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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发生在身体里的一场舞蹈——路易丝·杜普蕾访谈

刘奕奕 今天文学 2022-06-15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

-《今天》125期-



由北岛发起与创办的国际诗歌节“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于2019年迎来十周年。活动邀请世界著名诗人共聚香港,进行交流研讨和诗歌朗诵,并延伸至内地不同城市,传播诗的魅力。

 

《今天》125期特别策划“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专辑,收录30位与会诗人的作品、访谈、演说选,以及多场讨论会实录等精彩内容,深入呈现本届诗歌节主题“言说与沉默”。“今天文学”公众号将分期编发专辑文章,敬请关注。




文 / 刘奕奕

和杜普雷的采访选在香港国际诗歌节活动的间隙,11月中旬午后的温热光线青睐位于九龙的这座小山坡,阳光在饶宗颐文化馆的白墙上变换刻度和位置,就像是一部光线的蒙太奇,城市繁忙地运作的声音似乎离得很远。她提议,我们在室外搬张凳子坐下聊,说:“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这位写下《高于火焰》(Beyond the Flames)和《萦魂之手》(Th­e Haunted Hand)的诗人留着和诗名相呼应的棕红色短发,她会慢慢思考问题,说带法语口音的英语,似乎可以看见她将一句句话送出的时候的法式腔调——热烈而直接,对语言的呼唤尤像呼吸,郑重而自然。


杜普蕾的《高于火焰》是一首长诗,在诗中,一名女子怀抱婴孩,忘我地起舞,她的身躯与周围的世界互动,相斥相融,直至越来越激烈的舞蹈让她走进“高于火焰”之地。然而,这样的舞蹈,在现实中似乎并未发生。舞蹈是作者以身体语言的能量,求与人性交锋,与神性对话的迫切愿望。


这是一场在深渊燃烧的词语独白,从杜普蕾所写的身体狂烈晃动中,我们会看到烛泪般脆弱的人形,看到像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笔下所写的与死亡、灵性贯通的杜安德之舞(Duende),一场用语言呼唤所有生灵的体验。


路易丝·杜普蕾 Louise DUPRÉ(加拿大),作家和文学评论家。生于魁北克省,现居蒙特利尔。著有超过二十本书籍,其中十二本为诗集,获奖无数。其诗集《高于火焰》和《萦魂之手》均获得加拿大文学界的重要荣誉“总督奖”。杜普蕾是魁北克文学院院士和加拿大皇家协会院士。2014年12月,杜普蕾获颁加拿大最高荣誉勋章,以表彰她作为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与教授,对魁北克文学作出的伟大贡献。


 

《今天》: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作了《高于火焰》这首长诗的呢?

 

路易丝·杜普蕾:我在几年前去波兰参观了奥斯维辛,纳粹曾经施行种族灭绝计划的集中营。去之前,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知道这一切将会是难以承受的。那是200万犹太人的生命被剥夺的地方。在那里,我看到了玩具娃娃的衣服,看到孩童用过的小棉袄和奶瓶。成人之间总是互相残杀,而杀掉孩童?这是无法想象的残酷。我的孙子也还是个小孩,我可以想象他穿着同样的小棉袄。我的心很痛,整整一年,我一个字也没写。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写下我所看到的一切,我就再也不写作了。所以,我写了《高于火焰》,这本诗集是一场艰难的拷问,诗里是一名女性,抱着她的孩子,或许她是一位祖母,是一位母亲,或许是我,她回想着在奥斯维辛所见的一切,她思考着:“我们应该怎么向孩子说到奥斯维辛的历史呢?”那就是诗的最后,她开始跳舞。她很沮丧,但身边的孩子并不知道,孩子总是想要玩耍,于是女人和孩子一起,跳起舞来。

 

《今天》:这也让人想到了洛尔迦笔下的杜安德之舞,他说:“天使和缪斯都来自我们身外,天使带来光,缪斯则让它成形,但杜安德必定来自我们体内血液的最深远的根源”,他认为杜安德是一种更为强势的魔力,偏爱行走于锋利的边缘,激发无法想象的强烈的创造力。如果一位舞者的灵魂触到了杜安德,那她也就触碰到能同时创造生命和死亡的力量。

 

路易丝·杜普蕾:是的,因为艺术是无意识的。像是奇迹一样,语言会成为我们的血肉:正因如此,其韵律和音乐性与我们产生共鸣,浑身鼓足了血气,让我们看到从未看过的,听到从未听过的,感受从未感受过的。我们能不能说,在诗歌里,有一种不同于宗教的神圣追索呢?其神圣性在于需要重新发现我们身体里的母亲,那个遗失的天堂,那是一种存在于语言之前的语言,是我们一旦学会真实世界里的语言,便忘记和被禁绝了的。诗歌就像漩涡,把我们拉进光或是黑暗之中,有时,那种力量是难以估量的。

 

《今天》:你在两首诗中都用了“你”这一人称,可以谈谈你的诗中的这个“你”吗?

 

路易丝·杜普蕾:“你”象征着我和你,这实际上是一个处于中间地带的人称,在法语和英语里,“你”同时也意味着“我们”。我喜欢文学里这一暧昧特点。我是我自己,但我同时也是许多作为“她者”的女性。我们并不真的清楚我们是谁,我们创造的词语是为了打开这些门,以进入认识自身的空间。

 

《今天》:你的诗读起来有很强的呼吸和即时性,节奏很快,你在写作的时候,是迅速的,还是慢速的呢?

 

路易丝·杜普蕾:我会用大量的时间去写作和阅读,慢慢地选择我的词。每次的写作,都是开始于沉默。诗歌就是来自于沉默的语言。而词语需要动感,读者才会听到诗人的声音,才可以感知到写诗的人也是清醒的,这意味着诗人不满足于已有的语言系统及其使用方式,而需要根据他们本真的心,来独立创造他们自身的语言、故事和感知。

 

只要诗未完成,诗人的任务就是让语言保持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如果我们对比哲学为一场散步,那诗就是发生在我们身体里的一场舞蹈,是在万有引力的规则和时间的连续性中偷取的一瞬间,让我们在那一瞬里和我们自身完全融为一体。我们的心和身体不再是分离的,也正因这一阵的眩晕,我们重新发现了我们的灵魂。

 

《今天》:你的另一首诗《萦魂之手》和《高于火焰》的形式不一,但声音尤为相近,它们是来自于同一段旅途吗?

 

路易丝·杜普蕾:《萦魂之手》点击阅读和《高于火焰》就像是双连画,是后者的续篇。那是一本关于历史的诗集。我在里面思考了人性同时是善的和恶的这一现象。在奥斯维辛,在战争中,那些毒气室,那个死亡的工业链,人性可以恶到这个地步。我在《萦魂之手》里问自己这个问题:什么叫做“人”?我问自己:如果我也在那里,我会怎么做?我不知道。最恐怖的是,如果我们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们不知道。

 

这是关于哲学上人性里所包含的善恶的一段思考。我们的生命来自于猿类,就像有时你看到充满攻击性和暴力的猴子一样,这是不能忽视的根源。但是能有爱、友情和同情心也是我们的特质。尽管有着那么多的文化、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上的不同,我们仍能感知到我们属于同一族裔,是能够彼此相牵的人类。

 

《今天》:在诗中,你写到“一定有一种语法 / 把话说得温柔”,还提到“语法”、“词组”、“符号”等语言学概念,对哲学意义上的语言的思考也常常吸引你的兴趣吗?

 

路易丝·杜普蕾:因为这是一本思考人性里的暴力的诗集,所以诗中的叙述者渴望能有这样的语法去表达语言。在法语中这句诗是这样的:il y a bien une syntaxe pour parler doux,在英语中是:There surely exists a language for softness,这也让我感到有趣,译者不能一字一字地翻译下来,我不知道这句诗的中文是怎样的?因为我已经太老了,学不了中文。在母语和目标语言之间,总是有一种意义的延迟,一句诗被翻译出来,就像是,你看着一个小孩子,那是最初的文本,而当孩子长大了,在你心中,那孩子的形态却一直存在。

 

《今天》:你从很年幼的时候就开始写作了吗?你喜欢的作家有哪些?

 

路易丝·杜普蕾:我从中学时代开始写作,那时都是用铅笔写一些小诗送给我的朋友们,还写情诗。后来,我开始读女性诗歌,那是1970年代,女性的社会参与开始更为活跃,开始争取作为女性的权利,以前,她们的职责都是在家养育孩子。但1970年代,她们开始成为艺术家,开始写作,开始发展女性身份的自主性。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很多女性作家,来讲述她们自身的磨难、欢愉和渴望。所以我们需要表达出来。

 

我喜欢弗吉尼亚·伍尔夫,杜拉斯,狄金森,普拉斯,安妮·艾伯特,波伏娃,我们读了所有我们能找到的书。不同的世界,不同的观点。我修读了文学硕士和博士,我曾研究过男性作家写作的很多作品,那些都是很好的书,但女性的视野对我来说更为重要。


路易丝·杜普蕾在香港国际诗歌之夜

 

此时,阳光的光柱已经漫过整片白墙,变得柔和,城市运作的声音依然,就像一个巨大的风箱,海潮的声音,公路上汽车行驶的声音,货物倾倒的声音,食肆后厨运作的声音,树叶在空气中晃动的声音,诗人读诗的声音,城市里千千万万的声音借着风,不断地产生共振,将我们推向路上。

 

“长久以往,你在烈日之下思考黑暗,观看黑暗,诉说黑暗。”杜普蕾诗里的声音,像是在耳里发出,促使读者体验生命中强烈的黑暗和冲突,观察内在的矛盾,在冻僵的程式化的现实中,伸出手去重夺作为人类共同体中的一员的身份,她诗中的这位女性仿佛站在镜前,而镜子里出现的也是我们,她的述说里,有着她捕猎而得的,全然追随她的内心声音的语言,她的眼神坚定得有如圣女贞德。带着火焰般的热量和石刻般的重量,她写道:“你对诗歌的梦想也会惊醒众神的温柔”,那样的温柔存在于热烈的火焰之上,也存在于我们自身。


采写:刘奕奕,记者,写作者,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作品散见于《今天》、PEN Hong Kong、飞地等平台。

题图:A pink nude seated, Henri Matisse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专辑 
胡涛《一艘“诗人船”的十年》世纪对话: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弗罗斯特·甘德对谈北岛《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沉默和原罪之间的诗歌》路易丝·杜普蕾《语言生活》黄有源《极好的沉默》毛子《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马图拉《信噪》
余幼幼《文体与性别》四元康祐《绳,剑,咸水和西瓜》郑小琼《诗歌之胃》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亚洲篇)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美洲篇)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欧洲篇Ⅰ)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欧洲篇Ⅱ)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非洲&中东篇)在爱沙尼亚,爱与伤疤是同一个词——马图拉访谈爱是最神秘的一份装置艺术——简·博文访谈囿于书房的人——黄有源访谈今夜,我想念了自己一秒钟——钟国强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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