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香港八年(诗13首)
老人
他慢慢学会接受和享受
时间送给他的充裕礼物:
他没想到可以活得这么资深,
不做任何努力,竟然就快八十,
总算感到有点自由,有点没用。
他知道儿女们越来越关心他,
是因为他显得越来越不重要。
他闲坐,但闲下来就坐不住,
就到处闲逛,重新熟悉环境,
有时候也停下来思考人生。
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失望:
年老并不像年轻时怀着恐惧
想象的那般恐惧, 倒像孩子
期待成长那般期待明天和死亡
──明天,也只是死亡的过道。
他知道自己并不比别人特殊:
读书、工作、恋爱、结婚,
退休、丧偶、孤独、散步,
没有做过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没有浪费别人没有浪费的生命。
1998
家住春秧街
我家住在北角,两年前在锦屏街
“排骨面大王”对面的幸福大楼,
今年搬到春秧街,五年前我家
也是在春秧街荣发大厦,那时候
父母亲还没离婚,大姐还没嫁。
那时候春秧街的菜市场很兴旺,
电车挤在人群中,催人群让路,
住在湾仔的三叔经常在下午乘电车
来买便宜的鸭肾、鸡腿和猪肝,
典叔从九龙城坐船来买酱瓜。
闽南话是春秧街的普通话,
肉铺的肥宝也说得呱呱叫,
他爱上隔壁杂货店的美琪,
美琪她爸嫌他太胖太粗鲁,
美琪呢,只当他是个白痴。
从十二楼窗口往下望,春秧街
活像旧时代的一截尾巴,摊档上盖
铺满垃圾,人头在垃圾下攒动,
在晴朗的日子,看了就想下楼逛逛,
在阴天的时候,看了就想关窗。
在我们福建人的生活中,春秧街
等于“菜市场和一切”,菜市场
搬走了,便一切都没有了,现在
我们搬回这个改变意义的地方:
母亲做清洁工,我准备考大学。
1998
世纪末
在政治的光谱中
文化选择失踪,
这城市把它的衰落
安排在世纪末:
也许它应该受祝福,
既然它已经生病,
也许它还要受诅咒,
既然它拒绝反省。
1998
致一位失业者
不是你没能力
而是经济如同人性,
就像更多人保持工作
只会增加这种残酷。
1998
更幸福的笑容
这些美好的人都已逝去,
远在我穿起第一双鞋之前:
这位是我心仪的大师,
远在他的脸变成地图之前;
这位是他的朋友,消瘦
如一根竹竿,多么像我;
他们经历了战争和流亡,
那是说他们再不会上当;
这位是他们的共同朋友,
在他们之间,她的笑容
在早春阳光下显得害羞,
应允着更幸福的笑容
──我不禁顺着那方向
看究竟是什么在召唤。
2000
致一位英语诗人
一个批评家说,批评家们都同意
你很有独创性,但不成熟;
另一个批评家应和,你确实有才气,
早期的作品还经常被引述,
只是中期太轻松,略嫌“喧闹”,
有明显的晦涩;近期技巧稳定,
力度强,好像你从来不会生病,
不过缺乏微妙、深度和“繁茂”;
周围的朋友也说,朋友们都相信
你太现实,还掺杂了马克思主义,
不过这要用细读法,还要很谨慎。
作为读者我实在太喜欢你,
我打赌你是一个一流诗人,
只不过活在一个二流时代。
2000
巴士站
他们谁也不会知道
这里属于一个女人,
他们背着它,毫无感觉,
就像它毫无感觉对着他们。
当年他每天来这里送我,
我们的身体在这里碰触,
也碰触这里的广告板、电灯柱,
我们甚至在车门前拥吻
背着各自的父母,后来,后来
背着他妻子,而我只对着他,
我只有他,后来他又背着我──
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也许我不是这里唯一的,
就像我不是他唯一的,
但它依旧是我的一部分,
虽然我对他已毫无感觉。
2001
鸟粪的痕迹
这棵树似乎有话说,
当我远远看见它,
在一个冬天的下午,
叶子落尽,枝桠展开,
与公园里的树木
隔着一条马路。
它光秃秃,是想告诉我
它孤零零吗?当我走近,
站在树下,它严肃起来
把最后一片叶子落在我左肩,
又在我意识到的时候
飘到我脚边。
树下满地一圈灰白,
看得出是鸟粪的痕迹,
也许这就是它的意思:
雨水洗不去,足履踩不掉──
那么再见吧,如果
你没有别的秘密。
我的话还没出口,脑中
便掠过夏天傍晚的景象:
落日把余晖抹在树梢,
云彩在天边快速地聚散,
鸟声密集,雨声般
在繁枝茂叶里喧嚣。
2001
在候诊室
在病人中间,他应该感到安全,
毕竟他跟他们不一样,虽然是个杂工
但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
而他们每天不是头痛
就是感冒,或者喉咙发炎。
他知道他们哪个失业,
哪个守寡,哪个在乡下买屋,
哪个十年如一日总是干咳,
三两天来一次,仿佛
不生病就活不下去。
有一次他弯身跟我谈论阳光!
──是不是我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相信我更能理解他的感受?
早上出门,他沿途吸取阳光的“营养”,
放假就去登山,或去海滩游泳;
他“浸”在“大量的”阳光里,
阳光有时候很“磅礴”,
“风中的阳光”特别好,
初夏的阳光“有换季的味道”,
“晒阳光就像吃鲜果”。
──是不是我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相信我更能理解他的感受?
或者他年积月累,已经独具慧眼,
看出整个候诊室一片愁云惨雾,
就我耳垂下的伤口特别明亮?
2002
世界令我惊叹的时刻
世界令我惊叹的时刻,
不是当我上山呼吸新鲜空气,
眺望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林,
迎接早晨的第一线阳光,
沐浴在初夏的凉风里;
也不是当我外出旅行,
在一尘不染的酒店里睡懒觉,
不思考,不读书,不做任何事情,
或去探访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
在他宽敞的客厅里叙旧;
也不是当我在大海里游泳,
舌尖含着咸味,一头
扎进浑浊的深处,然后冒出来
眼前浮现大海的壮阔,
耳旁传来孩子们的叫喊;
也不是当我在公司上班,
解决一个难题,译到一篇好报道,
看到国际局势按我的预料发展,
或收到一位女读者热情的来信,
信中暗示她有花容玉貌;
也不是当我在家中写作,
耐心修改一个句子、押一个韵,
隔一会儿就离开书桌,
泡茶、弄咖啡或洗个热水脸,
喜悦于灵感的丰沛和畅顺;
而是当我像现在这样,
动了小手术,每天早晨
必须到医院洗伤口,纠正了
原来日夜颠倒的作息习惯,
得以看到人们怎样正常地生活:
人们是怎样正常地生活啊!
我从电车上看他们赶着上班,
在阳光下迈着矫健的步伐,
男男女女,接踵摩肩,
朝着各自的方向;
透过整齐的衣服,他们的身体
焕发蓬勃的生机,勇敢而坚决,
不像我,我这么脆弱,
像一片飘到人行道上的落叶,
被他们毫不犹豫地踩在脚底。
2002
微薄的温暖
像阳光,它不像风
遇到什么都要碰它一碰,
试图动摇它,改变它,
甚至揭开被覆盖的东西,
钻进山洞、墙缝、被窝,
而只是照耀它可以照耀的
和愿意被它照耀的,
不多不少,不深不浅,
云来干扰,它让它干扰
而不被干扰;人们拉上窗帘
遮挡,它就止于照耀窗帘──
我也来到这样的境界,
不探究,不寻求,不争辩,
不是因为我已知道
被覆盖的是什么,
而是因为我知道
当我揭开它,我不会
知道得更多;不同的是
我这微薄的温暖,也许
只能──却能!──传递给
两三个灵魂。
2003
美丽的瞬间
醒来听见世界轻响的那一刻,
入睡前迷迷糊糊跟灵魂低语的那一刻,
上邮局路过面包店闻到蒜蓉味的那一刻,
回途中在水果摊前站了站
手拿一个红苹果或鲜橙嗅了嗅的那一刻,
从附近新开张的餐馆出来
偶然抬头望见高楼上自己家的窗口
和窗下悄悄晃荡的枣红色衬衫的那一刻,
在非繁忙时间走进银行或超级市场
感到别人工作如此悠闲
于是自己也慢慢地悠闲起来的那一刻,
等待过马路时看见一辆敞开着所有窗口的绿色电车
从近处驶来、擦身而过、朝远方驶去的那一刻,
上班途中在巴士上想起家中的小书房
看见自己伏案写作的背影的那一刻,
从山上下来迈着流畅的步伐
走在天桥上和人行道上
身上还回荡着鸟鸣、保留着阳光和残存着树荫
并感到周围那些不知道如何发掘生活乐趣的人
用羡慕的眼光望着自己的那一刻。
2003
休息日
就像我年轻时曾有过几次
短暂的外游,试图寻找新生活
和新机会,最后又回到原处一样,
这二十多年来我也曾短暂地
做过几份不同的工作,最后
还是回到老本行,做西餐厅侍应,
从中午到深夜;也许这就叫命。
我算得上敬业,尽管说不上乐业──
至少我不能埋怨,毕竟我养了
一个家,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室,
女儿也快大学毕业,妻子总算结束
与我无休止的争吵,如今盼着我退休
带她到处去观光,或由她带我去爬山──
她开始迷上大自然,喜欢看日出。
我没奢望观光,对爬山也不感兴趣,
唯一的嗜好,是逢假日大睡一场;
这是真正的休息日,我能睡十二个小时,
下午才醒来,而且继续懒在床上
聆听家中和周遭轻微的动静:
滴水声,冲厕声,楼上的拖鞋声,
窗外的鸟声,附近隐约的谈话声,
都增添了一份安宁感,我的灵魂
和身体,我整个存在,都完全
属于我自己;常常,我想象外面
天空晴朗,斜阳照在窗台盆栽上,
等到最后睁开眼睛,才发现
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阴沉的世界──
只要睁开眼睛,我就不再是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但知道
我怎样活着:漫长的工作,漫长的疲劳,
然后获得些许的休息,刚好够得上
消除疲劳。这就是我所了解的人生:
无穷的烦恼、忧愁、痛苦、焦虑,夹着
一丝欢乐和满足,就这一丝诱饵维持我们
不至于彻底绝望,但也毫无希望。
2005
原载《单读》第16期,台海出版社,2017 年12月
预读/校对:李宏飞、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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