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迪尔米德:诗4首(黄灿然 译)
Hugh MacDiarmid
残虹
一个潮湿的傍晚,在剪羊毛的季节
我看到那个难得一见的东西——
一道彩虹的残余,带着颤抖的光
在那倾盆大雨之上;
我想起你消逝之前显露的
最后的狂暴脸色。
云雀的巢黑暗又荒凉,
我的心也是;
但此后我就常常想起
那束愚蠢的残光;
而现在我想我终于明白
当时你那脸色的含意。
麦克迪尔米德是作为一个已充分发展的奇才抵达的,既生产他用以写作的语言,又是该语言的产物,而该语言此后便有了各种称号,包括合成苏格兰语、苏格兰俗语和乡土语言。而该新语言的第一首诗,叫作《残虹》(译者按:该诗是麦克迪尔米德受到一本研究“低地苏格兰语”的语言学专著里记录的古老语言的启发而写成的,从此他便开始以方言写诗。)。
它真正的题材是超常事物。那残虹,也即那一抹在寒光中闪耀的彩虹,提供了某种心灵顿悟,而麦克迪尔米德把毛毛雨背后那光的闪烁和脆弱和可能的启示,与他所见的父亲临终时那难以破解的表情联系起来。但这首诗的发音可能要比这首诗的所见更重要。这里,构成真正原创性的,乃是词语创造的陌生感与家常感的结合。每个措辞、每个音调、每个韵脚都像山边的石头那样确切和可靠。词语本身是超常的:不管我们是否理解它们在词典中的意义,我们都难以抗拒其语音的诱惑力,它们那可凭直觉感知但仍未完全形成的意义之气息。正如临死的父亲的表情传达了一种明确的、尽管是神秘的启示的可能性,同样地,那古老语言在作为一种活的语言就快消失之际,又重新振作起来并催生了未来的新诗歌。(希尼)
“群星像红蓟花……”
——《醉汉看蓟》节选
群星像红蓟花,在太空
贫瘠的植被上簇簇盛开,
植被穿着从我这里展开的疾风之衣,
我是它根茎的养料。
啊,快乐地,我要完整维护我这颗心
快乐地,保存我欲望的亮色,
但是啊,闪闪的溪流升起,
最后使我空荡荡。
因为我的心和脑一旦被清空,
蓟的需要也就会再次下降。
——但它一切的增长将永不会填满
它把我的生命变成的这个空洞!……
然而我还剩下寂静,这一切的峰顶。
在另一个时刻,它(蓟)变成了尤克特拉希尔,也即世界之树,一个宇宙象征,它使更有远见而不仅仅是讽刺的诗歌成为可能,那是尽管有着巨大的冲击力和理性的共鸣力,但依然把其耳朵贴紧本土的诗歌。例如,在以上这些临近结尾的诗行中,你可以听到歌谣诗节那令人放心的民主节拍;但你也可以听到更庄严和更深沉地精心编排的东西。那音乐有立体声的效果,仿佛中世纪苏格兰诗人威廉·邓巴的庄严举止在但丁《神曲》的星际范围内回响。(希尼)
“苏格兰人”
——《醉汉看蓟》节选
我感到它转动,于是我看见
约翰·诺克斯和克拉弗斯跟我坐成一排,
还有苏格兰人的玛丽女王。
还有罗比·彭斯和威廉·华莱士,
还有卡莱尔,表情冷漠如铁板,
还有哈里·劳德(把我们迷住)。
而当我看时,我都见到了,
所有曾呼吸过生命气息的
大大小小的苏格兰人。
“天呀,我无法承受
与这群暴民鬼混的痛苦。”
——“安静!这是为你的灵魂好。”
*
“但为什么我要被罚去
在这一大群难教化
杂乱的乌合之众里争吵?”
“一个苏格兰诗人必须担起
苏格兰人民厄运的重担,
为砸破他们的活坟墓而死。
很多人试过,但全都失败。
他们的牺牲全都白费
一个个被钉死在蓟上!”
使我们印象最深的是,该诗有太多事情要做,根本就顾不上种种纯粹的文学考虑。既可以说它接近打油诗,也可以说它接近但丁——并且不着痕迹。例如,这几节诗来自一个混杂的片段,其中醉汉看到宇宙的巨轮,其中苏格兰和苏格兰历史的剧中人物在无限的视角范围里同时被建立又被摧毁。
*
《醉汉看蓟》是麦克迪尔米德的杰作。即使他的政治方案未能如愿实现,即使他力倡的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大计无法实现也不受欢迎,即使他的俗语共和国未能获得宪法地位,但事实却是,《醉汉看蓟》的确达到了诗歌的纠正。麦克迪尔米德创造了一个充分实现、在想象力上前后连贯的作品,它包含如此增强生命的讽刺,如此巨大的感情重量,如此富于想象的独特引力,使得它可以被放置在心灵的天平上,作为某种可以抗衡和矫正那支配性环境的东西。这是创造力量对历史处境的一次重大干预。它的力量是那被瞥见的另类选择的力量,它至今依然使麦克迪尔米德在别处所作的动人心弦的断言获得可信性,他断言诗歌是苏醒的人类存在。虽然它在出版那一年仅售出了九十九册,但它已经踏上了通往最重要的观众也即“后世读者”的道路……它既是洪水又是泛滥,以至于我们可以说这首诗给苏格兰生活注入了一种几乎是魔法的元素。(希尼)
在古海滩上*
自从今天早上
我躺了有永恒那么久以来就没任何动静
除了一只鸟。最敞开着的房门最不会有人擅进,
无所不在如阳光,无人涉足如太阳。
鸟儿内部的各个大门都永远敞开。
它不知道如何关闭它们。
这就是它的歌声的秘密,
但有没有任何人的大门半开着则不好说。
我看着这些石头,对它们一无所知,
但我知道它们的各个大门也敞开着,
永远敞开着,敞开之久,非任何鸟儿的门可比,
任何一块石头的大门都敞开得
比所有鸟儿的加起来都要久,更别说比人类的了,
尽管谁也看不透它们,
没有任何人或任何比自身更新近地诞生的事物能看透,
而这就是地球上一切其他事物。
我躺在这里也对其他一切嗤之以鼻。
来自石头的面包是我唯一和绝望的匮乏,
石头之于地球就如同之于阳光,来自石头的
是并不是要被任何人看见的赤裸太阳。
我不屑于向任何更容易的听众呼喊,
或如果呼喊了,也没有耐性去等待反应。
*节选
《在古海滩上》那发光的,几乎是圣经式的沉思……不用说,这种不屑于向容易的听众呼喊的态度,正是麦克迪尔米德最佳作品的秘密。当他处于其艺术创作的最佳状态时,他的诉求是对某个想象中的权威的诉求,某种他周围找不到的更高级的精神获得和更富启迪的理解的追求。而在这方面,他满足了一个诗学要求,它永远领先于并超越技术和技艺的要求,也比技术和技艺的要求更长久。这就是要求艺术家为了一个设想中的标准而牺牲自己,而这种要求意味着什么,则被理查德·埃尔曼在谈到叶芝树立的优秀诗歌榜样时,以伟大的雄辩和说服力阐述过了:据埃尔曼说,叶芝在其大部分作品中都“希望表明残忍的事实如何被变形,我们如何可以为了我们想象中的自我……而牺牲自己,那想象中的自我提供了远比社会常规所能提供的更为高级的标准。如果我们非要受苦,那倒不如创造我们在其中受苦的世界,而这正是英雄们自发地做的,也是艺术家有意识地做的,以及所有[其他]人在不同程度上做的”。
不管他在才智上多么傲慢,在诗学上多么夸大,麦克迪尔米德都是个可接近和可做伴的人。他的诗学人格面貌的过度和任性,有一部分是自我膨胀,但它们都源自他的一个看法,认为诗歌必须在苏格兰以及在未来的世界中担当重大的先知角色。然而,他并没有混淆这项职责的伟大与他自己作为公民的生命的斤两。(希尼)
摘选自《希尼三十年文选》,(爱尔兰)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3月第二次印刷
本期编辑:G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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