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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香丨蒋蓉:海鸥和波涛——忆龚巧明

2017-04-02 蒋蓉 新三届

        老编注:清明将届,本号特辟“馨香”专题,陆续选发一组追忆故人的文章,以此缅怀那些远逝天国的新三届学友。   



1982年龚巧明送给作者的一张小照。周围图案由作者后期加工。


        报纸上一幅题名“桦林”的画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并不懂画,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这幅画牵动了一个悠远的回忆,犹如画面上的小溪从林子深处流淌过来,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浪花,令我想起大学时代曾经让我们潸然泪下的小说“思念你,桦林”,想起了在那片桦林中留下欢乐与忧伤的那个人——龚巧明。


        龚巧明遇难已经两年了。两年来,我在不少的报刊、杂志上看到过纪念她的文章。我跟她不熟,更谈不上是朋友,但不知为什么,内心有一种东西始终纠结着,希望自己能像一个朋友那样去纪念她的冲动,一直挥之不去。


        她是一个才女,在学校名气很大,认识她或不认识她的人,对她的名字和作品都很熟悉。记忆中,每每学校那份中文系的才子们主办的很抢手的民间刊物《锦江》出版,我都会跟同学一道去“抢购”,首先一口气读完龚巧明的那篇,然后泪流满面地呆呆坐着。她的作品总能产生强烈的冲击波热辐射,让你的灵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川大中文系同仁刊物《锦江》。这是最后一期封面,著名画家何多苓设计。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非正式的场合。我们吃过午饭回宿舍。女生宿舍大楼的楼梯上几个中文系的女生走在前面,谈笑风生。


        一个同学小声说,说话的那个就是龚巧明。


        哦!我张圆了的嘴僵着,似乎再也不会恢复常态了。


        同住在一栋大楼里,偶尔碰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她在我心里一直很遥远,遥远得就像她小说里的主人翁一样,在一个跟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虚幻世界里,我们这样的“凡人”是看不见够不着的。所以,我的惊讶和意外显得极其超常。


        可惜我们走在后面,只看得见她的背影。她穿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色碎花连衣裙,很飘逸。她的高声谈笑,她的走路姿态都显得轻松随意,生气勃勃,全然没有我从她的小说里得来的那种忧郁、痛苦和深沉,也少了想象中应有的那种的文静,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有点儿隐隐的遗憾。


        转瞬之间,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届学生毕业了。这是一件大事,那段时间整个学校都卷入了一种沸沸扬扬的气氛之中,不毕业的人,似乎比毕业的人眼睛瞪得更大,耳朵伸得更长,义务消息传播员更多,不论在教室还是在寝室,每天都有小喇叭广播大道小道正道邪道消息。


四川大学校园一角。


        当龚巧明向学校提出到西藏去的申请时,就像在学校扔了一颗重磅炸弹,剧烈震动之后是短暂的静默。再往后,对她的种种猜测议论,便在学校各个角落里飞舞穿梭。其中,除捞取政治资本这种老掉牙的俗套说法外,最具轰动效应的一种说法,是她要逃避一场婚外姐弟恋情。


        在龚巧明的作品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作为她的一个读者,一个非常虔诚地对她怀有不一般的深深敬意的读者,学校的各种议论,反而激起了我要去结识她,了解她,告诉她其实很多人理解敬重她的冲动。这种冲动强烈地、不可遏制地在在内心岩浆一样地翻腾。


        她是名人,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想去结识她,似乎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味。想象着她的不屑,想象着自己的尴尬,更是好几个晚上辗转反撤不能入睡。但最后,我还是鼓足了勇气,有些小资还有些幼稚地给她写了一封短信,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时间一天天平静地流走,我的短信犹如石沉大海,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拂不去的失望,不过,那颗悬得高高的心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承认,真的跟她面对面,我会惶惶然不知所措。


        期末最后一个科目的考试终于结束了,同学们都忙着打点行装回家。我要等外系的同学同行,就跟往常一样晚上去教室里看书,快11点才回到宿舍。刚一进门,室友就说,刚才龚巧明来找你,放了一点东西在你床上。她叫你明天中午去她的寝室。


龚巧明油画像。


        就像第一次收到异性朋友的约会邀请,心兀自怦怦地乱跳起来。


        一个精巧的粉红色封面笔记本放在我的枕头旁。打开小本子,扉页上写着:


        我们的相识,有如海鸥和波涛,遇见了,走近了。

        我们的别离,也像海鸥和波涛,分开了,告辞了。


        巧明

        1982年1月15日

 

        第二天中午,我好似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怯生生地站在了龚巧明所在的宿舍门口。凭直觉我认出了她,但我没动。


        你找谁?她的声音很柔和。


        请问龚巧明在不在?我是明知故问。


        我就是。她站起来了。


        我说我是蒋蓉。


        她一下子迎上来,态度亲切得让我有些意外,我对她的知名人士高高在上各种状态的设想,瞬间灰飞烟灭。


龚巧明作品集《通往极地》。


        在她身边坐下来,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好笑笑,脸上的肌肉却因紧张而发痛。


        看了你的信,我一直猜你剪短发,戴眼镜,腼腼腆腆的。看来我猜得不全对,腼腆是有些腼腆,样子不像。


        我笑了,这次是真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披肩的长发,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


        我们聊得不多,但聊到了西藏。她对学校的种种议论和朋友们的不理解,没有做任何解释,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护,她只是平平常常地告诉我,她不喜欢她生长的这个城市,生活节奏太缓慢,气氛太沉闷。桌子上的一本书里夹着好些信件,她顺手拿给我看,都是国外来的。


        好些人劝我出国留学,学校都联系好了,可我不想去,真的。她简单地说。


        我点点头。我信。


        你去西藏,女儿怎么办?曾听说她有一个女儿。


        这就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了,女儿才几岁。不过我还是要走。我先去安排好,再把女儿接过去。她又递给我一本印着各种图案的小书,说看,这是我女儿最喜欢的。


龚巧明任职小说编辑的《西藏文学》,这一期刊出龚巧明悼念专题。


        心里涌动着一种很潮湿很柔软的东西。她那么忙,要思考那么多问题写那么多文章,但在女儿面前,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平常的好母亲。


        我也拿出一个笔记本作为回赠。扉页上写了从一张圣诞卡上抄来的句子,英文,大意是:你将会得到所有的祝福,欢乐将充满你的心灵。


        我想,笨拙的我找不到更好的词句来表达对她的深深祝福。第一次读到她的作品时,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而眼前的她,完全没有名人的架子和傲慢。她依然是个普通人,有着普普通通的愿望,希望真真实实地生活。我相信,我的祝福于她,不是多余的。


        她高兴地收下我送的纪念品,又送给我一张小照,说下学期开学她还来学校,准备4月份赴藏,那时,我们还有机会再聊。


        我起身告辞,怀着再见的希望。


        整整一个假期,我都在盼望开学。开学后,一个月,两个月……她没有再来。


        她已经走了,我想,并在心里默默地祝她一切顺利。


《西藏文学》龚巧明悼念专题。


        半年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届学生也毕业了,我离开了学校,回到从小熟悉的那个秀丽小城,开始了我的教师生涯。我留心有关她的每一条消息,盼望再次读到她的作品,祝愿她生活得如她所希望的那样。


        又是一个冬天,天上下着冰冷的雨雪,地上到处是烂泥。家乡的冬天,总是这么又潮又冷。


        周末,在市里党校教书的弟弟回家。他问你看到龚巧明的消息没有?


        没有啊,什么消息?


        龚巧明死了。报纸上有一篇她同学纪念她的文章。他说得直率而简单。


        ?!……我一时语塞,心里掠过一大串问号、惊叹号、省略号。


        我打开那张报纸仔细地读,一遍,又一遍。那是1985年11月21日。报纸上说,龚巧明死于采访途中,汽车失事掉进了深谷。


        夜,久久不能入睡。我与龚巧明一面之交,我们的谈话不会比半个小时更多,或许,我们甚至相互都不能清楚地记得对方的容貌……而这一切,丝毫也不影响我对她的深情怀念,因为,我所认识的她,并不仅仅是面对面交谈的那一点一滴。


拉萨烈士陵园的龚巧明墓。



        再次翻开她送给我的小小笔记本:


        我们的相识,有如海鸥和波涛,遇见了,走近了。

        我们的别离,也像海鸥和波涛,分开了,告辞了。


        告辞了,告辞了,告辞了……


        龚巧明去了,去得那样地匆忙,她本来可以给予她的读者很多很多,只是她没来得及。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回望一眼她用整个生命热爱着的这个世界,就匆匆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只有三十七岁。然而,像她这样的人——一个用坚实的步子走完了生命历程的人,她的价值,怎么可以用生命的长短来衡量?她的存在,又怎么可以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来标志!


        她只有三十七岁。


        她因此而永远年轻地活在我们依然活着的人中间。


本文作者蒋蓉。


        作者简介:

        蒋蓉,文革中当过知青,工人。1978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西南农学院(今西南大学)马列教研室任教师。1986年到珠海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工作。2002年提前退休。


(原载1988年《珠海青年》第三期,本号获许可推送,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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