出来。


对社区发来的一些蔬菜,马尔多很是不知所措。看着社区送来的菜,感到有点为难,只好联系在中国的朋友。有时,他指着一把芹菜问,这是什么?有时,他指着一把苋菜,这又是什么。朋友有些无奈,芹菜尚且可以翻译,至于苋菜……先直译,说amaranth,它们叫做,你可以炒着吃,往用锅倒上油,再把菜放进锅里去。最后,会炒出来很多红色的汁水,泡白米饭,味道不错。




我快没水喝了,一天,他打字给朋友。按照国人的思维,用烧水壶烧自来水,只要有壶有水,怎么可能没水喝?而朋友转念一想,西方生活习惯喝直饮水或者矿泉水。烧水喝,这大概超出了他的生活习惯,but you should try it.(但你应该试一试) 朋友向他解释中国人的“喝水方式”,把水倒进壶里,烧开,冷下来,这样就可以喝了。


那段时间中,有一天是朋友生日。他打去语音电话,生日快乐,今天怎么过的?朋友在另外的城市,出入城区尚且自由。考虑到当前两边生活状况差异,只能简略描述了下那天的日程,没说太多细节。无论如何,法餐、蛋糕一类的事物,对于马尔多在上海的情形,听上去不太友好。太好了,他倒是很开心,生日就是应该尝试不一样的东西,带着不一样的好心情,我真为你高兴。




四月,回家的前一月


四月初的某一天,马尔多接到电话:他的核酸检测结果显示异常,打电话的人告诉他,之后会有人到家里来,把他转运去附近的方舱。


接下来的一周里,并没有人来接他,直到4月18号晚上。到方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简单安顿后,他和室友(另一个外国人)被工作人员领到自己的房间门前。然而,门把手却被白色的细线缠绕,而紧紧锁起来。是里面的人锁的,却态度很坚决,管理人员来,协商多次,也毫无办法,门依然紧闭。




随后,他们被工作人员带去了另一个舱室。那天,躺在床上,伴着周围男人们打呼噜的声音,马尔多睡了过去,睡得很快,很沉。


从四月二十号开始,在方舱里,他待了一周。四月二十七日,马尔多回到自己在淡水弄的住处。回家途中要经过新天地,这片素来繁华,甚至可以说喧嚣的街道,彼时彼刻,空空荡荡。


五月初的某天,马尔多接到新公司发来的邮件,里面写道,马尔多先生,很遗憾的通知你,经过商议,公司不打算正式录用你。


眼下,解决工作是当务之急。他四处打听、求助。生活在美国夏威夷的伯父给他发来信息,告诉他,如果马尔多愿意的话,可以去美国夏威夷他所在的公司工作。


伯父在夏威夷从事的是建筑行业,和马尔多的专业有些出入,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机会,马尔多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你应该抓住。谢谢你,我很愿意来。马尔多回复。伯夫遂发给他一些工作相关的资料,让马尔多提前学习参考。在上海最后的一周里面,他每天看一些资料,过得还算充实,至少,充满希望。


接下来,他开始准备离开。


从生活五年的城市离开,对一个外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马尔多回顾自己在中国这些年,对于上海,他首先想到的形容词是“lovely”(可爱的)。这是一所充满机遇的城市,他说,但随着疫情,一些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偏离轨道。所以,对于离开,马尔多说,自己并没有太多留念或者遗憾。


初到上海,马尔多凭借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机遇,但哪怕从一开始,他在内心也为自己制定了一份清晰的计划。他的梦想是开一家设计工作室,做独立的设计师。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马尔多愈发迷茫,未来,好像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模糊了。


在他乡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联结,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对于马尔多这样,只身一人闯荡上海,中文都尚且不太流利的外国人来说,则更是难上加难。马尔多曾询问过在上海创建独立工作室的过程,了解到其中需要投入的资金,以及申请所需的各种手续文书后,他决定还是先放一放。而后,他接连失去工作,从设计师到国际学校老师,其间,为了增加多一点收入,他做过健身房的动感单车老师,也为邻居小孩补习过英语。


对这些尝试,马尔多保持相对乐观开放的态度,但心里还是隐约觉得,自己离最初的计划越来越远。直到这次上海新一轮的疫情,作为“导火索”,放大了马尔多生活里方方面面的裂痕。至此,他下定决心离开。


眼下,他准备先回位于墨西哥城的家,六月,再去夏威夷的公司。他上网查询机票,了解相关政策,发现所有国际航班,都有两条必需要求,一是核酸阴性检测报告 ,二是接种疫苗的证明。而因为特殊时期,出离上海还需要社区居委开具的文字证明。


社区要求“非必要不离沪”,如何才能让回墨西哥这件事变得“必要”起来?马尔多给墨西哥驻中国大使馆写邮件,说明自己现在因为身体和工作原因,想要离开中国,希望使馆能够用一份文字证明说明情况。几天之后,大使馆回复了,发来文字说明。马尔多把它提交给了社区,遭到拒绝,“这不够详细”社区告诉他,文字还需要说明原因和事态的紧急性。


马尔多再次联系上使馆,请求他们按照更加规范的方式书写,请务必要着重强调回国的必要性和紧急性,马尔多向使馆工作人员解释。第二封信件通过了,居委接到后,给他开了来自社区的批准同意离开证明。凭借此,马尔多能够离开封禁的小区,去到机场。


坐飞机的那一天早上,他八点就出了门。飞机起飞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半,浦东机场有些许行人,但相比往常显得很空。里面没有地方卖食物。机场工作人员说,现在只有早上六点左右的时候,会有方便面等食物供应。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在马尔多计划回去的时候,他的家人们正在墨西哥城附近的一片海滩上度假,他并没有提前告诉他们自己回家的消息,而是准备在某一时刻里,突然出现在海边,出现在家人们的面前。




抵达墨西哥城


从今年三月底起,上海疫情反复以来,马尔多先生作为在华的异乡人,先后遭遇失业、感染新冠。四月底,从方舱隔离结束后,他决定回家。


五月十一日,是他离开的日子,当时,他居住的淡水弄没有解封,小区的大门紧锁着。他向门卫出示了机票、证件,希望开门,遭到拒绝。无奈之下,只好报警。警察来,协商一番,大门打开。网约车已经在旁边等很久了,开门、上车。


马尔多出了门,一路上,在上海的最后这段路上,他看天,看树,看两旁的小马路。有些马路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有些空空荡荡,只有酒瓶和树叶枝丫。


无论如何,他还是回家了。



5月13日 马尔多抵达墨西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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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的春天,上海正在经历一段特殊时期。主流视野之外,我们想要看见普通人此刻的生活日常,听见个体发出的声音。来自个体的真实生活记录,让我们相互倾听,彼此守望,在封闭中建立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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