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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喜丧

维舟 维舟 2022-05-03

母亲说,桥头的谢川梅死了。死在养老院里,时年九十整,走时无病无痛,也算老喜丧。临终前还神志清楚地一一叮嘱:四间平房一半归孙子,一半归外孙女;攒下的两万元办后事,不收受任何人情;骨灰撒入河里,不立坟墓,不留痕迹。

虽然住得很近,但说起来我对她只有模糊的印象。她家是我们这个家族的远支,来往不多,但因为她家就住在桥头,从小每天放学回家总要路过她家门口,偶尔撞见,她总是伛偻着腰,眯眯笑着说:“兄弟,你回来了。”我同学有次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么称呼我,被惊到了——我爷爷44岁才生我父亲,因而我在族里辈份不低,当然,现在年轻的后辈早就没了这样的礼数。

除此之外,关于她就大抵只是一些沉默温顺的形象,我甚至连她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听闻她死讯,才想起问母亲:“她大名就叫谢川梅?”母亲说不是,她本家姓朱,也不叫“川梅”,村里每个人都这么叫她,但这个外号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叫她、该怎么写,母亲也说不上来,这里只不过是按本地方言发音所记。


谢川梅一生跟过四个男人,但几乎从未得到过幸福。年轻轻不满二十,她先是嫁了一个浪荡子,那人不但败家,而且败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在外赌钱、抽鸦片不算,儿子还只三岁,还把她转手以三百大洋卖掉了——在那个年代,这可也是一大笔钱,所以村里人说起时推想,别看她老了以后那副模样,当年想必也是美女,要不然都不是黄花闺女了,如何还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

那个男人回家来,在吃饭时,跟没事人似的,随口告诉她“我已经把你卖了”,一边还辱骂:“你个蠢物事快收拾好给我滚,我钱都收了。”而她,就像一个被当场解雇的员工一样,都来不及抹眼泪,在震惊之余拾掇好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即刻走人。

没听说她当时有什么反抗,也没听说她娘家人曾为她出头,事实上村里人从未见过她娘家人,即使在这次葬礼上。在这个世上,她好像是一粒来路不明的灰尘。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活得足够长,能看到曾把她卖掉的这个人先死去。

她的第二任丈夫就是我们村里东宅的族人奎囝,对她也不好,可能既是因为本性就脾气暴躁,也是因为他搞不清楚买来的这个女人到底算是老婆还是女奴。有人说,“谢川梅”就是她那个浪荡子前夫给她起的花名,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她被买来时,连着名字一起过来了。还有人说,要不是新社会了,搞不好奎囝也会把她再转手卖掉——又或者,就算想卖也来不及,因为他没几年就死了。

我父亲是1950年生的,对这个族人都谈不上有何清晰的印象,想必他在饥荒年代到来之前就已不在了,倒是记得她的第三任丈夫黄棋郎。说起来,那其实也算不上是丈夫,用现在的话说,只不过是半公开的同居。那时她的一对儿女都还嗷嗷待哺,像这样年轻守寡,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根本无法立足,其艰难程度是如今无法设想的——不仅仅是吃饭穿衣的生计问题,还包括乡下对这类弱势家庭明里暗里的种种欺凌。哪怕黄棋郎并不能给她多少温暖,她肯定也需要家里有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图她的身子,又图她什么?

然而,还没等到子女成年,这第三个男人也生了一场大病,没多久就闭上了两眼。究竟是什么病这么凶猛,父亲也记不大清了,那个年头人人自顾不暇,很少会去多关心他人的生死,何况那又不算是我们族人。后来推想起来,父亲说那可能只是“饿病”,太久没有正常进食,到最后身体虚弱不堪,也就没力气熬过那一年的隆冬了。不像现在暖冬,那时的冬天可是名副其实的冬天。


那时她差不多能有四五十了,在那个时代的乡下,已经是一个备受岁月摧残的中年妇女了。可以想见,她容颜衰颓,拖着一双儿女,还背负着克夫的恶名,即便不想守寡也没得选择了,但这还不是生活最后一次将她逼进墙角。

我记事她已经六十好几,所以在我印象里她从未年轻过,只有一张黝黑的布满褶皱的老脸,想象不出来她年轻时也曾貌美如花过。同样是六十多,现在回想起来,她比母亲现在的样子要苍老得多。像很多乡下女人一样,虽然她自己身为女人那么命苦,但她仍然极其重男轻女,那时更是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了独子身上,但就像她生命中的几乎每一个男人一样,儿子也伤害了她,并且可能是最致命的。

那时她女儿也已出嫁,所以我的童年印记里只有她儿子——村里人都叫他“小箍桶”,因为他是个箍桶匠。大概一半是遗传自父亲的暴脾气,一半是母亲从小的溺爱,他那会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令人恐惧的疯子。他酒量很浅,但却严重酗酒,醉醺醺的时候似乎比醒着的时候更多。虽然他对村里人常常倒也还知礼,即使喝高了,见到我父亲也会恭敬地叫一声“叔公”,但在家里,他是无人能敌的暴君。

本来以他的手艺,生活至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竟他确实是个还不错的箍桶匠,但最终都葬送在他的老酒和暴力之中——他一怒之下就会把锅碗瓢盆、甚至电视机砸个稀巴烂,当然,在砸东西之前通常会先暴打其他家庭成员,他们没一个是他对手。有一次去他家,发现他们一家四口就在灶台上从锅里夹菜吃,因为几个碗都被他打碎了,不够用。

我少年时的夜间记忆之一,就是隔着宅边的小路从他们家传来的抽打、嘶叫、哭喊、打砸的各种声音。不像白天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就算有这些响动也遮盖得住,到了夜里就格外分明。

没有人喜欢这样一家人。无论是族内血缘、社会关系,还是在地理位置上,他们都处于全村的边缘。通常情况下,大家都尽可能地疏远他们,偶尔也奚落他们——但不敢做得太过份,因为谁也不知道小箍桶会不会突然暴怒,操起一把篾竹刀追过来。

谢川梅和她的媳妇,两代女人都沉默寡言,再加上一个生性活泼好动、只比我小六岁的孙子(他从小就被父亲灌酒喝),这个家庭几乎是孤零零地生活在桥头。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的媳妇,居然和她一样逆来顺受,只是到后来实在被打得过不下去了,有好心人给她介绍了隔壁乡镇的一个男人,让她离婚跟他过。

本来还有人想看好戏,说小箍桶绝对不会放过村里那个好心人,竟然敢把他老婆拐跑,但谁也没想到居然太平无事:老婆的出走并未触动小箍桶,他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大声辱骂着叫她快滚。谢川梅当时怎么想的,无人知晓,不知是挽留不住,还是想起了自己的命,不挽留了,但结果都一样:媳妇的改嫁,毫无疑问地抽走了这个家庭最重要的一根支柱。

那两年塑料制品已大举涌入乡村,年轻一代渐渐的都不用老一辈的木桶了,小箍桶的活计越来越差,又不耐烦像别的竹蔑匠那样转去做手工或木匠,他只是愈益颓废,加倍地借酒消愁,两三年后,终于在一个盛夏黄昏,不知何故在酒后失足坠入河中淹死了——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不想活了,自己寻死的,但这就不得而知了。

那是我们村里二三十年来第一例非正常死亡事件,打捞尸体时桥头站满了人。其时我正逢高一暑假在家,惊讶地发现他死后的面容倒是比平日里平和得多。他的独子在那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虽然小箍桶也少不了揍得他青一块紫一块,但以往他还是跟爸爸更亲;而谢川梅,没有出现在河边,只是坐在茅屋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流泪。


儿子死了。改嫁了的媳妇现在一身济楚地回来,把孙子领走了。又过了两年,女儿也得胃癌死了。不管是折腾她的,还是她曾牵挂的,一个个都比她先走了。现在谢川梅又孑然一身了。只有外孙女还能记得她,想办法帮她翻新了四间瓦房——那时全村已经仅剩两三户还没盖楼房了。她说外孙女挺能干,见过世面,曾去日本劳务输出过一两年,那时“劳务输出”在乡下人的嘴里,可能不亚于现在说“出国留学”。

这样,在守寡三十年后,在生命剩余的时光里,她迎来了一生中最平静的岁月。她在七十多岁时又和一个老头好了,没有办酒,更没领证,只是悄无声息地结合了。村里人都说不上来他们这算是什么状态,当然更多时候也不关心,她又没碍着谁,何必多嘴多舌。据说这第四任是对她最好的(当然前面三任也不免太差),唯一的遗憾是,他和前三任一样,走得比她早,她“克夫”的名声算是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她一生的故事中,有许多我直到今晚才头一回听说,我从来不知道她曾结过那么多次婚,更不知道她还被卖掉过。以前我以为《活着》只是小说,但现在却赫然发现,原来自己身边就有相似的人生故事。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它曾无数次发生过,但我们并不知道,就像我曾邂逅她无数次,却从未想过像这样的女人是怎样活过来的。

我也无从得知她在最后那些年是怎么想的。回想起来,我没有一次和她谈话超过三分钟,她平常也总是沉默如尘埃。我不知道她算不算一个被侮辱的好人,但小箍桶的生性,恐怕至少有一半是她太过溺爱所致,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所谓愚昧而麻木的、未得到解放的女性。除了重男轻女、自食苦果,她好像也没主动做错过什么,但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人生。

她这一辈子都逆来顺受,却并未像童话中那样得到应有的幸福——又或者即便有,也来得太迟、太少。如果这就是命运,那这种命运不免让人恐惧,简直就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一个人,就这样默默走完了一生,从此除了少数人外,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人曾在世上活过。这样的人生,其意义何在?

我问母亲:“你说这样活着,寿命长是好事还是坏事?”母亲答不上来,只说:“那就是命,没办法选,女人的命就更是了。”但她很赞赏谢川梅最后的安排,自己辛苦攒下的钱足够应付后事,不收人情(“村里多少有钱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不麻烦任何人,至少走得干干净净。

从后事来看,她在活着的最后几年里,很可能就一直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最终,她还是从村里“做人”的规矩中寻获了自尊。确实,在她活着的时候,她常常过得没有尊严,但死的时候,她毕竟比那几个男人都有尊严。

2011年8月初稿
2021年10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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