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东北四线小城的"复活者联盟" |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4-11-06



“一个月三千二,包住宿。”乐乐不敢相信,那个矮个子的男人用南方口音开出了“高价”。此前,这个00年出生、大专学历、身高166厘米,体重超过150斤的女孩已经失业快一年。她打算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就去培训机构做销售。女孩相信自己这种身材,会在孩子眼中更显得可爱,自然更有市场。女孩给自己起了乐乐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能多些快乐。


“有提成吗?”乐乐在恨不得一口答应时,忽然想到此前在上一家健身房的提成。“头两个月没有。”男人回答,“从第三个月开始,每张卡提成五十。”


不会是骗人的吧?


又不是被骗到缅北,只是到沈阳旁边的四线城市去工作罢了。


省会有什么好!又找不到工作!


在心里斗争之后,乐乐用问题代替了回答,“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乐乐把她从沈阳到盘锦上班这件事,跟家里说成“公司安排出差”。她怕不和家里说,如果出了点什么事,不好解释。


从沈阳到盘锦,高铁只需要一个小时。从火车站走出来,开车来接乐乐的就是那天面试她的南方男人。十分钟后,乐乐在宿舍见到了另外四个女孩。四个女孩里,乐乐的打扮最土。这让乐乐有些气馁地分辩,“我的衣服都在沈阳,没带过来。”接她的男人却说,“你这样就挺好。”


后来,乐乐才知道,男人不希望自己店里的销售都是精致漂亮的女孩,也希望有朴实甚至不起眼的女孩。比如乐乐。男人也是第一次到东北的四五线城市开健身房,不知道这里人的喜好。各种可能性都要去探索。会籍顾问的外形不同,才能尽可能多地覆盖到不同的人群。


待男人走了,乐乐和另外几个女孩说了名字,但都是代号一样的,比如乐乐就说自己叫做“乐乐”,还有女孩叫做“阳阳”,没人知道这是真名字还是假名字。以代号示人,看来无论是省会沈阳还是四线城市盘锦,只要是合租,基本都没啥差别。“这周围还挺繁华的,我下去看看。”乐乐肚子早就饿了,找了个借口,下了楼。


四个女孩的宿舍是两室两厅,差不多一百一十平。乐乐本想去找点吃的,哪里想到,走出小区已经快一公里了,周围的小店都关了门,路上只剩星星点点的行人。乐乐壮着胆子,“大姐,这附近有没有面店或者小吃店?”擦肩而过的行人一愣,“孩子,这都晚上快八点了,就火车站那面有吃的。”“那多远啊!”“远啥,走路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谢谢大姐,我还是点外卖吧!”乐乐当时感觉自己是被“骗”了,到了一个连夜宵都要靠外卖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乐乐等几个女孩就每人被发了一千张宣传单,男人催着她们“去发”。女孩子们也都乖巧,改口叫“老板”。男人却义正言辞的说,“不要叫我老板,我和你们一样,是替别人打工的,叫经理就行。”


如果是在省会沈阳,这几个女孩恐怕是要被送到不同的商圈去派发传单。但在盘锦,她们竟然都被送到了万达广场。


“你好,我们这里是新开的健身房,有兴趣了解一下吗?”乐乐想自己也算是成手了,不需要参加培训,毫不打怵地发起了传单。可是一上午只发出去不到20张传单,而想听介绍的几乎没有。


经理非常生气,“我找你们几个来,都问过你们是不是有相关的经验?既然都有相关的经验,为什么不敢说我们这个健身房是沈阳的健身房的分店。要说是沈阳的分店,肯定就有人愿意听你们介绍了。”


乐乐和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怕风吹日晒,挺喜欢到商业街区派发传单。行话管这种推销叫做外展。“外展多好啊,有人付工资,还可以City walk。”乐乐肚子饿了的时候就,可以钻到街边小店里去解决早饭或者午饭。四线小城的早餐和沈阳的早餐比起来才便宜一块钱。但这一块钱,已经让这个失业太久的女孩倍感开心,有勇气给自己多点一个菜包。


乐乐的偷懒很快就暴露得出来,她的传单总是发不完,经理发了火,让她晚上加班。那天别人到下午六点就下班了,乐乐孤零零地发到了夜里八九点,竟然打开了新世界。


“你晚上吃饭了吗?”乐乐听到这句话时,是夜里七点多,她还在距离万达不远处向路人发着健身房传单。问她这句话的,是一个看起来和乐乐年纪差不多的烤肠摊摊主。同样是一个女孩,但个子高挑,声音清脆,笑容也很甜。不要说路过的男人频频侧目,就连乐乐看到,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你给我一张,我看看。”烤肠摊女孩说。乐乐递过去一张。但烤肠女孩刚接过去,就又忙起来。乐乐站的腰酸,也顾不上怯场了,和烤肠女孩打了个招呼,就坐在女孩带来的露营折叠椅上,打量起烤肠摊。这是由一个卡式炉、一张折叠桌、三五种调料、半箱子烤肠组成的一平米小摊。


烤肠女孩的手就没停下来过。乐乐正累得坐着发呆,女孩忽然伸手递给她一根肠,“尝尝!”乐乐被淀粉肠在油炸之下产生的美拉德效应所带来的美味征服了。


“你别干坐着啊!你给大家介绍一下你们健身房。”烤肠摊女孩比乐乐有经验多了。乐乐忙站起来给等着买烤肠的人发起宣传单。夜里来吃烤肠的都是年轻人。大家在等待的时间里,也愿意看看乐乐递过来的传单,听听她的介绍。


“你们健身房在哪里?”“就打算在商业街开,就是这附近。现在还是募集会员。”“你这是没本赚吆喝啊!”有人大声说,大家都笑了。站在烤肠香味里的乐乐竟然没觉得尴尬。


乐乐的宣传单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就发光了。她没走,一直到夜里九点多,烤肠摊女孩准备收摊。“今天谢谢你啊!”乐乐客气起来。“谢啥,我也是从沈阳回来的。大城市不好混,还是在小城市舒服。”


原来女孩在沈阳开店,被疫情打败,关门大吉。可回到盘锦,又不知道做些什么。烤肠摊成本只要七八百,试一下也没关系。“凡事开头难,我一开始干这个就连续一个礼拜下大雨,我还以为老天爷警告我呢!就跟你现在都还差不多。”烤肠摊女孩说。


“不光是我。周围这些小摊,二三十岁的,基本上都是从沈阳大连,还有从北京上海回来的。大城市成本太高了,回来吃住在父母家又不花钱,成本一下子就低了。压力也小了。”烤肠女孩和周围的年轻摊主都很熟,大家也都在收摊。有人问乐乐,“咱这小地方也要有健身房了?”还有人说,“给我一张看看呗。”


这才来到小城一个多星期,乐乐就找到了“组织”,还加进了小摊主微信群。乐乐一开始称之为“失败者联盟”,后来觉得太丧气,改成了“复活者联盟”。大家说这个名字好,回家就复活了。群里有三四十人,都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有待业的,也有摆摊的。从此,乐乐不怕贪晚了。她晚上就来所谓的商业街,从宿舍走路过来也就十几分钟,更不怕晚上饿肚子了。


这天,乐乐正在发宣传单,有一个人已经走过去了。又掉头回来,“这小破地方,还有健身房?”这么说并不严谨,因为这里不缺健身工作室,缺的是大型健身房。“一听就知道你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乐乐急忙说。“不是大城市,我从美国回来的。”男生回答。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你是留学回来的吧?”乐乐又问。对方不回答了,转而却说,“我加你微信,回头健身房开门了,你通知我。”“我有一个群都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人在里面聊聊创业啥的,你有兴趣加入不?”乐乐大大方方地问。男人看了乐乐一眼,好像不能相信一个健身房的外展女孩还能有这样的创业群?“烤肠摊也算是创业啊!”乐乐一点都不心虚。


“复活者联盟”微信群人数最多时达到了大概八十多人。不乏从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日本回来的留学生。


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黑人外教来到小吃摊卖吃的。据说黑人外教是临时来盘锦给培训机构当老师的。黑人不会说汉语,三五个小摊主居然都能用流利的英语和他对话,把黑人外教都惊呆了。


乐乐在一旁看热闹。烤肠摊女孩也咂舌,“他们这么厉害,最后却要在四线的小城市里摆摊谋生。”而乐乐才大专毕业,似乎和他们的状态不相上下。世界到底怎么了?





健身房的地点很快定了下来,就在商业街。商业街意味着客流,也意味着黄金地段。乐乐暗想,经理到底是从省城来的,很有魄力。烤肠女孩听说后,不以为然,“这里的房价怎么跟沈阳比!这里要便宜很多。你没感觉吗?”乐乐摇摇头。她还真没感觉,房子都是经理租的。或者,这就是乐乐感受到的“幸福”,可乐乐不想承认。


乐乐以前在沈阳只有基本工资一千五,剩下的都靠提成。沈阳同行业竞争很激烈。“一开始我想在彩电塔夜市摆摊的。你知道哪里不?”烤肠女孩问道。“我咋不知道!以前我上班的地方离那还不远,我们晚上九点下班,还可以过去买点夜宵。”乐乐来了精神。


月收入在三千上下浮动,在沈阳只能算是较低收入。如果还需要支付房租,每个月剩下的两千块钱就需要精打细算。夜市里便宜但不够健康的食物,成为填饱肚子的首选。但烤肠女孩说,夜市上竞争太过激烈,那些半辈子都以出摊为生的摊主会极力“打压”兼职的回乡摊主,“我们烤肠五元两根,他们就推出五元六根。”


“你看那边那个男的。”烤肠女孩忽然凑过来,“他追我来着。”乐乐顺着烤肠女孩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中等身高,穿着打扮颇为时尚的男孩。在四线小城,穿的时尚并不少见。廉价的网购在无形中拉齐了大城市和小城市的消费水准。乐乐快速看了一眼,小声对烤肠女孩说,“那些衣服应该都是抖音上买的吧!”烤肠女孩点点头。


对于低收入群体来说,抖音上一整套只需三四百元的衣服,质量虽然不是特别好,但穿两年绝不成问题。重点是款式时尚。那段时间,乐乐看到室友的快递,每个月都有三四个,几乎都是穿的,忍不住好奇打探,“就算是网购,你这也花不少钱吧!”室友“噗嗤”一声,“抖音货,不贵。你喜欢?我推给你。等直播的时候买,还有折扣和优惠。”


便宜的房租、廉价的网购,再加上比省城便宜两三块钱的饭菜,让乐乐喜欢上四线小城的生活。但烤肠女孩忙里偷闲地说,“追我的那个男孩,和我可不一样。”“咋啦?看不上人家回老家?”乐乐还在开玩笑。“那是啃老!”烤肠女孩正色道。


“你看看咱们这些出来摆摊的,基本上都算是自力更生。”烤肠女孩对乐乐说着大实话,“也的确没那个条件啃老。但凡家里有点门路的,都送到沈阳上班去了。再不济,盘锦还有辽河油田,还有体制内,想方设法,也让孩子稳定舒坦。”烤肠女孩嘴上说,手里的烤肠却没停下,“咱们这种摆小摊的,就是为了活下来。爹妈也没那个条件让咱们啃。”


乐乐愈发疑惑,“那你不更应该跟那个追你的男孩在一起。”“跟一个啃老的在一起?”烤肠女孩比乐乐还诧异,“他凭家里的关系才活成这样。将来家里没关系了,他能什么样?再说,聊不到一起去。搞不好他就是想玩玩呢!”“可咱们就是摆个小摊,人家体制内,你还不愿意?”“自从我决定不在大城市里生活,什么体制内不体制内的,不想要这样的虚名了。”烤肠女孩开始招呼客人,“五块钱两根,三块钱一根,要啥口味的?”


乐乐有点讪讪的。也不是没有人追求她。她想的没有烤肠女孩这么深刻。乐乐没同意对方的原因,就是因为对方工作不好。对方还因此发了脾气,“一个月四千多,你还要啥自行车?”乐乐心想,“四千多在盘锦生活的还不错,可到了沈阳,算个屁啊!”


烤肠女孩和同样摆摊卖烤肠的小伙子在一起了。乐乐有些惊讶。烤肠摊女孩亲昵地打了一下乐乐的后背,“这叫减少竞争、整合资源。人家可是在北京读的大学,还是研究生呢!”


乐乐还真没看得起眼前这位有些胖的男生。直到乐乐的健身房开业,第一波办健身卡的热潮过去后,乐乐的业绩到了瓶颈期后,一筹莫展。就是这个胖男孩给她出的主意。


“你们健身房不要和那些大城市的比。”胖男孩说话还带着一点京腔,听得乐乐浑身都不舒服,心里想,“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假!”


胖男孩一边帮烤肠女孩用竹签子把淀粉肠穿起来,一边给乐乐建议,“健身房不能把目光都放在那些工作稳定的人身上。那些人在社会里的比例才占多大呀!我们这样摆小摊的,肯定也是要去健身的。但是你那个健身卡就不适合我们。”


原来这些小摊的摊主都是下午四点以后出摊,白天空闲。但一张一年一千五六百块钱的健身卡,对他们来说,可以使用的有效时间太短,价格自然过于昂贵了。到底是在北京读过大学的研究生,思路很清晰,“建议你们的老板,出一张白天卡,限制只能下午四点之前去,又不会对晚上的健身房高峰产生影响。”


乐乐一听,第一个感觉是胖男生在异想天开,怎么会推出这种卡?乐乐回去本来是当个笑话讲给经理听的。经理一听,拍大腿说,“真的是个好主意。”


隔了半个月,在这条商业街上摆小摊的年轻人们出现了非常一致的事情:下午两点多在健身房相遇,四点多一起出摊。


那些常年出摊、上了年纪的摊主们都说,现在的年轻人和他们差别太大了。就算回到四线小城,年轻人每天过的日子也和老一辈完全不同。





不知不觉,乐乐已经在四线小城呆了七个月。入秋前,乐乐第一次用自己攒下的钱给母亲买了一件毛衣给父亲买了一双雪地靴。在显示快递已签收的同时,母亲忽然打来的电话,“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还在沈阳工作?”


乐乐愣了,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发现自己没有在沈阳工作的。原来母亲发现女儿快递给自己的单子上,发货地显示是在盘锦。乐乐这才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妈,我已经在盘锦上班了,环境挺好的,压力也没有沈阳那么大。”她以为母亲会埋怨自己不争气。当年母亲建议乐乐离开小城市到大城市去。乐乐去了沈阳,母亲还认为没有北京好。没想到母亲挺高兴,连声说,“小城市挺好!只要你喜欢,在哪里都行。”原来母亲担心小城市里没有什么人去健身,只有大城市里健身房才会生意兴隆。哪里想到母亲说,“现在镇上都有一家健身房了!”


随着健身房的开业,乐乐不需要去商业街上发传单了。她以为自己会和烤肠女孩渐渐地疏于联系。哪里想到每天走进健身房,里面会有很多人彼此打招呼。盘锦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小,但是这里的人却好像彼此都认识着。


“我看你们昨天卖得挺好,都半夜了,还没收摊。怎么今天早上这么早就来锻炼了?”乐乐回应着招呼。“就是因为卖得不好,所以才没敢收摊,一直熬夜来着。今天早上来健身房,还不是因为前天的货没卖出去,今天上午也不用备货。” 摊主们彼此打趣。不用说早上来的这三位摊主,昨天卖得都不好。


无论生意好坏,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尤其是这些从大城市回来的年轻人们,虽然身处小城市,但是他们的生活习惯依然是大城市的。比如说早上一定要喝一杯咖啡,然后每天都要去健身房,追求的不是像健美运动员那样的身材,想表达的是自己对于生活的一种坚持。而乐乐的健身房成为了盘锦这样四五线小城市中能提供大城市生活方式的为数不多的场所。


烤肠女孩给乐乐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来解释这种现象,“美国有一位科学家从海边捞了一些牡蛎养在家里。后来科学家搬到了芝加哥,牡蛎在芝加哥形成了一个很独特的涨潮落潮进食的时间。这位科学家查了世界潮汐表,都没有发现牡蛎在芝加哥的潮汐时间。经过计算,科学家才发现,原来牡蛎竟然形成了芝加哥的潮汐时间,尽管芝加哥没有海。”乐乐听得一头雾水。


烤肠女孩解释道,“因为我们的心里都有这样一片海。虽然小城市没有海,但我们依然要创造属于自己的海。”乐乐说,“你真是个哲学家。”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这样的海。健身房里最初那四名负责销售的女孩,如今只剩下乐乐,其余的三个女孩都回到了沈阳。“她们在这里没有交到朋友。”


“我要退卡。”乐乐在店里的资历最老,已经被升为了会籍部经理,健身房里三十五岁以下的会员已经达到了七八百人。这对一个小城市来说是不错的体量。但这么短的时间,就有会员说要退卡,乐乐还是感觉到了压力。


乐乐把要退卡的会员,请到了接待室。在沈阳只有规模相当大的健身房才会设一个专门的接待室,否则只是安排三四张桌子,当作沟通使用。


“还没有感受到锻炼效果,怎么就想要退卡?”乐乐开门见山,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会拐弯抹角的人,对方比她还要直白,“本来就不好找对象,以为能在健身房里多认识点同龄的女孩,结果健身房的女孩也少。”


“我看你来得挺勤的啊!差不多每天都来。在这里运动一下也挺好的。”乐乐宽慰,“再说我们这里的女会员不挺多的吗?每天都有八九个,是不是你来的时间不对呀?”乐乐的这句话听起来的确是掏心窝子的。哪里想到对方直接说,“那些女会员要么是我的同学,要么是我的发小,还有一个是我的同事。我下不了手啊!”


乐乐忍不住笑了。前两天有一个男生追她,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就问乐乐是不是本地人?乐乐说自己是从沈阳过来工作的。男孩的热情明显冷淡下去。接下来的两天,男孩也没主动和乐乐联系。乐乐还有一些纳闷,“难道从沈阳过来工作,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对方告诉她,因为乐乐是大城市过来的,觉得乐乐不会安心留在小城市里。“那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想要出生在本地的、又希望不太熟悉。可是本来在同一个小城市里长大,彼此就会很熟悉。”


但这并不影响健身房成为小城市里,年轻人们彼此约好见面的地方。“我妈妈一开始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觉得我们都留在小城市里,将来孩子一辈子也都留在小城市里,生活是可以一眼望到头的。”一个女会员大大方方地告诉乐乐,花一千多块钱办一张健身卡,是为了和心仪的男孩见面,“正好你们健身房营业了,我就办张卡,和他在这里约着见面。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我妈,说我出去健身了。我妈又不会真的跑来健身房里抓我们。”


但健身房想吸纳更多的人,不能仅依靠以谈恋爱为目标的人群。也解决不了小城市里年轻人的婚恋问题。既然这里熟人多,乐乐当然知道怎么发挥熟人的作用。“老会员介绍新会员”的奖励政策,在沈阳没什么作用。但在四线小城,则是另一幅光景。


乐乐自己不喜欢熟人,特别是七大姑八大姨。没完没了地盘问让她不胜其扰。可此刻乐乐又知道,如果不是小城里这种熟人资源,怕是自己的业绩也要一落千丈。





“你怎么穿着‘工作服’就来了?”有人对一位穿着快递员工装的男人开起了玩笑,“你不会是摸鱼摸到健身房里来了吧!”“快别放屁了。你这才是摸鱼。昨天你们老板骂你,我都听见了。”快递小哥笑着回答。别看两个男人的工作完全不同,却是初中同学。


乐乐在沈阳上班时,从来没听说,下了班或者周末还跟自己的初中同学约着吃饭的。到了四线小城,这一切就常见得多。


别看乐乐读的就是二本,可在老家那也是“好样的”。乐乐的母亲如今还会被当成“跨越阶层”的“成功人士”,她的女儿从小镇考到省城,还留在了大城市。母亲一次和乐乐提起,“你读小学时隔壁班的那个小子,也在沈阳上班,你俩有空联系一下。”“联系啥?”乐乐不明白。“好歹也是同学,知根知底。”母亲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之前别人说要给你介绍男朋友,我都没同意。”听语气,在一二线城市里哪怕飘着,也比在四五线小城里生活要好。在95后00后眼里,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连乐乐都忍不住感慨,“在沈阳租个单间一个月都要一千。再添一点,够在小城市两个月的房租了。”


但00后表现出来的对小城市的喜爱,到底让父母难以接受。一个小伙子来找乐乐退卡。“我要去外地工作了。”小伙子的声音不高。乐乐有点惋惜,“你这个卡才开了两个月啊!现在退掉,多不划算啊!要不然转给你家里人呢?”“他们才不能来呢!”小伙子的声音里透出了委屈。看得出来,小伙子也是刚毕业没有两年的大学生,怕是和那些摆小摊的年轻人一样,在大城市里无法留下,所以回到了小城。


乐乐加了小伙子微信,“我需要和经理申请,应该可以退,退下来的钱我在微信上给你吧!省的你来回跑了。”过了半个月,乐乐看到这个小伙子在浙江一个县城的工厂里当起了技术员。乐乐不能理解,难道在南方的小县城比东北的小城市吃香吗?但小伙子在南方小县城一个月可以赚八千,在东北小县城一个月只能赚四千。


“那你还回来吗?”乐乐拖了一段时间没有着急给小伙子办退卡,万一他回来呢!“咋能不回去呢?浙江县城的房子都快一万一平了,咱们那里的房子十多万就能拿一套。”小伙子的父母把他的婚房都买好了。“你不知道,在这个县城里连健身房都没有,下了班只能一个人在大马路上溜达。还是老家好。”


南北地区小城的差异,并不能缓解乐乐的焦虑。有不少会员找到乐乐,说她虚假宣传。原来在健身房的宣传单上印有集体操课的。由于健身房刚刚开业,想在四线小城里找到专业的健身教练却不太容易。这并不是只有健身行业才会面对的难题。四线小城里不乏大学生,但经验足够的专业人才却不多。


乐乐联系到教小孩子打跆拳道的教练,就在同一条街上。乐乐问他能不能过来帮忙兼职,一节课按照40块钱的劳务费算,时间是中午和晚上。40块钱一节课是健身圈里集体操课的行价。教练则说,他一天上两节课要120块钱。因为晚上小孩子也到跆拳道馆上课,他要把跆拳道一对一的课往后安排。乐乐请示了经理,先试一个月。


乐乐本以为会员们会喜欢这样的课,毕竟有氧搏击操听起来还挺时髦的。哪里想到会员们却不买单,拿出手机,让乐乐看抖音上的短视频,那上面有各种炫酷的有氧操课程,包括动感单车、瑜伽、普拉提。


乐乐琢磨,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教练平时教小孩,没有给成人上这种团体课的经验,所以显得底气不足,也没那么专业,另外一点最主要的就是教练的打扮也不够的炫酷,看起来就是邻居家的小伙子过来给上课,带着浓浓的兼职感。而且健身房里的灯光特别亮,没有炫目的旋转灯设计,大家在里面真的就是在挥汗如雨,而不是在享受。


东北和南方小城市的差别在“享受”上。东北小城的人们已经被手机上的各种短视频吊足了胃口。虽然生活里没有高大上的环境,却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和抖音上那些经过剪辑的生活视频相似。美化过的生活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差距,又怎么是乐乐能够弥补的?


经理不同意乐乐大张旗鼓地发招聘教练的广告,乐乐只能在朋友圈里多问问。找了三天,才有一个沈阳的动感单车教练愿意每周到乐乐的健身房上课。但课时费比沈阳要贵一些。毕竟是从沈阳来的教练,除了上动感单车课,还上踏板操和有氧操课。无论是指导会员,还是带动气氛,教练很在行。


但一个教练不可能撑起一个健身房,经理让乐乐动员教练再去发动同行。乐乐半开玩笑地对教练说,“多招几个人来,你也一样可以赚到钱。我和经理申请,多找一个人来,就多给你一笔钱。”“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别人也没那么容易抢走我的饭碗。”教练说,“让别人知道我从沈阳到小城市来当教练,别人怎么看?会不会认为我走投无路了?”


当天晚上乐乐来到夜市,一边吃着烤肠女孩递过来的淀粉肠,一边抱怨,“没想到他们这么爱面子。”烤肠女孩安慰她,“肯定爱面子啊!我当时回来也斗争了好久!”乐乐又何尝不是如此。母亲问自己是不是来到盘锦的时候,自己不也跟母亲一再强调,是用从沈阳到盘锦来出差。


有人看到乐乐发的朋友圈,跟她透露,不一定非得从沈阳找教练,完全可以自己“培养”一批教练。“自己怎么培养?”乐乐纳闷。对方告诉她,“远的有北京、上海,近的有沈阳,四五千块钱就能办下一张教练证。”“这么贵啊!”乐乐忍不住咂舌。“贵?也不是让你们出钱。他们自己出。考下来就在你们这里干。一箭双雕!”





还是要回沈阳了。乐乐整个人雀跃起来,已经半年多没有回沈阳了,甚至有点想不起自己穿行在繁华的商业街里被人流推挤的感觉。


乐乐回沈阳是为了寻找可以快速培训健身教练的机构,但也算是出差。往返沈阳的高铁票一百出头,不用自掏腰包。第一次重返沈阳,是在周末一早,坐高铁一个小时多就到了。


乐乐挑的培训机构是在商业街,她更多的是为了逛街。就像很多刚出国的人一样,习惯性地将国外的物价划算成人民币,沈阳的一碗面要二十块,在盘锦只要十二块。


乐乐在沈阳整整走了一天。去了三家培训机构,剩下的时间都在逛街。晚上回到盘锦的宿舍,脚都走肿了。微信运动上显示她走了三万多步。“你这是去沈阳逛街去了吧?”有人打趣乐乐。乐乐不再是刚来到四线小城的胖女孩,她在夜市上和那些从大城市里回来的大学生摊主们学会了伶牙俐齿,“我是为了找培训机构。还自己搭了打车钱。不然我走的更多。再说,我要是真逛街,还能不买东西,就这么空着两只手回来?”


四线小城市里,伶牙俐齿的人可不少。尤其有了矛盾,动嘴成了统一标准。吵得快准狠,出口的话有没有道理早已不是重点。四线小城到底有些彪悍之风。一次,乐乐去吃煎鱼,算是当地的特色。饭菜都端上来,筷子没拿。这么点事,跟乐乐一起去的当地朋友就叫来服务员,“你们这里用手抓鱼吃,是不是免单?”服务员立刻嚷起来,“你啥意思?”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过招,乐乐忙打断,“没事没事,就是想要几双筷子。”可如今乐乐也学会了这一套,“如果不这样,说不定他们第二天会怎么讲我。”疲惫的乐乐带着久违的满足感睡去。


到了周末,乐乐又主动和经理说,自己发现了几个不错培训机构,便宜、下证块,还在沈阳,想再去看看。经理瞄了乐乐一眼,“最后一次,你选三家,给我写个报告。”乐乐转身就在手机上买了最近一趟高铁。


“你怎么也在这?”盘锦火车站并不大,刚进候车厅,远远就看到了烤肠女孩。烤肠女孩身边还坐着另外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乐乐并不认识。烤肠女孩有点诧异,“你不会也是去沈阳吧?”


乐乐好像偷懒被人抓了现行一般,忙辩解,“我是去沈阳出差。你们呢?”烤肠女孩很放松,“我们去逛街啊!”“逛街?坐四十分钟的高铁去逛街?”乐乐惊讶。“这有什么的,小城市逛街有什么意思,肯定要去大城市啊!火车票也不贵。”


以前乐乐一想到坐火车,就萌生出恐惧。读书时,她从老家坐火车到大学,每一次都要带很多行李。有一次母亲给她带了非常多的食物和衣服,没有买到坐票,乐乐是一路从家站到学校。四个多小时,到学校之后,肩膀已经麻木了,锁骨疼了半个月。而背包因为装了太多的东西,导致袋子都断掉了。可现在,坐火车竟然成了一种逃离的方法。有人从沈阳坐火车逃离喧嚣和低收入,有人从四线小城坐火车奔向繁华。


有人问乐乐,“你是大城市里过来上班的女孩,是不是有一些熟人和资源了,知道哪里的培训机构比较好,想给孩子报一个兴趣班,去沈阳学学芭蕾和英语。”过了一会又补充,“实在不行,芭蕾的话,在小城市也可以,毕竟就是兴趣爱好。但是英语的话还是到大城市里比较好,涉及到将来的发音,也涉及到孩子是不是愿意学下去。”“不是有那么多从大学大城市回来的大学生吗?他们的英语应该没问题,让他们当家教就好了,比大城市里还便宜。”“回来的都是失败者,我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孩子坐高铁去沈阳上课。”对方的话刺痛了乐乐。她想,幸亏烤肠女孩没听到,不然真的要炸了。


一些坚持卷的父母会把孩子送到沈阳这样的大城市,以便和孩子的同龄人拉开差距。而一些放过自己的年轻人则会在四线城市里工作、到一线城市体会那种遥远且不真实的生活。


然而这种到大城市逛街的新鲜感很快就消失在三四次火车旅行后。“有那个时间,还不如躺在宿舍里睡个懒觉。”乐乐琢磨。但烤肠女孩依旧乐此不疲,每半个月去一次沈阳。“你也不嫌累,都去买啥?”乐乐好奇。“不买啥,去博物馆、美术馆、大学里面逛一逛,这些在小城市没有。”乐乐听完,沉默了,原来去过大城市读书的人和从头至尾留在小城市里的人,到底还是不一样。


在四线小城工作快满一年时,经理打算把乐乐的职位再提一提,“你很适应这里了吧!过一阵子,我打算去营口,在那里开个健身房。你有没有打算在这里继续干下去?”乐乐一愣。“你这么年轻,就当经理,是个挑战,但也很难得。”经理又补充。


而对乐乐来说,她还真没想过要留在这里。“在这里不好找对象。”她这样解释。所谓的不好找,是不想真正留下。或者说这样的小城市生活,对乐乐而言,无法凭藉半个月去一次的大城市,来维持下去的。


路过房产中介时,乐乐好奇地看了看落地窗上贴着的房价。一平在两千到四千不等,是真便宜啊!但乐乐没有迟疑,又继续往前走。


已经是会籍部经理的乐乐在参加了两天半的健身教练培训班后,拥有了资格证,但她一次都没有用过。“小城市的健身房里,谁不认识谁啊!我怎么给别人当教练。”她又自嘲身材,“我这么胖,滚烫热辣不起来。再说,我将来肯定要回沈阳的。”


到底还是要回到大城市啊!在时代发展的进程中,四五线城市好像一切都在模仿所谓的大城市,却又无法真的追上。乐乐一样的年轻人开始回到小城市工作和生活,但追求的是在小城市里安心地生活吗?恐怕人总是要更繁华的生活,来擦亮日子、透一口气。





阅读吴楠的“普通人”专栏更多作品

快递驿站里的90后“妈妈雇员”

四十岁中年男人的财务自救

跑龙套的京剧演员,在咖啡馆打工

另一种啃老:一边PUA一边卖保健品

沈阳爆炸三年之后的红姨,67岁的初代丁克

在哈尔滨,月薪三千的如家厨娘迎来了南方“小土豆” 

健身房老板跑路了,00后会籍顾问是帮凶?

出力气活的“事业编”,做起第二职业

手术刀划破手指后,一位医生遭遇了艾滋暴露

他出家了,单位喊他回去填辞职申请表

东北大貂,干不过加拿大

面对核污染,渔民老斌没找到答案,但老板说他有

中老年女装直播间里的东北模特,一个39岁的单亲妈妈

东北长大的“上海姑娘”,跳槽到浙江小县城

需要工作的40+东北大姐大哥,涌进麦当劳打工

“占领”健身房的沈阳老年人

经历三年疫情的00后大学生,“不怕死”了

一位押送杀人犯的女辅警,月收入2700元

24岁的塔吊司机,日工资260元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三明治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