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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连春诗选

2018-01-18 白连春 星期一诗社

白连春,四川泸州人,灵性诗歌代表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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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是一粒很小的东西

放到牙上才能嚼碎

阳光的黄内藏的是泪的白

在有水的地方稻是水稻

在没有水的地方稻是旱稻

稻的壳是父亲的辉煌

照了我一生

稻的汁是女儿的酸楚

苦了我一生

稻是一粒很小的东西

拿在手里很轻

但我总是一次一次俯下身

疲惫又虔诚

稻很脆弱

牙轻轻一咬就碎了

为了稻的熟

我爱了一生




南瓜


南瓜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在冬天想南瓜的时候

只能站在金边细白花碗上

粗粗地喊一声

我们的南瓜不知躲入那片草丛

使那个割草女的手指突然

热气腾腾充满甜味

乡下土地一日一日空洞起来

但南瓜哪里去了

没有人关心

我也只是在想吃南瓜的时候

才记起它的圆它的累累斑痕

它的花灿灿的很好看一点没错

南瓜是和硬硬的红米饭

一起消失的




青菜


谁懂得青菜

谁知道一个人可以从一棵青菜汲取

多大的力量谁帮助青菜

摇曳它的叶片张开手指

向苍天和时间索要果实

谁不用嘴喝青菜汤

谁真正像一个农民一样用肋骨

从青菜汤里捞青菜吃

谁把一泡尿忍住走几里山路

浇到一棵青菜跟前

谁为一棵青菜泪流满面

谁追捉青菜地里的害虫

并且将害虫砸到地上

一一踩死踏成肉泥

谁在春日的阳光下唱歌给青菜听

谁拿青菜做产床

生下儿子




卖不脱的粮食


卖不脱的粮食认为自己亵渎了

农民的劳动它不认为农民是

出卖它的人它站在粮库门口

一袋一袋站得笔挺挺的

仿佛在向管粮库的人示威

不狡猾不残忍也没有别的企图

它只是顺着滋养它的人思想思想

它想农民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年

没有挣下买一斤盐巴的钱

它至少要为农民换一斤盐巴呀

但是这个愿望落空了

农民的日子无盐无味来个朋友

也只有吼几句山歌下饭

卖不脱的粮食很不情愿地

走回农民已经满满的粮囤

等待来年粮库的门

再一次打开




土豆


悄悄地爬着前进

对于泥土底下无边的黑暗土豆一句话

也不说它只是悄悄地爬着前进

穿过石头的缝隙穿过阳光和雨水

冰冻的烽火穿过时间的战场

土豆悄悄地爬着前进

从不曾停止过

它的力量来自种它进泥土的手

以及渴望庆祝它的胜利的眼睛

还有那个等待用它来填饱的

肚这不是一个人的饥饿

而是一个民族的饥饿土豆

在泥土底下无边的黑暗中悄悄地

爬着前进至今没有迷路

是因为一个人闪烁的灵魂

在把它默默地指引





冬天桑的叶落尽了

立在地头像父亲举起的手

呼出的气息使时间一秒秒灰蒙

一片片往下落

父亲落在酒店忘了家居的母亲

他为桑修枝的剪

仍卧在窗上

亮亮的透着水的冷光

水在地上流

水在母亲眼里流

父亲的衣衫于傍晚在母亲眼里散开

父亲父亲父亲

还躺在酒店里

不是酒好

五十五张竹椅他都坐够了

如桑的叶

落到地上




牛蹄


水能否认牛在用它的蹄

缝补山在山的伤口上绣出

粮食和云朵

那情景就像母亲缝补村庄


在山腰或者在山顶在山谷

牛的神态安详而且极有耐心

间或抽一声响鼻摔打一下尾巴

阳光在它的背上草根在它的脚下

石头和树在它的身前和身后


我们在泥土上睡觉

离牛很近我们就像一群小小孩儿

围着牛唱一些纯洁的歌谣


雪山还没有塌下来白冰雹和黑旋风

还在遥远的海的那边山还是

一匹完整的锦缎到处开着

鲜花牛蹄就是最美的一朵




耕耘


扶锄喘息时

我将耕耘一词拆开了

原来是两个犁上的木把

一口井和一片云


对一个农民这就够了

有井我们就用不着翻山越岭

去那条大河挑水了

有云我们就可以迎来雨

确保粮食丰收


那个把土地和劳动

造成书的人和我一样也是一个

热爱庄稼的人

他常在扶锄喘息时

琢磨字的写法


我看见他在禾苗中间摇晃

仿佛一团阳光或者一丝空气

他耕耘的姿势在我的诗中

很沧桑地发出声音




杨燕麦子青


杨燕麦子青得淋漓尽致

杨燕麦子青给谁看


崖畔上没有一个人

也不会有一个人走来


风不吹的时候

树和树是相同的

歌不唱的时候

鸟和鸟是相同的


火还是火石头还是石头

一切都仿佛凝固不动

时间也仿佛不存在


但是杨燕麦子一个劲儿地青

听不到一点悲哀

在这样深沉的夜晚

黄土把青空覆盖


杨燕麦子青了

黎明会随着薄光到来




黄牛


收起被风撕烂的帆和扯断的缆绳

停在农民手中农民的妻子和瞎眼的母亲

以及还未出世的女儿都在精心地

缝补黄牛的伤它的桅杆仍是笔直

骨头露出雪的白在石头上航行了

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

黄牛的伤比去年更像它脚下的波涛

离阳光和天堂的门越来越近停在

冬天的港口农民温暖的干草使泥土上

这条河流一直向东一直在

黄牛的背上走黄牛一边吃着干草

一边喝着泥水在这个荒凉的傍晚

云贵高原上的风正猛烈地撕扯着

黄牛知道在云贵高原上

风只有在它的背上撕扯的时候

才叫风而农民只有在它的前面

把它当船拉的时候叫农民




雪山


两头牦牛

在月亮下面

把它们热乎乎的呼吸吹到

对方的脸上

一只鸟回到自己的内心

它飞了整整三十年

有点累了

风还在扫雪

风扫雪已经扫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风要把被雪埋住的泥土扫出来

风也许想种点什么

没有炊烟

母亲的米饭的香味

早在半路上就消失了

我也将消失

最后到达的

是一个梦




玉米


你说我只有玉米棒子高的时候

你就在地里劳动了

那时玉米比你矮半个头


你看见拴在门槛上的我的名字

忍不住和玉米一起笑了很久

一个傻丫头你眼里蓄满泪水

仔仔细细地构思我

那是春季阳光

悄然地深入土地

你在我的脸上

种植花色


你说我只有玉米棒子高的时候

你就爱在地里劳动了

爱用汗水洗亮我的名字


玉米成熟是怎样痛苦的过程

你一锄一锄地侍弄它

你一眼一眼地浇灌我

盼望我成长你已

为我做好婚床




割草女


在所有的草中唯独割草女是一株

开花的草她健康的花颜使春天看上去

显得又瘦又小就盛在

她的篮中春天是她沉重的负担

闪了它的腰的却是那个放牛的

野小子他总是在她的背后

他总是把她引向远方远方

雨和风都很大阴影也很大

唯独阳光很小在她的脚尖上

就那么一点点红一点点

就让割草女痛一辈子她已不是

去年春天的那个女子她也不是

来年春天的那个女子那个

在草中独自开花的女子

她健康的花颜使春天看上去

显得又瘦又小

在她的篮中




黑河


记得河开始黑的时候

父亲眼中的光就消失了

接着沿河两岸的青草一一枯去

父亲的眼中就再也没有泪水流出

空气里夹杂着季节腐烂的味道

村庄前的土地在风雨中化为灰烬

一个村民已不再是一座村庄已不再是

一块土地我记得他们牵着牛

离开河岸的情景路在他们的脚下

折断从此他们去向不明

我在诗中寻找了十年只找到

父亲拧灭烟蒂时拧下的嘴唇

和含在嘴唇中来不及说出的

那半句话那半句话现在

只剩下几个声音仿佛水中

冒出的几个求救的气泡

是否也会归于沉寂




在庄稼地里松土时我发现一小节骨头


突然我觉得我的心在接近一颗久远年代的灵魂

这颗灵魂的拥有者已成为我脚下的泥土。我看见

他从时间的那一头朝我走过来。我扶住锄

我扶不稳身体。我的身体摇晃得厉害

我感到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他喘息的声音以及

阳光下他额上闪烁的汗水和我一模一样


而且我们始终在走着同一条路,就是最后成为

泥土的路。我相信几十年以后同样会有一个和我

一样松土的人,在庄稼地里发现我的一小节

骨头。我轻轻时起那一小节骨头,感到手

被汤了一下;似乎还有血在燃烧……

一大片庄稼地迅速朝我涌过来。我立刻被淹没了。




挖苕:在秋风落日的苍茫中

  

我得挺住。尤其在儿子面前,尤其在秋风中

虽然怀着落日时苍茫的感情还得把锄一次又一次

举过头顶,还得把腰伸直。我是儿子的榜样

我要他知道,日子很艰辛,但是还可以活下

去,而且

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像苕不仅要争一个圆

还要献出自己的甜。摸着儿子小小的扁扁的头

我的心像一颗埋在苦难深处的苕:挣扎着……

需要力的支援。天马上就要黑了,冬季马上

就要来了,而儿子从锄把上跌下来的姿势,摔得

我好痛




用尽一生努力抠藕的人抠出自己的心


一双关节粗大筋骨毕露的手已不是在抠藕,是在

哭泣!是在为世界难过!抠藕的人在最低的地方

俯视这个现实社会:就是白和美越来越少了


抠藕的人在最脏的地方,在最冷的地方

在天暗下来的时候,特别是在心不值钱的时候

把心抠出来。用尽整整一生的努力


在无边的黑中和白中抠藕的人弯曲他的躯体

在一块冬季的田里。就像此刻的这个夜晚

你把你的躯体弯曲在一张稿纸上


抠藕的人和你别无选择的合而为一。面对

苍凉的时间和漫长的流逝过程




白连春诗歌印象

李浩


他是那种和泥土、和在泥土上生长的事物有着切近关系的诗人,许多时候,他都将自己和那些事物的距离混淆,正如他的自我宣称,“做他的儿子和弟子/还嫌不够/还要做他本人”(《茄子》)——于是,“我”便一直在那些事物的中间,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或者让它们成为“我”的一部分,这让他的诗有一种血液的粘稠度,有一种灵魂的微弱闪光。在他的诗歌中,有一条显见的痛感神经,阅读时可以轻易地碰到它。“萤火虫是我死亡的幽灵,同时是我/新生的幽灵,复活了/我的梦。我的梦和/太阳一样,也是一个发光体/只不过光微弱且渺茫”(《我死了要变做萤火虫》)“白天,在街上/我总是忍不住回头/看那些先走在我前面,随即/被我超过的老人/他们都像我的父亲和母亲……仿佛我是一朵火焰/刚从黑暗中醒来”(《我总忍不住跪在地上》)。


将自我和土地上的事物对应,同构,许多的所谓乡土诗人似乎也做到了这一点,然而白连春并不止于此,他在诗中加入了天马行空的飞翔感,他能轻易地游走于众多的事物与事件之间,找出其中隐性的连线,这使他的诗呈现了个性和特质。写乡土,他不泛美溢美,不困囿于事物自身的具体限定,不将它变成一种无病呻吟的小调挽歌,而是一边恢复生活本身的浑浊,一边悄悄地超越和提升。在《蕹菜》这首诗中,他先是平常而平静地道出它的另一名字,“在北京被叫做空心菜”。接下来他就追问:“谁拿走了我的心”?沿着这条路径前行,白连春突然给这株“空心菜”装上了莫名的翅膀:“为找到心,它学会了/闪电一样紧贴着泥土飞”。如果到此,诗歌结束也足够了,它已经达到了高度,但白连春在突然感上又加重了一笔:“我骑着它,就这样闯进了/黑暗和风雨/我是蕹菜身上的青虫/离不开/它的叶子”。我将这句诗,让句让我叫绝的诗看成是一种照亮,它发出了强光。在这里,“我”介入了叙述与抒情,和事物构成了“复调”,有了丰富和繁杂,也生出打动人的巨大力量。在《我穿着草鞋走向远方》中,他一层层地剥离,让村庄只剩下一棵草,让草只剩下一粒种子,让鸟只剩下一根羽毛,让人只剩下一个鼻子……他在剥离的过程中突然加入了转折,让我出现,穿上祖父死后打的一双草鞋,被剥离的事物则又一点点恢复……白连春于平淡中建立了新奇,建立了曲折和意味,他的确是把“一朵草的花开在了脸上”。


在白连春的诗中,“我”始终是耸立于其中的,他常从自我出发并最终完成对自我的追问。在这里,耸立是说状态而非形象,白连春既不溢美泥土和其上的事物也不对自我溢美,诗中的“我”是一个身分低微、带有些自卑和无力感,有着带刺的敏感,甚至有些“零余”的人,一个农民,一个诗人。在近作中,他有一首诗直接叫做《我是全世界最多余的一个》:“和玫瑰比,我的爱情多余/和诗歌比/我的纸和笔多余/我的泪水多余,如果清亮一些/可以浇灌一片菜地……”和加缪的零余人相比,白连春的零余人具有抒情的热度,却在零余的感觉上有过之无不及。他和世界之间有层厚玻璃,可以相互照见,却缺少融入,这层玻璃使他被隔在了局外。现在,白连春的诗越来越强调这种局外感,他对自己说,《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样说的时候悲观已经坚硬地侵入了),《我被时间埋在纸里》,他对自己追问:《我还是不是有魂的躯体》,《我能为你保存到哪一天》?作为一个和泥土有着亲近关系的诗人,白连春的这种追问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他的言说方向有了小小的变化,他甚至将事物也抛开不用了,直接面对着“我”,“我”,“我”。当然,这是一种抛弃广度的冒险,白连春试想在自我中建立一个世界,封闭而自足的世界。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创造者》中也强调了那种个人的世界性,然而他同时也小心翼翼地认定,自我是一张具有真实事物和情境的世界地图。此刻,白连春专心而敏感地审视自我,内心,我知道,他的小说也呈现了这样的倾向。这种自我窄化的尝试需要更大的力量,更为尖锐的深度,而且需要一面镜子将自我放大为世界。从现在白连春的诗歌来看,他还有许多的空间可以继续前行。


白连春的诗歌语言质朴,却在内质里包含了光华。在诗歌中,白连春并不强迫性地使用语词,不通过语感变化获得歧意和张力,而是始终保持一种顺畅感,譬如“失眠的夜晚/我宁愿做一只老鼠/沉入黑暗,无畏,简单/对任何人都不思念”(《我宁愿做坟墓》)。这里没有生僻的词,没有让人耳目一新或带有灾变性的搭配,然而他却在那种貌似平常叙述中,建立地场景和情境,建立了和我们内心的通道,打通了我们对世界的一个隐性却公共的认知,他的“对任何人都不思念”并没有构成对阅读者的拒绝,恰恰相反,它变成了对每个阅读者内心的刺痛。说实话,我个人是对那些能够强迫性使用语词,并使它们获得意外的诗歌与诗人褒有更大的热情的,然而在阅读白连春的诗歌时,我发现了质朴和简单可以具备的内在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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