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它和当下的生活格格不入,又不可分割│百花奖历届获奖作品回顾
王安忆,女,福建同安人。曾在安徽农村插队,1972年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任上海《儿童时代》编辑,1980年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69届毕业生》《黄河故道》《流水三十章》《米妮》《长恨歌》《启蒙时代》《天香》《匿名》,中短篇小说集《雨,沙沙沙》《流逝》《海上繁华梦》《本次列车终点》《小鲍庄》《小城之恋》《叔叔的故事》等。短篇小说《民工刘建华》《世家》《化妆间》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
要说爱你不容易
——《民工刘建华》获奖创作谈
其实《民工刘建华》中的刘建华正是经过知识启蒙的农人,可我们宁可喜欢那些生活在纯朴生活中的人们。他们自然的人性,成为我们审美目光温柔注视的对象。我们称颂这种简单的美德,甚至于,为了塑造回归自然的乌托邦,我们夸张了他们的原始性。我们差不多遗忘了他们有着几千年的文明史,他们是极有教养的大国子民。他们的才情,被阻在发展的差异之后,使我们蒙蔽了眼睛。一旦他们越过界限,参预和分享现代生活,情形立刻变得紧张。我们几乎措手不及,眼见着这些智能极高的族群,迅速接受现代城市历练,成长起来,与我们处于对峙的位置,一面将我们的审美想象砸个粉碎,一面与我们步步相争,精神与物质便都临了一种威迫。
可他们中间,真是有人杰。有一回,走在逼仄的巷内,听身后有口哨传来,吹的是北方板腔体戏曲,装饰音极繁复,而婉转流利,极为悦耳。回头一看,是个收破烂的汉子,骑着三轮拖车,手持摇铃。那哨音嘹亮如莺啼,使破败的巷道忽变得新鲜起来。
短篇小说《民工刘建华》,作者王安忆,原刊《上海文学》2002年第3期,责编姚育明,《小说月报》2002年第5期,获《小说月报》第十届百花奖
王安忆长篇小说《匿名》
剧团魅影
——《化妆间》获奖创作谈
一九七二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走进我们团的院落,满眼的旧和破。从嘈杂肮脏的车站广场,走入一条石子路,那个小门洞里,就是我们的文工团。我已经在许多小说里写过这个我工作和生活了六个年头的文工团,最早的一篇叫《小院琐记》,然后是《这个鬼团》,再是《尾声》,“三恋”中的《小城之恋》是以它为背景,《歌星日本来》里也有它的影子,后来又有《文工团》,近些年的《羊》,直到更近的《化妆间》。回头看去,能看出我对它心情复杂,说不出是喜欢还是埋怨,是尊敬还是鄙夷,在这困惑之下,其实是我与它的隔膜。似乎我一直在努力,努力看清它,为它作一个描绘,可却总是做不到。它有一种气质是在我的经验和认识以外,我总也触摸不着。
它的名称“文工团”,大约是从战争时期军队的组织形式沿用而来,表明了它社会主义新文艺的身份。经过逐渐的演变,到了“文化大革命”,无论军队还是地方,几乎从县一级开始,都有着这种集歌、舞、剧一体的文工团,“剧”呢,则是以小型话剧为主。总之是短小多样的节目,似乎出于一种战时的需要。这些文工团,有一些是完全新创建。又有一些是从原有的旧剧团改造而来,我们团就属于后者。我对我们团的历史所知甚少。我只是感觉到它的“旧”和“破”,合起来就有着一股落后甚至于衰微的气息。这股气息无所不在,又显得力量强大而不败,它将新文艺给我们团带来的现代气象覆盖了。它很像是一个幽灵.那就是历史的阴影。
历史这样东西,说起来也奇怪,我们对它态度热情,可一旦它具体为细节,比如某一些人,某一些事,唤起的却并不是愉快的心情。它带着时间的泥垢,它幽暗阴晦,它和当下的生活格格不入,要是走近它,很容易就染了孤独和寂寞,于是,你就来不及地避开它,就像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阳光底下。自己的时代都是朗朗乾坤,那过去的已经沉到地平线下面,难免是森暗的。可是,那又和现在不可分割,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我们就总是对历史发生兴趣,那是我们的前世。
短篇小说《化妆间》,作者王安忆,原刊《花城》2005年第6期,责编朱燕玲,《小说月报》2006年第1期,获《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
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安忆与母亲茹志鹃、父亲王啸平
谁夺走了我们的性格?
——《世家》获奖创作谈
《世家》其实是一篇故事材料匮乏的小说,如此捉襟见肘的境况下,一定要写它,是因为其中的思想吸引着我。这思想就隐在支离破碎的细节里,时而闪一下,就像碎玻璃反射光线。光的强度也许是玻璃碎片远承受不起的,但是,倘若没有玻璃的残骸,那光就无处寄予了。有时候,我们就会在这样尴尬的处境里,故事和思想体量相差,彼此无法迁就,那就全靠写作的决心了。
在这一篇里,我想说的是,性格这一回事。性格是在相对封闭的状态下养成的,需要有特殊的养料。就像在偏僻一隅里的一些奇异的姓氏,能够不为归化一径保存下来。还有口音,甚至人的生相,在限制性的交流中,可保持个别的性质。这种封闭的空间,不一定非是为地理条件所规定,即便是在熙攘的人群里,亦有着无形的藩篱,将这一些人与那一些人隔离开来。比较有效的保守也许就是家族了。那种源远流长的家族就是家族中的精英,他们一定有着过人的精气神,还有传继的欲望,能够不失散地一代一代走下来。由于人数众多,时间久远,从概率出发,他们必定要经受更多的死亡和罹难,但死亡和罹难却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他们的繁衍和凝聚力。性格就是在这样的传承中酝酿而成,在一定的自闭中含着信心。如今,家族的身影渐渐模糊了。有时候,听某人说某人,是如何七弯八绕的亲朋,再顺带着说起些轶闻轶事,就是家族的星散状态了。我想,这不止是生殖力衰微,倒反是与社会进化有关:个人日益发展强大,足以不依赖家族的保护独立生存,于是,藩篱拆除。在那现代居室,公寓的小格子里,住着一个人,两个人,至多三个人,自给自足着。可是,那格式同一,温湿度同一的巢里,孵出来的人,也面目相像呢!
这个题目对于一个短篇,是过于庞大了。倘若有个容量大的故事,当可做得内外相谐,成个大东西。无奈我没有更多的故事资源,我只得用些机巧,来描摹我的思想。这时候,文字就显出了它的弹性。事实上呢,多少是勉强的,我是有些不爱惜它了。好在,只是六千宇,再要多,就真的是滥用的意思,这样的小说不可多写,会把小说的地力耗千。唯此一篇,谨以自省。
短篇小说《世家》,作者王安忆,原刊《花城》2002年第6期,责编朱燕玲,《小说月报》2003年第1期,获《小说月报》第十一届百花奖
王安忆《世家》精彩摘录
由于是在听过这么多的传说之后,方才第一次看见他们,他们的脸相就多少带着戏剧性了。他们这几个,大约是三到五人,聚在殡仪馆大厅旁的侧院里。前来吊唁的人川流不息,脸上都看不出有什么悲伤,相反,还多是带了一些欣喜的神色,为多年不见的亲友熟人却在此地重逢兴奋着。小孩子们臂上的黑纱缀着一点红布,绕着大人腿奔跑。布置着花圈挽联的厅堂,就变得喧哗了。从此也可看出,死者已经年高,并且,拥有着庞大的家族。这样的大家族,通常的比喻就是枝繁叶茂的树,分杈越来越多,离根越来越远,彼此,也越来越疏离,最后,谁也不认识谁了。可现在,又聚在了一处。灵堂上方,四个大字:江南方家。在这一大群杂七杂八的人之上,呈现出世家的背景。
他们这几个人,也像是相隔了些时日遇见的。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是较为亲近,但并不是朝暮厮守的一种。倘是那样,就不会有话了。而他们,却有话,也不是热切到絮叨,事无巨细都要从头道来。他们的谈话是有节度的,表情平静愉悦,这表明他们之间有着一定的默契。从这点看,他们可能是一些表或者堂的兄弟姐妹。就像方才说,一棵树的比喻,他们这几个,是这棵树的某一根枝上的。这一枝在这里是一枝,而在他们那方面来说,却也是一棵树,甚至更加巨大的树,枝叶更为繁盛。而这里,就是说“江南方家”这棵树,就也只是他们树上的一枝了,在此,树的比喻就有些不够用了。总之,世家就是这样,由于联姻,互相盘缠起来,可以说结成了一张网吗?总体上是这样,可具体到局部,疏密度却不是均衡的。而且,那些构成网眼的经纬,必是有一定渊源的人家。像那些短命鬼,繁衍不到一两代,两三代;或者那些背时鬼,总也显赫不了,早早就断了联系,不免就要从网眼里漏下去,从此销声匿迹。然而,事实上,他们也还在着,他们被遗忘并不表明他们也忘记。相反,他们时时处处地念叨着这些亲戚。他们虽然无法起到扩张与联结的作用,可他们至少是沾着呢!就像我们常说的,沾亲带故。我们家,就是属于沾着的那一小点。在我们孱弱的传继中,关于亲戚们的故事,一直没有断脉,只是难免地,因为口述的特性,会有夸张,谬误,并且神秘化。这就是我所听到的,关于我的亲戚们的传说的形态。
现在,他们从这些传说里突现出来,除了觉得太过现实这一点,还觉着,异常。他们可说是那家族中最为显赫的一支,像我们这样的,没有根基的小家子,若要下决心追根溯源,就能进入显赫的家世。他们是我们家口述历史中最为热情的段落。我敢担保,他们家中没一个人知道我们家的人,可我们却常把他们挂在嘴边,叫做“诸家”,“诸家”的。当我们来到这个盛大的殡葬仪式中,充耳都是那样寒窜的声音:“诸家”,“诸家”的!原来,这就是诸家的人!他们站在略嫌逼仄的侧院里,是形态有些模糊的一小堆人。周围的人里,年轻人一律衣着鲜亮,脸色光润。老人呢,固老出了筋骨,也见棱见角,轮廓分明。还有些中年人,穿着时新的衣装。虽然是葬礼,可因寿终正寝,所以是喜丧,并未见得要颜色低沉。他们要不是聚在这里,就与街上走着的人没什么不同。侧院里灌满午后三时许的微黄的阳光,人都有种彩色照片平面的鲜艳的效果,贴着人的眼睑活动着。而他们,却是混沌的,但在空间里占了个凹处,有一种柔软的立体感。于是,在形态上,他们就与周围的人,划分了界线。
就是说,他们不入流。即便是在这样一种相对限制的社会范围——家族的内部,他们依然显得与众不同。方才说的一棵树,或者一张网,分布越广,关系就越疏远。大部分的枝叶与网络,已渐渐蔓延深入进更为广大的社会群体,某种特别的成分,洇进底色中间。可能会悄悄地改变一点色调,可总起来说,却是调和的。而却有那么一支,或者半支,因其个性的强烈,一直不肯泯灭,倔犟地挣着头。它们毕竟力单势薄,敌不过时代的力量。这种坚执会改变它们的形状,使之扭曲。这就是我所感到异常的缘故吧!
看起来,他们真有些怪呢!渐渐地,目光将他们这一堆混沌的形状辨析开来,他们变得清晰了。不是那种俗话叫做“杀”的清晰度,像柯达胶片的效果,而是边缘毛糙,染了些阴影,色泽也是暗淡的,光影的对比不那么肯定,但细节已经呈现了,甚至,突起着。由于过度的注视,这些细节分离开来,拆散了全局。于是,总体的印象反而退去,消失,解散。没有总体的印象。为再一次获取总体印象,不得不拉开焦距,觑着眼睛,仿佛第一眼的方式,一瞥而过。细节是重又聚起来了,可影像又混沌成一团,那怪异的印象回是回来,却是模糊。这真是很折磨人。就是说,你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是什么样,是什么样!这就是困难的关键。唯一可操作的方法,是实证的方法。就是说,将细节一桩桩剔出来,加以辨别和认定。那么,就举那个女性为例子吧。她的年龄是不可辨的,因年龄也应算做总体印象的一部分,是结论之一。所以,放下她的年龄不说,还是谈细节。她肤色是黄的一种,眉眼很淡,不是指淡眉细目,而是带了层霜色的淡。因此,可以推论,她年届中年。这么说来,从细节还是可以推出结论的。那么,这条路就算走对了。她戴一副眼镜,黄色透明凝胶的边框,镜片是上平下圆,大小适中,是六十年代学生佩戴的近视眼镜样式。那边框与镜片大约有些起毛,色泽都比较暗,而且模糊,说不定真是从那年代戴至今日的。她的头发,虽然不是花白,但也绝称不上黑,是褪了颜色的。很不适宜地,贴耳后编成两条辫子,然后互相绾起,形成一个类似横髻一样的发环。这是五十年代,中学生联欢会上,常见的发型。十几岁的女中学生,穿了宽背带的藏青裙子,宽袖子的白衬衣束在裙子里面。或者是格子的连衣裙,白色圆角翻领,袖口的克幅也是白色的。这是苏式的装束,连衣裙叫做“布拉吉”。发式也是向苏联学习,其中一款便是贴耳编两条辫子,互绾成一个环形。因为头发浓厚和长,那环形便低低地垂着,然后,在辫根上,各系一个绿色或蓝色的绸布蝴蝶结。这就是今天,侧院里女人发型的源头吧!由于头发稀少,发环便细而小,紧在脑后,蝴蝶结当然是不可能了。她的衣服,裤子,全然说不出特征,是印进模糊的底色里的,只有肩上的一个背包凸现着。那是一个七十年代兴起的黑色人造革的背包,形状就像一个小号的旅行袋。背带往往收得很短,挎在肩上,包就斜在肩胛骨下。第一代人造革的质量还是相当讲究的,那时节,又不像现今这样有假货。一双样式乏味难看的解放鞋,却做得跟脚,轻捷,不松不紧。底和帮的衔接处,细密地涂着胶。草绿色的帆布面,平整,妥帖。气眼的铁皮边缘,没有一根丝翘起来的。鞋带的铁皮东口,也没有一只脱掉的。就是那个年代,简单,实用,坚牢的用品,多少带有一些劳保的性质。这是她的背包的历史背景。还有,她的表情,很奇怪地,她的表情,这种比较抽象的物质,却也加入细节的队伍,清晰地从底色中分离出来。她面带微笑,目光平和,对周围的事物,并不是不关心,却也不是热衷,而是一种旁观的态度。没有比这种微笑和目光,更能表达旁观的态度了。就是,旁观。
周围的人和景,全都绕过她向前流淌过去。她注视着,平静,安详,不挑剔,不批评。这里面有一种大家的涵养,历经过种种变故,而能处惊不变的风范。在这堂正大方的风范面前,那些关于大家族的传说就变得荒诞不经,想象局促,不得不依托鬼神天命,方可自圆其说。这就是家道中落的表现,进入偏侧,正气衰微。这些传说还具有一种民间文学的特征,形象化,将许多因素归结为一个小小的实物,这也是口头流传的需要,需要一个提纲携领的物件,而这个物件又是在他们狭隘的生活经验中可能认识的,带有家常的性质。比如,在这棵枝叶繁盛大树的某一支上,传说的题目为“一颗图章,一颗田螺”,说的是这一支败落的过程。本来,这家是杭州城里的富豪,做的丝茧生意蓬勃兴旺,千秋万代的气势。然后,就出了一颗图章的事。那是他家的女婿,开木材行,先输了本,不服气,还想翻本,撺掇妻舅,偷出老丈人的图章,将大家里的房产押绐人,借了本钱。不想,此人的背运还未走完,再一次翻船。这下输进去的就不是他自己,而是岳丈家的房子连锅端了。事败之后,他们两口子带了小孩连夜逃离杭州,远走他乡,从此断了来往。据说,后来有人在上海见到他们,一家人租一间灶披间,还是与人合租,一个跑单帮的男人,在灶披间的另一边安一张床,潦倒得可怕。这是一颗图章。那么一颗田螺是什么意思呢?这是故事的下半段。房产没了,从实力上讲,其实还不至于败落,主要是士气挫了,有些灭威风的意思,气数就差了半截,然后,如俗话所说,祸不单行,事情又来了。老板患了耳疾,日夜疼痛,坐卧不宁。杭州城内另一家丝茧行,容大祥的老板提供一味偏方。偏方总是稀奇古怪:要一只活田螺,燃了艾革熏,熏出油来,滴进耳道。结果如何呢?老板抽筋打滚,活活痛死。这一回,真正树倒猢狲散,一份大家业,就此典的典,卖的卖,分了家,各奔各的生路。这是“一颗图章,一颗田螺”。又有“一口锅”的传说,这一则却是励志篇。说的是某一位先人,是一名状元,进京赶考的路上,又饥又渴,却不见人烟,只得在路旁一口大锅里坐了一时,歇过脚,再继续奔赴前程。这只大锅,至今仍在山西省境内某一个地方。关于诸家的,也有一个实物,用一句口诀表现出来。口诀也是民间文学特征一种。这句口诀是:上海道台一颗印,不如诸家一封信。从这句口诀,可看出当年诸家的权势地位。
家族内部的传说都是野史,尤其到了我们家这样离析出来的衰微小户,就更成了小道新闻,有一股俚俗的趣味。有一则是说某一支上,娶进一门偏房,是谁呢?是一位美丽的上海小姐。有说她是美丽牌花露水的广告美人,亦有说她是美国葡萄干盒子上的模特。从此可说明,这家族已经繁衍进了近代的上海。一日晚上,美人与老爷在楼上对酌,一名仆佣从楼下厨房间送菜上来,陡然看见楼梯口立了一名古人,顶戴花翎,体魄高大。仆佣当即从楼梯上直滚而下。房间内的新人并无觉察,但听仆佣描绘,却认得,是家中一位做官的先人。此时此地出现,不知是警戒后人的奢靡,还是为共享美色,传说里不了了之。就这样,这些传说大抵是思想模糊的,只是为了叙述一个事实,并不负有道德评判。这就是小道新闻逊于民间故事的地方。关于诸家的,亦有一则。说的是诸家先人去世,长子在美国,寄来80美金,在那时候,80美金大约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足够买一具上好的楠木棺材,葬于苏州灵岩山,后来被盗墓者挖开,尸首零落。这也是意义不明,但却隐喻着一种天命的观念,暗示着式微的家道。似乎是,所有的世家都是以走下坡路为结局,演绎着古老的中国哲学,月满则亏,这成为家族传说中的一大主题。在这一则传说中,还流露出一个消息:诸家的洋务背景。这也由以后的事实证明了,那就是,诸家的后代大多去了国外。
诸家的传说就夹杂在这些奇谈怪论中间,它不顶多,也不顶奇,相反,它还有些兴味枯乏,但就是这,才显出它的堂正气质。这大约就是,在这么些缠七缠八出家世当中,我们格外重视诸家的缘故。在这许多玄妙的传说中,严谨的诸家反而激发了我们的想象。事实上,我们所拥有的资料是那么少,要构成这世家的形象远远不够,而猜测又因为经验的限制缺乏依据。它在我们家里,始终是一条神秘而威严的脉络。倒不是说要攀附什么,而是,在我们平淡又短促的家史上,其实隐着这样一个重大的线索,它使得庸常的人生一下子变得戏剧化了。
说实在,我们挺关注诸家的,虽然是盘互周折的家族关系,可我们与他们之间也有过一点小小的接触呢!当然,这亦是来自传说的资料,不足为凭。那也是由一件实物来标题的,这些实物是有着道具的性质,就是一颗钻戒。我的外公,曾与他们后人共过一场牌局。要先说明,我外公是个赌棍,赌运又不好,家业,要是说我们也曾有过家业的话,家业几乎全变为他的赌资。这颗钻戒是我外婆最后一件首饰,结果在牌桌上输给了诸家。后来,我妈妈曾经下决心要去赎回这颗钻戒,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实施。大概是因为传说未必确凿,再说我妈妈对外婆的遗物兴趣也并不大,她早早就失去了母亲,几乎没有记忆。我的家就是这样因为败家,早亡,而零散开来。由此,对那些久聚不散的家世便有特别的尊敬。
现在,诸家的这堆人便在眼前了,混沌的,也许是因为有一种厚度才显得混沌,锲在空间里。周遭的景象则鲜明地贴着眼睑,移过去,移过来。在那模糊的块状的映像上面,唯有上面说过的几样细节,轮廓清晰。它们集合在一起,有一种沉淀的效果,将时间积成可视的物质。而表面的时代的特征,已经隐退得看不见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些眼镜也好,发型也好,背包也好,所具有的时代性标志,都已经消失了象征的功能,变成抽象的空洞的时间。这些标志像是无意地,只是出于一时一地某一种具体的需要,而附在了时间上,之间完全缺乏逻辑的连续。可不是,又有一件东西凸现起轮廓:那诸家女人脚上的一双耐克旅游鞋。这双名牌鞋在她脚下,就像仿制的假货,其实呢?也可能是真货,只是不大像。总之,因为这双耐克鞋的显现不能说明她的先进,那么,其余那些便也同样不能说明她的落伍。这一切,只是表明着时代的无意义。她立在她所属的某一个时代上,其余的时代都是人家的,与她没有关联。像这样的世家子弟,具有着太强烈的个性,这个性使她不容易调和差别。就像一种特殊的物质,在任何境遇之下,都无法溶解,催化成另一种物脏。这种个性来自于家世的强盛与源远流长,漫流的时间被独霸一方,限于一种专制底下,规定在某一个相对封闭的人群里流淌。这就是家世,或者说世家。
世家子弟由于物质与精神的自给自足,便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封闭的特质,这大约就是那种旁观表情的来源。还有,那一堆混沌的立体块状的来源。在所有的贴着眼睑移动的平面与鲜艳的影像之间,他们在表面的模糊之后,却占据了较深的空间。他们的生命似乎在褪色,可是又不像真正的褪色,而是类似一种洇染,也不是洇染,是印刻般,占有体积的隐退。时间在他们身体内积压起来,质地密度大,就有重力。这使他们的外部有一种迟钝,可这里面其实就是时间的含量。
对,我又想起关于诸家的一桩传说。说的是诸家的老太太,不知是第几代的老太太,总之是比较近,几乎近到当代的一位,在文化大革命中,挑着畚箕游街。家族中的什么人亲眼看见的。可是,她一直活到文化大革命结束,84岁,寿终正寝。世家的一个特征,还是寿终正寝。无论遇到什么世道,都阻不了他们的寿命。这是最后一桩传说了,因为时间的逼近,现实感很强,多少丧失了传说的神秘特质,反而不大真实。人们似乎很难相信,传奇的人生会与自己挨得这么近,它们总应该发生在较为渺茫的时空里。然而,时间不是在继续流淌吗?距离在渐渐拉开,可视度减弱,历史的尘埃弥漫。
灵堂里的哀乐在嘈杂的人声中,听起来时断时续。人们进去吊唁,一批接着一批,拥进拥出。大多是陌生的脸,而且表情轻松活跃。大多其实并不认识死者,对自己与死者的关系亦稀里糊涂。大多数人衣袂飘兮,照亮了这个阴暗的灵堂。在这个簇新的时代里,旧音渐遁,慢慢地砌进了时间的岩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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