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解码】熊盛元：卢象贤《黄龙山人诗词选》读后
王船山论诗，力主“内极才情，外周物理，言必有意，意必繇衷”，以为“或雕或率，或丽或清，或放或敛，兼赅驰骋，唯意所适，而神气随御而行”，如此则“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姜斋诗话》卷二）。分宁向闲，深明此理，故其发为吟咏，每能意到笔随，灵通味永也。试以其《与妻挖荠菜于城郊》一诗为例，略作解析：
城扩驱春远，心情晒垄边。
公交终点站，尚有未推田。
斑叶天香秘，银根地气鲜。
岂真寻荠菜？直是觅童年。
就诗旨而言，当在末句之“觅童年”，此即白傅所言“卒章显其志”（《新乐府序》）也。童年乃美好青春之象征，稼轩《鹧鸪天》词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而随着城市之不断扩建，童年随处可见之荠菜，只能在“公交终点站”“未推田”里偶或一见，诗中著“尚有”二字，则田垄之行将被推可知，可谓寓慨遥深。诗为五律，格律甚严，颈联对仗极工，颔联看似不对，而实用“无情格”，诚“参化工之妙”也。尤觉难能者，通篇纯用口语，切近时代，不惟“接地气”，且“直写胸中天”（元遗山句）矣。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余尝有《湖畔偶成》诗云：“湖波浩荡柳垂金，黄鸟关关载好音。放眼春深深似海，欲从花底觅童心”，立意与向闲此律略同，而感慨则远逊其深广。盖我当时所求者，在言短意长；而向闲则以言起意。船山《唐诗评选》卷一云：“以言起意，则言在而意无穷；以意求言，斯意长而言乃短，言已短矣，不如无言。”个中三昧，端宜细参也。
前已言及，向闲之作，能接地气，最具当代思想与忧患意识，元微之所谓“杜甫天材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酬孝甫见赠十首》之二）是也。如《洗海带》诗云：
一斤海带半斤沙，多系商人着意加。
纵是此沙能聚塔，休登塔顶看中华。
除第三句反用《妙法莲华经·方便品》“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之典外，其馀皆一空依傍，揭流通领域欺诈之风，拓前人诗中未有之境：沙所聚之塔，矗立海边，似亦巍巍矣；登此塔顶，以望中华，不亦阽危乎？此绝一反传统诗论所倡兴象之美，而追求哲理之思致。韩退之《赠译经僧》诗云：“万里休言道路赊，有谁教汝度流沙。祗今中国方多事，不用无端更乱华。”试加比较，韩所慨者，是佛学泛滥，道统中绝；向所忧者，乃诚信尽丧，大伪斯兴。末句“休”字，具千钧之力，比稼轩“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悲慨更深也。抑更有言者，诗含理趣，自古有之，沧浪力屏“以议论为诗”，以“羚羊挂角”为诗之极诣，似嫌偏颇。《黄龙山人诗词选》中亦多兴象高远之作，然最能显示其鲜明个性与独特风格者，仍为寓理之章。如《七夕》一律：
凡间新改情人节，仙界仍描七月眉。
万载分居婚未变，一宵聚首爱无亏。
愁烦应在心难定，幸福源于事可期。
已得平安休乞巧，奈何俗子不忘机。
古人诗词中此类题材，我最赏义山《辛未七夕》“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及少游《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义山诗质疑天庭规矩，以为牛女在碧落银河之畔，本可日日会面，何以偏偏要一年一度相逢，岂仙家爱好别离乎？以此抒发不得朝庭重用之悲。少游词则歌颂爱情之专一长久，以为女牛虽一年一度相逢，而情则相牵，以暗寓孤臣孽子对朝庭之殷殷眷念。而向闲则有慨于近年以还，将“七夕”视为中国情人之节，导致男女成露水夫妻，只顾寻欢一夕，道德沉沦，“愁烦应在心难定，幸福源于事可期”，持论正大，堪称“一篇之警策”；尾联翻用杨璞“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之意，亦颇耐循诵。颔联“万载分居婚未变，一宵聚首爱无亏”，高度赞扬牛女爱情之纯真，而其与紫藤女史之白头厮守亦自在言外矣。就兴象之美而言，向闲此律或逊于义山、少游；而就所蕴理趣看，则更能拨动读者共鸣之心弦也。
《黄龙山人诗词选》中，颇多纪游之作，虽亦每以情景交融见长，然最能显示其独特风格者，在于其不惟观之以目，且更观之以心。王船山《姜斋诗话》卷二云：“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虽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不逾此限。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元遗山《论诗三十首》亦云：“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王、元二氏强调“亲历”、“亲见”，固不可或缺，而最重要者似宜“心与景会”，并辅之以腹笥及识见。如《纳木错》：
窃闻帝释天，生有如花女。衣青服，跨青龙，三眼溜溜转眸子。左宝镜，右宝瓶，乌髻峨峨谁堪比？一旦长成时，天上人间倾多士。神女自合嫁英雄，借问两界谁相峙？念青唐古拉山娶作妻，誓拟同生死。从此美姝化美湖，时空为之长静止。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三十三米水。古湖岩线勒三道，十八湖梁连我你。我投雪莲花，你报无鳞鲤。五佛化五岛，殷勤为看视。胜乐金刚结道场，棕头鸥鸟飞去飞来充佐使。万年之后我始来，千里携妻为到此。山头一何白，水色一何美！胜境原待有情人，无边神话从人始。守得纯情一若初，凡人已列神明里。
全诗并不著意绘景，而只是娓娓叙述神话故事，“从此美姝化美湖，时空为之长静止。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三十三米水。古湖岩线勒三道，十八湖梁连我你。我投雪莲花，你报无鳞鲤。五佛化五岛，殷勤为看视”诸句，瑰伟清奇，惊心动魄，纯乎心象，而非据实描摹，读之令人恍临其境。“胜境原待有情人，无边神话从人始。守得纯情一若初，凡人已列神明里”，一结四句，是议论，亦是抒情，仍如其一贯风格，蕴含深邃之哲理也。
向闲之词，于要眇之境，虽未达一间，然亦独具卓识，有自家面目，如《沁园春》：
海不曾枯，地何曾老，天几曾荒。笑二三馀孽，续编神话；万千过客，自演荒唐。浩浩诗书，茫茫宇宙，信是无情胜虎狼。与天斗，纵医如扁鹊，技亦平常。
秦皇枉觅仙方。但烈烈轰轰走一场。忆扁舟范蠡，提前看破；罗衾李煜，过后思量。或妒群芳，或群芳妒，一例春光不久长。潇潇雨，挟一天愁绪，默默沾窗。
就风格论，略似板桥道人，起拍三句尤神似郑氏“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而就立意看，板桥只是不愿与当朝合作，抒写癫狂之性；而此词则批判专制独裁，风骨凛凛，剑气堂堂，屏前三复，不觉忠愤之气填膺，有泪如倾矣！
拉杂写来，情未能已，爰作一绝，以致歆慕之怀云尔：
诗人自古出分宁，骨自腾骞气自灵。
一缕情牵双井路，倦眸休问为谁青。
剑邑熊盛元于洪州
评者简介
熊盛元，字复初，号晦窗主人，笔名郁云，网名梅云，一九四九年元夕生，江西剑邑人。江右诗社社长，江西省诗词学会副会长。师从毗陵吕小薇先生学诗古文辞。诗学樊南，词宗花外。有《静安词探微》《晦窗吟稿》《晦窗诗话》《二十世纪诗词文献汇编》（民国词卷）等。
作者简介
卢象贤，1963年生于江西修水，1982年毕业于江西大学。作家，诗人，高级工程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江西省诗词学会理事，九江市诗词联学会副会长。曾为中国互联网首个诗社拾叶诗社社长，首届国诗大赛探花，第二、三届国诗大赛评委，首届现代诗词大赛评委。主要诗词著作有《黄龙山人七律》《黄龙山人韵语》《黄龙山人自由诗》和《偕老集》（与妻冷迎春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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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盛元；约稿：雨诗；编辑：雨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