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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丨吴思:思想的创造力

2017-05-02 吴思 新三届
作者简介

         吴思,1957年生于北京。插队时曾任生产队指导员,大队党支部副书记。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媒体界。1982-1993年任农民日报记者、编辑,总编室副主任,群工部副主任等职。1993年任《桥》杂志社副社长,中文版主编。1997—2014年,先后任《炎黄春秋》杂志社执行主编,副社长,常务社长、总编辑。

        著有《陈永贵:毛泽东的农民》、《潜规则》、《血酬定律》、访谈录《我想重新解释历史》等书。 

本文作者吴思。


        我昨天晚上看到这个题目:“思想的创造力”。出这种题够狠的,就好像让老母鸡谈下蛋的原理,还逼着我自卖自夸。我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参考书,说不好下蛋的原理,只能谈几条下蛋的体会。


        所谓思想,可以分为概念、规律和理论体系三个层次。我就按这三层谈。第一层,概念的创造。第二层,规律,不好说创造,只能叫发明或发现,但模型可以创造,我就谈模型创造。第三层,理论体系的创造。

 

        第一个层次:概念的创造


        我创造的概念不少,《隐蔽的秩序》后边有一个关键词解释,好像有几十条。创造概念,有时是有意识地憋着劲创造,有时是灵光一闪就创造出来了。

 

        先说灵光一闪的创造。比如我看顾炎武写的一段事,他说每一个役,每一个编制,“恒五六人共之”,老有五六个人共享这一个编制。一个衙役的位置,五六个人轮着干,一个人干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再换一个人干。我就想,这些人叫什么呢?这五六个人,扣除那一个正身,剩下那些叫什么?这一下好像就触电了,我在屋子里来回走,想这是什么。


        其实中国到处都是这种人。一般我们叫“编外人员”,但是“编外人员”指的是一个附加物,没有独特的利益,还没有灵魂。可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庞大的群体,比那个正身还要大,比官僚集团还要大五六倍,那么一个大集团,它叫什么?它有没有自身的利益?如果你把它叫成“编外”,显然贬低了它。


        古汉语里把这些役叫“白役”。这个“白役”又启发我往下构词:“白官”有么?没有。吏,有没有“白吏”?有,叫“白书”或者“小书”。但是没有一个综合性的称呼,把编制之外的官、吏、役统合起来的词。然后我就排列组合,编了一个词叫“白员”。


        “白”就是白丁,“员”本身就有编制内的意思。这就造了一个词。然后再追究,这个白员集团究竟有多大规模?它在历史上是怎么生成的?有各种什么样的体现形式?发挥什么作用?这就是一篇文章。

 

        这就灵机一动的概念创造。当然,创造之前得有一些对于国内生活的了解,对于现代生活、对于古代生活的基本了解,然后再追问,抓到底。再比如说“班房”,我看到对于“班房”的解释,“班房”不是正式监狱,本来是指三班衙役在衙门里值班的地方。临时扣押的那些人就关在这儿,等着第二天出庭,证人也扣押在这儿,班房成了一个临时关押地,后来就把“班房”变成一个监狱的代称了。


        类似这样的非正式监狱,我们经常看到。看中共党史,经常会发现“学习班”,后来还有“双规”、“遣送站”、“收容所”,都是法外的、强制性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这些地方叫什么?我们看到了各种零散的称呼,但没有一个统称,于是被迫造一个,就是“灰牢”——灰色的监狱。然后,再考察历史上“灰牢”的各种存在形态,它的来龙去脉。这都是灵光一闪就造出来的概念。

 

        有的概念不是临时触动创造出来的,而是蓄谋已久想找一个东西,比如说“潜规则”。我1984年在《农民日报》当记者,追踪化肥的来龙去脉、调查化肥的分配体制,就发现另有一个渠道,比正式规定的渠道要宽阔得多。,全都是对应的。但是实际农民买不到平价肥,基本全是高价肥。另一个渠道已经完成这个分配了。


        农民把这个渠道叫“条子肥”。人家不觉得是犯罪,谁可以批条子、批多少、谁有权批多大份额,全都规定得非常细。那时候我给它起个名字,叫“内部章程”。有一篇报道的标题就是“内部章程“,其实就想说明,有一种东西在支配着社会生活的运行,而且它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一套规则。如果愿意写下来,它就是一套规章。不写下来,大家也心领神会。


        后来这个词几经演变,最后变成了“潜规则”。我一直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历史上有,现实生活中有,就是怎么表达出来。

 

        这就说到了创造概念的方式问题。你看到了这个东西的存在,现有的语言体系或理论体系里又没这个概念,就被迫制造一个。制造的方式,新闻人最熟悉的方式,就是做标题的方式。做个好标题,找一个好概念,让人一看,过目不忘。


        但是,做标题通常容易出个问题,比如说“内部章程”,就是一般化不够。假定有一个党章,还在一个。“关广梅现象”肯定是个好标题,但是作为一个概念,它流行不起来。它能成为历史的一段标志、一个记忆,但是没法成为日常生活交流的用语。它太具体了,需要很多具体的知识才能理解,抽象度不够、普遍度不够。


        要把概念提炼出来,提炼成一个普遍的,跟一个更大的理论体系接轨的,比如说跟博弈论接轨的概念。在这个意义上,“潜规则”肯定比“内部章程”要好得多。党章之类的语言,渐渐淡出流行的语言体系了,新的体系更容易跟法律的、宪政的、博弈论的话语体系接轨,这样造出来的概念就更有解释力,更有生命力,而且流传更广。

 

        上边说的是创造概念的过程和方式。但是,无论概念来得很随意,还是来得呕心沥血、慢慢生长,都需要一些条件。

 

        第一个条件,要有问题,有困惑。


        我觉得特别重要的条件,就是遇到了困惑、遇到了空白。知道有个东西在那儿,然后你就在各种理论体系中搜寻,给它命名、去说清楚,但就是找不到。这时候,创造概念的条件就基本成熟了:问题提出来了,难题在那儿了,剩下就是怎么解决的事了。要是没有难题,没有这第一步,后边什么都没有。


        我们大家都知道,暴力在中国历史上有多么重要。打天下、坐江山的那些人,他们前身可能是强盗,可能是土匪,可能就是一个暴力团伙,可能是私盐贩子。我就发生困惑,这个困惑的来源是:首先,唯物史观没有这个东西,没有对于他们的充分描述;然后,现代经济学又给出一个语言体系,它很有启发性。


        比如说,每一种生产要素带来的收益都有固定的命名,劳动要素带来的是工资,土地要素带来的是地租,资本要素带来的是利息或者利润,那么,暴力要素、破坏力要素带来的是什么?没这个命名。从经济学体系去找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空白。这个东西叫什么?一定应该有一个叫法。没这个叫法,往后谈就不好谈。没这个概念,以后深入展开分析、讨论各个方面的规定,就难以清晰化。


        于是就要创造一个概念,这是非常自觉的努力,去寻找一个概念。然后就动用各种手段,比如把与收入有关的各种汉字都给列起来,比如稿酬的“酬”。比如工资的“资”。比如“租”,比如“利”。各种组合,然后选一个顺眼的。“血酬”不见得最顺眼,但是我找不到更顺眼的了,于是就是它了。就这么创造出来的,在各种排列组合之中,七八个之中选一个。这是有意识地、憋着劲地创造。后来又扩展成定律,那是下一步,我在说模式创造的时候再说。

 

        还有“官家主义”。几乎任何人都有这个意识,就是“封建主义”描绘秦汉以来的社会是不准确的。那怎么描绘?我们一定得给它个标签,各种各样的努力我们也看到了,比如“专制主义”,“东方专制主义”——这是西方人上世纪的叫法。但是“东方”不是一个主体,什么叫“东方”专制主义?究竟谁专制了?“东方”是谁?封建贵族专制叫“封建主义”,资本家专制可以叫“资本主义”,皇帝专制可以叫“皇权专制主义”。李慎之推广的一个概念就是“皇权专制主义”。但是,用“皇权专制主义”,如果多读中国历史,深究“皇权专制主义”,发现还不对。


        我已经制造出“潜规则”的概念了,我知道实际上中国遍地是潜规则,另有一些主体在立法、在定规矩、在“主义”。不光皇帝在“主义”,皇帝经常被架空。有藩镇割据,还有土政策,部门法规,地方法规,这些主体也在“主义”。要把这些东西全给拉进来,构成一个主体。我在古汉语里找到一个概念,叫“官家”。“官家”既包括皇帝,还包括衙门,还是对官员个人的尊称。我一查到它的三个释义,就大喜过望,找到了,就是它了,“官家主义”。

 

        “官家主义”肯定跟封建贵族“主义”的那个社会不一样,它是一个代理人集团,里边也有股东,不同于全是由股东构成的贵族集团。一旦找到这个概念,又可以围绕它继续扩展,比如“小农-官家主义”,前面加个前缀,走到现在了,有“资本-官家主义”,这个概念派生出一系列的子概念。

 

        这些都发生于一个前提,就是你看到了一个存在,而现有的理论体系对这个存在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没有一个命名,你又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个空白,就努力去填补。这个条件,也是最根本的条件。

 

        第二个条件,现有的概念体系有缺陷。


        我们生活在一个好环境,有一个好条件,这个条件就是我们可以接触到各种理论。比如马克思主义理论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但它是西方产生的,还是19世纪产生的。它对付中国的现状有一堆的不妥帖,它是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产生的描述现实的一堆概念,我们在千里之外、百年之后,一堆东西是新鲜的存在物,西方的老概念怎么也对应不好。


        我们从西方又引进了一些新的理论体系,比如经济学和政治学——我看西方的政治学特别抵触,我认为它根本不能解释中国的事实。不管是政治学的概念还是经济学的概念,搬过来看待中国还有中国的历史,概念与事实的对应是方枘圆凿,怎么也对不好。


        这时候,我们用这套西方教育,或者马克思主义教育武装的脑袋,以实事求是的眼光去看历史和现实,看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就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不对劲。这个不对劲,就会生成刚才说的问题,就会生成这个困难。如果有了概念创造的意识,后边都是很顺畅的。无非你创造的东西是好还是不好、人家接受不接受而已,但一定会有创造。这是说创造概念的观念背景。

 

        第三个是主观条件。


        做概念创造的,我觉得得有点傻。我就有点傻,有点笨,有点教条主义,有点书呆子。有什么东西,非要在理论上——或者有理论兴趣——给它一个位置:在这个节点上,与另外几个因素是这么发生关系的,这就是这一个概念。如果没有理论兴趣,根本不做这个思考,不是书呆子的话,恐怕就非常圆融地过去了。或者像禅一样,心里明白,但不能口传,只能心领神会,恐怕也不会去制造这个概念。既有点傻劲儿,又有点笨,又经常感到困惑,这个状态才能成为推动你往前走的力量。然后,解决了困惑,就留下一个成功或者不成功的概念。这是主观上的条件。

 

        第四个条件,陌生感。


        我们读史有一个好条件,我们不像古人那样从四书五经的古汉语环境中培育长大。我们读的是范文澜那套东西,回过头来再拿起《二十四史》来看,其实有很强的陌生感。我是学中文的,没有语言上的陌生感,但是有社会和历史描述的陌生感:“不对呀”,“不是这样的”,“不是他说的那样”。这种陌生感一来,特别容易把习以为常的事看成一个新鲜事,看做一个新闻。不管是什么,反正不认识它。不认识就想在理论上找到它的名字,找不到,刚才说的这一系列都发生了。所以,传统的中断也带来了这么一个优势,也是迫使你创造新概念的一个条件。

 

        最后我再强调一下,概念创造很像是做标题。媒体人每天都在做标题,创造概念无非是注意一下,把标题做成更一般化、普遍性、抽象化的,向那个方向多走一步。标题做好了,一般化形成了,与一个更大的理论体系接轨了,这个概念就差不多造出来了。这是我能想到的与概念创造相关的过程、技巧、历史背景、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就是这些内容。

 

        第二个层次:模型的创造

 

        模型的创造,或者叫规律的发明和发现,从主观条件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心存问题。有一个强大的好奇心,希望给出一个一般性的解释,不是看完这个故事就拉倒了,而是理解它。


        比如说,当然是在平常有一些积累的情况下,我忽然听到岳飞的一个后代说了一件事。我问他,岳飞是什么时候平反的?死后多久?我们对平反这个事感兴趣是很正常的,我估计你们也应该感兴趣。平反有什么规律?回答说:死后21年。正好跟右派平反的时间相等,右派也是21年。


        这一下,就像给了我一拳似的心中一震。这里有什么共同性吗?21年是一个平反周期?我回家就查岳飞平反的前前后后,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个假说就出现了:就是平反是有周期性的,它的背后是什么?

 

        岳飞是宋孝宗平的反,高宗——不是他爹,是过继的——退位了,第二年,岳飞平反。就是说,冤案制造者退位了,第二年掌权者就开始平反。这里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利益计算:一旦平反的收益大于平反的成本和风险,平反就会发生。风险和成本是谁承担的?是由冤案制造者承担的。


        冤案制造者死了,或者下台了,而新上来的人平反时无需承担这些风险,但是他可以获得收益。那么,这个平反发生就非常正常。由此也可以解释右派的翻案。但是右派的翻案又不彻底,留了个小尾巴,因为工作组组长还在,但是发动者不在了。这个平反和收益的利害计算是可以清晰描述的,而且你都能设身处地的替他算。

 

        顺着这个思路,我觉得,原来平反就是在时间轴上绕开权势的一个公正的恢复机制。一个体制要长期存在,总有最基本的公正,它自己承认的公正。但是一个权势在那儿,没有权力制衡,没有三权分立,谁也惹不起他。那我们知道时间等得起,他早晚得死。他退出历史舞台之后,就是恢复公正的时候。时间轴上的公正恢复机制就是平反。


        就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我把《明史》中所有的平反清算的案例过了一遍,最后果然确认了一个非常清晰的、反复得到验证的有事实依据的规律,于是就写了一篇文章叫《平反清算周期律》。这个模型就建立了。一个绕开权势的公正恢复机制。这一类型的要点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另一类模型不用这么吃力。我看到朱元璋说的一句话,我当年任命的那些官一个个的都很好,干了几年全都堕落了。“全都堕落了”,他明明给你表达了一个规律性的东西,我就把这个规律性的东西称为“新官堕落定律”。这个定律,我们看到的情景是这样,你要去验证反而不好验证,但是它可以从社会学角度得到理论上的支持。


        社会学认为,每个人都要经历一个社会化的过程。我们的教育就是对我们的社会化,读圣贤书就是社会化,然后到了社会上,社会现实还要教育我们,再完成一次社会化。这两个是不一样的。圣贤书的社会化是满脑袋的仁义道德,社会生活中的潜规则体系对我们的社会化,那是一肚子男盗女娼。“新官堕落定律”,顺着这个逻辑就可以讲明白。


        只要用一两个案例表示出来,这个定律或者叫模型创造——至少是一个假说——就完成了。这又是一种制造方式:有理论支撑的推论和展开。

 

        “血酬定律”的创造过程比较复杂,走了比较长的一个逐步扩展的过程。一开始创造了“血酬”这个词,表示暴力集团的收益。然后我就反复掂量这个,上班下班走在路上都在想,这个收益是怎么计算的,成本又是什么。其实每一个玩命者、每一个强盗都知道,他付出的是一定的生命风险,比如说死亡概率是多少,他获得的强大动力,他也有计算:抢来了多少。


        比如说饥民抢粮食,如果他不抢粮食,一周之内他饿死的概率比如说50%。他要抢粮食,成功率假定是50%。一旦抢成了,活一两个月没问题;抢不成,可能被人暴打一顿,也就少活两三天。这就完成了一个计算。打死了,比如说50%的死亡概率,那就是他付出的代价。他抢来的东西叫“血酬”,暴力掠夺的收益。被打死了,那是付出的风险。血酬是暴力掠夺的收益,他自己付出的是生命风险。

 

        他内心完成了一个成本和收益的计算。有了血酬这个概念之后,就比较容易描述他如何做暴力掠夺与暴力收益的计算。比如说到了一道线之下——我称之为“血线”——到了那道线之下,所谓身外之物,不管是粮食是衣服,其实都已经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了。你少了一个所谓的身外之物,少了一碗饭,就意味着你体重得降低一两,因为你已经缺不起这碗饭了。你少了这杯水,就意味着你血液浓度提高多少,死亡率增加了多少。那时候,身外之物就是身内之物。


        我心中有这么一个隐隐约约的计算,后来经过了挺长时间的一般化、普遍化的整理,把它整理成了一个更明确无误的表达方式:当“血酬”——也就是暴力掠夺的收益,大于成本时,暴力掠夺一定发生。就好像在摄氏100度的条件下,一个大气压,水沸腾。整理成这么一种经典的规律表达的格式。


        这个规律肯定正确,无非是你怎么定义成本。刚才我说的那个成本,生命付出,已经包括进去了,还可能包括比如良心,比如其他机会成本——打工还是抢劫等等,全都整理进去,就成了一个比较严整的格式。

 

        整理成为这种严整的定律格式之后,我才意识到,“血酬定律”所表达的意思非常简单,无非是说:暴力掠夺这种行为,与“血酬”即暴力掠夺的收益正相关,与成本负相关。这种观点有什么新鲜的?士农工商,狩猎采集,种种行为,都是如此吧?难道会有什么例外吗?真所谓卑之无甚高论。最初我之所以感觉很难,不容易想清楚,因为我的第一步,突破口,选择了最复杂的一项成本和收益的计算,也就是生命与生存资源的换算。虽然这是“血酬定律”的核心计算,却不是最简明的起步之处。


        顺着上述思路说下去,举一反三,推而广之,“某行为与收益正相关,与成本负相关”,或许就是各种生物行为的基本定律。不知行为学之类的学科是否早就说过了。无论其他学科是否说过,纯粹从推理的角度看,进化论所谓的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已经隐含了这个定律:哪种生存策略的适应度高,优越,也就是收益高,成本低,那么,这种生存策略就会走红,否则衰亡。这是从环境与主体关系角度作出的表述,而“血酬定律”选择了主体的成本收益与主体行为的关系的角度。

 

        更简明地说,上述观点所表达的,不就是“生物皆趋利避害”吗?这就更简单了。当然,这些趋利避害的个体行为如何构成一个整体,一种社会秩序,本身又成为一个新问题。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得付比均衡”。后边再解释。总之,这是一个规律或者模式创造的不断推进、逐步往前走的过程。


        也有做不成功的,我现在还在憋着劲做不好的。比如说我写岳飞之死。我觉得他的死是可以计算出来的,要害是背后的暴力均衡。一旦他对于皇帝的威胁(他一方面可以抵抗金的入侵,保护皇帝;一方面他作为岳家军,一个有点私人色彩的军队的首领,本身对皇帝也有威胁),这皇帝就开始权衡了,究竟他对我的保护作用强还是他对我的威胁大,他就在权衡这个。


        一旦金和宋达成了一种暴力均衡,谁也吃不掉谁了,岳飞的作用就开始下降,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他的威胁就上升到第一位。因为宋朝特别在意部下将领的威胁,赵匡胤就是这么上台的,他对这点防范极严。说他战胜了要把二帝迎回来也是一个威胁,但实际战胜的概率不高。一旦他的威胁大于他的防卫作用的时候,灭他就是一个必然选择。无非是找一个什么理由、让谁承担这个罪名而已。


        这个东西算清楚了,我就写了一篇《岳飞之死与暴力均衡》,用暴力均衡的变化来解释岳飞生死的利害考量。但是走到这一步不能说创造了一个模型或者找到了一个规律,只是说好像这里有点东西。

 

        后来,在这个基础上扩展阅读,去考察历代将领的命运,就能发现一个更具规律性的东西。这个规律性的东西就是:一旦财政出现困难,国企严重亏损,怎么办呢?大包干。企业承包,一包就灵。企业的积极性、厂长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企业就从亏损走向盈利。一旦日子过得很好,经常另一种考虑,即控制的考虑就在增强:收归国有,强化管理。不搞承包了,收回承包。


        军队跟企业差不多,军队是一个暴力企业。一旦社会安定,就要控制它的威胁,加强管理,把这个暴力企业国有化,变成“官军”。官军通常战斗力比较低下。一旦外边打进来,官军一塌糊涂的时候,就开始承包,藩镇割据。军权承包给你,相应的财权、人权都包给你,于是战斗力增强。或者自发就冒出了很多私家军。


        这些军队的私人色彩、军队主管的权势范围,与暴力的威胁、外敌的威胁,有一种正相关的关系。一旦暴力威胁下降,它就走向官军、中央军;一旦提高,它就走向私家军,不管是岳家军、赵家军还是吴家军。

 

        再扩展一点说,中国历史上有所谓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暴力威胁强烈的条件下,中国社会有一个走向封建化的过程,走向“分”,独立的暴力集团。在大体平稳了之后,有一个走向“合”的过程,走向官家化。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反复出现的一个模型,它与外敌入侵的压力有很密切的关系。甚至我们用这个方式可以解释欧洲为什么老是分、老是统不起来。这一个模型就开始隐隐约约地出现了——解释中国历史的分合模型。


        当然我还没找到一个好概念、好名字把它表达出来。我只是想到,比如“岳飞常例”、“岳飞常规”,好像都不好,还不够抽象化。这个模型还没做好。这个过程虽然还没有完成,但和“血酬定律”一样,都是逐步扩展的过程。模型是可以从小往大了做的,从不清楚走向清楚,伴随着越来越多地走向一般化和普遍化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需要我们不断投入精力去扩展阅读。

 

        关于模型创造,已经说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路子,说了理论推论的路子,说了逐步扩展的路子,下边再说一个新角度导致新问题的路子。如果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角度,比如说暴力、“血酬”这个角度,一旦进入这个角度,后面自然就会有很多关系引起你的疑问。

 

        比如说,我是流血还是流汗?我是玩命抢劫还是到工地踏踏实实打工,挣这么一笔平安钱?我是贪污受贿冒险一把,还是就挣我这个工资过一个小康的日子?对很多人来说,流血、流汗都是一个常规选择,历史悠久的选择。我就算这两个选择之间究竟有什么比例关系,根据一堆数据算出来,叫“血汗替换率”,是1比1.83。这个1指的是生命年,比如你在你的生命簿上勾掉一年,预期70岁改成69岁,你为此愿意得到多少补偿?花多少钱你干?或者,这个代价如果用苦工来表达的话,你愿意付出多长时间的苦工,换一年寿命的增减。多少呢?1.83年的苦工,换一个生命年的增减。我就不说这个详细的计算过程了。


        我根据几百万中国农民工的选择算出来的,根据美国的数据算出来的选择是1:1.78,非常接近,在1.8上下。刚才说的这个1:1.78或1:1.83的概率,这点误差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不足3%的误差。所以我只能猜想,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经济条件下,人们对怕苦和怕死的态度基本是相当的。


        毛泽东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事实上人们是第一怕死第二怕苦,怕死的强度是怕苦的强度的1.83倍。具体不展开了。一旦你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角度,自然就会生成独特的问题,追究下去就会发现一些独特的定律,比如说“血汗替换率”。

 

        再比如说,我原来给《财经》发过一篇文章,叫宫市模型”。我们用西方经济学的东西去看待中国的历史,看待中国的经济,也会发现,市场这类的概念放在中国是不对劲的。比如说“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然后两个宫使来了,“翩翩两骑来是谁?,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半匹红纱一丈绫”值多少钱?“一车炭,千余斤”值多少钱?这个我们很容易考证出来。实际付款是打了四折,只付给他不足一半的钱,40%的价。


        我们可以就这个说起,去考证当时的市价是多少,“宫市”的价是多少。“苦宫市也”,是那首诗的副标题,韩愈对于市场收购价,还有官家的“宫市”的收购价,有一系列的描述。刚才我说的这个数是其中的一个中等水准的掠夺率,还有更狠的掠夺。我们就以这个掠夺率为标准,再考察我们熟悉的统购统销,统购就很像这个“宫市”,在官家规定的市场上,以它指定的价格完成交易。


        “宫市”,统购统销,这些东西都不是西方经典的经济学描绘的市场,是中国特色的市场。我们得给它起个名,比如说可以叫“官市”,也可以用白居易的说法,就叫”。这个“宫市”中的供求是怎么形成的?它的均衡点在哪儿?


        顺着这个追查下去,我就写了一篇“宫市模型”,这又是一种独特的市场上的供求均衡如何形成的过程,它们内在的关系,还有关系到“宫市”本身的生存和被取消的均衡,又是在一个更大的利害考量之中计算的,这又是一番计算,这又是一个模型出现。

 

        创造模型需要哪些条件呢?


        首先有一个主观条件。不断去创造这些模型、发现这些规律,主观条件是,有一种强烈的探究欲和好奇心:这是个规律么?经常问这种问题:是个模型么?是个普遍性的东西么?经常出现这样的疑问。创造概念,要问这是什么。创造模型要问的是:这种关系是不是一种规律性的关系,是不是一个常见的关系,它的存在条件是什么。


        其次需要客观条件。我们现在满脑袋装的都是西方理论。中国传统和儒家没有这些理论,我们就用西方理论装了一脑袋。可是,我们看到的净是中国的现象,这就注定你会创造出一堆模型来,找出一堆中国特有的规律来。我们完全有这个客观条件,或者历史条件。我们用一套外来的理论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表示不了,你只好去创造概念。说不清互相之间的关系,你只好去创造模型。这是我们的客观条件。


        再往下一步,要创造模型,有了这些主客观条件之后,还要有一个过程的条件,就是反复出现。你看了五六次还看不见,那看了十几次,你还不觉得是个规律性的东西?这就是机遇,有足够的阅读量,有足够的社会生活阅历,不断地冲击你,一次一次地提示你,提示二三十次,有一次你心情好,总会想到,这是不是一个规律?是不是一个普遍性的联系?这“大胆假设”就出来了,然后你再去小心求证。


        在求证的过程之中,一旦有了大胆假设,要扩展阅读,让社会历史现象反复出现,寻找能够反对你或者能够支持你的东西,调整你的模型,调整你的假说,然后把它抽象化、简化,提炼为一个一般化的东西,这个模型就诞生了。


        最后,就是刚才说的,一旦有了一个独特的角度,你就会有一个主动去寻找模型的想法。至少我觉得,这是一个挺好玩的过程,不必那么认真,可以像个游戏一样。别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负担,觉得“我们能承受得了吗?能创造出一个模型、能发现一个规律吗?”


        应该说,创造和发现的条件非常好,客观条件非常好,我们的历史条件也非常好。你觉得是那么回事,你就满怀兴趣地去追踪一下,试试看,别把它当作一件高不可攀的事。就像做一个标题,写一篇报道一样,做几次可能就做顺手了,就觉得这事其实不难,挺容易的。这是关于模型的创造,或者规律的发现。

 

        第三个层次:理论体系的创造

 

        我很晚才想到理论体系的创造。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创造一个理论体系。但是,有了刚才说的那些砖头瓦块,那些新的概念,那些新的角度,那些新的模型或者定律,又想把这些东西整合成一个系统性的东西,好像理论创造就呼之欲出了。

 

        这是一个条件,就是要有一些构件做基础。要是凭空想创造一个理论,那只是一个愿望、一个野心。有了一些构件,你就可以想,我是不是可以考虑建大楼了。这是在以前的基础上走了好几步之后,才会出现的一个问题,就是理论体系的创造。但是真要创造起来,还需要一个条件,除了这些准备之外,就是对现有理论的严重的不满。

 

        我对唯物史观严重不满。我觉得,它解释中国历史简直是颠倒的。比如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么两个决定,可是我们一总结改革开放,就是粉碎四人帮,邓出山,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讨论,这全是上层建筑的事。先动枪杆子,然后动笔杆子,解放思想、真理标准讨论之后,开始调整农村政策。农村政策一调,生产关系动了,生产关系一改,农民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明明是上层建筑决定经济基础,生产关系决定生产力。唯物史观的解释跟我们生活的经验是不一样的。这就有严重的不满。

 

        读中国历史,或者读范文澜他们那套东西,像个抽屉似的,生产力、生产关系、文化、政治,就那么一系列的,那么装进去,读得我们早就倒了胃口。这一系列的不满,全面积累起来,一旦形成了一个新想法,比如说暴力掠夺,我就开始想,把这个引进来之后,是不是一个更好的理论角度。当然开始不会想这个。一开始想的是:是不是别人有好理论,比如找社会学理论,找心理学理论,找经济学理论。找经济学理论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特别大的宏观的理论,我觉得似乎是唯物史观的一个替代方案,就是一般均衡理论。一般均衡把各个要素都放进去,算出一个涵盖整个社会的均衡。但是稍微深入一点就发现,这个一般均衡不包括暴力,说的都是市场。而中国一定要有暴力,没有暴力,这个社会是不可思议的。也没有土匪,也没有江湖,也没有政府,全是一个纯市场。经济学的一般均衡虽然有很好的解释力,但是,它首先只局限在经济上,另外,它是一个平面的,缺乏演进过程的一个均衡。于是我就对一般均衡理论不满,但又觉得它也有启发性。

 

        对各种解释现状和历史的理论都不满之后,又有了一点积累,好像创造新理论体系的念头就生成了。我就开始寻找一个我创造的理论体系的基点。首先,不管是针对一般均衡理论还是针对唯物史观,我都引进了一个新的要素——暴力。对应生产力的就是破坏力,对应生产要素的就是破坏要素或者叫暴力要素。不管是什么,引进了一个新东西,扩展了以前的解释体系。

 

        然后,给这个东西清晰的命名,把它引入整个体系之中。一旦引入,就发现一个新问题:你用什么作为方法论的基础?用辩证唯物主义——矛盾的对立统一规律?我觉得捉襟见肘,不好使。要是用经济学的概念,缺乏历史感,没有纵深感。我就想用进化论。后来我又看到了行为生态学,里面有一个生存对策的演化均衡,进化稳定对策(ESS),我就觉得找到这个方法论基础了。在进化论基础上的行为生态学理论,进化稳定对策理论,就以这个为方法论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就可以接着各个物种的进化论的故事,讲述人类的故事。

 

        然后,就需要调整一些有关人类的概念,比如说什么叫生存策略?务农是一种生存策略,务工、经商、采集、狩猎、暴力掠夺、当医生、当记者都是一种生存策略。这个生存策略集团,跟传统的阶级有什么关系?有些靠土地生活的,你可以说他是地主阶级,靠资本生活的,你可以说是资本家,靠劳动生活的,你可以说是无产阶级、工人阶级。你可以这么去套,部分解释。但是还有很多,比如土匪,阶级论中就没有他的位置。靠暴力打天下坐江山的,也没有这个概念。这就意味着阶级的概念被迫扩展。怎么扩展?首先,这个暴力我就得扩展进来,于是我就称其为“阶群”——也是我杜撰的一个词、一个概念。比如有一个生产阶群,有一个暴力阶群。暴力阶群之中又包括不同的阶级:土匪,底下有小偷,强盗,上边有军阀,最高层皇帝,统帅着合法的暴力组织。生产阶群里,有佃户,有地主,有工人,有资本家,也有那么一套。这两个阶群还互动,阶群内部这些阶级阶层都在互动。我们可以都把它看做不同的生存策略的载体,就是阶群。阶群之中还有子概念,就好像物种的概念:界、门、纲、目、科、属、种。这些生存策略的载体,这些社会集团,他们在社会上完成一种活动,就好像生态环境中的互动一样,形成一种生态平衡——在人类历史上应该叫做“世态平衡”——这种平衡我们是可以通过进化稳定对策体系的做出演变计算的。有了这样的方法论基础,有了这样的一般均衡的概念,又调整了我们熟悉的常用的阶级、阶层这些概念,一套我认为有更深厚的历史根基的理论体系的轮廓就开始形成了。

 

        这个形成之后,理论体系本身,为了自身的系统化和深化,就逼着你去寻找并填补一些新的空白的东西。比如说,这套理论的根基在哪儿?它那个均衡是怎么形成的?我们用经济学概念可以说,边际成本和边际收益平了,就能达到一个均衡。当土匪的成本收益和当工人成本收益平衡的时候,各个社会集团的规模大概就固定下来了,各个生存策略集团的规模就固定下来了。就不会这个人跑那儿,那个人跑那儿,大致是平的。而他们之间的通行的、共用的算法是什么?和老鼠、和蟑螂它们共用的算法是什么?引用成本和收益这个概念就不对了,蟑螂肯定不作成本收益计算,土匪也不是这个算法,这是经济学的算法。于是又被迫创造新词,叫“得”和“付”。谁都有,土匪有得也有付,蟑螂有得也有付,它也要冒一些风险。包括体内都有得和付,我们的新陈代谢的”,“得付比”一旦均衡,刚才说的那个演进的对策均衡就能够形成。

 

        这样一来,我就可能追究到单细胞的“得付比”是怎么计算的。比如说这是糖水,这是一只草履虫,草履虫饿了,它会游向糖水。如果在这条路上像拦路虎似地弄两滴硫酸进去,它会不会游向糖水呢?这路上有风险,它的行为跟它的饥饿程度有什么关系?它的利害计算或者得付比计算是怎么形成的?我被迫创造对于细胞也适用的这么一个原始概念:“得付比”。我们就可以用“得付比”的概念,在单细胞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综合性的理论框架。

 

        “得付比”体现在法律领域,就是权利与义务的平衡。体现在经济学领域,就是成本和收益之比。体现在军事领域,就是敌我伤亡之比。不管叫什么,它都是最原始的得付比在不同领域的展开。于是我们也可以说,所有的社会科学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根基,它的原始根基就是“得付比”计算,不同的社会科学门类,其实是在它的门类里,用它的概念,去计算“得付比”。这就迫使这个新体系向其他门类扩展,向最原始的生命的最初状态去探寻。一个有了根基、有了历史感、有了覆盖广度的历史理论,就在心目中逐渐成型。

 

        这就是理论创造的过程。简明地总结一下。


        第一,既有理论不完整,对历史和现实的解释力不足,我们有严重的不满;


        第二,有了一些构建准备,有了独特的角度,这就有可能发生理论创造;


        第三,在这个过程之中,开始呕心沥血的去建构体系,寻找空白,补上这个空白。这就是理论体系的创造条件和过程。

 

        我已经说完了概念的创造,模型的创造和理论体系的创造。说的都是我“下蛋”的体会。有人,这个理论体系叫什么名字?我想的最开始的名字叫“血酬史观”,后来发现,“血酬史观”只是一种特型史观,它是指暴力集团主导的那段历史的一种历史观。如果再广阔一些,我们把这个理论能够一直追溯到动物的进化,我就想把它变成一种更广泛的名字,叫“造化史观”。这是我想象的它将来的命名。


        也有人问,有没有打算把整个的体系,像康德的三大批判一样,完整的清晰的表达?我现在没时间,老给杂志社干活。我现在做到的是,这个体系,比如我写了三万字觉得大概行,能说出来,能大致说明白,我就先写出来,但是,写出来后总觉得不够好。然后我回过头来,继续做那一个个的模型。


        我现在主要做的事是,有时间就去看史书,看多了就做一个模型出来,看多了再做一个模型出来,等做的足够多了,我再把它拼起来。先完成我下一本书,叫《官家主义》。等那个书完了以后,我再一门心思去做这大模型。

 

        很多人问我,你这是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我说“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要害、根基是种族,是有血缘关系的一个族群。我这个理论的根基,选择、淘汰、优胜劣汰的基本单位是生存策略。不管你是黑人是白人,你都可以选择,比如当记者,这也是个生存策略。而且你可以模仿,可以学习,不是天生就是这样的。所以它不是一种种族歧视的基础,而是学习文化演进的基础。总之,跟社会达尔文主义有一个重大的差别,就是它的核心概念,它的基本选择单位是生存策略集团。

 

        如果问我,整个治学的过程中最大的疑惑是什么?我最大的迷惑,其实就是发生在大包干之后。我原来是满脑袋毛泽东思想,特别教条,读的都特认真,就把书上或者报纸上写的一切作为事实来看待。后来我发现整个崩溃了,世界观崩溃,要重新建立,重新有那么一套东西来把握世界、把握历史。如果说核心问题的话,对我来说,跟我自身密切相关的问题是重建世界观,所有这一切都是重建世界观的过程。


        我尽量地客观化,不评判,而且我甚至于为这种客观性有点自鸣得意,特别残酷的事,你把它如实地冷静地叙述出来。不要去做道德判断,就像100度情况下水会沸腾那样,客观地描述。但是,有的时候我写文章,按捺不住还会有一点儿情绪表达。


        我对各门理论都一知半解,就是知道一个大概的轮廓。比如一般均衡的计算,几百个方程式,深入下去我觉得那是十年二十年的功夫,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我浅尝辄止,发现他们没有引入暴力因素,我就掉头了。



(原文载《天高人大——七七八八集续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照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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