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南河沿的永强叔去世那个炎热的午后,我好像才十岁。他家就在去外婆家那条港汊的桥堍下,屋前一棵歪脖子的高大楝树,几间整齐的黑白瓦房,在公路上就能一眼望见,因此出丧那两天,路过的行人都能清楚地听到陈家宅上的哭声。
我那时由于对大舅母的畏惧,外婆家去得并不多,除了婚丧喜事上被母亲拎着去叫人,对他的为人实在所知不多,模模糊糊只记得他有几分瘦小,算不得英俊,但很会说话,酒席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宅子里有人说,那是因为他爱吃鱼尾巴,“调路头”,所以能吃得开。
他死的时候都还不到四十,比平日穿得加倍济楚,衣装笔挺,据说自杀前还特意去了趟理发店,头发也梳得油光锃亮,回家路上偶遇的几个都以为他是去哪里吃喜酒,哪料到他是准备去赴死。我记得在葬礼上还有人说:“这倒是省事了,连寿衣也不用买了,可以直接入殓了。”
他是上吊死的。可能是为了怕把衣装弄脏,他连垫在脚下的桌椅也布置好了,最后踢翻,就此平静地挂在中堂最粗的那根房梁上——那间大屋乡下叫“前头屋”,平常空置,是祭祖、宴客时才用的。后来宅子里都有人好奇,他是怎么能做到这么井井有条的,按说上吊这种事又没办法反复练习,第一回做就能做得这么到位,倒也像他一贯的为人。
永强叔的祖父行四,是我外公最小的叔父,脑子活络,常年在外做生意,算是陈家那一辈的兄弟四人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安家在东半宅,日子也最宽裕。不过,积累下来的家产再厚,也经不起后来几十年里的各种风浪,到了永强叔这个独苗孙儿手里,更是挥霍一空。
按母亲那一辈的生活标准,永强叔的早年人生可算得“潇洒”,在乡下每天活着只比死了稍微好一点的年代里,他每餐不会少于四菜一汤,镇上的楼堂馆所早就都玩腻了。后来宅子里的人都责备说他不务正业,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好逸恶劳,又在外骗财骗色,最后债主逼门,终于走投无路。
他走的时候,对自己什么都安排好了,但对妻儿以后怎么过活,却没留下一句话——又或者,他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除了祖父留下的瓦房还像点样,能变卖的早就都被他变卖光了,实在已经家徒四壁。话又说回来,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怎么操心过妻儿怎么过活,指望他临死了倒能安排好,这也不太现实。
那天午后,妻子收工回家,踏进前头屋里,猛然看到他耷拉着脑袋挂在房梁上,当场痛哭失声,赶忙喊救命,已经来不及了。放学回家的一双儿女也趴在父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也不知他们当时是出于悲痛还是对未来的恐惧。
无论如何,他这一走之后,家道愈加败落,寡妻无以立足,终于带着九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改嫁了一个沙上人。
在那时候的崇明乡下,“沙上人”指的是北岸沙洲海门、启东一带的人,他们和崇明人讲的方言几乎毫无分别,但由于是当年岛上的贫民前去开荒垦殖的后代,因而我小时候听人谈起北沙,语气中多少有点“可怜那里比我们更穷”的意味。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乡下通常是娶不到老婆的穷汉才讨“沙上娘子”,而女子嫁给沙上人的就更罕见了。直到上世纪的最后十年,这种现象才告逆转,江北沙上的经济反超了崇明,极少再有沙上人来岛上打工了,轮到崇明人自嘲“桥庙堡浜,不及汇龙镇坑棚”,意指岛上的四大镇,还不如启东县城的厕所光鲜。
我那时应该也曾在陈家宅上见过这个沙上人,现在想想,他那时应该也不过就是四十上下,但不知为何,从未觉得他年轻,好像一开始就是中年人了,当然,那会儿在乡下劳作惯了的人也显老。
他原也是穷苦出身,在这里没有什么根脚,听说又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因为老婆嫌他没本事,跑了,大概也因此才愿意上门当继父吧——在乡下,“晚爷”通常都不算是褒称,但凡条件好一点的,谁乐意这样?
这户人家在陈家宅上好像自此沉寂了许多,虽然每次去外婆家还经常路过,但也不大听到他们的消息。这个倒插门的沙上人和孩子们的生父,性情完全相反,少言寡语,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最好不要让任何人注意他的存在。尽管如此,两个日渐长大的孩子肯定无法忽视家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个陌生人,听说在很长时间里,连“叔叔”都不叫,每次就只说“你”。
不管生父多坏,有了一个继父,对孩子来说好像都不是那么让人舒服的事,尤其在风气保守的年代,还免不了被同龄人嘲笑。何况寡母嫁的还是沙上人,有时就会有同学以那种孩子的残忍好奇地问:“那你以后也会变成沙上人吗?”每次听母亲说起这些事,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本地人会瞧不上沙上人,他们头上长角吗?但母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沙上人其实也是崇明人,看不起沙上人,就是看不起穷人而已。”
在陈家,他好像没有名字,每次大家提起,就只说“那个沙上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名谁。孩子没有跟他的姓,他当然也不能进陈家的祠堂,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要说色也不像,毕竟他再穷,找个更年轻一点的应该也能找到——那样至少还有机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永强婶就算再貌美,毕竟年纪不小了。
实际上,没人说起过这对夫妻之间有没有感情,在所有人眼里,那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特别是对永强叔的寡妻来说——大家都有一种没有说出来的感觉,仿佛她是“活不下去才下嫁的”,并不是她真的乐意。
除了白天打零工之外,他每天的活计是半夜三更起来杀猪,然后大清早推着板车去镇上卖猪肉。听说有一次——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小学的儿子在学校里跟人口角,被人拍手嘲笑妈妈“卖屄”,“卖猪肉的是你爹”。他哭着回了家,怨恨妈妈为什么不能守寡,终于被他妈噙着眼泪打了一记耳光。还是继父在隔壁看到,拦下来说:“你怎么打孩子呢?”但这也没能讨得男孩的欢心,因为他觉得这完全是母子间的事,不要外人来管。
开始几年里,已死的前夫偶尔还会托梦来,说要他们多烧点纸钱,阴间也物价飞涨,后来终于渐渐地不来了,不知道是习惯了那边的生活,还是觉得没脸再说起。孩子们还是不肯叫继父,仿佛他只是家里的一个不用付工资的帮佣。哪怕到后来,陈家宅上都说他好,孩子们也不叫他一声爸爸。不知道那些年他们在一个屋檐下都是怎么过来的,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们之所以这么排斥继父,其实并不是因为他是沙上人,也不是因为怀念生父,而只是出于一种羞耻感:他们要靠一个自己不认同的陌生人养活。
然而,不管他们承认与否,人人都看在眼里,要不是靠着那个沙上人手里那把杀猪刀,这两个孩子很难拉扯大。女儿读书一般,中学毕业后早早去了工厂,倒还能给家里搭把手;儿子还很识字,高考放榜,居然考中了重点大学。那天全家人都很高兴,母亲喜极而泣,终于看到孩子成才了,就算即刻闭眼,见到列祖列宗也不怕没交代了;继父也咧着嘴,破例喝了点酒,结果喝醉了,也就高兴了一晚,第二天继续去杀猪;姐姐当然更为小弟高兴,而弟弟,除了成绩之外,说不定是高兴于自己终于能离开这个家了。
幸福的日子没多久,几年后,做母亲的身体不好,一度自以为将不久于人世了,她把两个孩子叫到病榻前来叮嘱:“你们的爸爸做人没头脑,撇下了我们,这些年来,要不是你们阿爹在,我们这日子不知道怎么过来。做人要有良心,将来如果我早走一步,你们千万不可亏待了你们阿爹!”
孩子们的继父这时正在忙活,猛然间听到隔壁哭声震天,心里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抢进来,看到妻子好端端的,两个孩子向他跪倒拜谢,他没见过这场面,一时间手足无措,怔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