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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罗伟章:白岛

罗伟章 十月杂志 2020-02-14

再不点蓝字关注,机会就要飞走了哦

白  岛

罗伟章

作家/罗伟章

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


这就是她的逻辑。

不要逻辑,或者打破逻辑,是最强大的逻辑。

所有的逻辑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就是说服人。但白素贞的话并没有说服我,反而让我难过。前妻是我妻子那几年,她说爱我的时候还少吗?我出差在外,她每天打数次电话,多数时候啥事没有,就是说爱我。再说王林的妻子,跟他办了离婚手续,两人去餐厅吃最后一顿散伙饭,还是眼泪婆娑地说爱他。但白素贞除了嘴,还有眼神,她的嘴没说服我,眼神把我说服了。她的眼神比她的语言更可靠。那是比莫日格勒河更加曲折的眼神。她用石片在河里激起的浪花,现在停留在她的眼睛里,当她把那句话说出口,那朵浪花才带着被阳光浸热的温度,融入她的水中。我的烧退了,感冒好了。真的,好了。我感觉自己像脱了头套,卸了盔甲,浑身通泰。而往常,即使远不及这次严重,都是无论怎样吃药,怎样输液,不满一个星期,就不会好。可是,怎么讲呢,吃过亏的人疑心重,我依然觉得,她那样说,包括她的眼神,都只是一种补偿。至于感冒好得快,只是因为我没了依赖。以前有妻子依赖,就赖着不好,现在没有依赖了,完全靠自己,即使没好也当成好了。

我不愿对白素贞有太多回应。

幸亏冯师傅是个话痨,见啥说啥。他说海拉尔牧区之外也有农区,农区主产大麦、小麦、油菜和土豆,偶尔也种玉米,但气温低,不能成熟,都是青收,用来喂奶牛,用青收的玉米喂奶牛,下的奶稠得能当饭吃,而且特别香,只是太奢侈了。海拉尔田地少,玩不起这样的奢侈。今年七八月,遭过两场冰雹,好多庄稼包括茄子和白菜,都打成了泥;前些日子的一场霜冻,再加一场雪,又把向日葵冻死了。在这样的地方,本来就不该种向日葵,可还是种,向日葵喜庆,还知道围着太阳扭脖子,让人感觉它不是植物,是动物,人们种它,就是养一只动物。说了农区又说牧区。冯师傅连声感叹草场的衰退,说过度放牧并非罪魁祸首,机器打草才是,机器伤根。分明知道,可现在的人喜欢多和快,因此离不了机器,人被机器控制了。草原那边采矿挖煤,掘泥刨土,改天换地,大风一吹,满天焦黄。焦黄的东西混在雨里,雨落下来,草喝了,很快被毒死,就像一盆汤里加了各种腐蚀剂。草场退化,贵了牛羊,现在不到想吃肉想得流口水,都不敢随便买肉吃。

冯师傅正说到这里,前方来了一个庞大车队,一辆接一辆的大车,拉了满车草捆,隆隆地驶向远方。那个远方是韩国。有的拉着芥菜,腌泡菜用的,目的地也是韩国。

离马路不甚远的草甸里,停着辆白色大篷车。冯师傅把车开过去。大篷车里住着个烂了眼睛的男人,是从鄂尔多斯来的羊倌,春夏秋冬,只要不是暴风天气,只要雪没把草盖得羊用蹄子踢不出来,他都得把羊赶出去放牧。干草太少了。好一点儿的干草都送到国外卖钱去了,连那些结了草籽的也送走了,送去低价出售。以前的羊倌是骑马放牧,现在有骑马的,也有骑摩托的。大篷车里的羊倌,眼睛就是被马背和摩托上的风咬烂的。我们下车跟他搭话,他不理。在他看来,我们太柔弱,承受不起他那些生活的硬度。

白素贞却走到大篷车旁,攀住悬梯,似乎想爬上去。车厢两旁,堆放着杂物和锅碗瓢盆,当中横着床铺,垫的盖的,都辨不出颜色。羊倌坐在铺盖上吸烟,烂眼睛里射出恶狠狠的光芒。是攫取的光芒。他离开家乡,离开女人,孤身来到异地,成天跟羊打交道,跟雨雪、烈风、星空和旷野打交道,这样一个鲜活、年轻、美丽的女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连想象一下也来不及,只有攫取。我感觉到那眼神里匕首般的寒意,白素贞却坦然承迎,就像流水面对一把刀子。流水等待切割,仿佛就是为了验证切割的无效。可她不知道,每一次切割,水里都会留下刀子的投影。刀子的投影在我心里形成实实在在的伤口。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她说她爱我吗?几十年来,除了曾经的妻子说爱我,别的好些女人也说过这话,她们这样说,并不是表白,而是润滑剂,让寻不出意义的日子变得勉强可以应付。甚至更离谱,更过分。我曾看过一部韩国电影,一个恶棍在街上强吻一个女学生,被女学生扇了耳光,他便把女学生抢到红灯区,迫使她在他自己开的妓院里卖淫。他在房间墙上钻了个洞,偷看嫖客强奸她。她的身体是条瘦弱的鱼,这条鱼没有河流,他的目光成为她的河流。他嗜血,并以嗜血的方式爱她。她等着男朋友来解救她,可等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夜晚,一个接一个的嫖客。她要活下去,只能接受不习惯的河流。接受了,就慢慢习惯了。习惯了,就觉得是好的。那恶棍如愿以偿。他带着她,以大篷车为家,四处流浪,衣食无着的时候,就揽一个饥渴着的男人,让那男人去车上,跟她做生意,他则蹲在车下抽烟,然后收钱。她做生意感到委屈时,他就跟她做爱,疯狂到暴虐。他们就这样,以堕落为食,活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

爱有一万种方式,而我只知道一种,且只承认我知道的那种。

我说:走吧!

是的,我又想到了那种互动。美与丑的互动。美丽的女人往往钟情于恶男和丑男,就是受那种互动的蛊惑。我说过,那是天地间严守的秘密,所以很难被理解。白素贞不仅美,还以自己的美,去触动生活里最严酷的伤疤。她似乎隐约期盼着在严酷中撕裂。这是艳丽着就在凋谢的美,嗜血的美,废墟的美。我不是她互动的对象。

冯师傅就和那个带我们出北极村的司机一样,对自己的家乡,即使说不上热爱,也有天然的自尊,他先给我们说了那么多家乡的不好,现在想挽回来。离开大篷车后,他说,呼伦贝尔草原虽然遭到破坏,但毕竟还是中国保存最完好的草原,这草原上的白蘑菇,是天下最好的蘑菇,要是没吃过,就不知道什么是山珍野味;说春夏时节,地上百花开,天上百鸟唱,唱得最好听的,是百灵鸟和娜娜儿;说他们海拉尔人,从不拿别人东西,把东西放在外面,就跟放在家里一样。说着这些的同时,他带我们参观了建在野外的反法西斯纪念馆,去敖包山上看了白塔,接着又去一户牧民家。这家主人叫巴特尔,巴特尔养了一百多匹马、五十多头牛和两千多只羊,是大户,他独自坐在白房子里,首如飞蓬,也没洗脸;可能洗过,只是看起来像没洗。白房子旁边,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羊圈,羊圈里没有羊,只有羊粪,那是他的燃料。羊在附近放牧。巴特尔给我们烧了奶茶喝过,出来指着最近的羊群,说那是群公羊,他们叫爬子,爬子要跟母羊分开放,不然那些家伙想东想西,就要掉膘,到春天的某个时候,才将它们一起赶进母羊群。那种场面,让人联想到一座城市被占领。爬子们悬垂的睾丸,每动一步,都沉沉地晃荡,相隔老远,也能用眼睛掂出睾丸的沉。它在眼睛里的重量比羊还重。臊味儿扑鼻而来。巴特尔呵呵笑,说母羊产崽那些天,他接羊羔就像接天上的雨水。

冯师傅要上厕所,巴特尔领他去。这时候,白素贞背对着我,看太阳底下白浪般移动的羊群。而我,心思又回到大篷车旁。我说了那声“走吧”,冯师傅便钻进了驾驶室,可白素贞依然攀住悬梯,很留恋的样子。我应该像冯师傅那样,钻进车里去。但我没有。我等着她。其实是等一种危险。羊倌,白素贞,我,形成一个三角,他们形成钝角,跟我形成锐角。我要保护白素贞,而事实上,她可能并不需要我的保护,还可能,她已成为羊倌的同盟。羊倌寒光四射的目光,沿三角形的一条边,嗖嗖嗖地朝我射来。我怯了一下,但立即意识到不应该怯,便向那目光迎过去,谁知它已到了另一条边,那条边连着白素贞。我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他俩的互动。白素贞成了那部电影里渴望河流的鱼,而我不是她的河流。我朝冯师傅的车走去。但我的背后长着眼睛。我想的是,如果我上了车,白素贞还不动,我就断然地让冯师傅开走。好在她动了,我刚拉开车门,她就过来了,走得慢腾腾的,走几步还停下来,撅了屁股看地上,像是地上有非常值得一看的东西,其实就是被雪咬过被羊踢过被人踏过的黄草,再就是羊粪,以及冻成固体的羊粪的气息。车子启动的瞬间,我望了一眼大篷车里的人。他的腰塌下去了,目光里的寒气收了,而且突然间长出了许多皱纹,每一根皱纹都很悲伤。他就是一个被野风吹烂了眼睛的羊倌,他将独自留在这里,承受辛劳、风寒和孤独。

白素贞伤害了我,也伤害了他。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现在还是这样想。

我甚至想,白素贞假装看羊群,其实是在挂念那辆大篷车,可同时又觉得对不起我。

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很可能是对的。否则,下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当冯师傅和巴特尔隐到房屋背后,白素贞猛然转过身,近乎哀伤地恳求,你打我一巴掌好吗?

我承认,这完全暗合了我的欲望。

但我只是哼了一声,说,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恶棍。

求你了,打我,打我哪里都行!

我的欲望在退潮,她发现了,抓起我的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脸上。

 

这构成了我们的仪式:打她,然后拥抱她,亲吻她,再然后,在对死亡的言说中做爱。做爱的过程中,还可能应她的哀求,不停地打她,手越下越重。打起来不过瘾,就掐她脖子。掐脖子还不过瘾,就用指甲或牙齿,恶毒地欺负她的乳头。她害怕养育,开始就怕,婚后照样怕。有一次,她以严肃到冷酷的口气对我说,朱家田你要是让我怀上了,哼!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其实她应该知道,我也不需要她生孩子。我是个平凡的人,且知道自己的平凡,因此没有繁衍的渴望;即使有,也无非是本能,从没上升到意识。

何况我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我的女儿十三岁了。我是说,白素贞死在半岛上时,我的女儿就满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女儿已是个姑娘,情窦初开,她对她的男同学或者男老师,也会有朦胧的抑或是清晰的冲动,甚至有了爱情。平凡的爱情。她父亲是平凡的,她多半也只能拥有一个平凡的人生,包括爱情。

当然,她母亲不平凡,她母亲开了家小超市,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删繁就简,遵从自己的意愿生活,单凭这一点,就非同一般。我们离婚的时候,因为说好了是假离婚,就没谈女儿归谁抚养,但由她带着,当假的变成真的,还是由她带着。这是她主动要求的,她说家田,就让我带吧,你经常出差,照管不了她,再说女儿慢慢长大,你一个男人家,带她也不方便。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是在等我表态。我没表态。于是她又说:你将来也是要结婚的,说真的,我怕她后妈对她不好。我记得很清楚,那次约见,是个星期天,浓雾从江面升起,弥漫开,把整座城市潮乎乎地罩住,我在锣锅巷那套房子里等她时,一再告诫自己,无论谈到什么话题,都要冷静、大度,像个君子和绅士那样跟她了结。事实证明我完全装不下去。当她说到“她后妈”这句话时,我再也装不下去。我说周琴——这是我前妻的名字,我本来不该说出她的名字,但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我又忍不住愤怒了——我说周琴,你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你就滚吧。她坐在那里不动,抿着嘴。当那嘴唇启开,话又出来了,声音比开始时响:家田,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知道男人,你知道女人,我们都知道男人和女人,都承认男人的心胸比女人的宽,天底下的继母,大多数确实比不上继父……昭国你是见过的,他怎样待我们女儿的,你也是见过的。说到这里她又停下了。

是的,我见过。当时我们在长江边的露天茶园,她的新丈夫黎昭国抽着烟,怕熏了孩子,就站起来抽,嘴巴噘到天上,不厌其烦地吐烟圈给我们女儿看。要说,那家伙真有本事,能把烟圈吐成兔子、雀鸟、鸡鸭、小狗,还能一次吐两只小狗,相互追逐打闹。女儿乐不可支,嗓子都笑哑了。然而,就算他能吐成一座黄金宫殿,也只有连血带骨的亲情,才知道什么是好。我不需要周琴来提醒,我朝她挥了挥手,说,你走。

她跟后来的白素贞一样,把我吃得牢牢的,关于女儿的抚养权,只听我口气,就知道我是答应了她。其实早就答应了。她提出让我跟她新丈夫见面,且带着女儿,我就明白她的意思,是让我实地考察一下。我同意见面,表明已顺从了她的意思。但我们约见的那个星期天,她走得让我憋屈。我以为她还不会走。她至少要给我一个解释才会走。我要的解释是:和我离婚,是不是她的预谋。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这没错,但回想一下那天的经过,就发现这证明不了什么:她听了我假离婚的话,没答言,反身进了厨房;她正准备炒花生米,油已下锅,是我在客厅喊她,她才出来的,我说了想法,油已烧辣,她不答言就进厨房去,在情理之中。她关了厨房的门,接着打开了抽油烟机,呼噜呼噜地在里面闹腾了好一阵,才又回到客厅,跟我并排坐在沙发上。事有凑巧,电视里正播报山城新闻,说的就是分片入学的事,我们默默地看了大约半分钟,她说,你真那样想?我说又是限房令又是分片入学,有啥办法呢,锣锅巷周边的学校……她说,嗯。我说,我去写个协议?她说,嗯。我把协议写好,让她看。离婚的理由,我说的是感情不和。这是最虚妄又最本质的理由,因此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由。她盯住那句话,似乎想说什么。她说了,说的是:嗯。就把字签了。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她很兴奋。我当时把她的兴奋理解为可以让我们女儿进个好学校,不至于输在起跑线上,过后想起这事,我就脸红,就为自己心痛。她的兴奋是顺水推舟的兴奋。

当然,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需要她一个解释。她没有解释,我叫她走,她果然就走了。

她连愤怒的权利也不给我。

她只把一个事实扔给我。

既然是事实,为什么还要她的解释?

不说这些了。我说过不说的,结果又说了这么多。

我是在说白素贞怕我让她怀孕,而我没有那种渴望。我有一个女儿已经足够。女儿刚进新学校那段时间,我每天跑很远的路,去学校门口,躲到一棵黄桷树背后看她——看他们把她接走。每次去接她,都是周琴和她丈夫一同去,女儿走中间,他们走两边,一人牵住女儿的一只手。我就看着他们这样把女儿接走。我至今不清楚那个名叫黎昭国的人是干啥的,包括他之前是否有过婚姻,是否也有孩子,我都不清楚,但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喜欢我们的女儿。知道了这一点,以后我就去得少了,以至于干脆不去了。

儿女是要养的,养才能出感情,我没养她,没伴随她的成长,又少于见面,感情就会被大片大片的空白稀释掉。开始,女儿还经常给我打电话,我自然也经常给她打,后来她的电话少了,我的电话也少了。我并不需要再给她抚养费,买新房的钱,远远多于买我住的那套旧房的,将我应该支付的抚养费除掉,周琴还应该补我一笔,我以怒气冲天的坚持没要那笔钱,是因为我觉得,在我们做夫妻的时候,她挣的本来就比我多,多很多,尽管我动不动就出差很辛苦,但她日复一日在超市里经营,打理,只要不是忙得起火,三顿饭期间她都把事务交给请来的小妹儿,回家为我做吃的,她比我更辛苦,我要那笔钱于心不安。因为不给女儿抚养费,我和女儿在经济上的联系也断了。她忘掉我,只把黎昭国叫爸爸,不把我叫爸爸,甚至渐渐不知道有我这个爸爸,我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但毕竟,女儿不是一件东西,说给别人就给别人,我做不到。我能够做到的,是尽量不去想她。她不会单独存在,我一想她,就想到了她是怎样生出来的。这是在我伤口上撒辣椒面。我不去想她,更不和她联系。到半岛以后,我跟白素贞把手机都扔了,想联系也没法子了。我和我的女儿,只剩下遥远的生理上的联系,但这已经足够。每当她像流星一样从我脑海里划过,我就知道,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在半岛之外的,是在我祖祖辈辈生活的那座城市里,于是我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奢望什么。

我现在把半岛和半岛上的白素贞,当成自己最大的奢望。

 

我们在半岛上开荒。对此,白素贞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仿佛我们真是世界的创造者。野草长在那里,长了多少年?不知道。在我们的想象里,野草跟河水一样长久,都是这世上最古老的居民,然而,当扒开薄薄的一层土,却发现土里有木屑,有铁钉,有瓦片,不是石片瓦,是窑烧出来的,隐隐泛红。这是人类加工的痕迹。在不算久远的过去,这里很可能是一个村庄。野草先于村庄,然后村庄除灭了野草,再然后,村庄消失,野草又来。

我参加工作不久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曾被派到清溪河采访,从源头走到它与嘉陵江的汇合处,一路上都听说,河岸有个秘密的村子,住进那村子里的,都是麻风病人。谁也说不清村子的具体位置。会不会就是这里?我这样猜想,但没对白素贞说。我应该学会隐藏一些东西了,我对她说得太多了。最不该说的,就是这座半岛的存在。当年,我坐着小木船,逆流而上,发现了这座半岛。那时候它就是荒芜的,茅草深密,荆棘丛生,林木蔽天,有几棵高树片叶不存,已经枯死。我向船夫打听它的名字,船夫说没有名字。我又问这么好一个地方,为什么不开发?那时候,开发这个词正热得发烫。我说,在上面修几幢客舍,开农家乐,绝对能在节假日把河上两座县城的人吸引过来。这些话并不表明我有经济头脑,只表明我比荒河人家更能追赶时髦。我的平庸也是这样来的。船夫没回我。那是个沉默的人,数十年的水上生涯,使他不惯于开言。沉默如刀,在他脸上刻下深长的沟壑。他是觉得我异想天开因而懒得回话也未可知。但我把这座半岛记下了,并在跟白素贞结婚半年后讲给她听。

我至今无法说清,在那个黄昏如雨的日子,我想起半岛,提起半岛,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它有了想法?直到白素贞缠住我,说我们为什么要在人群里混?为什么不去那荒岛上找些意思?哪怕饿死呢!我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如果认她的理由,她的理由就很强大,不认,就啥也不是。我在认与不认之间。这种状态最糟糕。这意味着挣扎。当一个人在沼泽里挣扎得累了,犹豫着是不是还要继续挣扎的时候,沼泽自会帮你做出裁决。

她在荒岛上找到的“意思”,首先是它的荒凉,接着是那间木屋,那棵杏树,随后就是被草根缠裹的木屑、铁钉和残瓦。去的第二天午后,她提起一笼巴根草,费劲地把瓦碴掰掉,问我,你认为世上最大的神秘是什么?我说是你。她跺跺脚,我是认真问你。我说我也是认真答你。还是研究生呢,她歪着鼻子说,还当那么多年记者呢,结果肚子里就只有那么点儿油腔滑调。她是说到点子上了。安分守己和油腔滑调,成为我的A面和B面,A面是我,B面也是我。她只有一面,若说是有两面,A面是神秘,B面也是神秘,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并不是在敷衍她。但她不认,她说,世上最大的神秘,不是未知,而是出现过又被遮蔽的事物,是低处而不是高处,立在高处的房屋,永远没有埋在土里的残瓦神秘。

我心里服她,但嘴上不服,我说,再这么挖下去,说不定还会挖出人骨头呢。

话是不能随便讲的,有些话讲了就跟着来。我话音刚落,她果然挖出一根骨头,足有一尺长,草根包不住,露出头尾,草像是狗,把骨头含住。草根白得触目惊心,比骨头还白,而且胖,感觉是虫子,不是草根。白素贞如获至宝,用竹签小心翼翼地把泥土挑去,再将交缠卷曲的草根,很有耐心地理伸展。她双手握住解放出来的骨头,说:人活着时被人事捆绑,死去后被草根捆绑,可见人就这么个命。她把骨头拿去水边——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有好几口水潭,一潭水里有鱼,另几潭水里没有鱼,我们就把有鱼的那潭水做了饮水,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人鱼潭——白素贞正是走向人鱼潭。她要去把那根骨头洗干净。我一下子想到了麻风病。但我不能说,我发现,她对排除在人群之外的,不管是人还是物,有种特别的痴迷,如果我说了,她会把那根骨头视为至亲,因此我忍住了没说。我说的是:那水是我们喝的,不能让死者喝,死者为大,你要洗,就拿到河里去。

她觉得有道理,就向河边去了。

当她许久之后出现在我面前时,睫毛湿润,似乎哭过。这是个阴沉沉的天气,风凌乱地吹,她披散至腹的头发,一忽儿把脸遮住,一忽儿又露出来。我说,你为它哭啦?她两手抱在胸前,骨头插在双乳之间,一端顶住下巴,像她拾回的一截藕。她不回答。我说,那还不一定是根人骨头呢。她这才说:难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没想到她会把骨头带到床上去。当天晚上,俩人刚钻进被窝,她就在里面拱来拱去,不停地在我身上比画。我感觉到一种凉,那种凉在我躯体上一截一截地丈量,每丈量一处,那地方就生出电流,麻,还有皮肤灼烧的痛。凉和热,就这样殊途同归。我以为她又在试验她的新花样,她总是想尽办法,用她身上的任何一处来贴我,遇到她之前,我不知道用身体的不同部位去贴一个人,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感觉。白天太过劳累,我没精力管她,只沉浸在那种感觉里。有时候,麻和痛,竟是这样的让人享受。直到她把我的手臂拉出被子,借着烧在屋外的火光(刚去半岛时,怕有狼,我们夜里在屋外烧火),我才看见她是用那节骨头在量我。火光从壁缝漏进来,随风摇曳,如漂浮的水草,可火光往骨头上一碰,就吐出幽绿幽绿的气泡,像吞吐自如的眼珠。我涌起一阵战栗,坐起身,把她和它打开。这有啥呀?她万分不解地说,我只是看看它属于身上的哪一部分。那你为啥不在自己身上弄?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几分愧疚几分撒娇地说,我怕在自己身上看不清楚。我懒得理她,躺下去睡了。她果然就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我很快进入梦境,她忙到什么时候才睡的,我不知道。

 

你太爱嫌弃了,她说。

这样的话她早就说过,我们在从北到南的旅途中她就说过。

那次在呼伦贝尔草原,我们在牧民家住了一夜。这家牧民的主人,叫宝音巴特尔。巴特尔是英雄的意思,草原人忘不了他们祖先的神勇,取名巴特尔,一为祭奠,一为期许。我猜想,如果谁有那么大的嗓子,站在草原的中心喊一声巴特尔,会有一万个巴特尔答应,会有一万个英雄迎风而立。宝音巴特尔跟前面那个巴特尔一样,修了定居的白房子,宽敞得足以住下五十个人,但他知道我们来自城市,定想体验帐篷生活,就在屋外相挨着搭了两顶帐篷。地上满是牛羊粪,气味绵密。睡之前,我们坐在外面望天。星星把天挤得装不下,只好拼命延伸,延伸到无穷无尽。白素贞抱着膝盖,跟我坐得很近,可我感觉她离得很远,跟天上的星星一样远。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在莫日格勒河边说过的话。冯师傅抽着烟,说,看那颗流星,呵。又说,那颗星是红的呢,呵。他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呵呵呵的。我知道,他是对我和白素贞的关系有了疑惑。如果我们是夫妻,或情侣,昨天夜里我去医院,她怎么不跟着?为什么住宾馆又要开两间房?他拉我们去星期天宾馆时,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得二十块回扣。如果我们只是普通的同事——在敖包山上,我对他说过我跟白素贞是同事,单位又怎么会派一男一女到这么远的地方出差?他或许在想,我们昨天可能是闹了别扭,今天在高天之下,厚土之上,正是情侣的好时光,于是悄悄地溜进了帐篷,且把拉链拉上。这让我不自在起来。并非是因为与白素贞单独相处,而是被人觉得我们应该单独相处。我对白素贞说,睡吧,外面冷。她只看天,不看我,说,你想睡就去睡,我再坐会儿。我没动,说,夜深了,看豺狗子来了。宝音巴特尔交代过,草原上有豺狗子,上个月,他家的一头牛犊就被豺狗子掏空了肚肠,嘱咐我们一定把帐篷拉严实,还在白房子外墙接了百瓦的电灯,通夜照明。白素贞依然不看我,说,豺狗子又不欺负女人。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像我在欺负她一样,像我比豺狗子都不如一样。又干坐一会儿,我起身,钻进了冯师傅的帐篷。冯师傅分明没睡着,可装出熟睡的样子。装得再像,我也能感觉到他骤然升起的安详。没过多久,我听见了白素贞进帐篷的声音,还有锁拉链的声音。除了这两种声音,她几乎是无声无息的。

第二天起来,她问我,你怎么一夜没睡着?

气味太冲人了,我说。

她阴着眼睛:你太爱嫌弃了。

我很想反问她,你不是也没睡着吗?不然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从草原回到海拉尔城,我们又住在星期天宾馆。我的房间打不开,到大堂重新刷卡,结果她也在那里,她的门也打不开。我对她说:我下一站去齐齐哈尔,你呢?这是我第一次主动问她的行程。她冷冷地说,你要是让我去,我就去。从这时候起,她就吃定我了。她知道我对她有了依赖。的确是的。多年的外出采访,让我尝够了孤独的滋味儿。这次,我从漠河到广州,纵跨30个纬度,有一年,我去川西甘孜州采访,虽然空间上没这次遥远,时间上却更遥远,花了将近两个月,满一个月后,我简直要疯了,但我不跟谁说一句话,我是出来采访的,本应该多问多听,但就是不想说。孤独的意义,不是让人话多,而是让人沉默。我只跟我的拉杆箱说话,它是我唯一的伴侣,即便在荒郊野外,只有鹰飞,不见人影,更不会有窃贼和抢匪,我坐下歇息时,也把拉杆箱搂在怀里。这次有她,幸亏有她,否则我的感冒不会好得那样快,而且就气温而言,我是从冬天走到秋天,再从秋天走到夏天,也就是说,我要跨越三个季节,尽管事实并不如此,但在感觉上,那是多么漫长的时日。

然而,一个小我十多岁的女人,一个表面熟悉实则完全陌生的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吃定我。我说,齐齐哈尔又不是我的,去不去是你的事。她说,你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我也是,她挑衅地扬一下头,发丝从鼻尖上分流开,露出白亮的脸。我吃下一颗定心丸,却做出淡然的口气,请她一同去吃饭。这些天来,如果不是我包了车,请司机吃饭的时候搭着把她叫上,我是不叫她吃饭的,她也不叫我,我们各吃各的。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请她。

对我的邀请,她很高兴。是不加掩饰的高兴。她就这样,时时比照见我的小来。说不清从哪天起,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掩饰,本来是东边的话,却非要拿到西边去说。她问我请她吃啥,我说由你点。她两手握住,举在噘起的嘴唇底下,说,人家不知道吃啥嘛。我说,就吃冯师傅说的白蘑菇,现在虽然没有新鲜的,可晾晒后的蘑菇更香。她嘻嘻笑着,耸了耸肩,说现在太早了,我们转转路好不好?还不到下午五点,吃夜饭的确早了点儿。

俩人去房间放了行李,出了宾馆,右转至胜利市场方向。是路人指点的,那个热情和善的老人大概没听懂我的话,那条大街没什么吃的,胜利市场就是个卖衣物杂货的地方。走到市场门口,她说,你不买件外套?这也是她第一次关心我穿得太少。我说不了,我的感冒已经好了,相对于北极村,这里又是南方,暖和得我都有点儿发热。然后左拐,走上另一条大街,这条街上有一家接一家的酒楼,我朝酒楼里张望,她却拉我走,说还早呢,你饿了吗?我说不饿。走到中段,见前方房屋低矮,全不是这边的气象,我说好啦,再走就吃不到白蘑菇啦。她说怎么会呢,白蘑菇是他们的土产品哪。又是差不多半小时后,到了一个大众饭馆门前,她按着肚子叫:唉哟,饿得不行了,吃吧。这种地方,我们那里叫“苍蝇饭馆”,临近暮秋的海拉尔,倒是没见苍蝇,但人的气味盖过了饭菜的气味,墙壁黑不溜秋,地板和桌面流汤滴水,用过的脏纸扔得到处是。我是请她,怎能这样不讲究?可她已经进去了。

油腻腻的墙角有个空位,她去那里坐下,且开始点菜。自然,没有白蘑菇。即使有,太贵的话,她也不会点。她点的全是家常菜。点完菜,回头看我。我想起她说我爱嫌弃的话,便装得笑眯眯的,只是说,是你自己选的地方啊。紧挨着她的,是个满脸雀斑的妇人,妇人扭过脖子瞄我一眼,将半碗米饭倒进萝卜汤,几口刨下去,走了,我便坐了。

还没开吃,门口响起一个昂然的声音:两块钱的米饭!是个乱发脏脸的中年男人,拿着顶铁灰色的圆帽。跑堂的漠然地瞅瞅,舀来一大碗,递给他,把他装在帽子里的两元钱取走了。没有位置,他就站着。他说,把萝卜汤给我舀点儿。跑堂的说,我们这里只有萝卜加汤,没有萝卜汤,你要萝卜加汤,就是五块钱一份。那人说,我只有两块。跑堂的说,那还要什么萝卜汤?那人杵在那里,然后分辩说,你不给我汤,一碗干饭,怎么吃?跑堂的说,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说,加点儿汤。跑堂的不理他。他说,加点儿汤。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不停地重复,本是求情,听上去却像命令。跑堂的恼了,快步走过来,将两元钱扔进他的帽子,夺过他的碗,回身,啪,倒进了蒸锅。那人脸上有了一层红,红从黑肉里透出来,变成黑红,接着一串鼻涕挂下来。他用袖子擦着鼻涕,驼着肩,步态不稳地朝门外走,同时,将圆帽里的钱捏在手里,用帽子断断续续地拍打着弯曲的腿部。

白素贞看着我。我摸出十块钱,叫她去给他。她没拿,出去了。

透过攒动的人头,我看见她拦在那人面前,跟他说着什么。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她说:我给他钱,他不要,叫他来一同吃,他不干,还骂我。我知道这种人,骂我,是自尊心提醒他起码应该做的事,但要是你真心对他好,强拉他来吃,他立刻就会感觉到温暖,立刻就会谦卑到坑里去。但是我又不能那样做,有你在这里……你太爱嫌弃了。

然后她轻声说:你这么爱嫌弃,我都不敢给你讲我自己了。

 

就这么轻轻一句,在我心里投下一枚炮弹。

也正是对炮弹的感觉:期待它爆炸,又害怕它爆炸。它迟迟没有爆炸。我要去排爆吗?不,最好别去碰。就这样,我们去了齐齐哈尔。我是带着任务的,每到一个地方,走哪儿,不走哪儿,都以完成任务为准。她无所谓,在她心目中,似乎没有一个地方不值得走,因而走哪里都是好的。我们去了小民镇,接着去大民镇,这两地是齐齐哈尔大棚经济示范区。大棚之外也种玉米,正在收获,一个农妇将玉米秆砍倒,席地而坐,把棒子扳下来,用根三角形竹签将头子一挑,三两下,棒子的衣服就剥掉了。剥出后放进垄沟,用拖拉机运回家。若要运往外地,便用统一规格的绿袋子装了,码在马路边,等候车队一齐南发。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是听父亲讲的:20世纪70年代初,四川遭遇特大旱灾,庄稼绝收,便靠东北的玉米接济,拆开每个包装袋,里面都有张字条:送给四川懒汉。有的不会写懒字,或者是故意,少了竖心旁,懒汉变成了赖汉。四川饥民拿着这字条,朝东北方向鞠个躬,再把字条张贴在显眼处,一时间,乡村里的人舍猪圈,城市里的道旁树、电线杆和公交车,都贴满了那样的字条,先是激励自己,后来激励的意味少了,变成了自嘲,招呼对方,叫一声:懒汉(或者赖汉)!这成了他们统一的名字,也成了血脉里的记忆。我把这事讲给白素贞听,白素贞笑,笑得很欢乐。我们站在地边,风吹过来,伏在地上的玉米叶,也抬起半个身子,哗啦哗啦地笑。笑过后,白素贞说:其实懒汉是可敬的,懒汉从不觉得时间不够用,他们在一个地方待半天、一天,也绝不认为是在浪费时间,因此时间在他们那里没有权威。时间对皇帝都有权威,但对懒汉没有。她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一下我的下唇说:你不配称为懒汉。

我的胡茬把我自己扎痛了。

而今回忆起来,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肌肤相触,结果却是我自己扎痛了自己。

你有那么多焦虑,她接着说,怎么能叫懒汉。

她能看出我的焦虑?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放松了。快四十岁的人,再蠢笨,再执着,也大概知道了从早到晚地忙,并不一定能忙出个气象,倒不如敛了翅膀,让心回到身体。何况这是在异地,还不是在异地的城里,是在乡野;城市催人追逐功名利禄,并因此焦虑,乡野却给你宽博,叫你放下。——或许,焦虑已深入我的骨髓,成了无药可治的病?

但我并不赞同她。她说的懒和我说的懒,不是一回事。

而且,她是否又知道我的另一种焦虑?我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带来带去,带到何时才是终了?难道要一直把她带到广州,然后从广州带回山城?

她说我在宝音巴特尔的帐篷里一夜没睡,其实我是睡过一会儿的,我还做了个梦,在梦里,前妻跟我通电话,说女儿做了个梦,把自己哭醒了,女儿梦见,我,也就是她生理上的爸爸,变成了一只猫,被人用胶水粘了,贴在墙上,她想把爸爸救下来,可贴得太高,够不着,她站到凳子上去,墙也跟凳子一起升高。我在梦里想这个电话,越想越阴沉。那个把我贴到墙上去的人,会不会就睡在另一顶帐篷里?梦和现实,就像两杯倒在一起的牛奶。我醒来后,就跟在梦里一样,直到伸手碰到冯师傅毛茸茸的腿,才清醒了些。我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会在女儿的梦里出现了。前妻也不会给我电话了。我一直开着手机,一直等她的电话,可等来的,是头儿问我的进展,然后说刊物经费如何紧张,再说家田你辛苦了,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后面的都是套话,要我知道刊物的难处,节约开支才是重点。理解了头儿的意思,我有些难过,我在那家杂志社干了十几年,它的绿肥红瘦不仅与我息息相关,还跟我完全是一体的。不管多远的路,我都是买硬座;不管是我单独吃饭,还是请司机和白素贞同吃,基本上是进小馆子,便宜不说,还拿不到发票。头儿更让我难过的是:他的电话不是我盼望的。当你扯心扯肺盼一个人的消息,除了你盼的那个人,别的任何人都让你烦。不过,烦过了,我又感念着头儿。在那座城市里,到底还有人想到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当然,父母会想我,但那是理所当然的想念。我要的是另一种想念。另一种想念已经不会给我了。

白素贞又在说话,她说,你不高兴哪?

我说没有啊。

她用肩头轻轻撞了我一下,弯腰摘下一片半青半黄的玉米叶,问我,喜欢《聊斋》吗?我点点头。她说那里面有个故事,一个狐狸想娶人家的女儿,人家不愿意,狐狸生了气,带兵杀来,却被人打败,狐狸遗下大刀,亮如霜雪,捡起来一看,却是玉米叶子。我说不是玉米叶子,是高粱叶子。她说讨厌,能用高粱叶做大刀,还不能用玉米叶做大刀吗?说着,把玉米叶撕成条条,编成辫子。我心里一动。九天之下,有那么多人,只有这个人离我最近。可这个人是我的什么人呢?我不知她的来历,也不知她的去向。

我再一次问自己:要不要去排爆?

排爆的意思,就是让炮弹爆炸。她爆炸了,就没有她了。

没有她……我不敢去想。人的心跟胃是一样的,空了就要东西填。是她填了我的空。

随她去吧,我想,她愿意这么跟着我,就让她跟着好了。

我发誓不再焦虑,至少不再因为她焦虑。我领着她,行走在齐齐哈尔的大地上。齐齐哈尔是达斡尔语,边疆的意思,这个命名,让人对一个民族和它昔日的故事浮想联翩。但那已经过去了,迁徙也好,征战也好,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被遮蔽,或多或少。白素贞说,出现过又被遮蔽的事物是最神秘的,未知并不神秘。即使我变成猫,且被粘到墙上,也属于未知,属于算不上神秘的那部分,我实在不该去多想。

到了齐齐哈尔,当然要去扎龙。那片乌裕尔河下游的湿地,奔涌着浩大秋声。我要采写的,无非也就是秋景、秋意、秋收和秋声。至于白素贞说的二十一岁的秋天,十八岁、十六岁抑或十四岁的秋天,那是另一种地理,是埋在记忆底层、最好彻底忘却的地理。从高大的白杨和低矮的葡萄园穿过,不久就听到溪水潺湲,接着是河吼。那不是溪水,也不是河,是芦苇尖儿秋声的合唱。紧跟着,便望见白花花的芦苇的海,叶子已变黄,再经几朝风,叶便掉光,只剩了秆,待湿地结冰,便将秆割下,用于盖房、造纸、制装饰挂件,或打成帘子、扎成捆,出口日本,听说日本人做寿司要用到它。芦苇如同动物界的牛。上午十点过,放飞丹顶鹤。丹顶鹤头上的红,像枚印章。它们听从哨音飞行几圈,就被引到水边草地,一管理员提着铁皮桶,桶里装了蠕动的小鱼,管理员用漏瓢舀了,唤一声:“嘚儿——”然后撒出去,丹顶鹤便去啄食。小鱼蹦跳着,不让啄,它的生命,就在三两下蹦跳中短暂延续。人也如那些小鱼,在生活里蹦跶,但最终要被吃掉,不被丹顶鹤吃掉,也被光阴吃掉。这其中似乎没什么悲哀,连惆怅也说不上。但白素贞不这样看,她说鱼怎么会不悲哀呢?对生命没有思考的生命,一定觉得生命重要,每分每秒都重要,只有对生命思考过,才会把生命看轻。

头上淋下一串水滴,是管理员用长长的竹竿挑了水草,撂到干坡上,让丹顶鹤吃。它们吃了鱼,还要吃水草,就像人吃了荤还要吃素。吃饱了,它们就跟游人混在一起,其中一只火气特别大,谁有招惹它的举动,甚至意向,它就叼谁,迈着长腿追,还扇着翅膀追。不过它追的都是年轻女人。看来,那家伙要么对年轻女人特别恨,要么是个色鬼。被追的女人奓开手跑,夸张地尖叫着,可要是它不追自己去追了别人,又站在那里失望着。

白素贞静静地盯住它和她们。她的情绪似乎很低落。

回城的时候,她说:万物都跟人学坏了,都有了戏剧型人格,都在表演。表演很坏,比坏本身还坏。如果是表演善良,比恶毒还坏;如果是表演温情,比残忍还坏。这时候她望着路边墙上的一则广告,是出售银狐的广告。你知道银狐吗?她问我,却不要我回答,说,银狐就是北极狐,养在这里,它们要受罪了,气候不适宜嘛。接着又问:人为什么养银狐?依然不要我回答,自个儿断然地下了结论:为了扒它们的皮。

我悚然一惊。

 

可你为什么把一根骨头放进被窝?

为了长久,她说。

当我体会到“长久”的意思,就想到了齐齐哈尔的银狐。这种联想是没有逻辑的。我跟她一样,学会了不要逻辑。尽管人都是要死的,但死亡并不能成为生命的目的。对此,她不置可否,只是我行我素,把那根骨头放在枕头边,睡下了,就放进被窝。她像是爱上了它。但她不承认。她说,是你不爱我了,就觉得我爱上了别人。说着“别人”的时候,她把骨头举在眼前。白沙沙的月光从天眼泼下来,把杏树叶子打得啪啪响,月光便从叶片上溅开,溅得满屋都是。我们有多久没做爱了?她幽怨地说,眼睛依然看的是那根骨头。你去跟它做爱好了!我翻过身躺下,闭上眼睛。眼睛一闭,月光就溅不到我了。

好一阵过去,她一动不动。

半岛上的鬼魂,半岛背后的山魈,半岛前方的河流,还有河流的吼声,都一动不动。万物变成了固体。正是这时候,我的焦虑和小肚鸡肠,显得是多么渺小和可怜。我曾看一部片子,讲人类消失后的地球,说几小时后,全世界的灯就会熄灭;三天后,大多数地铁会被水淹;十天后,关在家里的宠物将因饥饿和缺水死去;一个月后,核电站的冷却水蒸发殆尽,从而导致核爆,数以百万计的动物会患上癌症;一年后,天空将有绚烂流星,那是人类发射的卫星纷纷坠落;二十五年后,植被将覆盖马路和广场,侥幸逃生的大型犬将与狼交配,但有一些城市会变成沙漠;三百年后,钢制建筑将崩塌,沼泽蔓延,海洋里的哺乳动物会无比开心;五百年后,所有现代人造建筑会成为废墟;一万年后,人类存在的证据只剩美国总统山、中国长城和埃及金字塔;五千万年后,塑料瓶和玻璃碎片成为人类文明的最后守护者;一亿年后,塑料和玻璃也不复存在;三亿年后,地球可能出现新的智慧生物,但他们并不知道曾经有一种生物叫人。此外我还看过一部片子,讲生命消失后的景象,那将使一切发生改变,包括地球;地球上将布满干尸,然后植被褪去,衣衫除尽,变成现在金星的模样,“看上去从来没有过生命”……当我周围的一切静寂下来,我就想到了那两部片子。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说,还不睡?

声音响如雷鸣,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使劲揉耳朵,揉得切割似的痛,才又听到了月光泼溅的声音,河吼也从远处传来。河啊,你为什么要日夜奔流,你的远方是江海,但江海不一定是你的家,更不一定是你的归宿。十多年的游走,每见到一条河流,我都这样问,但没有一条河回答我。这时候我问夜里的清溪河,清溪河也不回答我。她同样不回答我。她依然一动不动,且没有任何声息。我翻过身,摸她。我首先摸到的是那根骨头,然后才是她。她跟骨头是一样的温度。她体质并不弱,但特别怕冷,在别人那里是夏天,在她那里就是秋天。她总是跑到季节的前面,或者后面。分明怕冷,可她睡觉时喜欢一丝不挂。这时候,她胸脯以上裸露着,我把被子拉上去,为她盖了。她掀掉,说,我不值得你珍惜。这样的赌气,在我们结婚之前就开始了。今天夜里还能说出个理由,而许多时候是说不出理由的,本来兴高采烈,脸色突然就变了,变脸之前,说话的声音已经变了。我们之间,仿佛横亘着坚硬之物,我们相互靠近,却被它碰了额头。都很清楚那坚硬之物与对方无关,却要怪罪到对方身上,于是赌气,于是吵。每次吵架都是重复,连程序也一样:自怜、攻击、和好。自怜是退,可对于相爱着的人,那却是最凶猛的攻击,因此真正攻击对方的时候,已经走在和好的路上了。但此时此刻,她的退才刚刚开始。她说我算什么呢,我无非是你从路上捡来的,就像捡个垃圾,捡起来是为了扔掉。她说你本来就爱嫌弃,品德又很高尚,我自己作为垃圾掉在地上,你嫌我碍眼,怕脏了你的脚,也怕脏了别人的脚,就把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她说你把我扔进垃圾桶,好像是让我归位,给了我一个家,我该感谢你才对,可你的意图你自己清楚,你就是不想让我去到处脏。她在退的时候,已经开始了攻击。

我希望她继续说下去,可她不说了。

她不说,我就得说,否则事情会变得严重起来。对此,凡谈过恋爱或有过婚姻的人,相信都有刻骨铭心的教训。我说你这不要良心的!说着抱住她的腿,把她往被窝里一扯。做爱,是我们和好的方式——唯一的方式。做爱让世界只剩下一张床,别的都不存在,包括回忆、憧憬和想象。她立即变得那样温柔,饥渴的、攫取的、全身心奉献的温柔。她说,你,才,不,要,良。心字没吐出来,吞下去了。心字的主笔“乚”,是一把刀,这把刀把她刺伤了。她流出了眼泪。她的眼泪是浑浊的。或许是月光太白,让她的眼泪看起来浑浊。她体内存水很少,包括眼泪。我为她擦泪时,她伸手去抓那根骨头。骨头在她的腰弯处,我把她手臂括起来,她抓不着,几番努力,终于放弃。放弃后说:我说个事,你别生气。我说你说。她说这事说出来,不符合你的原则,你的原则是可以想,可以做,但不能说,或者可以说,却不想,更不做。我说,你说。她就说了。她跟她外婆感情最好,她外婆去世的时候,她正在念书,外婆已下葬,父亲才打电话告诉她,她没哭,只是心里空,当天晚上,她去校外参加一个party,玩得很疯,把外婆去世的事全忘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勾引她,跟她跳舞时脸贴得很紧,接着又把身子贴得很紧,他把她顶住了,但她没回避,聚会没结束,就跟他走了。她跟他玩得很疯,尽管那是她的第一次。直到和那个连姓氏都不知道的男人分开,她的整个身体才变成泥石流,才知道外婆去世对自己的打击有多深重。最爱的人死了,她说,你最渴望的事就是做爱,而且想一直做一直做,永远不要停下来,朱家田你不要怪我,这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经验。我说,哦。啪的一声扇在她脸上。月光吓坏了,忙往一边躲,她的脸呈一团阴影。你打人,她带着哭腔说,然后十根指头钢筋似的抠住我的肩胛,打我!快打我!她哀求着。月光躲得远远的,但我能感觉她的眼神和鼻息一样灼热。

人的倾向分为两种,无论从哪种角度。比如不是施虐就是受虐。我似乎属于后者。她也是。后者占多数。后者在承受的过程中,把自己偷偷地放到了道德的高地,可见道德有多么重要,连宣称自己不讲道德的人,道德在他们那里也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暂时的施虐在她的受虐面前,迅速地一败涂地。不过我也乐于享受背叛自己的快感,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结果发现,打人比挖地更累,所以打人不值得提倡。我趴下去,接着打,手拐几次碰到那根骨头。她借那根骨头,让我跟她一样疯,一样充满攫取的欲望。

后来,挖出的骨头越来越多,并且还挖出一个骷髅。骷髅的嘴里长着一窝兰草,将兰草拔去,就见那嘴大张着,像在呼喊。白素贞问我,你猜他在喊什么?我说是他还是她,我分辨不出来。她说不管是他还是她。我说是在叫活着的人好好活吗。她说,你真是个好人。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并不是褒扬,她对好人不信任,还说好人手上没污点,但也没东西。

那你说他在喊什么?我问她。

她沉下眼帘,叹息了一声,没回答。

老实说,我怕她回答。在许多方面,她的想法与我背道而驰。其实是与我所代表的平庸背道而驰。平庸,有时比虚伪更可怕。

我把挖出来的骨头拢到一块儿。它们都带着泥土。包括白素贞放在床上的那根,虽去大河里认真清洗过,骨缝里依然带着泥土,掏不出,也刷不掉。我就此问她,你外婆死后,是放在家里的吗?当然这是故意问,她告诉过我,每次回到故乡,她都要去外婆坟前坐几个时辰;他们那里的坟有寝门,分内外两层,内层埋棺,是要闭的,外层不闭,大概是方便雨雪天气也能祭奠,她就坐在外层的寝门前,跟里面的外婆默默地说话。她没看出我是故意问,说,怎么可能放在家里?死者入土为安。话刚出口,她瞅我一眼,脸即刻红了,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然后去我们规划的菜园百米之外,紧靠山根的地方,刨坑。坑刨好,她把骨头堆往那边搬运,搬运完毕,进了小屋,将床上的那根也送过去,一起埋了。

他们或许是仇人呢,却让他们住一间屋。做完那件事,她怅然地说。说不清为啥,我立马想到了法海和白蛇。我说没关系,仇人身上不光是仇恨,仇人提醒你的爱在哪里,还帮你挖掘身上的潜力。她没言声,不知道是不是认可了我的话,但此后再没为此纠缠。

我们每开出一块荒地,就撒上菜籽,埋了骨头的次日清早,菜籽便发了芽,像那两者间有什么联系。然后,我们迎来半岛的第一个春天。在一口潭边,我们挖了个半亩见方的水田,尽管没犁,也能存水,将谷种撒进去,秧苗很快就生起来了,青幽幽地长到两拃深。白素贞挽起裤腿下田,将秧苗拔出,再一行行栽插。田水由浑变清,倒映着蓝天和细细的苗影,苗影在天地之间,见风就长,把水里的天盖了。自从来到半岛,我们从没见过青蛙,但水田里有了白胰子,从白胰子里钻出蝌蚪,当蝌蚪掉了尾巴,蛙鸣声就从稻秧升起,白天稀疏,夜晚生动。我们真的成了世界的创造者,成了这座半岛上重新孕育出的智慧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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