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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十月》•短篇小说|漠月:树殇

漠月 十月杂志 2020-02-14

再不点蓝字关注,机会就要飞走了哦

树  殇

漠月

作家/漠月

漠月,1962年出生于内蒙古阿拉善,1982年毕业于宁夏大学,先后从事过教师、秘书、记者、编辑等职业。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著有小说集《锁阳》《放羊的女人》《遍地香草》《牧歌》、散文集《随意的溪流》等。《湖道》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1年短篇小说排行榜榜首,《放羊的女人》入选2001年(下半年)中国当代最新文学作品短篇小说排行榜榜首;作品连续四届获宁夏文学艺术奖,以及《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2004年入选宁夏自治区“313人才工程”。宁夏“新三棵树”之一。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朔方》常务副主编。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地处大西北的沙漠地区,恰恰是孩子没有少生,树却少,孩子比树好活。植树造林,防风防沙,多少年了,这口号喊得响当当,锤子砸铁似的。在这口号的鼓舞下,沙漠牧区倒也有了或大或小的几处树林,因为连不成片,便不那么壮观。不过,逢了夏秋,活着的树就绿着,在沙漠的映衬下,能够让人生出几多美好的遐想。毕竟,绿色象征着希望。眼下这片树林有千亩,一小部分是白杨树,绝大部分是沙枣树。沙枣树耐寒耐旱,好活,像穷人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沙枣树也一样,虽然长得弯弯曲曲、毛毛糙糙的,却就早早地绿了,不亏欠春天的一番美意。到了五月,它就开花,铃铛似的小黄花一嘟噜一嘟噜,密密麻麻地藏在叶子下面,静悄悄地散发着特殊的香气。沙枣花很香,香得很野,花期也长,闻得久了,容易醉人。家花不如野花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沙枣树防风防沙的效果也很突出,外面呼啦啦地刮大风,树林里却很安静。树欲静而风不止,既是一种自然现象,同时也是一个哲学命题,在这里就不深究了。沙黄,树绿,对比分明,像一幅言简意赅的画。

守这幅画的人是谁?赵疙瘩。其实,赵疙瘩的真名不叫赵疙瘩,叫赵根大。他爹给起的名字,名字很有盼头,充满活力,希望赵根大像一棵树那样,根深叶茂。后来,人们都叫他赵疙瘩。疙瘩之于人名,寓意就不那么美好了。疙瘩其实就是窝囊的意思,疙疙瘩瘩,窝窝囊囊,活得没什么名堂。不过,窝窝囊囊的人生,也是人生。

早些年,赵疙瘩一年四季只穿一身黑色的条绒衣服,有的地方蹭了铜钱厚的垢甲,还说这样的衣服遮风挡雨、隔热避寒,一身顶四身穿。有人说,懒人有懒方,半夜补裤裆,赵疙瘩是裤裆破了都懒得补,真是懒到根子上了。还有人说,赵疙瘩身上的骚味太重,顶风能呛死一头羝羊。羝羊是什么东西?羝羊就是绵羊里头的种公羊。连羝羊都能呛死,可见他身上的那种味道有多重,显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虽然夸张,却说明了一个现象,就是赵疙瘩从来不洗澡。赵疙瘩听了并不生气,还龇牙咧嘴地笑,像是听到了表扬。赵疙瘩栖身的一间黄泥土屋,就盖在树林里,大白天掉泥皮,夜晚从房笆里数星星,遇雨就变成了漏勺,滴滴答答地听从天上掉下来的音乐。好在有雨的时候总是很少,一年也下不了几场。赵疙瘩就怀窝里揣个烧酒瓶子,时不时咂摸上几口,摇摇晃晃地出门。人动,树不动。在赵疙瘩的醉眼里,是人不动,树动,所有的树都晃来晃去地跳摇摆舞。夏天好办,在树下随便一躺,树荫遮身,伴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梦里周公,快活神仙。牧民都有自己的家畜,主要是羊。赵疙瘩也有,却不在草滩上放养,因为不是真正的羊,他把家畜养在自己的衣服里。这样一说,人们就明白了,是虱子。赵疙瘩心闲无事,将手伸进腰窝里捣鼓一阵,捉出几只肥胖的虱子丢进嘴里,嚼得噼啪脆响。自己觉得洒脱,别人看得恶心,说赵疙瘩天生是吃虱子的命。虱与屎同音。那么,赵疙瘩实际上就是吃屎的命。更要紧的是,赵疙瘩还是光棍一条,年轻时曾经有过一个相好,反而惹得自己凄凉无比。

活过了四十岁,赵疙瘩没有一样亮堂事,能够让人们念叨念叨。

 

后来,第三次翻身的邓爷说了一句话,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形势就立马发生了变化。牧区也不例外,草场牲畜双承包,发财致富受表扬,万元户堂堂正正地当模范、戴红花、受表扬。应验了过去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谁有钱谁英雄,谁受穷谁狗熊。俗话说,宁给好汉牵马拽蹬,也不给懒汉出谋划策。赵疙瘩有个同病相怜的朋友,外号叫潘烂眼,虽然眼睛常年烂乎乎红兮兮的,看上去挺吓人,心眼儿还不错,实在看不下去赵疙瘩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就好言相劝,要他找队长要一处草场,先养上十几只羊。就跟鸡下蛋、蛋生鸡的道理一样,过几年就是一群羊,不愁没有好日子过,不愁没有女人钻被窝,再生上几个娃,往后的日子圆圆满满、热热闹闹的。潘烂眼说罢,扬长而去,再没回头看一眼。赵疙瘩愣愣怔怔地想了一夜,好似大梦初醒,去找队长杨三靠。杨三靠听罢,去瞄贴在墙上的承包分配表,方才知道划分草场时,竟然忘了赵疙瘩这个活生生的人。事情显然有些难办,处理不好要出麻烦,这把队长的交椅恐怕就坐不稳当了。杨三靠心里当然比谁都明白,脸再大也没有屁股大,屁股再大也没有权力大,权力比什么都大。问题是,阴沟里也能翻船,他不能因为一个窝窝囊囊的赵疙瘩,丢了队长这个炙手可热的宝座。杨三靠想了想,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正色说,你不开会,还有个集体观念么?草场承包方案是全体牧民讨论通过的,咋能随便改?再说了,领导说话要算数的。改来改去的,我还怎么往下当这个队长?赵疙瘩挨了一闷棍,缩成了一个疙瘩,不知往下该咋办了。当时虽然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却都沉默无声。有几个人曾经暗下里商量,要燎一燎杨三靠的屁股,捣一捣他的蛋,揭他曾经假公济私的脏底。但见杨三靠在上面来的干部那里鞍前马后地绕来绕去,更让这几个准备闹事的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都分到了不错的草场。杨三靠的这一招挺高明,使的是怀柔之策。用当地的俗话说,指头上蘸蜂蜜,先给个甜头。这样一来,他们便偃旗息鼓,就坡下驴了,给杨三靠投的是赞成票。当然,赵疙瘩的问题必须解决,道理很简单,得给他一口饭吃。否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杨三靠想了想,说,你就承包队里的树林吧。赵疙瘩也想了想,说,干啥的务啥,要饭的务棍,牧区指望草场和牲畜过活,我承包树林能干啥?树林距离大队部不远,三四里路的样子。旁人的目光越过大队部低矮的土围墙,看一溜儿树梢在风中摇摆,觉得赵疙瘩说得有道理,便对他给予了几分同情。杨三靠却说,承包树林好着呢,自由自在。又有我这个队长护着,还怕你赵疙瘩没吃没喝?杨三靠话是这么说,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是啊,守着这片树林能干啥?劈烧柴还差不多。灶火烧得再旺,锅里没有东西,还不是干?先稳住赵疙瘩再说。杨三靠说,赵疙瘩啊,你哪怕是做出一件亮堂的事,让大家瞧瞧也好,你有吗?杨三靠说罢,一脸的威严,不再理睬赵疙瘩,两手倒背在后腰上往袖筒里一捅,进了灶房。灶房里热气喧天,大铁锅里炖着羊骨头,飘出一股又一股诱人的肉香。

赵疙瘩叹一口长气,将一口唾沫咽得干涩,脖子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几根青筋随即松弛下来,藏进软吊吊的皮肉里去了。待杨三靠从灶房里出来,在屋檐下折了根芨芨草剔除牙缝里的残肉时,赵疙瘩迎上去,然后跟在杨三靠的屁股后面进了办公室,在承包树林的合同书上签了字。字迹照样是疙疙瘩瘩的,应了字如其人之说。终于有人看不过眼去,就好心好意地劝。又劝不住,十头牛拉不回。天生吃屎的命。有人重复了一句,希图激起一点什么出来。赵疙瘩却说,我老了,正好在树林里圈个埋身子的坟场。白纸黑字,承包期限五十年不变。赵疙瘩就做了守林人。旁人默默地看着赵疙瘩进了旁边的代销店,出来时怀窝里揣个烧酒瓶子,走几步喝一口,身子越来越摇晃。阳光很好,很温柔地照着赵疙瘩渐渐远去的背影。

赵疙瘩最后晃进树林里不见了,似乎与树林融为一体了。

 

这片树林与大队部离得很近。

杨三靠也不怎么回家,待在大队部的时候居多,给人以奉公克己的良好印象。明眼人都知道,杨三靠划分的是最好的草场,把一群羊交给老实巴交的婆姨放牧,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随心所欲,队长的身子端成皇帝的架势,想干啥就干啥。其实这样一来,赵疙瘩和杨三靠见面的机会显然比过去多了。赵疙瘩自然不愿意,惹不起,却又躲不掉。不过,这以后,碰面先是杨三靠主动搭话,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显得很亲近。问题是杨三靠越是这样,赵疙瘩越不自在,总觉得对方的笑脸背后还藏着一张脸,笑眯眯的眼睛后面还藏着一双眼睛。藏在背后的那张脸和那双眼睛,才是杨三靠真实的脸和真实的眼睛,伪善,虚假,阴森森地往外渗着凉气,让赵疙瘩浑身起鸡皮疙瘩,喝了烧酒格外肯醉。赵疙瘩虽然没怎么上过学,少年时候却听过一些古书,记住了一些内容,有的印象还挺深刻。譬如那个和刘邦打来打去争夺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竟然有两副瞳孔,也就是所谓的重瞳。按照赵疙瘩自己的理解,就是项羽的眼睛里还有眼睛,一个人长了两双眼睛。古书上也说了,这种长两双眼睛的人,十分罕见。赵疙瘩之所以能够产生这样的联想,就因为杨三靠那张脸和那双眼睛。当然,项羽是英雄,即便是最后逃到江边无奈地抹了自己的脖子,也是英雄,而且是大英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嘛。要不然,那个叫虞姬的女人怎么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呢?赵疙瘩从少年时候开始,就很崇拜项羽,尽管相隔千年之遥;对刘邦反倒不感兴趣,认为刘邦太过阴险和狡诈。那么,眼前活生生的队长杨三靠,究竟算个啥东西呢?赵疙瘩心里这样认定,杨三靠啥都不是,连项羽身上的一根汗毛都不如。等杨三靠掉头走远了,赵疙瘩就对那干瘦的背影狠狠地挖上几眼,暗下里骂得非常恶毒和粗俗,把杨三靠的先人都给操了。有时候,赵疙瘩甚至希望杨三靠的那张脸突然转过来,能够面对他充满仇恨和蔑视的眼睛,却又害怕那张脸突然转过来。事实是,那张脸从来就不曾转过来,留给赵疙瘩的只是越来越模糊的后脑勺。恨是恨了,骂也骂过,人家听不见就等于没骂。人家照例是队长,划分了最好的草场,吃香喝辣一如早前一样地得意快活。

末了,赵疙瘩低头对着自己扯得长长的影子说,天生吃屎的命。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往下过。

春夏去了,秋冬来。大漠的冬日,寒冷,干燥。冬天的季节,牧民们很少出门走远路,蹴在屋里围着火炉子吃肉喝酒养精神。等待开春的雷声在天边轰隆隆地响起,再做又一个夏秋的打算。有风力发电机和直流电视机的牧民,还要迷迷瞪瞪地看一看外面的消息,懵懵懂懂坐地日行八万里。这个世界变化快啊,这个世界不太平。鸡窝捣鸭窝,狗咬狗一嘴毛,哪个国家和哪个国家又打起来了,飞机和炸弹轰隆隆地飞来飞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整个冬天,我们这里的牧民们过得却是躺在热炕上伸胳膊蹬腿、躺进热被窝里打呼噜放屁的闲散日子。

赵疙瘩守着一片树林,一冬不得消闲,裹着破山羊皮褂在林子里蒙眼驴拉磨似的转悠,轰赶偷偷钻进来的牲畜。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饿极了的牲畜,尤其是山羊这种不得寔闲的牲畜,对树皮尤其感兴趣,伶牙俐齿,一撕一大块,露出一片白森森的树身,像死人的骨头。掉光了树叶的林子挡不住大风,风就在林子里穿来穿去,三绕两绕便发出骇人的呜咽,听上去很凄凉,也很莫测。赵疙瘩刚开始还有些提心吊胆,后来就习惯了。风唱,他也唱,一边在林子里转悠,一边粗声大嗓门地吼叫:拾了根弯把梁,盖了间茅草房,麻雀儿去踩蛋,倒把个梁压折;编了双老草鞋,帮厚嘛底儿薄,穿上去走路哩,倒把个脚扎破……潘烂眼走了,他们都走了,留给赵疙瘩一片残败的树林和一方寂寥的天空。几对雀儿栖息在枝头,在稀薄的阳光下叽喳鸣啭,情意绵绵。有时候,赵疙瘩唱着唱着,被树枝上的雀儿吸引,就仰起头,情绪复杂地看着雀儿,心神不定。

开了大春后,几天几夜黄风不断,能见度很低,十几步开外看不见任何东西。扬起的沙尘遮天盖地,白天不见太阳,夜里不见星星和月亮,天地一片混沌。好在黄风过后,大地就开始苏醒,万物惊蛰。沙漠里地气开始上升,草芽儿树芽儿紧接着萌发了,一天一个变化,一天一个惊喜,就像一支悠悠的曲儿在旷野上缓缓地飘动和盘桓、升腾和舒展。每逢这个时节,赵疙瘩却周身奇痒难耐,猫抓狗挠,坐不稳睡不香,只得撤去烂了几个大洞的狗皮褥子,暂时戒掉烧酒。赵疙瘩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圈,举手投足时骨节都在咔咔巴巴地响,听着很空旷。太阳终于出来了,暖烘烘地照着树林,雀儿在树梢上飞起落下,做着属于它们的游戏,时而聚成一团灰云,时而四散撒开,弹丸一样发射出去。树林间有淡淡的湿气拂面,风中摇摆的树梢也不再响得那么干涩了。

赵疙瘩的心情随着春天的到来,逐渐好起来。

沙漠里的野东西们相继发情,发出各种各样的调叫,这片树林成了它们谈情说爱、繁衍生息的乐园。有兔子,有刺猬,有黄鼠狼,有狐狸,甚至还出现了已经多年不见的獾猪。獾猪这种东西既胆小又狡猾,十分警觉,平时极少见到它们的身影。野兔比较多,它们的繁殖能力强,随处可见。折腾了一个冬天,赵疙瘩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几乎没见什么荤腥,就觉得有一些亏欠自己。那么,弄几只野兔,打一打牙祭也不错。别人吃肉我啃骨头,啃不着骨头,喝口汤总可以吧。连口汤都喝不上,真不如把自己活埋了去沤粪。赵疙瘩还风趣地想,凡是在树林里生活的野物,都是他承包的家畜。这样一想,就觉出了某种得意,认为守着这片树林也有收获,至少饿不死。至于对杨三靠,赵疙瘩是不抱什么幻想和希望的,他吃他的肉,我喝我的汤,各取所需,各自方便就是了。境由心生。这样一种平和的心境,对赵疙瘩而言,既然难得,当然就很可贵,需要珍惜。赵疙瘩从墙角的一堆破烂里找出一副铁夹捞,蘸着盐水揩净上面的黑锈。铁夹捞就亮闪闪地映出一道青光,有一股隐隐的杀气。夹捞这个名字起得实在,只有夹住了,才能捞到手;如果夹不住,只能是个空喜欢。野兔肉细细的嫩嫩的,煮熟后撒点粗盐末,原汁原味,真正的绿色食品,是很有意思的下酒物。赵疙瘩曾经干过夹野兔的营生,虽然放弃多年,却不手生。这营生其实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有时候需要碰一碰运气。

赵疙瘩提着铁夹捞在树林里转了半日,寻见了几颗湿漉漉的野兔粪,这便是它们常来常往的小道。挖个浅坑将撑开的铁夹捞埋好,然后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浮土扫过一遍,伪装得看不出人为的痕迹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时间,要耐心等待。再狡猾的野兔,开春后也尽顾了草芽儿树芽儿的水鲜和异性的骚情,何况野兔并不像狐狸和獾猪那么狡猾和警觉,更何况它们的对手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呢?埋好了铁夹捞,赵疙瘩背风走远一些,靠着一棵沙枣树坐定抽烟,耐心地等待那一声响动。天空又有些阴沉,太阳躲进灰蒙蒙的云层后面去了,看样子是正在酝酿着春天的头一场雨水。随后,树林里也像是不知不觉地扯起了薄雾。春天的头一场雨水很重要,干燥了一个冬天的草场非常需要这场雨水的滋润。春雨贵如油嘛。再不下雨,顶出地皮的草芽儿很快会萎死。靠天吃饭,天公不作美,牧人的日子就颠三倒四,很不好过。所以,天比祖宗大,祖宗操得,天操不得。此时此刻,雀儿们也敛了声气,树林里沉寂下来,例外地很安静。不知不觉间,坐在树下的赵疙瘩就睡着了。

睡着的赵疙瘩,灵魂脱离肉体的羁绊,追随着那个梦飞升而去,然后轻飘飘地回到了十年前。应该说,这是赵疙瘩这一生中做得最长的一个梦,既真实又虚幻。

 

十年前。人们叫他赵根大,而不是赵疙瘩,正处在血气方刚的人生阶段。那时,这片树林还小,雨水却比现在多,最粗的沙枣树也就锹把子那么粗,却攒足了劲长得蓬勃旺盛。树林的生长需要充足的阳光和雨露。处在血气方刚人生阶段的赵根大,当然也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的身上已经不断地积蓄着羝羊一样的气息和力量,尤其需要异性的滋润。话说白了,就是需要一个女人的抚慰。这样一个女人从哪里来?却是一直困扰着赵根大的一个大问题。后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出现了良好的端倪。

那年,从河西走廊西端的农村出来了几个女子,她们结伴而行,跑进了牧区。她们以到沙漠里打沙米、打黄蒿籽作为掩护,其实是想在牧区找个婆家,把自己好端端地嫁出去。她们的农村老家是个极其苦焦的地方,一年辛辛苦苦劳作的收获,连自己的肚子都混不饱。牧区就不同了,吃的是商品供应粮,年末还按人头分配肉食羊,有油有肉,旱涝保收。和牧区相邻的农村的女子,都愿意嫁给牧区的小伙子,图的就是有吃有喝。放羊怕啥?总比在农村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强,甚至还能多生几个娃。唯一的难处是户口不好迁移,说不定就被遣返回去了。即便是这样,许多农村的女子还是要冒一冒风险,以自己的青春年华和热血身体作为抵押,进行一次关乎自己未来人生的赌博,前赴后继地奔波在寻找幸福的危途上。就这样,有个叫四四的农村女子,似乎是顺理成章地走进了赵根大的生活。

四四长得小巧,扎两条焦黄的小辫子,人很瘦俏,脸白得出奇,看上去弱不禁风,显然是长期缺乏营养的缘故。一日,四四正在无精打采地打沙米,兜头遇上了俗称鬼缠人的黑旋风。眼望着四四就要被卷了去,非死即伤。巧得很,偏偏让打兔子的赵根大给看见了。救人要紧,赵根大当时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丢掉手里的铁夹捞,抄近路飞奔而去,抱起四四就往树林里躲。赵根大抱着四四在前面跑得磕磕绊绊,黑旋风在后面追得飞沙走石,让不远处放羊的几个牧民看得既目瞪口呆,又心猿意马。躲过了性命之虞的四四,惊魂未定地瘫软在赵根大的怀里,哭一阵,笑一阵,眼里心里都恣肆着汪洋。后来,四四就主动答应赵根大,说好来年春月里成亲,相守着过安稳日子。赵根大更是喜不自禁,自诩虽然耽误了夹兔子,却捞到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做婆姨,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了他的头上。还说有一片树林做证,树林就是大媒人呢。后来,四四告别几个姐妹,独自一人欢欢喜喜地回家了,去告诉自己的父母,怎么说也得准备一下。尽管家里很穷,连个铃铛都没有,光脚磕得炕沿响,出嫁时也得穿点红戴点绿,讲究个喜气和吉利。

时隔不久,四四的哥哥带着父母的嘱托专门来了一趟,找到赵根大,要考察他这个未来妹夫的家底。这才知道赵根大的父母已经在几年前相继亡故,赵根大是孤身一人,独苗一根。这当然不是问题。赵根大孤身一人,独苗一根,这反倒很好,自己的妹子进门就当家,求之不得呢。问题的关键是赵根大除了父母留下的一间跑风漏气的破土屋,既没有草场,也没有家畜,是个肩膀上扛一张嘴、袖筒里甩两条胳膊到处打零工挣一口吃一口的主儿,有今天,没明天。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一个穷字了得。四四的哥哥看了一圈后,对赵根大什么话都没说,很淡然,很平静。临走的时候,只对赵根大很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答案就藏在这一声冷笑里。赵根大不傻,明白其中的意思,凶多吉少。心有不甘,四四的哥哥前脚走,赵根大后脚就昼夜不分、翻山越岭地跟到了四四家,非要见四四一面不可。赵根大没有见着四四,四四的家人不可能让他如愿以偿的。四四的家人递给赵根大的话是,等到他啥时候有了草场,有了家畜,再来找四四。赵根大在四四家门口像条丧家狗等了整整一天,一口水没喝上,却碰了一鼻子灰,不得已地回来,继续打他的零工。后来,就听说四四匆匆忙忙地嫁人了,远走他乡,走的时候哭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据说四四嫁到了新疆的一个什么地方,那个地方太遥远,坐火车都得走几天几夜。

赵根大从此心灰意冷。赵根大变成了赵疙瘩。

 

叭——

一声沉闷的响动传来。声响惊醒梦中人,赵疙瘩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来。

赵疙瘩起身去,铁夹捞上躺着一只毛烘烘的野兔,已经奄奄一息。提起野兔掂一下,分量不轻,足有六七斤重。好些年不干这营生了,今日一出手就很快有了收获,应该是个好兆头。赵疙瘩笑了笑,暂时丢掉梦境里的凄凉,依旧埋好铁夹捞,倒提着野兔回屋去。记得房梁上还藏有一截上好的肉苁蓉,正好派了用场。肉苁蓉有沙漠人参之称,是古方十全大补丸必备的一味名贵中药。钻了一冬天的树林,他的体力有一些透支,感觉腰腿不如以往那么灵便了。野兔炖肉苁蓉,滋阴壮阳,大补。这样一想,赵疙瘩的舌根下就有馋虫儿开始蠕动,湿漉漉的。

赵疙瘩走出去不到十步远,迎面碰上了杨三靠。

杨三靠女人似的扭动着水蛇腰,无声无息地晃过来。狗日的,也不早早地打个招呼,幽灵一般。如果是夜里这样遭遇,人鬼不分,还不得把他吓个半死?赵疙瘩突然想起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杨三靠了。眼前的杨三靠比原来更干瘦了,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枯了的树枝。赵疙瘩的好情绪被杨三靠给搅扰了,心里很不爽快,这叫什么事儿?大清早出门撒尿偏偏冲出个夜壶,热被窝里狼把头叼去。杨三靠见了赵疙瘩,还是那样满脸堆笑,两眼盯着野兔说,还没忘了这营生?哈,你倒是清闲得很。我就说嘛,守着这片树林有吃有喝,几多自在。不像我,摊上队长这么个差事,一年四季操不完的心,连家都回不去。赵疙瘩心想,你操心个屁,整天睡了吃,吃了睡,咋没把头给睡扁。杨三靠说着话,顺手将野兔拿过去,照野兔的脊梁杆儿捋一捋,再翻过来抖一抖,说,兔子胖,羊难放,今年恐怕又是个旱年景。杨三靠说这话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没有道理。兔子胖,就是说兔子在冬天吃掉的草根太多,尤其是吃掉灌木的蓄根太多。春天到来的时候,这些草大都发不了芽,甚至有的灌木因为蓄根被兔子刨出来啃食后又露在外面,保留其中的水分被风吹走,已经枯死了。草滩上没有长出足够的草,羊是要饿肚子的,羊自然是难放了。天有天道,地有地理。牧人也有牧人的烦忧和苦恼。万物相生相克,这是实情。

赵疙瘩只得应声说,恐怕是个旱年景。

杨三靠说,我这几日腰窝疼得厉害。找当地的蒙古医生配了几服偏方,就等兔肉汤做药引子,我这几日愁得火烧眉毛呢。正好,你给解决了。这叫啥?得来全不费工夫,得感谢你呢。好长时日没见了,你咋就知道我的心思呢?

杨三靠像个女人絮絮叨叨地说这番话的时候,赵疙瘩就觉得自己的嗓门眼儿里堵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吐不出,咽不下,这不是要活活地噎死人么。腰窝疼?你的腰窝疼,我的腰窝未必就不疼;你的腰窝能治得,我的腰窝未必就治不得。是你吃的白食还少,耍的女人还少,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的腰窝疼,和我有甚相干?再说了,野兔遍地都是,没让谁承包了去,自己去夹啊去捞啊,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你不夹不捞也可以,守株待兔嘛,坐在树下等着好了,看哪只兔子倒霉,瞎了眼,一头撞死在树上。

赵疙瘩委屈至极,气愤不过,心想这正是一个机会,就该趁机痛痛快快地骂上一顿,出一口憋在心里的恶气。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像是不由自主,像是鬼使神差。咕咚一声,赵疙瘩嗓门眼儿里的那块石头终于掉进肚子里了,身子也紧跟着往下坠落,似乎矮了半截。赵疙瘩吞吞吐吐说出口的话是,不就一只兔子嘛,不是个啥。

杨三靠就嘿嘿嘿地笑了,无愧地收受。

走,喝两盅去,我一个人正闲得心慌。杨三靠头一次向赵疙瘩发出邀请,很稀罕的。

赵疙瘩说,不去了,我已经戒了酒。

那你抽烟。杨三靠掏出抽剩下的半盒纸烟,硬塞给赵疙瘩,头不回地提着野兔走了。

赵疙瘩怔怔地望着那个干瘦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一道沙梁背后。再看手里的纸烟,惊了一下,好烟啊。这样的好烟,他一年都抽不上一根。赵疙瘩犹豫了,扔了它吧,真的是舍不得;不扔吧,心里有气,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才换了半盒纸烟。这倒没啥,主要是觉得屈辱。这半盒纸烟,竟然让他心神不定。最后的选择是,抽!你能抽得,我未必就抽不得,不抽白不抽。当然,抽了也白抽。妈的,不就几根纸烟嘛,抽!

赵疙瘩又埋了几次铁夹捞,却不再那么顺手了,大都落了空。好不容易夹住一只,还是一只泄了精气的老公兔,骚哄哄的,身上没几两好肉。赵疙瘩被败了胃口,索性把铁夹捞丢回墙角的一堆破烂里,再也不想碰它了,就让它继续生锈去。

 

这年夏天,果然大旱。

沙漠和草滩上许久不落一场雨,春月里出土发芽的草得不到及时滋润,很快由绿变黄,由黄变枯。牧民们出门抬头看天,脖子抻得像长脖子大雁,恨不得直接从天上撕扯下来一片云。可是,天空无云。无云则无雨,天就真的空了,空空如也,而且高深莫测。阳光无遮无拦地投射下来,烤得地皮直冒白烟。牲畜熬不过饥饿和燥热,死了大半。剩下的另一半牲畜就只能用玉米和高粱作为饲料进行补喂。这样一来,牧民饲养牲畜的成本不断飙升,高得吓人,得不偿失。牧区干旱,农民发财,玉米和高粱的价格飞涨,加上长途运输的费用,比人吃的口粮还金贵。那么,雨都到哪里去了?根据收音机和电视机里的天气预报,雨都下在了遥远的南方。南方大涝,无情的洪水淹没了许多村庄,甚至还淹死了人。

却就奇怪得很,赵疙瘩守护的这片树林上面竟然飘过几场薄雨,这就有了老天爷特别眷顾的意思。出了树林往外走几里地,有的地方旱得连个草渣子都没有。树林却安然无恙,活得蓬蓬勃勃、郁郁葱葱。走进树林里,顿时觉得暑热消散,神清气爽,难得的一方清凉世界。雀儿从四面八方聚拢到树林里,从早到晚叽叽喳喳,开会唱大戏。赵疙瘩就咧了嘴笑,透过树隙看一看不远处那一道道热得发白的沙梁,有点儿幸灾乐祸,也就更加得意这片树林。

被一种既现实又缥缈的希望促使着,赵疙瘩平添几许精神,比往日更加勤快。天空了,地旱了,就有牲畜脱离自己的群体,偷偷摸摸地跑到树林里来,捋树叶,啃树皮。轰赶这些破坏树木的牲畜,顺理成章地成为赵疙瘩在这个夏天的主要任务,马虎不得的。赵疙瘩也喝烧酒,但是很克制,睡前咂摸几口,呼噜打得震天响。天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雀儿的鸣叫还稀稀拉拉的,赵疙瘩就起身了,扒两碗有点儿馊味的剩饭后,出门朝树林里走,且走且喜,倦意全无。早醒的鸟儿有虫吃。多少年了,赵疙瘩不曾有过这样的好心境。想想,人真是个古怪的东西,逢了顺心的事情才有精神呢。

嗓门眼儿一阵发痒,赵疙瘩便想哼一支曲儿……

 

嘭。

嘭嘭——

咦?这大清早的,咋还有这么大的动静?

曲儿还没哼出声,却猛地听得一种刺耳的声音传来。赵疙瘩心生疑惑,吃惊不小,脚下顿时生风,深一步浅一步地奔了过去,有几步绊在枯柴上,险些栽了跟头。树林里有个人影,幽幽如鬼,正举起板斧向一棵白杨树砍去。每砍一下,树就摇晃一次。赵疙瘩冷不丁收住脚,眼前这个砍树的家伙,当然不是鬼,是人,却又是比鬼还可怕的一个人,是他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一个人,杨三靠。再看那棵树,树身已经被砍出了一个白色的醒目的碴口。那棵长得直溜溜的白杨树只有碗口粗细,是经不住砍的,再砍几斧头,就折了。

你?赵疙瘩说。

杨三靠听见有人说话,转过身来,絮絮叨叨地说,我婆姨昨儿个打发娃子送信来了,说是家里的圈棚塌了,把好几只羊都给压进去了,还压死了两只。今年的草场本来就不好,那两只羊死得怪可惜的。我急着用几根檩条,赶紧修补一下圈棚。这几棵白杨树粗细正好,派上了用场,你说呢?现在的人都自私得很,草场牲畜承包了,就只想着自己发财致富过好日子。当紧的时候,连个帮忙的人都找不到,我就自己动手了。唉,老胳膊老腿的,还真是不容易呢。

杨三靠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罢,算是给赵疙瘩打了招呼,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然后平静而幽微地笑了一声,举起斧头继续往下砍。

住手。

嗯?杨三靠回过头,气沉丹田,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然后表情莫测地看着赵疙瘩。傻子都能听出来,杨三靠这一声嗯是什么意思。杨三靠的意思是:我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竟然能够说出这两个字,而且说得明明白白的。住手?这两个字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对我杨三靠说的,尤其是你赵疙瘩,更不可以,你没有这个资格。杨三靠就似笑非笑地摇了一下头,再次举起了斧头。举起的斧头画个半圆,裹挟着一股阴风,猛地吃进树身里。这一斧头显然用的劲道很大,整个树林都像是震动了,几只早醒的雀儿受了惊吓后,扑啦啦四散而去。这一斧头挟带的成分也很复杂,有自信,有轻蔑,有不屑,有不满,有挑衅。

住手。

接下来就是,静。树叶不动,雀儿不叫。没有一丝风。所有的树都静悄悄地睁着眼睛。无数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注视着人世间正在发生的这场小小的对峙。赵疙瘩和杨三靠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对,无声无息。两个人之间是那棵被砍伤了的白杨树。树的伤口上,静静地停驻着那把斧头,斧刃扎得很深,木质的斧把斜斜地向上翘起,像是原本就长在树上,很奇特的样子。杨三靠那张脸绷得很紧,因为绷得很紧,便很僵硬,像一块生铁。后来,杨三靠那张僵硬的脸开始逐渐地松弛,嘴角也逐渐地垂吊下来。于是,那一张脸就变得比哭还难看。后来,杨三靠低下了头,亮出一层花白的头发。赵疙瘩心里一惊,杨三靠那一头硬撅撅的头发是啥时候变白的?杨三靠喜欢留寸头,头发就一根是一根地撅着,又黑又硬,像一只愤怒的刺猬。多少年了,杨三靠的头发在赵疙瘩的眼里总是硬撅撅地黑得好亮堂。杨三靠其实并不老,只比赵疙瘩大了一两岁,头发却早早地白了。赵疙瘩自觉从嗓门眼儿里缓慢地涌出了一种苦涩的东西。

杨三靠走了,却留下了那把斧头。赵疙瘩盯着那个干瘦的身影,盯着那把威风凛凛的斧头,靠着那棵伤残的白杨树慢慢地坐了下去。接下来,赵疙瘩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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