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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梦痕集》

米沃什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米沃什前几年曾经说过他感到自己在诗歌写作中走了一条错误的路,如果生活可以重新来过,他不会再像已写下的那样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以我的看法,他在自己一生的写作中所获得的成就是很了不起的,足以使他成为一个至少在波兰文学史中占有重要篇幅的诗人。就是我这个对他而言的外国人也十分看重他的诗歌。并且在我这里,他还是我所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二十世纪诗人之一。 
我喜欢米沃什的理由之一是:尖锐、沉重。很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读他的诗,像《二十世纪中叶画像》、《梦痕集》、《欧洲之子》时,就被他的利矛似的尖锐震慑了。在这些诗中,米沃什对人类生活中出现的暴行的揭露和批判,几乎是不遗余力的。因此,在他的诗中,我感到了人性的、道德的力量。在我看来,人性的、道德的力量对于诗歌是重要的,它能够使我们看到对生活的基本秩序的重要性的强调。现在,我们这里的很多人认为诗歌主要是由技术的变革而构成其新价值的,但从米沃什身上,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情况。人性和道德,我们可以将其看作诗歌的根本。 

这并不是说米沃什的诗仅仅只是在探究人性和道德,只是一个说教的诗人。作为一个当代写作者,他仍然可以被认为是革新者,体现了诗歌的“新”。首先从形式上说,他是有创造性的,给人原创的感觉,其次在技术上,他也让人看到对现代诗歌潮流的呼应。像《梦痕集》中意象的选择和使用,像《拆散的笔记簿》中形式的开放与自由,都让人感到了他的确是一个当代诗人。同时,米沃什的当代性还表现在他对语言的使用上,这一点只要读读他的《吹弹集》就可以了解得十分清楚:在这首诗中所出现的词汇,像什么“家伙”、“烟缸”“老鼠”,这些让人看到了米沃什在语言使用上选择范围的广泛。 
我最喜欢的是米沃什的一首短诗:《一个故事》。这首诗一开始让人感到十分平淡,是在讲一只狗熊不断到村子里袭击家畜的故事,但随着叙述的深入,却变成了一个对某些事物生成原因的探究的寓言。我从来记不住诗句,但《一个故事》的最后几句却记得很清楚:“……一种不可言喻的痛楚/经常逼得我们胡作非为/使我们产生盲目的勇气。我们没有什么可丢失/我们走出了树林,未必指望/天上掉下来一个牙医把我们治好”。这首诗让我看到了悲悯的力量,以及对事物变化缘由的深刻理解:什么事情的发生都是有着其内在根源的。 
这样,如果说米沃什是一个深刻的诗人,应该不是乱说的。在二十世纪的诗歌中,如果要给予米沃什一个准确的位置,我认为可以把他看作是一个批判者和揭露者。他用他的诗歌表明了人类生活中出现的暴行的丑恶。我记得他的一句话:诗歌必须有所承担。( 孙 文 波 )



米沃什《梦痕集》


五月十日


我是否认错了房子或街道

或者楼梯,虽然我曾每天在那儿?

我透过钥匙孔窥视。厨房∶一样又不一样。

而我带着,绕在卷轴上的

一个塑胶带,有鞋带那么宽;

那是我长年以来所写下的一切。

我按铃,不太知道我是否还听到那名字。

她站在我面前,穿着藏红色的衣服,

仍旧,迎我以微笑,不带一滴时间的眼泪。

而早晨山雀在雪松上歌唱。




六月十七日


而永远,那雪将留下,

未被赎回、未向任何人提及的。

那上面他们的足迹日落时冻结,

在一时、一年、一区、一国里。

而永远,那脸将留下,

多年来雨滴鞭打的。

一滴从眼睑流到嘴唇,

在一个空旷广场,一个未名的城市。




八月十四日


他们命令我们收拾东西,因为房子要烧毁。

还有时间写信,可是那信在我身上。

我们放下包袱,靠墙坐下。

他们盯着,当我们将一把小提琴放在包袱上。

我那些小儿没有哭。严肃与好奇。

一个士兵拿来一桶汽油。其他的在撕下窗帘。




十一月十八日


他指给我们往下去的路。

我们不会迷失的,他说,有很多灯。

经过被遗弃的果园,葡萄园和长满荆棘的

堤岸,我们抄了近路,

而灯光,但愿是巨大萤火虫的

灯笼,或者在不定飞行中

下降的小行星。

一次,当我们正想向上转弯时,

一切熄灭。而在全然黑暗中,

我了解我们必须前进到峡谷里,

因为只有那时灯光才能再引导我们。


我拿着她的手,我们结合在一起,

以在情侣床上一块儿旅行的

肉体的记忆,

也就是说一次在麦田或密林里。

下面急流吼叫,有些冻岩崩落,

硫磺阴冷凶残的颜色。




十一月二十三日


一列火车停在车站而月台上空空的。

冬天,夜晚,冰冻的天空红光泛滥。

只听到女人的悲泣。她在哀求着什么,

向穿着暗青灰外套的一个军官。




十二月一日


地狱车站的门厅,透风、寒冷。

敲门声,门开了,

而我死去的父亲出现在门口,

但是他年轻、英俊、受敬爱。

他向我伸出手。我跑开他,

走下螺旋形的楼梯,永无止境的。




十二月三日


宽阔的白胡子,天鹅绒的衣服,

惠特曼在斯威登堡拥有的庄园里

领头跳舞。

而我也在那儿,喝着蜂蜜和葡萄酒。

最初我们手拉手环绕,

像长满霉的岩石,

准备开始动作。那时,那看不见的

管弦乐的演奏更快,而我们被

疯狂的舞所抓住,兴致高昂。

而那舞,和谐、一致的舞,

是快乐的哈希巅之舞。




十二月十四日


我振动强大的翅膀,下面是不断滑动的

微蓝的牧场、杨柳、蜿蜒的河流。

这里是城壕,那附近,是花园,

我所爱的人在那儿散步。

可是回去时,我必须小心

以免弄丢绑在我腰带的

魔术书。我永远无法

飞得太高,而且有山。

我勉强挣扎到森林上面的山脊,

因栗树和橡树叶子而呈锈色的森林。

那儿,向着刻在枯枝上那些鸟,

一只不可见的手扔着树枝,

以魔术引我下来。

我跌落。她使我一直在她的手套上,

此刻,一只羽毛血迹斑斑的老鹰,

"沙漠的巫婆"。在城堡里她发现了

印在我书上的咒语。




三月十六日


未被召唤的脸。他怎么死的没人知道。

我反复我的问题直到他生肉。

而他,一个拳术师,打了守卫的下颚,

因此长统鞋踩他。我望着带狗眼的

守卫,而有一个欲望∶

实行每道命令,他就会称赞我。

而甚至当他把我送到城市,

有拱廊、过道和大理石广场的城市

(似乎是威尼斯),踏着石板,

衣衫褴褛可笑,赤脚,着一顶过大的帽子,

我只想履行他指定给我的任务,

我拿出许可证,且替他拿着

一个日本玩偶(小贩不知道它的价值)。




三月二十四日


那是个乡下,在鲁德尼卡荒野边,

比如说,在亚舒尼锯木场旁边,在克里维枞木森林

与察尼札村、玛里安浦村、哈里纳村之间。

或许雅瑞斯河流经那儿,

在低泽草地上的秋牡丹堤岸之间。

播植者松林,足桥、高大的蕨类。

大地如何在喘息?不是为了爆裂,

却以其表壳的震动在诉说∶

它能使树木互相点头和倒塌。

为这理由欢欣。就像人们从来

不知道的那样。欢乐?欢乐?

在小径上,在小木屋里,在突出的岩石上。

以及水?可是不论射什么都沉到那水中。

约瑟,带着廉价菸草的味儿,站在岸上。

--我射到一只熊,可是掉了进去。--什么时候?

--下午。--笨蛋,你瞧,看见那个小桶没有?

那是你的熊,漂在桶里。熊在哪儿?丢脸。

那只是一只受伤的小熊在喘息。




三月二十六日


晚上经过绿野,

经过文明的绿野,

我们边跑边叫,边唱,以不是我们自己的舌头,

但却使别人恐怖的。


他们跑在我们前面,我们跨着两码,

三码的大步,

无限的力量,无限的快活。

熄了灯,一辆车停下来∶不同的车,

从那边来的车。我们听见声音

在我们附近讲话,以我们过去只用以逗趣的舌头。

这时我们,佯装着,被恐惧抓住,

如此恐惧,我们竟跳过十四码的

围墙和栅栏,奔向森林的深处。

而我们背后,塞西亚或伦巴底口音的

追喊和叫囔声。




四月三日


我们的远征骑入干熔岩的地方。

也许在我们底下有盔甲和皇冠,

可是这里没有一棵树,

或甚至,长在岩石上的青苔,

而在无鸟的天空,疾走穿过薄云,

太阳从黑色的凝块间落下。


当慢慢地,在那完全的静寂中,

连蜥蜴的瑟瑟声都没有,

砾石开始在货车轮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突然我们看见,竖立在山上

一件粉红的紧身胸衣,飘荡着丝带。

更远些,第二件,第三件。于是,露出我们的头,

我们走向它们,废墟中的神殿。


杜 国 清 / 译




米沃什《梦痕录》


五月十日


我认错了房屋或街道吗?

或许是楼梯,虽然我曾经每天在那儿。

我透过钥匙孔窥视。厨房:一样又不一样。

而我带着,缠在卷轴上的

一条塑料磁带,细得像根鞋带;

那就是多年来我所写的一切。

我按铃,不敢肯定我是否还将听见那名字。

她穿着藏红色的衣裙站在我面前,

仍旧,用微笑问候我而没有一滴时间的泪。

清晨,山雀们正在雪松上歌唱。




六月十七日


雪将永远

不化,

雪上他们的痕迹冻僵在日落时分的

一小时、一年、一个区域、一个国家中。


脸将永远

被雨滴打个不停。

一滴雨正从眼皮流向嘴唇

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在一个未具名的城市中。




八月十四日


他们命令我打点行装,因为要烧毁房子。

还有时间写信,于是我带着这信。

我们放下包袱并靠墙坐下。

他们看着,当我们把一把琴放在包袱上。


我的小儿子们没哭,严肃而好奇。

一个士兵拿来一桶汽油,其它人在扯下窗幔。




九月十八日


他指给我们一条向下走的路。

我们不会迷路的。他说,有许多灯。

穿过荒芜的果园,葡萄园和长满荆棘的

堤岸,我们抄了近路。

而灯,如你所想,巨大的

萤火虫的灯笼,或微小的行星

降落在不明的飞行中。

一次,当我们正要拐弯

一切都熄灭了。在彻底的黑暗中

我明白我们必须前进进入峡谷

我握起她的手,我们结合

用在情侣们一起旅行的床上的

身体的记忆。

这就是说一次在麦地或密林中。

下面急流吼叫,冻岩崩落出

月球上硫黄的凶恶颜色。




九月二十三日


一列长长的火车正停在站上而月台上空空荡荡

冬天,夜晚,冰凉的天空充满了红色。

只能听到一个妇女的哭声。她正在乞求什么事情

向一个穿着石头外衣的官吏。




十二月一日


地狱车站的大厅,透风而寒冷。

敲门声,门开了。

我死去的父亲在门口出现

但他年轻,潇洒,令人喜爱。

他向我伸出手。我跑开

跑开向下的旋转式楼梯,永无止境。




十二月三日


蓄着大白胡子,穿着天鹅绒外套,

华尔特•惠特曼在一个乡村庄园里带头跳着舞。

这庄园属于斯温德伯格,伊曼纽尔。

而我也在那里,喝着蜂蜜酒和葡萄酒。

最初我的手挽着手绕成一个圈

像一堆发满了霉的石头,

开始活动,而后看不见的

乐队演奏得更快了,我们被

舞蹈的疯狂抓住,得意洋洋,

而那舞,和谐的、协调的舞

是一场幸福的哈斯迪姆舞。




十二月十四日


我振动我强壮的双翼,在我下面是滑动的

蓝色的草地,柳树,一条蜿蜒的河流。

这里有个带护城河的城堡,附近,花园

是我最爱散步的地方。

但当我归来,我要当心

别丢了那本魔术书——

正塞在我的皮带里。我可能永不会

飞得很高,但山峦起伏。

极为艰难地我挣扎到森林上方

橡树和栗子树的落叶一片锈红。

那里,鸟儿压弯了一杈干树枝

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抛着大粗干

用魔法把我拉下来。

我跌落,她用手套把我抓住,

一只羽翼有血迹的鹰,

荒漠之妖。在城堡她发现了

印在我书中咒语。




三月十六日


未被召唤的一张脸。他怎么死的无人得知。

我重复着我的问题直到他长出了肉。

他,一位举过手,打了守卫员的下巴,

因为他的靴子绊倒了他。我看那守卫员

用狗一样的眼,只有一个欲望:

执行每一条规则。因此他将赞扬我。

甚至他送我去城市

一座有拱廊、小径和大理石广场的城市

(好像是威尼斯),走在混凝土的路面上,

穿着可笑的破衣,光着脚,戴着一顶过大的帽子

我只想看完成他分配给我做的事情,

我给他看允许证,带给他

一个日本玩偶(小贩不知道它的价值)。




三月二十六日


夜间穿过长满草的原野

穿过长满文明之草的原野

我们跑着,喊着,唱着,不是用我的母语。


而是另一种可怖的别人的语言

他们跑在我们前面,我们用两码

或三码的大步子跑着,

极为有力,幸福。

关上灯,一辆汽车停住:不同的一个,

一辆从那边来的汽车。我们听见了声音,

在我的身边讲着话,用我的用来玩才用的语言,


现在我的,这群冒充这,被恐惧所获,

恐惧如此之大,我的用

十四码的大跳,跳过栅栏和木栏跑进森林中。


我的身后的叫喊声和哭喊声

用辛西亚或伦巴底的方言。




四月三日


我们的探险队骑入一片干火山岩的土地。

也许在我的脚下是盔甲和王冠。

但这里没有一棵树,

甚至没有苔藓在岩石上生长,

在无鸟的天空,运行着僵硬的云朵

太阳落在两块黑色的凝结物间。


缓慢地,在完全的静止中

甚至没有一只蝎子窸窣

砾石开始在货车轮下嘎嘎响

突然我们看见,在小山顶上站着

一条粉红的紧身胸衣,飘带在飞扬

尔后是第二条,第三条,就这样,露出我们的头,

我们走向它,废墟中的神殿。


沈 睿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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