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罗伟章:白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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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岛
罗伟章
作家/罗伟章
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
这种虚幻的感觉如果能够延续,像白素贞所说在某种情景下做爱一样,能一直做一直做,该有多好。遗憾的是,世间没什么能够“一直”。白素贞死了,所有梦境都被戳破。“实指望做夫妻天长地久”,白蛇娘娘这样悲吟;她悲,是因为“实指望”成了被乌云遮透的天上月,被太阳炙烤的瓦上霜。白蛇娘娘和许仙的故事,到了我和白素贞这里,调换了角色。白素贞睡在杏树下,我睡在床榻上,相距不到十步,但死和生,构成了最遥远的距离。不管承认与否,我和她是分开了。多年前我读过一首诗,诗中说,当我们相互分离时,也离开了我们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诗人列出的地方包括:被忽视的郊区,被烟熏的房舍,过了一夜的镇子,发出恶臭的亚洲旅店,从雅典到德尔斐的道路,小小的山区教堂。诗人说,当我们相互分离时,我们也离开了它们。可诗人记得,“我们”在郊区住了一个月,在亚洲旅店正午的暑热中抽烟和做爱,在山区教堂里,油灯穿过整个夏夜。诗人跟我一样,渴望永久,做爱后的短暂安眠,感觉也是“睡了一千零一夜”。他把时间拉长,却强化了幻灭的深度。分离,才是他们两人的真理,也是我和白素贞的真理。白素贞死后,我靠住她不会呼吸的身体,就想到了这首诗,也回忆起我和她走过的地方。那些地方将被她带走——已经被她带走,因此我的回忆如同对往生的回忆。
那年秋天,我和她离开齐齐哈尔,去锡林浩特,接着去通辽。通辽盛产粮食,也盛产伟男杰女,孝庄皇后、僧格林沁、嘎达梅林皆生于此。在通辽稍作逗留,便去北京。北京太大,太大的地方不能用眼睛看,只能用鼻子闻,用皮肤感觉。华北平原秋正当时,北京人正忙于“抓秋膘”,胡同和餐馆里飘出羊膻味儿。从北京至烟台的车上,不知是因为连日奔波的疲惫,还是各怀心事,我和白素贞昏沉沉的,都没说话。当许多人掏出电话,向家人或朋友报告自己的归来,请他们去车站接,或相约去哪里喝酒,我才清醒了些,才知道又在车上度过了一个夜晚。窗外晨曦微露,但月亮还挂在剪影般的柳梢头。月亮和那些电话,让我怅惘。人人都在回家,而我的旅途,似乎没有终点。瞄一眼身边的人,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皱眉头的动作证明她没睡着。是她,拉远了我回家的路,尽管我在事实上没有家。
我想简化行程,去了烟台,就直奔栖霞。那是著名的苹果园区。果园里搭着铁架子,也不知做何用途。他们把收获苹果,说成苹果“下来”:将军下来了,红富士还没下来。像苹果长着腿,它们自己爬上去,待够了,就下来了。在山东,以将军命名的特别多,苹果叫将军苹果,烟叫将军烟,想必,与这块土地上在革命年代出过不少将军有关。栖霞城区乱得很,也脏,卖水果的反而不多,多的是鞋店,满街都是。人言,喜欢囤积鞋子的人,前生定受过腿伤,这里一马平川,又不像我住的山城,腿受伤比不受伤还难,怎么也喜欢鞋子?或许,他们的前生在山城,而我的前生在这里。这么一想,当我看到栖霞城外的白洋河里,污水推动垃圾艰涩流动,就不再只是厌恶了。一座城市的品质,就看它是否对得住植物、动物与河流,人们对不住白洋河,这个“人们”,也包含我在其中了。
我得承认,这是白素贞教给我的。
她说我爱嫌弃。嫌弃意味着置身事外。
但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一句话。两个相跟着的人,半个钟头没说话,就可以称为很久,而我和她至少有几个钟头没说话。意识到这一点,我感觉到,她已洞察了我简化行程的意图,便主动与我拉开距离。她总是主动的。她要离开我了。要去补救吗?可我心里装得满满的,盛不下她。把我装满的,是前妻,还有女儿。前妻与我早已相互分离,怎么没有离开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别的地方可以离开,那个家却没法离开,我不应该住在那里,我失算了。我正想着这次回去后立即把锣锅巷的那套房子卖掉,耳边却响起她的声音——白素贞的声音。我饿了,她说。好,我们吃饭去。我的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柔和,声音却来自远处,我自己都能听出来。从河边走到街上,她说,回烟台吃算了。要坐一个多小时车呢,你不是饿了吗?她斜脸望着别处。如果我态度肯定,不管是在栖霞还是回烟台吃饭,都能做一个决断,我们的未来恐怕是另一个样子。许多人的未来,都由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造就,我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把决定权给了她,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回烟台,她说。车站在白洋河的那一边,过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其实是我的腿在后悔。我想歇一歇,若在栖霞吃饭,就能歇上一会儿了。但我的腿成了我的心,我的腿在跟着她走,她控制了我的腿。
在烟台火车站附近,俩人吃了一大盘水饺,还要了份油炸带鱼。我去结账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付过账。我过来问她,你怎么……她在整理双肩包绞起来的背带,细声说:对自己爱的男人,我不喜欢花他的钱,我花你的钱花得太多了。
这是她第二次表白。
然而,她这表白一点儿也没给我安慰和快乐。除了我心里堵,没法把自己腾空之外,还因为,从另外一角度去理解她的话,就是:对自己不爱的男人,她是要钱的。
一个中年农民背着手,在夕阳下看青葱葱的玉米地。
一个年轻女人在河汊畔割红苕藤。
——这是烟台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一个妇人包着白头巾,在晨光里走。
一个老人拉着一只羊,在墙根下走。
收割过而且打理过的庄稼地,白晃晃地袒露在天空底下。
——这是安徽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但我们并没下车,我的计划是从郑州转车去合肥。俩人的车票都是她出钱买的,她坚决这样。而且买的是卧铺。她似乎要把花过我的钱加倍还回来。莫非郑州是她的最后一站?这样也好,我对自己说,这样也好。暗自说了几声好,就把自己说饿了。是心饿。我不再想我的前妻。前妻、前夫这样的词语,本身就很荒诞,妻就是妻,夫就是夫,没什么前妻前夫。我不想前妻,连女儿也不想了。只想她。她睡中铺,我睡下铺。我对面是一对四十多岁的男女,一看就不是夫妻,因为彼此都有很强的身体上的渴求。男人躺着,把腿架在女人怀里,女人搂着那条腿。男人时不时捏女人的肩背,并且把手从腋下伸过来,摸女人的胸。四十多岁的夫妻不会这样的,尤其是在公共场合。那男人生得漂亮,女人也漂亮,不过,毕竟上了些岁数,只能从女人脸上打捞漂亮的旧影。男人刮着铮亮的光头,裸着上身,脖子上戴一圈粗大的银项链,说话声音带劲儿,吃东西很能吃,吃后满身发红。
铁轨的声音在夜色里流淌,使夜色变得无限深远。那是从梦里穿越的声音,把梦分割,驱赶着梦的碎片,飘向更远的远方。我害怕自己的梦被驱赶,便醒着。躺在我头上的人醒着吗?我起了身看她,她脸朝里,头发微微抖动,有一绺掉在床栏外,我捋上去,让它躺在她身边。许多个日子过去了,我还经常想起握住那绺头发时的感觉。女人的头发是女人的另一副身体,我握住她的另一副身体,让自己清凉,也让自己战栗。
窗外墨黑,偶有一盏路灯,照一下就还给荒野,像亮一下就炸裂的灯泡,比亮之前黑得更稠,更有压迫感。我离开床铺,走到车厢接头处,那里有灯一直照着。刚站定,就有个小个子男人过来抽烟,并且给我一支。我本来不抽烟,但也接过来点上了。他像黎昭国那样,把嘴噘到天上吐烟圈,只是吐不成兔子雀鸟鸡鸭小狗,但七八个烟圈环环相扣,也算他的本事。这么表演了一番,他突然说:我都四十七岁了。是吗?倒看不出来。这是实话。他理着寸头,不仔细看他的脸,简直像个中学生。我这一辈子,他说,举个简单的例子,干过记者、行政干部、IT、商人,现在嘛,说白了,我是游走江湖的医生。“举个简单的例子”“说白了”,都是他的口头禅。他说话时挺着牙帮,像在嚼骨头,且把日常道理说得像是自己的发现。医生是干啥的?治病救人的;我为啥当医生?说白了,因为我良心未泯。又一个不要逻辑的家伙。中国我全走过,他说,举个简单的例子,我走哪里都是给人治病,我给中央首长——具体是谁,兄弟,我只能保密,你别怪我不耿直——治过病,给李连杰、张曼玉、谢霆锋治过病,去年钟南山把我请去,让我帮他配制治疗心血管病的药方。我行医,病人有钱就给,没钱拉倒。我这是从东北回来,去东北是给人治病,下一站到洛阳,说白了,还是给人治病。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游走四方的路费,都是病人给的,车票也是他们买的。说到这里,他望着我,目光炯炯有神,可我知道,这是一个孤独的人。我问他鼻炎怎么治,我女儿有鼻炎。鼻炎这东西,他说,中医西医都治不好,说白了,只有我治得好!你花两块钱就能治好:辛夷二十克,苍耳三十克,和在一起捣碎,天天闻,闻十二天半就好了。两味药的确用于治鼻炎,但这只是普通的方子,想把鼻炎治住,远不是他说的那样简单。可也只有在说到药物时,他才显出平和与稳沉。我本想再问几句鼻炎的事,但他已经转移话题,说他从小习武,是武林中人。我有些头疼,身体像悬浮着,就说我过去睡了,他猛然噤了声,眼神暗淡下去。我刚起步,他逮住我的衣袖,说兄弟,我姓姚。我点点头,走了。
我没睡,坐在床铺旁边廊道的小凳上,望着窗外块状的黑和偶然的亮。
很久很久,也不见他过来,只不断响起他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我不知道一个人是什么原因,变成了他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变成了我这个样子。
在郑州下车,我的全部心思,都用在白素贞的步态上。人的步态就是人的心情。跟往天也没什么特别的。我都已经做好她离开我的准备了。出站后,我说,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我要去看他。需多少时间?她问。一两个钟头肯定要的。我等你。我愣住了。我都已经做好她离开我的准备了。何必呢,一起去不好吗?此言一出,那些准备就土崩瓦解。她不言声。我给朋友打电话,说我到了郑州,朋友很高兴,要来车站接我,我不要他接,他便指点我坐8路公交,到群英路站下。挂了电话,我对她说,走。她却走到广场边,坐到一块圆石头上。我又劝她,她干脆坐到地上,靠住石头。我再劝,她冒火了,说你咋这么讨厌?脸色凶狠。去他娘的!我在心里这样说。不是骂她,是骂我自己。我不该对一个萍水相逢脾气怪异的女人负责任,我没那么坚强。吹萨克斯的王林,他前妻(又是前妻)因为公公跟小妻子玩自拍飙高音,就觉得自己没有那份坚强去忍耐,而我并不比她更坚强。
郑州的这位朋友已有六年不见,六年前见他时,他精力充沛,爱说笑话,现在头发全白了,尽管戴着帽子,还是遮不住发尖上奔流的岁月。见面第一句话,他说:家田,我老了。虽不伤感,却让听者惊心。他比我年长九岁,而九岁是眨几下眼睛就过了的,我也快老了。我们在他家附近的餐馆喝酒。一路上,我没喝过酒,闻到酒香,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打喷嚏是有人想你。谁会想我呢?……她独自坐在火车站,让我心神不宁。
朋友跟这座城市同姓,是个颇有成就的作家,先前见面,最主要的话题就是听他谈创作,这次也不例外。他说生活是作家的命,也只有跟作家的命运联系起来的生活,才对写作有效。他反感某些作家吆喝着去体验别人的生活,却心安理得地丢下自己的生活。我很有兴致地听他说,但一个孤单的身影总是从头脑里闪过。我不应该这样。我和她没有关系。照昨夜那个江湖医生的口气是:说白了,没有关系。真正与我有关系的,是面前这位郑大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跟郑大哥碰杯。几杯下肚,我也说开了。我说的是自己失败的婚姻。郑大哥是第一次听我说,非常惊讶,因为他有年去山城,见过周琴,说周琴是他眼里最贤淑的女人。而今,贤淑女人是稀有物种,何况山城那地界,女人跟男人很难分清,说话很冲,因此周琴的贤淑显得尤其另类和珍贵。他还说周琴是从古代过来的女子。唉,听了我的话,他叹息着说,或许,人只有时代,没有古代,既然如此,你就得认。他就这样安慰着我。我愿意他安慰。每个人都只愿意接受朋友的安慰。我正是从中发现,在那座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城市里,我没有一个朋友。我的朋友都在远方,包括郑大哥。
他没有一句责备周琴的话,但口气上是责备的,这让我难过。不管是谁,责备周琴都让我难过。我说不怪周琴,离婚是我提出的,是我的卑微让我有了今天的下场。郑大哥听后,眼睛湿润。他的眼睛很大,大得如果有风吹,他身上首先感觉到风的肯定是眼睛。他说家田,有首歌你是知道的,叫《心太软》。你就是心太软。要说卑微,世间有几个人不卑微?我们稍不小心就被骗了,这是不是卑微?不跟陌生人说话,是不是卑微?连小孩子在上下学的路上,怕遇见坏人,也有人教他们要侧着身子走,走三步就回一下头,是不是卑微?想想吧,我们的子孙就用那种姿势走路,用那种姿势面对世界,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卑微。
两个大男人,或者说两个老男人,泪流满面。流出的液体要补回来,酒就越喝越猛,脑腔里燃着酒精灯,烧得缺氧。他偏偏倒倒站起来,结了账,又请我去他家。我们肩膀搭着肩膀,出了餐馆。我完全回忆不起他家的样子,也想不起在他家遇见过什么人,又是怎样离开他家,回了火车站。我只记得,当我走上车站广场,白素贞横在我面前时,我猛吃一惊,酒也跟着醒了大半。我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四个多钟头。我还没吃饭,她噘着嘴,委屈地说,你不要良心,把人家丢这么长时间。情不自禁地,我搂住了她的腰。
这一搂,就像一个犹豫着是不是要下水的人,终于跳了下去。从此,你的方向就是河流的方向,一种很自然的方向。男人和女人,最自然的方向就是从相识到结婚。然而,带她回山城之前,我从没告诉过她我的过去,我只对她说过我现在是单身。直到在山城下了火车,坐在出租车上,沿南岸滨江路拐进锣锅巷,爬上六楼,进了那间屋子,她看到放在客厅电视柜上的照片,我的过去才在她心里丰富起来。那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五寸黑白照,装在镜框里。她拿在手上,笑眯眯地左看右看,然后说,蛮漂亮的嘛。
我知道她夸的并不是我女儿,照片上的女儿只有四个月大,无所谓漂亮不漂亮。即使女儿真是个漂亮姑娘,她也不是夸她。我把镜框从她手上拿走,本想放到某个角落里去,但那样做可能弄巧成拙,就放回原位了。你先洗?我问。你的家我还没看清呢,她说,我坐都不敢坐,哪敢洗?家里有三间卧室,一个饭厅,一个书房,我去把卧室、书房、饭厅、厨房和两个卫生间的灯都打开,让她看。她却站在电视机前,迟迟不动。而我,下意识里竟也担心她看。我觉得周琴就在卧室里。不只在卧室,还在每一个房间里,甚至在书架、橱柜、衣柜、抽屉、笔筒……里。家里的每寸空间,都充满了周琴,她正盯住这个新来的女人。这个女人跟她一样漂亮,但比她年轻,比她时髦,比她有活力——在她眼里,或许是邪恶的活力。而这个新来的女人,也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作为后来者,谦卑、拘谨和怯懦,都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这是不公平的。我是说对白素贞不公平。我又把镜框拿上手,指着我左边的女人说,这个,早成了别人的女人;又指着女人怀里的孩子说,这个,从伦理上说是我的女儿,但一直跟着她妈妈。白素贞伸出一根指头,点在孩子脸上,往右边拖拉,如同鼠标把一个字往右边拖拉。她在想象中把那个“字”拉到我的腿上,停下不动。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可她保持那种姿势长达半分钟,才说: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夫妻合影,只能由母亲抱着,如果父亲抱着,就怪模怪样,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不想回答她这古怪的问题,只说,我跟她早就不是夫妻了。
五天后,我和白素贞成了夫妻。要形容这种感觉,我只能说是满含悲哀的新奇。上天造出一男一女,让他们繁衍人类,已暗示了男女的对应关系;上天和人类订立了诸多盟约,一男配一女,是盟约之一。我跟周琴结婚,就从没想过要分开,更没想过与她分开后,还会和另一个女人结为夫妻。但这一切都变成了事实。
我说过,依照事实生活,才是我的本分。初婚那些天,我有空就领着白素贞逛街,熟人朝我跷大拇指,喊一声“好福气”,是我需要的肯定。我装模作样问白素贞青蛇在哪里,其实并非张狂,而是一种自我肯定。所谓生活,是在肯定下生活,否则生活就成了苦役。然而,当生活需要不断肯定的时候,已经显示了它的脆弱。我怎么也没想到毛病首先出在白素贞的口音。她说的是普通话。在我和她从北到南的途中,我也说普通话,和我交流的外地人,都是说普通话,因而白素贞的普通话就跟鸟会飞一样自然。但到了山城就不一样了。山城火锅飘出的牛油味儿里,也浸透了四川方音。在作为抗战大后方的年代,山城接纳着各地流亡者,抗战胜利后,有的离开了,有的留了下来,但几代人过去,流亡者的后辈早把四川话融进血液,他们知道,一个说普通话或外地方言的人,在本地方言的汪洋大海里,不融入,就很容易被蒸发。白素贞与我那些熟人见面,她的普通话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层。这个人,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朱家田和她在一起,怎么习惯?单位上的几个同事,中午闲聊时,甚至猜想我和白素贞做爱时的对话:白素贞用普通话说,我还要!朱家田用四川话说,够了噻,你咋吃饱了还不晓得放碗啰!连头儿也参与其中。
但头儿终于严肃起来。这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隔着宽大的写字台,问我:你老婆是哪里人?我说山东。这是胡诌。我不愿意别人知道她的来历。头儿意味深长地盯我一眼,像是看出了我在胡诌,说:这个不重要……我听到一些反映,说她是你从采访途中带回来的?这话我从没对人讲过,白素贞更不可能讲,头儿是听谁反映?可见世间事,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只好承认。头儿满意地点着头,像是某件要紧的工作有了重大突破。他再没别的话要问,让我过去了。当天,财务就来找我,说我出差的发票超支。她指出的超支项目,是我从郑州以下坐的是卧铺。确实是,白素贞请我坐了卧铺,我也请她坐。按规定,我们出差是可以坐硬卧的,我请白素贞是私人掏钱,又没报双份,怎么就超支了?何况我到过的许多地方都没有餐饮发票。
但我没有分辩,只说把超支的部分扣除就是。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带回了一个不说四川方言而说普通话的女人。这个女人不仅说普通话,还年轻漂亮。
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了,不知道超支还是其次,更严重的在于工作期间谈情说爱。他们没用谈情说爱这个词,说的是乱搞男女关系。很显然,是朱家田勾引了白素贞,否则一个花朵似的女人不会跟着他走。那段时间,迷奸这个词很流行,是因为某男星迷奸了众多女星的消息在网上流布,词语造就事实,而不是事实造就词语,所以朱家田很可能是迷奸了白素贞,把生米煮成熟饭,而且连锅端,是快吃还是慢咽,都由他说了算。果真如此,就越出职业操守,牵涉到法律了。法律是道德的底线,朱家田连底线也没有了。
当然,没有谁去报案,只是大家都跟我有了距离。
这些事,我都没给白素贞说,但她时时处处能感觉到。如果在街上遇到我的同事,这个同事曾经也当着她的面夸过我“好福气”,现在却招呼也不怎么打了;即使打声招呼,也是淡淡的,且不正眼看她,像是看不起她,又像是怕她,怕她是毒蛇。白蛇娘娘不是毒蛇,只有法海认为她是毒蛇,以致让许仙身上也沾了妖气。但白蛇娘娘毕竟是蛇,“端阳节错饮了那雄黄美酒”,终于现了原形。可是白素贞不是蛇。
我曾对她讲,我会随时出差,她高兴得很,说你出差,我就跟着你。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她不仅能消除我旅途的寂寞,还能拓展我的思路,比如这次,我在写到大兴安岭的豆荚时,用了她的语言;我还特别写到胭脂沟的妓女坟,那些二十一岁、十八岁乃至十四岁的秋天,是她指示给我的。记得在有段板桥道上,两边是衰草,道上是死蝉,走几步就躺着一只,我捡起几只来,对它们说:秋天来了,你们就死了。白素贞接言,说,自然界的秋天可以预知,人世的秋天不可预知,这是人的幸,也是人的不幸。或许正因为知道这幸的轻和不幸的重,她避重就轻,把我们未来的生活想象得很浪漫。她说我以后跟你走,住宾馆时就可以夜夜同床了。还说,我也要像他们那样。她说的“他们”,指的是去郑州的火车上遇见的那对漂亮男女,看来,她当时也注意到两人的一举一动。我说,那明显不是夫妻。她很诧异,问我凭什么说人家不是夫妻。我说了理由,她越发诧异:难道我上四十岁后,你就不跟我那样吗?我说你上四十岁,我就五十多了。她眼里掠过惶恐的暗影,不是嫌我老,是害怕我自以为老:你五十岁过后就不跟我那样吗?我要你八十岁都跟我那样!她一直盼着我出差,出差到八十岁,甚至一百岁,让我们当着人的面,在飞驰的铁床上,我把腿伸进她怀里,从背后捏她肩背,还把手从她腋下伸过去。但我还没满四十岁,就没有谁安排我出差了。那段时间,能出差的都派出去了,计划中还有去新疆阿尔泰地区采访,我想应该派我吧,照样没有。我去问头儿,头儿说,请当地一位作家帮忙采写,今后要尽量请当地人写,这样,即使除掉给人家的稿费,也能节约一大笔开支。头儿的话我懂了。在杂志社,我成了多余的人。
但我还是每天去上班。作为记者,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就相当于本该坐办公室的人每天出去乱跑一样。却又不一样。后者是主动的,而我,是从头到脚的被动。
整个白天,白素贞就待在家里。她想象的路上的生活,在秋天里枯萎、凋零,如那些死蝉。而在家待的时间越长,她越是感觉到,我以前跟周琴过的日子,早就像白布浸入染缸。周琴的名字,她已从我母亲口中得知。父母离我有两站路,自从周琴再嫁,我是不大去看父母了,他们老是安慰我,不知道过多的安慰是一种伤害。跟白素贞回山城的次日,我带她去了父母家,父母除了惊异,看不出别的态度。我说了白素贞的家世,以及我怎样跟她认识,还有我马上就要跟她结婚(除了马上跟她结婚是真的,别的都是胡编乱造),照样看不出父母有什么态度。吃饭的时候,母亲殷勤地劝白素贞夹菜,小白,吃,母亲说。但有好几次,她都把小白叫成了周琴。白素贞猛然间就明白了周琴是谁,朝我挤眼睛,而她自己的眼神却黯淡下去,也不像刚进屋时那样嘴巴甜甜地跟父母说话。趁母亲进厨房拿醋,我跟进去,悄声说:妈,你咋把她叫成周琴?母亲怔怔地望着我。母亲的神情让我一下子懂了:是她舍不下先前的儿媳。她不仅像喜欢自己女儿一样喜欢先前的儿媳,先前的儿媳还带着她的孙女,因此与她血肉相连。孙女以前还经常来看她,现在来得非常少了。母亲在安慰我的时候,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回到饭厅,母亲不敢叫白素贞夹菜了。可她是母亲,在餐桌上照顾家人吃喝,既是她的快乐,也是她的责任,她终于又把筷子在盛了糖醋鱼的碟子上磕,说:你咋不吃呀周琴?白素贞彻底沉默了。母亲也彻底沉默了。
这天以后,白素贞再不愿到父母家去,我们结婚,我也只是告诉了姐姐;告诉一声而已,并没叫她来吃饭。我只请了几个同事。同事们那时候还在夸我“好福气”,除了说我娶了个白蛇娘娘,还说:人的艳福也是上天注定的,你看家田长得啥样?泡泡眼,圆鼻头,可人家结两个婆娘都是美人坯子!他们把“两个”两个字,说得很重。有人还问白素贞,你的前任叫周琴,你知道吗?白素贞愣了一下(是为“前任”这称呼愣的),说不知道。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她啰?白素贞强装笑脸,说,人家是美人坯子,我又不是,我哪有福分见啊。问的人脸一垮,做出严肃到骨的样子,指着我说:这就是你家田的不对了,你应该让她姐妹俩认识,还要经常见面!我大老表你是认得的吧?结过四个婆娘,每个周末,都把前三个请到家里,进屋就各发一千块钱,让四个婆娘凑一桌打麻将。满桌大笑。笑声当中,挨个回忆以前单位上带家属过年的时候,他们跟周琴和周琴跟他们开的玩笑。白素贞故意吃了块辣椒,把眼泪遮掩住。
我理解她的感觉。往后的日子里,跟她说话就格外小心地避开一些词,比如我不说周一周二之类,而是说成星期一星期二。这种回避简直成了我的强迫症。对楼的王林吹萨克斯,我以前听到的就是萨克斯的声音,现在却要产生联想,由萨克斯想到小提琴,想到钢琴,想到胡琴,总之离不了一个“琴”字,因此连萨克斯这个词我也要回避。
有天刚吃过晚饭,王林吹出的乐声,像迷了路似的闯进我们的屋子,白素贞说,是谁在吹萨克斯?天天吹,怪忧伤的。我装着没听见她的话,扯一张餐巾纸,把鱼骨头往垃圾桶里赶,她却轻轻哼起了歌词:“那段快乐的时光,不能长久,我是多么想知道它们去了哪儿……”那首曲子叫《昨日重现》。她唱几句就停了,看着我。我没看她,但我知道她在看我。我感受到了目光的重量。这让我越发心虚,她收碗筷的时候,我到底把电视柜上那张合影藏了起来。她没有过问。一直没过问。但明显也没忘掉它。我希望她忘掉,忘掉那张合影,也忘掉我的全部过去,于是又接连换了许多家具,甚至把天然气灶也换了。但没有用。我发现她在一天天憔悴,一点点被抽空,而我自己同样如此,便又想到早就想过的事:换房子。
我以为她会高兴的,结果她说,我不习惯跟满城四川话生活在一起。
尽管意外,但她也点醒了我。既然在单位上成了多余人,为什么非要在那棵树上吊死?既然与山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些联系又总是给你伤害,为什么不可以去别的城市?
我跟她商量,没想到她还是摇头。
我以为她是担心我牵挂父母,对她说,爸妈有姐姐一家人照顾,我完全可以放心。这是实话,姐姐姐夫都是孝子,我经常出差,少于照顾父母,父母家的劳力活儿,包括通下水道,都是姐夫包了,他比我更像他们的儿子。但白素贞想的不是这个。要说挂念父母,她就不挂念吗?她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摇过了头,说:人是时间的动物,不是空间的动物。这意思是,不要说去别的城市,就是去国外,也没有意义。
我说不出什么来了,转脸望着窗外的黄昏。
在城市里很难看到黄昏,可是这天我看到了,我看着黄昏细雨似的飘落,使满世界水汽淋漓,我的脑子里,便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清溪河上的那座半岛。
当白素贞缠住我,说要去那荒岛,而且连饿死也在所不惜,我才越发明白了,她要逃避的,不是四川话,而是人,普天下的人,包括父母和所有亲人。某种撕裂能给人快意,但得准备好去承受。我没有那种准备。我说,既然人是时间的动物,去荒岛不也一样吗?她说不一样,亲爱的不一样,到那荒岛上,我们可以重新创造时间!
我给单位上写了辞职信,并不需要批准,批不批都是那么回事,然后我偷偷给姐姐打了个电话——按白素贞的意思,谁也不要告诉,这样才走得干净——我对姐姐说,我跟白素贞要去国外发展,如果发展得顺利,就一直待在那里,不顺,很快就回来。姐姐说,国外是啥子意思?我说就是国外啊,具体哪个国家还没定。姐姐说,为啥子突然想起了?我说我一直就有这想法。姐姐说,跟爸妈商量没有?我说就是怕他们不同意,才要叫你转告,你别忙转告,过两天再给他们说。姐姐说,这么快?证明签证已拿到手了,为啥子不告诉我是哪个国家?我说哎呀姐姐,你放心嘛,只是我离开后,爸妈就全部扔给你和姐夫了。姐姐沉默了一会儿,问,周琴晓得不?为啥要让她晓得?你女儿在她手里呀!我心烦意乱,又是哎呀哎呀几声,推说自己现在忙得很,把电话挂了。
但姐姐又打过来了,这回她带着哭腔,说弟弟,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自从出了周琴那事,我就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这不是多事嘛,我现在有了年轻漂亮的白素贞,我有什么不好过的!我说姐姐,哎呀姐姐……就这样吧,过两天我走之前再跟你联系。
事实上我们当天就走了,歇在清溪河下游的县城里。
次日早上,就包快艇去了半岛。
白素贞说,我们可以重新创造时间,但要创造时间,首先得毁灭时间。当我们在半岛登岸,站在青草茸茸的岸上,她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扔掉手表。以往为出差看时间方便,我一直戴手表。我把表摘下来,她说我帮你扔,接过去,手臂抡了几圈,投进了烟波。仿佛是滑进了烟波里,连一点水花也没激起;它与水面相触的瞬间,便是我和白素贞与时间的告别。她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俩人都扔掉手机。手机应该属于空间,不属于时间,手机和网络让世界变小,让人群拥挤,但并不因为手机的出现,一天就变成了四十八小时,或者变成了十二小时。我说,这个也要扔?我确实是舍不得。对父母、姐姐和女儿的挂念,在这一刻锥心刺骨。白素贞上齿咬着下唇,来我裤兜里掏,掏出来,在手上颠了三下,颠第四下的时候,她没有接,手机就没入脚下的水里去了。我们站的地方是个齐塄坎,水深与河心差不了多少。她把我的手机淹死了。在我的手机里,装载着我的亲人,她把我的亲人淹死了;装载着我远方的朋友,她把我的朋友淹死了;装载着数百个(或许有上千个)因工作和各种机缘联系过的人,那是我活动的世界,她把我的世界淹死了。而今想来,我对白素贞的愤怒,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扔掉我的手机,她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没有颠,直接抛入了水中。
一切都如此了……
我们本来是有机会成为创造者的,我们种的粮食,不仅够吃,还能喂半岛和后山上的动物。她打理土地很有一套,知道时令,知道种子和土地的脾气,她把半岛的春天和夏天,侍弄得花红果绿,秋天将尽,粮食归仓。小屋里没有粮仓,我将枯树锯开,做成几个大箱子,盛土豆、红薯、玉米和稻谷;我们用最古老的方法,将稻谷在石窝里舂成米,半岛上有好几个石窝,大部分是天然的,只有一个留着錾子的纹路,也留着先民生活过的痕迹。每收一种粮食和蔬菜,我们都不收尽,留些给雀鸟、松鼠、老鼠、野兔、果子狸……半岛上的所有动物,都是我们的邻居。第二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雪从山顶盖下来,把半岛也盖了,雪花飘进小屋,屋里一直生着火,雪花还没落到杏树枝上就化了,小沟里蠕动着细细的水流。在这样的时候,鸟找不到吃的,饿得喳喳哭。我撮了几大盅米,倒在小屋外面紧靠板壁的地方,那里没有积雪。鸟们开始不敢来吃,但饥饿胜过一切,终于有一只落在米堆旁边,接着是两只、三只、上百只,啄米的声音如雨打河塬。一个星期后,鸟不再有任何畏惧,刚把米撮出去,它们就呼儿唤女地飞来了。也是那年冬天,门前来了只猴子,满身雪尘地蹲在那里,连眼皮上也是雪,眼睛眨巴着,似乎想把雪抖掉,但雪长着牙齿。白素贞首先看见了它。啊,一个乞讨的老人!她这样说着,起身向它招手,让它进来烤火,它不进来,白素贞去墙角打开箱子,捧出玉米棒子,还没递到面前,它就一把抓过,嘴里含一个,腋下夹两个,一拐一拐地飞奔而去。但它只来了这一次,之后再没有出现,白素贞朝着山野呼唤,但回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唤声,她伤心得很,以致吃不下饭。我安慰她说:你在加格达奇说,乞讨者是四方游走的散佛,它怎么会固定来一个地方?她想想也是,慢慢释然了。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我们发现飞鸟和走兽多了起来,清晨和黄昏,雀鸟闹林,盖过河吼。只要不在田土里劳作,我们就手拉手去河沿,看那些载着人世的快艇来来去去,快艇跑过山弯,水浪才荡过来,啪!打在岸边。岸边的草特别青,长得也特别快,这景象使我恍然明白:河水奔流,是为了哺育生命;河水弯弯曲曲地奔流,是为了哺育更多的生命。
这是我们的美好时代。我们本来是有机会成为创造者的。
但我们都准备不足——不仅是我,还有她。在人世里,有些人令我们喜欢,有些人令我们厌烦,但我们知道,喜欢也好,厌烦也罢,再长也长不过一世,而到了这荒岛,前面是河,后面是山,风吹不走,日晒不干,朱家田和白素贞,在山河面前譬如朝露,完全不能与之形成互动。我们失败于开始之前。于是,那些装在手机里被淹死的人,又一个个从心里复活。但那是我们的禁忌,不能说,一旦说出口,往日时光将重返荒岛,我们的全部努力将化为乌有。
但总得说点儿什么。白素贞就说了。她说的是小屋的建造者。谁建的?为什么建?他在里面住了多长时间?后来为什么不在了?是死了还是离开了?我们最先挖出的那根白骨,是不是他的?……她把那个人想象成一个男人。不是满身力气又心灵手巧的男人,是建不成这样的屋子的。她说那个男人是个黑瘦大汉,长了乱草似的胡须,仿佛她见过他一样。那段时间,她天天念叨他,如同曾经对那根骨头的迷恋。有天下午,她走向半岛深处,林木和杂草,让她消失于我的视线之外,我锄完一畦菜地,她也没回来。她是踏着星光回来的。我问她干啥去了。找他,她说。嫉妒。这种糟糕的情绪,再一次控制了我。找到了吗?她不言声,只从她曾在旅途中背过的双肩包里,摸出一把紫色珠子,用根黑毛线在那里一颗一颗地穿。为什么不说话?串了十来颗,她这样问我,然后说:小时候,我没什么玩的,就穿珠子,穿好了,拎着一头提起,珠子啪啪啪掉到地上,捡起来再穿;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寂寞的寡妇。我心头一阵凛冽。你丈夫死了吗?问这句话时,我心里想的“丈夫”不是我,而是她在岛上寻找的人。珠子从她手上滑脱,掉到泥地上。掉得无声无息。
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托起我的下巴:我说过我要比你先死,你也同意了的,你要为你的不负责任道歉!说罢来解我的纽扣。做爱,是她让我道歉的方式,最重要的方式。
那天夜里,我们做了三次,每一次她都让我打她。天亮后,她去水潭边照,回来的时候一脸苦相,说:你把人家打得太狠了,比在武夷山那次打得还狠。
我说过,那一年,我们离开郑州就去了合肥。我在郑州搂了白素贞的腰,彻底酒醒后,心绪却很黯淡。到合肥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左右,得在车上抓紧睡一会儿,我说我头痛,她说那睡吧。晚上九点多钟,我就爬到上铺躺下了。为什么去搂人家的腰呢?这是什么意思呢?男不摸头女不摸腰,女人的心是长在腰上的,怎么能随便摸呢?我想着这件事,好不容易才迷糊过去。刚睡着,一名警察将我的床板敲得砰砰响,是要检查证件。我知道他是例行公事,本不该朝他发火,但就是控制不住,坚决不给他。他也火了,说我一直在等你啊。我说,你凭啥要查我?凭啥要把我的身份证弄到你们那个机器上去扫?他说:我按规定办事,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大家的安全,我就凭这个!他像是在背书。他五十多岁年纪,已经秃顶,从上铺望下去,只见泛红的头皮。他尽职尽责地做了一辈子小警察,怪不容易的。但让我发火的不止这件事:还有将近两个钟头才到合肥,乘务员就把我叫醒,说换票。这弄得我再不敢睡。我猜想乘务员那时候正百无聊赖,想多几个醒着的人陪她。不敢睡,躺在床上又难受,想坐又直不起腰,只好下来。白素贞睡在下铺,换票后依然躺着,我坐在她床上,她蜷了一下身子,脸贴住我的背,手伸过来,抱住我。女人的这种姿势,已说明了男女互动的实质。我只能让她抱。有什么办法呢,你都搂了人家的腰了。我说,你再睡会儿,到时候我叫你。她说你也躺下来。我没躺。她使劲扳我,我还是没躺。我说床太硬了,坐着舒服一点儿。她没过分坚持,贴住我睡。几分钟后,中铺一个女子起来上厕所,回来时走错了地方,爬到别人的铺上去了。我看到她走错了,但又拿不准她是不是故意的。她爬上去后,把别人弄醒,才连声道歉,然后下来,上了自己的铺。她的铺上已躺着一个男的,看来是她相好,趁她上厕所时溜到她的铺位上了。两人便睡在了一起。白素贞看到这一幕了吗?……
出站后,离天亮已经不远,我们在广场上坐着吹风。从郑州往南,身上就像裹了层薄膜。晨光把夜灯挤走,我们就去找吃的,向一个环卫工人打听早餐店,她不辞辛劳地把我们带到一条又脏又乱的巷道里,估计是她亲戚或熟人开的,稀粥入口那味儿,老是提醒你:“兄弟,这是多日的剩饭!”小笼包子的肉馅,酸不拉叽,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只能不去想,瞎着心往肚里吞。然后带着行李,去完成我的任务。我不要看城市,要看田野,但乘22路车去郊外,走了很远的路,也看不到田野。一直坐到终点,才见马路外有零星的土地,显然已被征用,还没来得及修楼或干别的,农人便偷空种了棉花,红的白的棉桃,提心吊胆地挂着。棉田外的乱草丛中,牵着瓜藤,一个头搭白毛巾的老妇,用棒子将乱草分开,竟露出一个长条形的海南瓜,妇人惊异欢悦的神情,不是因为找到了个南瓜,而是找到了她作为农人和庄稼永生的联系。
接着去六安,去武汉,去长沙。湘江恢宏浩大,流水泛着光芒。我们在湘江边站了一会儿,就赶回车站,买去南平的票。队伍一直排到门外。但滚动的电子显示屏说:因水害影响,去南平的铁路暂时停运。所有人都不信,包括我。电子显示屏可以告诉我们今天是星期二,但不可以告诉我们去南平的火车停运了,因为我们要去的正是南平。去别处的可以停运,去南平的不可以,正如去别处的人觉得去南平的可以停运,去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可以停。队列里有了骚动,但没有人撤离。两个多钟头后,终于排到窗口。这时候才不得不信了。问售票员“暂时”是多久,她说她也不知道,她要听上面的通知,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三五天。她说着这些话时,眼睛已望着我身后的人。我身后的人把我往一边挤,好像我要去的地方停运,就低人一等,就没资格在那里问这问那,他就有理由把我挤开。但我没让他得逞,我决定转车:从长沙到鹰潭,再从鹰潭到武夷山。我去南平,也主要是看南平的武夷山。
去鹰潭的车上无座,去武夷山的车上也无座,都是挤在过道里。过道里黑黝黝的,是人的阴影;当人与人之间没有缝隙,人就不存在,只有人的阴影。人的阴影把厕所门堵住,完全打不开。地上不时有水流动,也不知是什么水。一高个子的圆头男子,艰难地举着本书看,《国民党12名将被俘之谜》,汗水从脸上流下来,他用书刮掉,刮得噗的一声,又接着看。两个挤在门边的女子,热烈地讨论着日本人,门上布满水汽,她们便用指尖在门上画,画的是某个中文字日文该怎么写。一个买了锄头的男人,锄刃用报纸裹着,紧紧地搂在怀里。人们彼此在攀老乡。丧失了距离感,使每个人都很紧张,都想从心理上为自己找个靠山。突然传来大声呼喊:让一下!让一下!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昏迷过去的人,像碾倒一片蒿草似的冲撞过来,被抬的人二十余岁,脸色惨白,闭着眼睛,是发痧了。那个漂漂亮亮的女乘务员倒是很负责任,挤来挤去地提醒乘客注意安全,她明显刚刚参加工作,还有着职业的光荣感,也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意,被人欣赏。
就这样,早上六点过,我们到了武夷山。
是转转就走还是休息一天?出站到了小小的广场上,白素贞问。
问话里已表达了她的愿望。我说,休息一天。
坐出租到市区,住进了悦宏宾馆。
往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如果不在武夷山住下,会有后来的事情吗?悦宏宾馆是我们一路上住的最好的宾馆,干净,舒适,如果它没那么干净舒适,会有后来的事情吗?
我洗了澡,想去街上逛逛,就出门来。这宾馆像是个戏园,我们住在二楼,廊道宽敞,可直视下面的大厅,很有些旧时旅店的感觉,加上武夷山空气清新,让我心旷神怡。是的,就是心旷神怡。我去敲隔壁的门,敲好几下都没动静,心想她是不是出去了?刚走到楼梯口,她却跑出来叫我。她的头发滴着水珠,前胸湿了一片。她说人家在洗澡嘛。我说你慢慢收拾,我出去走走。等我!她说完回房间去了。我看见她的后背也湿了一片。她再次出来时,换了身白色连衣裙;刚才是粉红T恤,亚麻嘻哈裤,显然是临时穿出来应答我的。头发并没吹,只是用浴巾绞干了,微微弯曲地散在她的身体上。武夷山的街道宁静安详,棕榈树下,不是竹器就是茶叶,不是茶叶就是孝母糕。我后来多次想,如果武夷山不是那样宁静呢?如果武夷山人经营的店子,也像别处一样张扬呢?我是在近乎无赖地找借口了。但也难说,事物之间,确实存在着无法估量的联系。而且偏偏就在那天夜里,在悦宏宾馆前面的广场上,有场歌舞表演,闹腾到十一点才散。从七点半到十一点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我跟白素贞也是出去看表演的,但对一切表演,白素贞都没兴趣,甚至反感。她说,别傻乎乎的了,回房间吧。她嘴上强调的是傻乎乎,眼神强调的是回房间。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今晚会有事情发生。这个跟我多日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来路。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白蛇”和“聊斋”,这两样东西都让我害怕。我在那里飞速地默念:白素贞是蛇、狐仙或鬼,哪一样更让我怕?结论是都怕,不过狐仙要好一点儿。然而,要是她既不是蛇,也不是狐仙和鬼,而是人呢?——似乎更让我怕。我从没忘记对她的疑惑,这疑惑从胭脂沟的妓女坟就开始了。我带着拒绝的渴望,跟她进了宾馆,上了二楼。
她住205,我住206,回我的房间,需从她门前过。她下楼时就把房卡捏在手里,就那么一直捏着,走到门口,比画一下就打开了。她望了我一眼,进去了。门敞着,像敞着的嘴,需要食物,而我就是那食物,要是我离开,就是没尽到食物的职责。于是我也进去了。她拿着水壶,到傍门的盥洗间接水,顺手把门关了。坐,她过来说。为显示自己并不是那样拘束,我偏不坐,做出很随意的样子。中午她在床上躺过的,这看得出来,恰恰因为躺过,才越发显出房间的整洁。女人似的整洁。水壶里哇啦哇啦地吵着架,吵一会儿就停了,是因为每一滴水都沸腾了。这多么像男女,吵啊闹的,可等到两人沸腾起来,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这时候冒出这种比喻,是相当不洁也相当危险的。她倒了两杯开水,放在傍窗的茶几上,茶几两侧各有把椅子,我坐下了,她也坐下了。如果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这样的开始是多么笨拙,但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她屈着腰,低着头,抠指甲。我转过头看她,看到的是她的头,头发从中间分开,黑里露出隐隐的白线。一个声音对我说:你不可以抱她一下吗?你都搂过人家的腰了。另一个声音说:对你而言,这还是个陌生女人,你搂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腰就错了,再去抱她,而且是在房间里抱她,就错上加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突然抬起头说。
我笑了笑。那笑更像是吓出来的。
如果我是你,她说,我也会那样想。
她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断然下了结论。
其实我并没告诉她我的想法。
接着她开始讲自己。起句却不是说自己,而是说他——她丈夫,确切地说是前夫。他是为我才杀人的,她说。我屁股底下的椅子摇晃了一下。结果并没杀人,只把人不致命的地方捅了个窟窿。新婚不久的一天夜里,她和丈夫去吃大排档,三个醉汉挤到他们桌上来,傍她在长凳上坐了,请她喝酒。她说对不起,我不喝酒。而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其中一个端着那杯酒,往她乳房上淋,还把她往怀里抱。她挣扎着,看对面的丈夫。丈夫咬着牙,脸色铁青。她的乳房上有了一只手,接着是两只手,三只手。她尖叫着,引来众多目光。那些目光里有刚产生就在融化的愤怒,更多的却是怀着某种期待,用脆弱的良心包裹起来的期待。三个醉汉深谙这类目光,因此在他们眼里,除了她,根本就没有人,当然也没有她丈夫。她丈夫的牙帮松开了,嘴向两边咧,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们捏着她湿漉漉的乳房,说些流里流气的荒唐话。正这时,坐在最边上的那位手机响了,他接听前挤眉弄眼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女人打来的。那女人叫他们去某个地方喝酒。他说我们正在喝呢,你来不来啊?江娃子又弄到个妹子,奶子爆大,比你的大三倍!说罢抽泣似的笑。那边定是在骂,他谄笑着,说好好好,马上来,你坏了江娃子的好事,你要亲自给他补上哦。收了电话,两人起身,抱住她的“江娃子”,很怜惜似的在她身上又摸了几把,说对不起啊,下回啊,下回我让你……说了半句,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耳朵,才将她放下,跟随那俩人出门走了。她脑子里空空荡荡,直到门外喊杀人,才发现丈夫不在。丈夫拖了把尖刀,追出去捅了那个江娃子。丈夫被抓。他连正当防卫或者说防卫过当也算不上,因为他拿刀子捅人的时候,江娃子等人已停止了侵害。关在看守所里的丈夫,若移交检方,将提起公诉,面临判刑。但有人给她递信出来,说可以赎的,只要拿10万块钱。她跟丈夫都才大学毕业,都还没找到工作,双方父母也是只能过日子的人,少少的一点儿积蓄,都为他们筹办婚礼花掉了,哪能一下子找这么多钱?但她的想法很明确,而且只有这一个想法:绝不能让丈夫去坐牢。便四处求告,磨破嘴皮,终于借到八万。还差两万,却怎么也想不到办法了。她去看守所找领导,领导不松口,领导说你以为这是做生意呀?这是国法!别说差两万,差两块也不行!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就是犯罪。她犯的罪是当妓女。第一次,就接待了个醉汉,这让她心如刀割,还是把生了锈的钝刀子。但她这知道,这个醉汉不是她的仇人,而是她的客人。她不辞劳苦,夜以继日,快速凑够十万块,把丈夫赎了出来。然而,当丈夫知道钱的来路后,一脚就把她蹬了。她的事情已经传出去,父母也不愿认她,亲戚朋友更是离她远远的……
我拿不准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总觉得这是她听来的故事。一个并不高明的故事。
假的,我想。这想法刚产生,另一个声音又说:天底下的故事本来就大同小异。
如果我相信她,我的怀疑就被证实了。
不过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在此之前,我早已陷入了深渊。
且必须承认陷入深渊的事实。
沉默许久,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
她撇开我的问话,自顾自地说:我本来是出来寻死的。我想办法还了别人的钱,就出来寻死。我跟他很相爱。虽然他不要我了,但我相信他还是爱我。我们是大学同学,大三就谈上了。可是,我突然之间发现他变了,我认识的那个他已经死了。
去他妈的“很相爱”。又一个自欺欺人的人。
我说,他死了,你就为他殉葬?
她默然,然后说:死之前,我想多走些地方。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终点。
我很想问她,遇到我之前,你出来多久了?你凭什么为自己挣路费和生活费?
但我不想问了。这时候我才想起,住在北极村鹿祥园农家乐那天晚上,鹿祥园让他的侏儒儿子来为我烧炕,老是点不燃,看来是故意点不燃,故意不把炕烧热,让我去白素贞的炕上,这样既节约了柴火,又能抽头。我没去和白素贞睡,就睡了冷炕,并且一觉睡到天亮。鹿祥园比我先起床,那样子很不乐意,莫名其妙地朝家人发火。白素贞跑出来蹭我的出租车时,鹿祥园在后面大声挽留她。我还听见他在往这边追,如果车子启动慢一点儿,多半就追上了。我不欠他的钱,看来她也不欠他的钱,为什么要追?难道仅仅是舍不得一个客人?
我用不着再问她什么了。
而她却完全改变了模样和口吻,灿灿地笑着说:在北极村见到你,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谎言。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两个字。
我,朱家田,一个快满四十岁的男人,一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没那么大的魅力。
下一站你就到广州了,是吗?
我说是的。
你到广州就结束你的旅程,是吗?
我说是的。
所以我把那些事情告诉你,免得你胡乱猜疑我。
停顿片刻,她又说:我没你想的那样坏……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
霎时间,别的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只揪住了“好印象”几个字。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分开吗?我的心拧得干巴巴的,发痛。由此我忠告天下男人,如果你爱上了某个女人,同时又无法确定是否能跟她继续下去,就千万别让她看出来,否则你就被她控制了。你嫌控制你的事情还少吗?非要再加一个女人吗?我当时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我说朱家田,你该站起来了,你可以友好地和她道别,然后走出去,下楼看表演也行,回房整理资料也行,总之你应该马上走出这个房间,明天一早,你就独自离开,像你无数次出差一样,自来自去,满身孤单,也满身轻快。然而,我的双腿被捆住了,或者说我没有双腿了。我就骂自己:你龟儿子究竟想怎样呢?她亲口承认做过妓女,而她却说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可见坏与不坏,她与你是完全不同的标准。你认的是事实,她认的是动机,她以为你不知道动机大多是骗人的把戏。她身上自带堕落。就像那部韩国电影里的女学生,自带堕落,那个恶棍的错误,只是发掘出了她的堕落。你不是恶棍,你承受不起嗜血的爱,也承受不起她的堕落。
可是我被绳索捆住了。被绳索捆住的人,越挣扎捆得越紧。外面的歌唱我全听不见,只听见屋子里的空气咝咝流动。那是流动的时光,提醒着我的失去。我要失去她了。是我自己让我失去她的。我对她的堕落感到恐惧,是因为对我自己感到恐惧。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那部韩国电影里的女学生,包括我。然而,她真的堕落吗?如果她是堕落的,没必要这么长时间跟着我,跟着我的这些日子,她从没堕落过,她对大篷车里的那个男人,或许只是透析了他的孤独,是对孤独的感同身受,也是对孤独者的怜惜。我的嫉妒心曲解了她的同情心。她确实说过做一个妓女蛮好的,但谁知道那是不是无奈?她跟着我,即使不是因为爱我,也是从我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并因此对生命有了温暖和留恋,想找一个留恋的理由……
我想着这些事,站了起来。
但伸出去的却不是腿,而是手。我抓住她的肩,向上一拎。
嘴唇燃烧。身体燃烧。我们像两团交缠的火,因为痛苦翻滚到沙发上,又翻滚到床上。两个身体互相埋怨,互相倾诉,都说这是早就该发生的事情了,为什么等到今天才发生。两个身体上长满了嘴,但还嫌不够,还需要指尖,需要舌头。她说,吻我,吻我。她说,接吻才是亲密,做爱不是。至少,她的嘴唇是纯洁的。她的纯洁让我深深感动。我说,我要把你带回去,我要你成为我的老婆。说到这里我哭了,从里到外地哭。她舔着我的泪水,说打我,亲爱的你打我。这辈子,我从没打过人,可是今天我想打,她叫我打,我就打了。
啪啪啪。啪啪啪。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歌舞。
这天夜里,我打肿了她的脸。同样是这天夜里,我们说到死亡,说到谁先死谁后死,说到她死在我前面,我要想办法把她埋到一个干净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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