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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丨《西窗竹》by十九瑶(36-39)

2017-04-04 菠萝笔记丨耽美小说推荐

   

        这是一篇非常有爱的文,一位世家公子,一棵竹灵,两人意外有了情愫,竹灵还怀了包子,当一切都很幸福的时候,却一下子因为身份的问题陷入巨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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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链接:https://tieba.baidu.com/p/4326803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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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

作者:十九瑶


文 案

 

        陆桓城:我的老婆是根竹子,我的儿子是棵笋。去年,我家饭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盘油焖笋,现在,厨子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

        这是一个陆大当家与自家俏竹子啪啪啪,还生了一窝笋的温馨故事。

    

        TAG:1V1,甜甜虐虐又甜甜,生子,HE


目    录

《西窗竹》by十九瑶(1-5)

《西窗竹》by十九瑶(6-9)

《西窗竹》by十九瑶(10-14)

《西窗竹》by十九瑶(15-19)

《西窗竹》by十九瑶(20-24)

《西窗竹》by十九瑶(25-30)

《西窗竹》by十九瑶(31-35)


    第三十六章   废院

    

    毂辘滚转,马蹄点踏青石。

    晏琛坐在车里,撩起车帘一角看向外头,心里越来越慌。

    他原以为陆桓城是在城内购置了一处别馆,却不想马车渐行渐远,驶出城门,平坦的石板路半途断了,换成一条颠簸的泥泞小道。炊烟与人声淡去,屋舍与田埂不见,沿途一片灰蒙蒙的野林,密如针刺,望不见尽头。

    远处重峦复嶂,半轮赤红的夕阳枕于山脊。山野间回荡着鸦啼雁唳,一声声叫得凄厉。 

    车轮打转,经一条狭路钻入杉林,又行驶了片刻,终于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前。

    陆桓城翻身下马,晏琛捂腹下不得车,扶着车辕轻唤了一声,隔一会儿再唤一声,才等来那个久违的怀抱。他闻到熟悉的味道,心里忽然安定了,悄悄在男人颈间啄了一口——对他来说,陆桓城的味道就是最直接的安抚,胜过世间所有宁神的熏香。

    “是这儿么?”

    晏琛朝前几步,四下张望了一番:“清净倒是很清净,就是……远了点儿,出城要走很久,你来看我会不方便的。”

    陆桓城没接话,只道:“进去看看。”

    晏琛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往前迈出一步。

    院门未漆未磨,两块歪斜的木板勉强合拢,边缘被蛀腐了,门缝宽得能塞进一根指头。伸手一推,雨水浇锈的门轴艰涩转动,发出咔咔的摩擦声,总像下一秒就要垮掉。

    晏琛跨进门槛,边走边打量,本能地发觉这院子不适合他居住。

    他要什么,偏偏就没什么。

    庭院里一片废弃的菜畦,泥土干涸,坑坑洼洼混着好些碎石,也不生植株,倒是院角长着几丛茂盛的野草,草底苔藓滋生。

    东墙有苔藓,西墙也有苔藓,寻常院子本不该如此,但这座院子……哪儿都没有日照。

    头顶十几丈高的杉木遮天蔽日,阳光穿不透枝叶,整座院子冷飕飕的。晏琛久未附灵,体内的灵气所剩不多,近来总觉得体虚畏寒,每天要晒一两个时辰的太阳才暖得起来。若是长久住在这儿,只怕身体扛不住。

    最奇怪的是,这院子里没有井。

    有井才有活水,有活水才能养竹。晏琛在藕花小苑住惯了,屋外莲池清泉,泻一帘小瀑,捧着茶盅就有水喝。若换了这儿,还得亲自出去找水,也不知最近的小溪在哪里,路上会不会遇着豺狼虎豹。

    晏琛开始退缩了——他想回去。

    可院子是陆桓城亲自挑的,又大老远的亲自驱车送来,总不能刚进门就拂袖而去。晏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打算待会儿再向陆桓城撒娇,说不喜欢这儿。

    进屋一瞧,晏琛两道秀气的眉头都拧了起来,气得只想掐陆桓城。

    这哪里像拾掇过的样子?

    桌椅蒙着厚厚一层灰,不知多少年前的油渍还留在上头。墙角蜘蛛静悬,蛛网里扑满了大大小小的飞虫。卧房窗纸上绘着几朵俗艳的红牡丹,风吹雨打里褪去了颜色,还被寒风吹破大半张, 敞开一个凋败的大洞。

    床柱悠悠摇晃,晏琛伸手敲了敲,声音很虚,约莫是被白蚁蛀过。床上叠着一张旧褥子,散发出刺鼻的霉味。晏琛想抖开它,没料到泛潮的棉絮比铁墩子还要沉,腰上忽地一软,险些扑到床上,伤着孩子。

    这分明是一间人家不要的废弃院子,还不如阆州客栈里最便宜的下房。这种时候,陆桓城怎么还有闲心戏弄他,故意带他来儿消遣?

    晏琛咬着手指,抱怨道:“桓城,我不喜欢这儿,又脏又冷的,怎么住人啊……”

    身后没有回应。

    他匆忙回头,惊讶地发现陆桓城没跟在后面。

    “桓城?”

    屋里冷寂无声,只有破窗里不断地灌入嘶嘶冷风。晏琛慌了,急着往外跑,刚跑到门口,他看着院门的方向,脚步猛地收住,五指一松,手中那块鸳鸯喜帕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陆桓城不见了。

    隔着一片荒芜的菜畦,那两扇腐朽的木板门……已经关上了。

    

    晏琛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惊起飞鸟扑翅,杉叶脱枝,窸窣地往下掉。

    屋外一片静谧,没有车轮碾土,没有马蹄疾奔,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山林恍若陷入了沉睡,对他默不作声。

    他急得不行,心想才分开了一小会儿,陆桓城定然还没走,还在外头等着他,那门定是给风吹上的,赶忙颠颠地追了出去,一把推开院门。

    没有人。

    两道新鲜的车辙,沿着来时的方向蜿蜒远去。门外几尺远的地方,孤零零地摆着一只食盒——那是留给他的晚饭。

    晏琛怔住了,望向丛林深处,喑哑地小声唤道:“桓城。”

    陆桓城。

    你最宠我了,怎么能不问我喜不喜欢,不给我一句道别,就把我丢在这儿,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不喜欢这个院子,一点儿也不喜欢。

    天地暗沉,幽深的山林里只立着晏琛一个人。落日在山肩沉没,枝桠间最后的细碎光线也被收走。他守着院门张望了很久,院墙的轮廓变得不再清晰,消融于夜色之中。破败的屋舍本是斑驳的浅灰,随着时间流逝,一分一分浓成了深灰,又浓成了漆黑的影。回头望去,徒剩一笔潦草的勾痕。

    这儿不是他的家。

    他要回灯火温暖的藕花小苑里去。

    晏琛扶着院门,轻轻地低头道:“桓城,我不依你了,我不要在这里住,明天就搬走……搬回家里,住我自己的小院子,才不怕那些臭道士。”

    又嘟囔道:“你要是现在回来接我,我就不生你的气。”

    ……你回来。

    说着踮起了脚尖,固执地站在门口盼望,仿佛陆桓城已经听见这番话了,正愧疚地驾着车马往回赶。

    等得入了夜,几丈之外的车辙与小径都消失在视野里,陆桓城还是没有回来。

    晏琛失望地垮下肩膀,走过去拎食盒。食盒很沉,他拎不动,只好揭开盖子,端起饭菜回屋里去吃。

    除了饭菜,食盒里还有满满的一壶清茶。晏琛尝了尝,茶水不知被反复煮开过多少回,一点儿灵气也不剩,入口的滋味像泥浆,梗在喉咙里,又苦又黏,怎么也咽不下去,只能拿来洗手。

    口中燥燥的,晏琛舔着干枯的唇面,捂嘴咳了几声。

    他摸着黑吃完饭,开始翻箱倒柜找蜡烛。抽屉角落里还剩几根,老鼠啃坏了蜡烛边角,火苗晃晃悠悠,比早春的柳芽还要瘦小,拢于掌心才看得见一点光芒。

    晏琛把它插进烛台,和衣躺进被褥里,借着那一点儿可怜的幽光取暖。

    被褥太凉,冰坨子似的一大团,重重湿气钻入骨缝,也不知究竟是被褥暖他还是他暖被褥。晏琛躺了一会儿,越睡越冷,脚趾到小腿都冻僵了,搓也搓不热。窗纸只剩半张,挡不住林风,一阵阵地在屋里游走,吹得脸颊发麻。

    晏琛裹紧了衣衫,蜷缩身体,最后还是没熬住,哆嗦着从被褥里钻了出来,把它叠作一道矮矮的褥坝,横在离墙一尺的位置,自己侧身躺进狭缝里,好歹让它帮着挡一些风。

    也不敢沾湿乎乎的枕头,便把它一块儿搁在褥坝上。 

    这般勉强熬到半夜,窗框猛地震动,迎面袭来一阵劲风,扑熄了床头幽微的蜡烛。

    四周霎时落入黑暗。

    像被一块纯黑的缎子突然蒙了眼,看不见手指,看不见床帐,只听得到山间忽近忽远的狼嚎。晏琛悄悄抬起头,想看窗外,又怕窗外会露出两只发亮的绿眼睛,吓得把脸埋回了湿褥子,脚趾勾紧,密密地颤抖。

    小笋也团成一个肉球儿,战战兢兢躲在他腹中,乖巧地一动不动。

    晏琛心里满是无处诉说的委屈。昨晚还什么都好好的,有暖褥,有鸳衾,陆桓城焐热他的手脚,填满他的身体,赐他一场销魂酥骨的洞房花烛,还抱他香汤沐洗,唯恐遗留一丝不痛快。

    今晚……却连人都不见了。

    昨晚还温柔地承诺,说每一晚都会陪伴他,不让他身冷,这才一天,不到十二个时辰,就把他丢到了荒郊野外,丢到了这座佃户都不愿住的破陋小院里。

    晏琛打了个喷嚏,隔着衣物抚摸肚子,悄声道:“笋儿,我们商量个事。以后你生下来,我若抱你,你就乖乖地睡觉,姓陆的那个爹爹若来抱你,你就尿他一身,把口水吐他脸上,弄得他臭烘烘的,替爹爹报仇,好不好?”

    笋儿欢腾得像一尾小鱼,小拳头隔着肚皮撞了撞晏琛的掌心,表示答应。

    晏琛迟疑了一会儿,又反悔了:“还是别尿他了吧……你祖母刚过世,桓城是长子,要赶回去守铺慰灵的。我们不能总叫他迁就,得多体谅他几分,凑合着熬过今晚,明日他就会接我们回去了……笋儿?呃,你乖乖的,别踹,别踹了……”

    他连连求饶,淌下一颈子冷汗。

    笋儿不太开心,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胃上,扯得肝胆生疼。晏琛猝不及防,身体蜷成一只熟虾,攥着被子低低地呻吟。

    

    一弯瘦月勾在天上,云层里漾开一抹水墨似的月色,映照着绵延起伏的山野。阆州北郊六里,丛林深处一座废弃的小院里,晏琛孤枕难眠,彻夜睡不安稳。

    明天。

    明天一定不住在这儿了。

    他努力往避风处缩着身子,想念着陆桓城,眼里湿湿的。


    第三十七章   囚牢

    

    第二日清早醒来时, 晏琛浑身都倦恹恹的。他睡得不好,额头疼,鼻子痒,一口气连打了三个喷嚏。笋儿倒是朝气蓬勃,在他肚子里施展拳脚,练了一整套晨拳才肯消停。隔夜的茶水已然凉透,晏琛拿它洗漱,嘴里一含,冻得牙根哆嗦。

    他抱着一把椅子去了院门口,总计十六步路,耗了约莫一盏茶时间。然后就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陆桓城来接。

    山林早间清净,鸟鸣啁啾,偶有雀儿衔虫,在枝梢之间来回穿梭。

    不远处折倒了几棵枯木,枝叶空漏,投下一束耀眼的阳光。晏琛心里发痒,想去那几尺见方的亮堂处沐晒身子。左思右想,却怕过会儿陆桓城来了寻不到自己,不敢擅自离开。

    他一个人等得乏闷,便从怀里掏出那块鸳鸯帕子盖在头上,扮作一个娇羞的小媳妇,乖乖候着夫君前来迎娶。陆桓城若来了,远远瞧见他这模样,想必会放轻脚步,偷偷摸摸地掀开帕子,给他一个惊喜。

    这把戏既幼稚又羞耻,还着实没什么效果。

    晏琛自己先忍不住,撩了七八回帕角,每一回从晃动的流苏之间望出去,小径都空落无人,连显一显人迹的扬尘都瞧不见。他有些沮丧,索性一把扯掉了帕子,就见三丈之外蹲着一只灰毛绒兔,前爪腾空,耷拉着一双长耳,正傻兮兮地盯着他看。

    那兔子刚蹿出草丛,对红艳艳的帕子充满了好奇。突然帕子被摘去,露出一张人脸,它愣了好几息,吓得屁滚尿流,四爪刨土,蹬开一地落叶,逃命似地往丛林深处蹿去,眨眼溜就没了影儿。屁股后头一小团尾巴颠来颠去,甚是可爱。

    晏琛笑得止不住,抱着肚子弯低了腰,直到腹内一阵阵发紧才竭力收住。

    笑久了,口中干渴的不适感越发鲜明,喉咙里痛痒难忍。他猛烈咳嗽起来,这回却再不能轻易收住,几乎咳去了半条性命,勉强撑住椅背,捂着胸口连连干呕,酸水反涌而出,嘴里比嚼了黄连还要苦。

    待咳完吐完,已是脏腑灼烧,胸腔裂痛,嗓子里燃着一团火,连唾液都咽不下去。

    煎熬中,晏琛隐约记起院角生着一丛茂盛野草,急忙起身去采。草汁苦涩,不比竹汁甘甜,却是眼下唯一能缓他心头之渴的东西了。野草一尺余高,最长的草尖刚过膝盖,他被高隆的肚子碍着,弯不下腰,蹲不下身,焦急了半天才想到法子,将门口的椅子拖过来当做扶手搀着,慢慢屈膝跪下,才勉强伸手摘到了几片草叶。

    晚春时节,野草已过了鲜嫩的时候,粗糙扎口,谈不上什么滋味。

    晏琛却已顾不得许多,匆匆嚼烂了十几片,嚼出少许清凉的草汁,一滴一滴淌入喉管,堪堪压下那股火烧似的痛感。

    可是太少了。

    这一点点聊胜于无的草汁,反倒把渴水的欲望从心底搅到了明面上。晏琛越咽越干,疯狂想念着藕花小苑那一帘清凌凌的山石小瀑。甘泉浸润舌面,涌入喉咙,舒爽得令人通体畅快。

    他很想出去寻水。

    可陆桓城还没有来,晏琛得等他。等被接回家去,捧一只敞口的斗笠杯,盛满了清爽而甘冽的活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他这般想着,口中生津,心里渐渐安宁下来,重新抱着椅子坐回了院门口。

    

    晏琛一直等到晌午,没等来陆桓城,也没瞧见第二只笨拙的灰兔子,反倒坐得腰后酸楚,脊椎就像一根锈坏的门轴,动一动便磋磨骨骼,嘎吱作响。他想着产期已近,该多走动走动,以免腰脊折损,将来生产时平白受苦,于是撑稳了腰身,在院子里一圈一圈踱步,但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院门。

    ……也该来了吧?

    人总是要吃东西的,晌午是用膳的时点,陆桓城这般宠他,怎么会舍得他腹中饥饿?

    想到这处,晏琛雀跃万分,只觉陆桓城快要来了,那别扭的小脾气又冒了出来,故意装作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心想到时候陆桓城若敢问他昨夜睡得如何,他定要摆出一张臭脸,或者一张哭脸,委屈地哭诉一番,说睡得不妥,这儿也疼,那儿也疼,肚子最疼,非得逼着陆桓城赔礼谢罪、鞍前马后地迎他回去才行。

    晏琛归心似箭,不愿再多留一分一秒,趁着陆桓城还没来,径自先回屋把东西收拾妥当了。他只住了一夜,屋里来回兜转几圈,没寻到什么可以收拾的,唯独几个空碗、一双筷子、一把茶壶而已,便端着碗筷往外头走。

    走到门口时,他瞥见放在地上的食盒,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这食盒怎么是盖着的?

    昨晚他取食匆忙,天色又昏暗,捧着茶水回屋后再没出来过,故而食盒应当是敞开的才对。晏琛仔细回忆了一番,似乎从今早开始,这食盒就一直是盖着的。 

    莫非是他记错了?

    晏琛觉得奇怪,便伸手去揭盖子,想要一探究竟。那盖子一打开,他忽然面色僵白,手中瓷碗“砰”地跌落在地。

    食盒里竟是满的。

    里面摆着与昨日一模一样的两道菜食,从木条间隙望进去,底下甚至还有一模一样的新茶!

    

    陆桓城……已经来过了。

    在他起床之前。

    来得那样早,仓促地赶在黎明时分。院内院外,相隔不过两扇门,却不肯进屋唤醒他,不肯亲吻他,顾不上与他说一句话,只留下几碟寡淡无味的残羹剩饭,便匆匆打道回了府。

    他这一上午的盼望,原来尽是空等。

    晏琛的鼻子微微发酸,视野里弥漫开一团潮湿的水雾。餐盘中的藕丝、芸豆与鸡茸已经凉透,浸在泪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用袖子抹去泪水,心头的委屈一刹那烧成了怒气,抬脚狠狠踹了那食盒一下,决意自己走回阆州去。

    他生着一双好腿,不稀罕陆家的破马车接送。身子再沉,再不良于行,照样走得动路。等离开杉林,行至官道,总能遇见一两个善心之人愿意捎他一程。倘若实在没有,他便一步一步慢慢走,从晌午到日落,走他两三个时辰,也能赶得及在宵禁之前进城。

    晏琛是一株青竹,怀着一颗骄傲而矜持的心,不肯植根于穷山恶水,非要种回阆苑玉宇去。那碧水溶溶、霁月皎皎之处,才配做他栖身安眠的家。

    便甩了甩袖子,抛下一地空碟不顾,径直向落叶小路而去。

    谁知才走出几尺远,他突然迎面撞上了一堵极烫的无形壁障,肚子腆在最前头,被狠狠地拍压了进去。晏琛猝料未及,腹部吃痛,踉跄往后连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这回当真是铁锤砸碎了一腔子嫩豆腐,死去活来,绞肉般地剧痛。

    晏琛乃是男身,不比女子耐疼,疼到极处,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五根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腕间桡骨显露,把盘结的草根扯得稀烂。源于尾椎的痉挛和痛楚蔓延到肚脐,无休无止地抽搐,咬肿了唇瓣也不见缓解。须臾便汗湿肌肤,一滴一滴落进涸土,白衫浸染水意,几近透明之色。

    

    他苦熬许久,腹中痛楚稍有缓和,却疲累得意识不清,沉沉地陷入了昏睡。等睁开双眼,远处那一束阳光已不再强烈,笼罩着一层柔暖而朦胧的红。

    夕暮了。

    落叶在晚风里扬起湖水似的波纹,零落几片吹到晏琛身上,藏于袖,缀于发,又一日荒唐地过去。

    时间无影无踪地流逝着,而他,依然孤零零地在这片山林里。

    晏琛勉强撑起了虚软的身子,孤身坐在小院门口,迎着晚风,神情有些茫然。他倦怠地揉了揉眉心,突然哀叫出声,觉得那儿灼烧般地刺痛,像磨烂了血肉。再一看手指,果真血迹斑斑,除去新鲜的暖血,还掺着无数碎裂的血粒!

    这些血……是从哪儿来的?

    晏琛怔怔地回想,之前他想要离开,半途撞到了一道无形的壁障,压疼肚子,也灼伤了眉心。他眉头紧锁,忐忑不安地伸出一根手指,探向了空无一物的前方。

    一尺。

    又一尺。

    他稍稍前倾身子,小臂和指尖颤抖得越发明显,突然间他惊叫一声,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指尖被烫出一个水泡,皮肤通红,瞬间的痛感就像触到了一锅滚烫的沸水!

    十指连心,含入嘴里轻吮,连心脏也疼得微搐。

    晏琛的目光是呆滞的,他像是隐约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明白。伸手拨开碎叶,面前的泥地里露出了一根不起眼的双匝红绳。红绳绞着金丝,如同一串首尾相咬的幼蛇,极细,极长,蜿蜒着伸向两侧,隐入了远处的枯叶。

    是缚灵之障。

    画地为牢,建一座锁灵、囚妖的浮空囹圄,凡非生于人胎者,皆不得擅越。

    为什么这儿……会有缚灵之障?

    晏琛的思维渐渐不再流淌了,他觉得困倦,困倦得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万千个相似的念头从心里一闪而过,他放任它们离开,没有捕捉。

    脑中是空白的,像一页白纸,干净而舒服。

    如果可以,他希望就这样安宁地睡去,永远不要去填满它。

    晏琛在院门口坐了很久,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有几分悲哀地笑道:“桓城,我是妖精啊,我一点儿也不怕山里的妖物,你真的不用这样……不用这样地照顾我。”


    第三十八章   自欺

    

    是他不好。

    这座灵障意在护他周全,是他欺瞒了陆桓城,不肯吐露真相,才教初心本善的护障变作一座囚牢,囚得自己无路可走。

    这片密林在重峦荒野之中,山魑木魅肆意横行。小院破陋,只一道矮砖墙,两扇薄木门,挡不住居心叵测的精怪。他独自住在这儿,手无寸铁的,又是有孕的娇贵身子,陆桓城怎么放心得下?所以才求来一道镇煞缚灵的红绳障,将他护在里头。只是阴差阳错间,误伤了他这一个不肯交代实情的小竹灵。

    是误伤,不是存心。

    不是的。

    要是他不慎露出了马脚,陆桓城不再喜欢他,必会露恶形、出恶声,连眼神也藏不住深深的厌弃,哪里还会送来饭食茶水,这样细致地养着他呢?

    陆桓城待他,分明还是与从前一样好的。

    不,比从前还要好。

    晏琛低头看向那只食盒,觉得每一道菜肴都成了细烹慢煮的佳品——藕丝雪白,芸豆水嫩,鸡茸喷香,俱是葱绿鲜润的颜色。即便现在冷透了,最初送来时也是热气蒸腾的。是他错过了时候,才无福享用最好的滋味。

    就连食材,也选了他最喜欢的。

    莲藕与芸豆,多么脆爽的两样绿蔬,他怎么会不喜欢呢?一定是喜欢的,只是从前没察觉罢了。陆桓城体贴地替他注意到了,要厨房做好了送来,迁就他的口味。

    想到这儿,晏琛心头忽而软了,不免埋怨起自己的无理取闹来。

    设一道嵌金红绳缚灵障,是为了护他周全。破晓时便早早送来一日餐食,是怕他晨起饥饿。离开前不留只言片语,是见他睡得香甜,不忍扰他梦。陆桓城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任谁看到都要心生羡慕,他怎么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凭空污蔑他一句薄情寡义?

    若给陆桓城听到,定是会伤心的。

    晏琛满怀歉疚,连忙把餐盘与碗筷齐齐端回屋内,一筷一勺吃得干净见底,连平时不喜的姜丝也没剩下。他久未饮水,喉咙干燥,米饭咽进去时好似未剥壳的稻谷,每一粒都刺扎扎地戳痛喉咙,便每次只用筷尖拈起一小团,努力嚼烂,逼着自己咽下。

    这顿饭吃完,屋外早已一片昏黑。

    晏琛端着空盘回到院外,用茶水洗净,整整齐齐地叠进了食盒里。等明早陆桓城再来,瞧见这些簇新的瓷碟,便知道菜式都合他的口味,也不枉他诚心相待一场。

    ——还得留一封信儿,省得再一次擦肩而过。

    晏琛不怕别的,只怕笋儿乱挑日子,急不可待地想要出世。腹内隐约的钝痛一直没停过,倘若明日突然发作,他却还在这儿,可当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

    这院子是佃户的屋舍,佃户五大三粗,摆的皆是锄镐农具。晏琛举着一根蜡烛寻遍了屋子,愣是没找着一样可以写字的东西,最后翻出了一盒针线、几件旧衣,将就着也能用,于是扶腰坐在床头,裁下一块旧衣布条,穿针引线,往那布面上绣字。

    他没想好该说什么,就先绣了一个“桓”字。

    墨色的棉线绣在白布上,像一支最细的羊毫写出了没有笔锋的字。晏琛绣工不佳,棉线歪歪扭扭,怎么看怎么丑陋,还不如初入学堂的稚童。想拆了重绣,又怕线团不够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绣。

    “桓城”二字绣毕,映照在柔暖的烛光里,忽明忽暗地浮动。

    晏琛看着那两个字,心底思念泛滥,无边的孤单化作一汪深不见底的潮水,顷刻涌没了身体。他克制不住索求慰藉的心,把旧布递到唇边,温柔地亲吻着,低声道:“桓城,我想你了。”

    身体蜷缩起来,扯过冷褥子盖着,微微发颤。

    我想你,也想回家。

    你身边的地方总是很温暖,不单单是被褥,不单单是拥抱,还有你的目光和嗓音。你会笑着看我,眼底温情脉脉,也会抵着额心与我说话,每一句都说进心窝里,融融地流动。可这阴森而岑寂的野郊像一口枯井,落下千滴泪,也激不起一声回响。

    不如你好。

    谁也不如你好。

    晏琛仰头望着天花板,努力不让温热的泪水淌落。腹内一阵软绵绵的动弹,他摸了摸肚子,笋儿滚了个骨碌,大约是想给他一些安慰。

    “……他不在,你都不太爱动了。你心里也想着他呢,是不是?” 

    喉间发痒,晏琛神色大变,猛地按住了喉咙,撑着床沿嘶哑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辛苦,许久后痒意才消淡了一些。 

    晏琛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渍,继续往旧布上绣字。他本想绣些刻骨相思的情话,或者一句短诗,到底怕线团太小,来不及全部绣完,思来想去,最后只绣了三个字。

    想回家。

    那些令人羞赧的情话,不妨等回了家,再附于耳畔一字一字地说与陆桓城听。

    晏琛剪断线头,展开布条瞧了瞧,字迹歪歪扭扭的,不太好看,好在陆桓城应该不会介意这些。他便缓缓走到小院外头,把“字条”也放进了食盒。

    转身回屋时,他一条腿跨过门槛,忽然感到腹内一沉,紧接着就传来了熟悉的坠疼感,胯间似被挤入什么,撑得骨缝丝丝酸胀。

    “……笋儿?”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黑暗里,身体的动静分外清晰。晏琛记得几日前笋儿第一次入盆,正是这样坠涨的感觉。

    他吓坏了,左手托着明显变形的肚子,右手扶墙,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屋里挪。笋儿这回卡得太低,一股脑儿顶到了最深处,腿根几乎没法合拢。他半天才挪到床边,两条胳膊小心翼翼地抱着床柱,慢慢地往下坐。

    刚触到床褥,股间鲜明的酸疼就逼得他放弃了坐姿,不得不侧过身去,卧在床上,笨拙地护着肚子往里挪。

    晏琛心乱如麻,急道:“笋儿,你别胡来,现在还不到该生的时候呢……你,你乖一些,再忍几天,等另一个爹爹接我们回去了,我休养几日,养足精神,就把你妥妥地生下来……”

    笋儿很不配合,又用力往下顶了顶。

    晏琛臀间涨得难受,只感孩子离产口已经不远,生怕它一个不当心顶出来,慌忙夹紧双腿,来回揉着腹底安慰它。

    “再等等,笋儿听话,今晚先不闹了,明天,明天咱们就生,乖啊……”

    再忍一晚,只一晚就好了。

    待到明日破晓,陆桓城瞧见了他留下的绣信,便会接他们回家。到时候,就算笋儿在马车里闹腾起来,等不及进府门就出世,他也受得住痛苦。

    可今晚不行。

    陆桓城不在身边,他一个人……撑不住的。

    腹内阵阵作痛,比往日还要强烈几分,加上腰胯酸胀,晏琛难受得根本睡不着,只好躺在潮湿的褥子里,攥着褥角,惶惶不安地盼着黎明到来。

    

    可陆桓城一直没有来。

    甚至连晏琛自己,也在灼热的昏睡中错过了那一天的黎明。

    当晚夜半,他发起了高烧。

    几日来的焦虑与担忧是一团解不开的心结,又遇山间湿冷、寒风摧残,体温一下子窜到极高处。身下铺开满床薪炭,被火折子引燃了,熊熊烈火包围着身体反复炙烤,煮沸了流经脏腑的血液,烧得他前额滚烫,面红汗涌,呼吸间吐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异常火热。

    关节酸楚难忍,稍一动作,哪怕只是转动脖颈,也能逼人疼出眼泪。

    晏琛在疼痛中意识昏眩,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缩在床角,裹紧了褥子瑟瑟发抖。

    时光从窗口悄然流走,隐约中有光线亮起,朦胧而模糊,扫过两片紧闭的眼皮,又不知不觉地暗沉了下去。

    晏琛晨昏不辨地躺着,偶尔在煎熬之中睁开双眼。若逢白昼,柔和的一束熹光会刺痛他的眼睛,若逢夜晚,黑魆魆的夜幕会笼罩他的身体。

    这极度渴水的身子,没有一刻舒服过。

    ……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了?

    他记不清。

    晏琛曾有过许多自欺欺人的念头,一半是不愿信,一半是不敢信。它们如此单薄,像无数个一戳即破的泡沫,拥堵着,争抢着,要替他遮掩那一件最惧怕发生的事情。可是时光无情,在晨昏交替之间,它们终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弭散去了。

    陆桓城没来看他。

    只这一件事,就一刀斩断了晏琛所有残存的念想。

    他病得形销骨立,渴得唇裂淌血,但凡陆桓城心里还有一点点挂念他,亲自进屋瞧过一眼,他就不会仍然孤单地躺在这儿,独自承受着病痛折磨。

    可陆桓城没有来,一直都没有来。

    晏琛想,大概是竹子的事……终于露馅了吧。

    他浑浑噩噩地回忆着,追溯到了洞房花烛的那一夜。那夜云雨相缠,快感灭顶,或许就是太舒服了,他没能控制好灵力,不经意间掉落了好几片叶子,被陆桓城亲眼瞧见,于是暴露了藏匿许久的秘密。

    所爱非人。

    所以就不爱了。

    从前他以为陆桓城不会在乎,可是人妖殊途,那一点渺小的情爱,终究不足以让陆桓城把枕畔的位置留给一根竹,也不足以让他容忍自己的孩子是一棵笋。

    晏琛攥着褥子,身体颤抖,泪珠一颗一颗从眼角滚下来。

    有诗云,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都是骗子。

    做竹时,他哪里都好,能入诗,能入画,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拿他自比,诗词歌赋,篇章里穷尽称颂之言。可当他真的成了人,便又哪里都不好了,遭人嫌,遭人厌,一个个惊慌失措地躲着他,怀着孩子也要踹出门,囚在深山老林里,任他自生自灭。

    他生而为竹,就只配乖乖地当一根竹,受人咏歌,做一辈子书画里的空节君子。若胆敢生出手脚,迈进世间半步,立刻就有天罚紧随而至,赐他一个形魂俱毁。

    什么都是假的。

    假透了。

    人间情爱,根本就一分也不肯施舍给他。


    第三十九章   临产

    

    晏琛尚存着一点妄想,在黑暗里唤了一声桓城。嗓音消隐在喉间,是大旱时草尖凝出的一滴晨露,未及被人发觉,就蒸干在了烈日底下。

    四周悄静,无人应答。

    他实在太渴了,喉管像被塞满了粗粝的砂纸,每次吞咽,都似锐利的刀片在喉咙刮划。加之高烧未退,皮肤大股大股地往外排汗,皮囊里仅存的那点儿储水也快要留不住。好端端一个琳琅美玉的少年,竟极快地枯萎了容色,呈现秋花凋敝之貌。双颊向内塌陷,额头倦红,病怏怏地辗转于榻,更无一分润色。

    有时突然猛咳,枯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半片枕头,齿间尽是湿润的血腥味。

    很甜。

    血液倒咽时,能稍稍缓和一丝干渴。

    缓不了的是骨寒。

    这座废院与阴森森的井底无异,晏琛多日未晒太阳,皮肤烫得着火,体内却横遭冰水肆虐,骨头痛极,三九天脱得赤条条滚进雪地也不过如此。最初他还能感到冻疼,脚底如被针扎,贴着脚趾碰一碰,皮肉都怕撕扯下来,后来索性没了知觉,手指触到滚烫的面颊,竟不辨冷热。

    晏琛止不住地哆嗦,想渴求一缕暖意。

    但窗外总是阴天,密林将日光遮挡得一丝不漏,仅有的一束投射在缚灵之障外头,他碰不到。

    

    晏琛堕入了散乱的梦境,幻幕流转,虚影一重叠着一重,难以苏醒。

    先梦着半年以前,他与陆桓城尚未归家,仍作一双神仙眷侣,结伴赏游江北。仰京湖光潋滟,他们租一条画舫游玩,舷侧浮着一对鸳鸯。鸳鸯交颈碰喙,给陆桓城瞧见了,便也欺压上来,将他按住不放,唇瓣柔软地印贴,不知羞耻地索吻,在水面投下一道缠绵倒影。

    又梦着街上有作画的先生,陆桓城为他讨了一幅。那先生瞧的是他,笔下却绘出一竿青竹,霜雪覆着长叶,压低了细枝。陆桓城笑着看他,又笑着看竹子,说当真像极了他。落雪时从西窗望去,阿琛娇俏地立在那儿,白袄翠叶,正是这般绝美无双。

    又梦着一顶织锦垂缦的大红花轿抬进了杉林,专程来这小院迎娶他。陆桓城搀他入轿,晃悠悠地过了泥土小道,送进阆州城,又晃悠悠地过了石板路,送进陆宅。藕花小苑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唯有山石小瀑旁边围出一方圃畦,新植一排嫩竹。他问为什么,陆桓城淡淡笑道,你总住在这儿,得多养些竹子陪你。

    又梦着他到了临产的时候,陆桓城守护在旁,守到笋儿平安产下,抱去给母亲看。母亲欢喜,催他们再要一个。他们便在最易生笋的时节,比如某个烟雨迷蒙的春夜,拥在书房,被翻红浪,弄大了肚子也不愿停下,由着小笋在窗外节节拔高,一场欢爱过后,就诞下一个白胖的孩子。

    梦境像层叠的云影,虚幻缥缈,晏琛几乎要把它当了真。半梦半醒之间,手指抓到一大团冷硬的棉絮,硌得难受,才稍稍寻回几分意识。

    紧跟着腹内一阵激痛,晏琛失声惊喘,猝然从梦里醒转。

    太疼了。

    他大汗淋漓地望着天花板,勉力平稳呼吸,却缓不去十之一二的痛苦。之前所有的不适和晕眩都被强烈的腹痛压了下去,他感觉不到身体灼烧,也感觉不到喉咙干裂,铺天盖地只有愈演愈烈的腹痛。

    和现在相比,从前的胎动根本算不得什么。哪怕笋儿闹翻了天,也不及此时一点零头。

    这是真的要生了。

    腹内间歇的疼痛是从几个时辰之前开始的,最初还很轻,隔得也久。那时他的注意力都在高烧与寒冷上,只隐约感到腹部有些怪异,隔一会儿便收紧一阵,不至于太疼,忍耐几息就能应付过去。方才脑袋晕得厉害,他在迷糊中陷入昏睡,一连做了几个香甜的梦,甚至感觉不到连绵的腹痛。

    但随着时间流逝,痛楚开始变本加厉,宫膜收缩的节奏再不能忽视,每次都强烈得可怕。

    忍过一波,还有更惨烈的下一波在等着他。

    自从梦醒后结结实实疼过几回,晏琛已经疼怕了,只消腹内发紧的前兆一起,即便最烈的浪头还未扑来,他已抖如筛糠,拧着身下的褥子哭喘不止。疼到极致时,几乎要咬烂枕巾,抓破被褥,挺起发硬的肚子只想往墙上撞,眼中尽是生无可恋的绝望。

    他承受这一场彻骨之痛,究竟为了什么?

    陆桓城不要他了,也不要他生的孩子。他在小院里狼狈苟活,临死前受尽折磨,不过是给笋儿换了一个死去的地方。

    

    笋儿,何必呢。

    我已经走错了路,误入了人间,你还那样幼小,那样脆弱,何必非要跟在后头,也出来尝一尝凄风冷雨的苦楚?

    爹爹腹内好歹还是暖的,不冷,不渴,你静静地睡着了,我们的心跳会一同停止,化作满床散乱的竹叶。我的叶子长一些,你的叶子短一些,铺在一块儿,还是一对亲昵依偎的父子。夜半风起,叶子疏疏落落地吹出小窗,吹出院子,一起落入泥土,我才好抱着你安然入睡。

    可你若出世了,我该怎么办?

    我盼了你整整六个月,想象过你出生后的每一个场景,唯独不能想象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可我若先走,留下你一个孤单的孩子在世间啼哭,哭到声嘶力竭也无人怜爱,我怎么舍得,怎么瞑目。

    汹涌的热汗淌遍了全身,湿透衣衫,浸入床褥。晏琛竭力受着疼痛,压抑着口中断断续续的呻吟,心底万念俱灰。

    

    那天清早的晨光迟迟未至,窗外昏暗,偶尔轻悄几声滴答,拉长了寂寥的前调。忽然间点点急催,化作一场晚春疾雨,漫天漫地泼洒,浇透了阆州十里城郊。

    晏琛依稀听得耳畔有珠玉落盘之声,吃力地睁开双眼,就见窗外雨珠四散崩落,浮起了一层濛濛的水雾。

    空气中湿意充沛,深吸一口,浸润肺腑。

    ……落雨了。

    每一滴都沾着天地灵气,能缓心头之渴。

    晏琛实在渴极,一秒也等不得,趁着疼痛的间隙挪下床榻,裹着棉褥一步一步往外走。他走得慢,临近门口时又一波阵痛来袭,沉垂的小腹挺在身前,瞬息硬如坚石,扶着门框喘了十余息,双腿颤抖,疼出一身热汗,终是勉强捱了过去。

    屋外瓦檐一尺宽,难挡瓢泼大雨。风向稍稍一转,便淋得墙角再无一处干燥之地。

    晏琛却已顾不得许多,弃了被褥,攥着那块从不离身的红帕子,蹒跚跨出门槛。他靠着粗糙的土墙滑坐到地上,仰起头,张开嘴,让屋檐垂落的条条雨丝落进口中,贪婪地吞咽入喉。

    颤动的两片睫毛尖儿缀着无数碎珠,一股股雨水顺着脖颈流淌,湿透了半裸的胸口。

    晏琛的面颊烧得潮红,高温的身子不辨寒热,冷雨肆意浇洒,竟觉不出一点寒冷。衣衫眨眼间淋湿了,牢牢贴在腰腹和大腿上,像一层紧裹的薄膜,不论疼痛时、缓歇时,都用力朝内压着肚子。

    晏琛之前只是腹痛腰酸,经过方才一番活动,又换了坐姿,孩子的位置已经沉得非常低,腹部坠成一个梨形,抵在腿根处。那尖锐的剧痛也变了味,催着他用力往下推挤,几乎是他无法控制的本能冲动。

    他慌得合拢双腿,在疼痛中竭力忍耐,但推挤的欲望一次更比一次汹涌,血缘相系的直觉变得异常强烈——天定的时候就要到了,笋儿一心想要出世,哪里拦得住。

    晏琛不得不分开双腿,弓起身体,伸手去摸股间的穴口。那儿又黏又湿,还未彻底打开,却隐约鼓出了一个弧度。笋儿的小脑袋撑满了甬道,持续往外拱,离出世只差临门一脚。

    怎么办?

    屋外太冷,笋儿若生在滂沱大雨里,一离开温暖的母体就遭冷风吹,一定会冻坏的。

    晏琛慌乱地道:“不行……还不行,笋儿,你别急着出来……别现在就……啊,啊啊啊!”

    痛楚突然逼至顶点,晏琛嘶哑地哭叫着,一手攥紧衣角,一手撑着后腰,无法自控地挺高了肚子,浑身的力气都聚到下腹处,拼命推挤着孩子。

    ……不行,不能在这儿生。

    得回去,等回了床上,才好安心地产下它。

    他掐着疼痛暂歇的间隔猛地喘了两口气,想扶墙站起来。未及起身,腿间忽而一热,便觉一股温暖的胎水从体内喷涌而出,如同失禁,转眼弄湿了臀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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