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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

大心情


文艺复兴是一种心情

此心情氤氲了整个欧罗巴

别的盛衰可依其行为而踪迹之

文艺复兴至今言犹在耳事犹在身

虽然不会再来虽然是这样




火车中的情诗


冬季一月

从佩鲁迦搭火车

到西西里、巴勒莫

那青年坐在我对面

他是假期来罗马会女友的

双方的父母都反对这个交往

他掏出自己写的情诗念给我听

我赞赏,我说:罗密欧与朱丽叶

爱才是生命,然后生命才能爱

我想莎士比亚的原意如此

他点点头,小声道:我要对她说的





那年的一月

自二十二日起

全英国晴旱无雨

干燥造成噩梦样的气雰

圣朱理奥教堂附近

冬天尤其显得壮阔

白鸽,乌鸦,灰海鸥

巨石屹立岸边

海浪猛击悬崖

蹿跃好几百尺,化为白沫

另有一类鬼怪样的飞鸟扑来

这里的花都是深紫色的

我倒并不悲伤

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哈代)




格瓦斯


1959年

北京

莫斯科餐厅

吃罢通心粉、奥洛夫小牛肉

添了一杯格瓦斯

在俄国小说中、苏联电影中

屡次见闻过格瓦斯

灰褐色,凉凉的,涩

一点也不好吃

平民性格,刚毅木讷

不仅爱,而且是爱上了


我们是小说的儿子

我们是电影的儿子

我们将要什么都不是了

想喝格瓦斯也喝不到了

人也在美国二十四年了




哈理逊的回忆


屠格涅夫来了

我被派去领他参观

我敢请他说几句俄文么

他那模样像只白狮子

阿呀呀,好一口流利的英语

令人失望透顶了


女优的肖像

但我愿一死了却尘缘

因为爱情也要澌灭


如同在培斯城那样

看年青的女优演悲剧

观众痛哭流涕

已成了伦敦的风气

四十年没有湿过的眼睛也热泪盈眶

英王英后见此情景不禁仰面又低头

反对党在座池里拭眼睛

怀疑主义者Sharidan向壁抽泣

戏院内部的人一片唏嘘

两个年老的喜剧演员互相问道

“朋友,我的脸和你一样苍白么”

凡是没有泪水的眼,便被人看不起




贵 客


经过好几种名酒和一杯陈年白兰地

我胆量益壮,今晚入席以来可称从容自得

拜杰瑞不是让你对答如流的主人

任何事物谈过两分钟他就转换话题

正当我对巴洛克艺术发表警僻的见解

主人打断我的话头问我喜欢不喜欢鹦鹉

我忍住怒气听拜杰瑞说鹦鹉的故事

正想讲一段比他更有逸趣的传奇

不料拜杰瑞谈起贝多芬的青年时期来

为了奉承我他不得不把话说得十分简练

接下来,我对本维努托 · 切利尼

维多利亚女皇、运动、上帝、菲利浦斯

摩尔人的建筑风格,都作出不少隽句妙言

结果,拜杰瑞公爵认为我是尊贵的客人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


战争、经济大萧条

自有一种安贫乐道之风

如果问问九十岁的人

什么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会说:三十年代

因为我们甘苦与共




伏尔加


一次次从伏尔加汽轮上登陆

直到发觉,已经深入俄罗斯腹地了

树叶散着香味,白桦的枝条完好

修建这家农舍的是一对年轻夫妇

他们和别的农民那样被烟熏黑了

他们可以提供家庭式的服务,需要现金

里屋有一张长凳,一把茶壶,一只大袋子

袋里装满了甘草,发散安息的香气


巴黎六条新闻

一八一五年三月

法国巴黎有家报纸

先后发布了这样六条新闻


科西嘉的怪物在茹安港登陆

吃人魔王向格拉斯前进

篡位者进入格拉布林

波拿帕特占领里昂

拿破仑接近枫丹白露

陛下将于今日抵达忠实于他的巴黎




伊斯坦堡


深秋薄暮的伊斯坦堡

路人穿着黯淡的厚外套

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

真实得像假的一样


远古的拜占庭无足为奇

奥图曼帝君也面熟陌生

一头撞进爱国主义的怀抱里

零零落落的却是欧化的物质文明


石板街道,老木屋,夤夜失火的船

废弃的港口,野狗,垃圾,街车

女眷幽闺,奴隶市场,负重的人驼

禁酒的戒令,回教托钵僧客栈


纪德、芮尔瓦、戈蒂叶、福楼拜

他们才是伊斯坦堡的旧情人

阿麦特 · 拉辛说,他说

一个地方的风景,在于它的伤感




论诱惑


“我能抗拒任何事物

除了诱惑”(王尔德)


我能抗拒任何诱惑

直到它们被我所诱惑


永井荷风的日本国


日本的都市外观

社会的风俗人情

或者不远将全部改变了吧

可伤痛的,将美国化了吧

可鄙夷的,将德国化了吧

日本的气候,天象与草木

黑潮的水流所浸的火山质

初夏或晚秋的夕阳将永远绯红

中秋夜月的山水将永远靛青

落在茶花和红梅上的春雪

也将永远如友禅的印花绸之绚烂吧

妇女也将永远夸称水梳头发的美吧




爪哇国


从前的人真有趣

他们要形容荒唐

便说“一错错到了爪哇国”

他们以为爪哇是最远的了

你想明朝人有多可爱


谢肉节的早晨

纪念托尔斯泰


凌晨四点多离开舞会

回家躺了一刻

再出门时天已大明

屋檐都滴着水,滴着,滴着

老上校住在城郊,近田野

田野尽头是游乐场

另头是女子中学

穿度冷清的巷子,转上大街

行人,淌过运木柴的雪橇

马匹套着光华的车轮

有节奏地摇摆着湿漉漉的脑袋

车夫身披油衣,足蹬肥大的皮靴

啪哒啪哒走在雪橇旁

街边的房屋,雾中显得很高大

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当然,又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时间囊


Time Capsule

亚特兰大 Oglethorpe大学

于1940年在校园游泳池

建立“文明窖藏”

Crypt of Civilization

这个时间囊里储藏了《圣经》

《可兰经》,但丁《神曲》,唐老鸭

假睫毛,马桶刷,百威啤酒




多罗德娅


撒满树叶鸟粪的桌边坐下

佩拉用抹布使劲拭过

铺上新纸,问什么酒

蔼列斯(颜色仿佛白兰地

香味浓郁的葡萄酒)

我们又喝了第二瓶

还品尝当地的血肠

和保加利亚的根本不能比

天色已经完全黑落,没月亮

多罗德娅此时才说

“你怎么这么迟来

我还以为你被打死了”

谁会打死我呢

“怎么没有人,烧炭党徒呀”

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便道

“我这都是被吓出来的”




惠特曼


五月是鸟的月份

是蜜蜂的月份

是紫丁香的月份

是惠特曼出生的月份




帆船颂


帆船的诞生、发展

航海史上地位重要

数千年,各类型帆船

满足不同的用途、需求


1800年,首创蒸汽轮航

海上的帆船不断改进

保持霸权,百年

轮船还是不能取代帆船


西班牙高尾楼的盖利安

笨重,在海上横行了三百年

其后裔,大型四桅bark

又在风浪中扬威六十年


帆船有性格,有一生的命运

因为帆船是有灵魂的

帆船一身无处不健美

任何细节都扣住海,扣住航行


破旧的帆船搁在岸滩上

住着一家诚实的善心人

帆船能驶进童话、神话

轮船就驶不进




论悲伤


不过我所说的悲伤

和别人所说的悲伤是两样的




论德国


德国猪脚著名全球

几位德国朋友都说

他们半年也不吃一次

这是很好的哲学命题




象征关


波德莱尔要出头

处境困难

前有雨果、巴尔扎克

司汤达、大仲马、梅里美

乔治桑……

后有左拉、莫泊桑

法朗士、都德

同辈是福楼拜、龚古尔兄弟


波德莱尔说要写得快

而且弹无虚发

一边洗澡一边写

一手搂情妇一手写


不入象征主义非夫也

出不了象征主义亦不是脚色


此等情事已过去了一百多年

考核诗人是否合格

还是要在这关口见真章


道路的记忆

知堂回想录


最初是在崇文门内盔甲厂

乃为北京内城的东南隅

随后迁到西郊的海淀

离西直门很远,十几里路吧


中午叫工友去买一盘炒面

外带两个窝果儿,即汆鸡子

冬天,放下车帘一路大吃

等得到达也就可以吃完了


旅馆是在船板胡同的陋巷里

躲了几天,有时溜出去买英文报

买青林堂日本点心,很有意思

还买法国的葡萄酒、苦艾酒


冬日到家里要六点多钟了

天色已经昏黑,有披星戴月之感

路实在长得可以,下午四点才下课

幸而数年之后学校就搬了家


新校址在西郊篓斗桥

据说是明朝米家的花园

不过木石亭榭均已不存

进门后的一座石桥还是旧物




古希腊


世间都说古希腊有美妙神话

这自然是事实只须一谈便知

之所以如此原来是很有道理的

说出来听听就觉得更有意思


古代埃及印度也有特别的神话

它们的模样牛首鸟头狰狞可怕

事迹也怪异脱不出宗教的恫吓

与艺术有一层间隔穿之不破


希腊的神话起源本亦相同

逐渐转变粗厉衍为精茂了

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的

他们受诗人引导由艺术家缔造




《知堂回想录》


蒸汽时代

施笃姆


许多年过去了

我在德国中部旅行后

蒸汽机时代已经降临

火车站是很大的

终点以后还有五英里路程

我换乘舒适的弹簧马车

秋高气爽,把篷帐推落

故乡的景物慢慢显出来

再不久,森林消失

土埂篱笆消失

眼前展开一片没有树木的平原

如此的无边无际我已经不习惯了

幸亏空旷的地段并非很长

马车已驶进城里的石砌街道


行人们向我招呼,我答礼

游目贪看那些房屋的顶层

悬挂在墙洞间的铜钟

栖满了密密麻麻的燕子

一忽儿成群飞起

一忽儿啾啾唧唧

我知道它们准备远行

这里的阳光不够温暖

凉风阵阵,黄叶飘零

仿佛听见古老的歌

“当我归来时

啊,我归来时

一切都已成空”


而我辈也曾有过青春


二战结束后的上海街头

充斥着美国的剩余军用物资

高帮结带的皮靴

是我一时之最爱

小罐的什锦起司

冷吃热吃都要得

巧克力,石硬,奇香

咬嚼起来野蛮文明兼而有之

试想,艺术学校天荒地老的宿舍里

吃美国大兵剩下来的饲料

读俄罗斯悲天悯人的长篇小说

八年离乱熬过去了

人躺着,两脚高搁床档上

满脑子意大利文艺复兴法国印象派

这便是我辈动辄大言不惭的黑色青春


美国军用物资——二战结束,如将此类物资运返美国,所费高于其价值,因此打成“救济包”拨给香港、内地。性质上属于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范围。




安息吧,仇敌们


世俗的功成名就

明显地有限度

即以其限度

指证着成功之真实不虚

既如此,我拆阅了纷纷的祝贺信

为层叠的花篮逐一添水


我不像一个胜利者

我的仇家敌手都已死亡、痴呆

他们没有看到我苍白而发光的脸

我无由登台向他们作壮丽演说

倒像是个失败者那样默默低下头来

安息吧,我的仇敌们




如 偈


艺海如宦海

沉浮五十年

荣辱万事过

贵贱一身兼

我亦飘零久

移樽美利坚

避秦重振笔

抖擞三百篇

问君胡能尔

向笑终无言

楼高清入骨

山远淡失巅

人道天连水

我意水接天

肝胆忽相照

钟鼎永传衍

会当饮美酒

顾盼若神仙

被服纨与素

辒辌致而坚

窥户多魑魅

幕重岂容见

晚晴风光好

大梦觉犹眠

每忆儿时景

莲叶何田田




梦中赛马


成名,好像梦中赛马

成名是再要无名已经不可能了

回想过去的三十年、四十年

每秒钟穷困,每步路潦倒


阴霾长街,小食铺

几个难友用一只酒碗轮流喝

那种斯文,那种顾盼自雄

屡败,屡战,前途茫茫光明


每秒钟每步路都穷困潦倒

三十年,四十年过去了

成名,好像梦中赛马

再要隐姓埋名已经不可能了




知与爱


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

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

这是“知”


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

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

这是“爱”


雷奥纳多说

知得愈多,爱得愈多

爱得愈多,知得愈多


知与爱永成正比




德 国


我久住在德国

为什么而久住在德国


德国东邻波兰、捷克

南接奥地利、瑞士

西界法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

北与丹麦相连


我久住在德国

为什么而离开德国


法国朋友说

“当一个地方与你太像了的时候

这个地方对你不再有益”


德国与我太像了

啤酒比矿泉还便宜

Pilsner Schwarzbiere

别喝过头

在德国,慕尼黑

醉态是丑态


我的钢琴教师

有很多外国朋友

我问“哪国人最好”

她想也不想地想了一下说

“要恋爱嘛,那是德国人

热情,忠诚”


卡夫卡的旧笔记


从清晨六点起

连续学习到傍晚

发觉我的左手

怜悯地握了握右手


黄昏时分

由于无聊

我三次走进浴室

洗洗这个洗洗那个


生在任何时代

我都是痛苦的

所以不要怪时代

也不要怪我




佩特拉克


佩特拉克走在前

他后面便是人文主义

他没有想到他是人文主义之父

所以好,所以我们谈得来




宽容的夜色


在大法官厅巷耽搁到晚上九时

略微有些头痛,去户外走走

船来船往,狭窄的流谷清晰可辨

峭壁之间的天空降落宁静的夜

泰晤士河,对岸堤上亮点断续

就这个地方而言,此刻是最好的时分

宽容的夜色遮掩了河水的污浊

灯光有红、橙、煤气之黄、电的白

错杂在灰紫黛绿的平幕前

穿过滑铁卢桥幽黑的拱洞

勾划出一带弯曲的陆地,矮墙上方

矗立着西敏士大教堂的高塔

里面莎士比亚自撰的墓志铭是伪造的

只能也像夜色那样地垂垂宽容了




知堂诗素录


水 师 学 堂


惠民桥下因为要通船只

都是竖有很高的桅杆的

桥上面又要通车马

所以桥是做得可以开关

遇上开桥的时候

便须等候个把钟头


桥的这边有一条横街

很狭,各种铺子

尽头通江天阁,吃茶远眺

当然是可以望见长江

其实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由惠民路沿着马路进城

走上颇长的高坡

就是仪凤门,左狮子山

上设炮台,不准闲人进入

可以望见机器厂的大烟囱

烟囱经年不冒烟

不过烟囱在那里,那里便是水师学堂了

城 南 和 下 关

往城南去

大抵步行到鼓楼

吃过小点心

买了油鸡卤鸭

坐车回学堂

饭已开过

听差给留下一大碗

开水泡之

佐以鸡鸭

刚好吃得又饱又香


若是逛下关

可以步行来回

到江边一转

看人们上下水轮船

在一家镇江扬州茶馆

吃几个素包子

不过须在上午才行


新生和低级班的学生

喜欢穿着操衣

总是夸示的意思

我辈则改御长衫

有点倚老卖老

或者世故渐深

觉得和光同尘行动比较方便

湿 点 心

路过各处码头

轮船必要停泊

客货上上下下

各路商贩兜售什物

不过大抵以食品为主

杭沪道上的糕团

实在难以为怀

糯米粉粳米粉蒸成的

浙江遍省都有,嘉兴、苏州也有

到南京就没有了

由于儿时吃惯“炙糕担”

一见糕团就显出情分来

鲁迅也是喜爱糕团的


见鲁迅先生爱吃糕团,更觉可亲可敬,世界大同。




路 菜


从前大凡旅行

路上吃食自理

家里有人出门

就得早备路菜


重要的是汤料

香菇虾米京冬

那叫麻雀脚者

笋的嫩枝晒干


主菜当然火腿

酱鸡腊鸭之类

特制一种腌物

号称家乡肉也


后来上海流行

肉松熏鱼糟蛋

美味而且方便

不必劳神费心


可奈回想路菜

毕竟醰醰有味

人生在于体会

今时哪及昔时




好 吃


早晨扒了两碗稀饭

到十点钟下课

肚子饿得咕噜噜

派听差去校门口买侉饼

加一个铜元麻油辣酱醋

蘸着吃得又香又辣又酸

比山珍海味还鲜美点饥

实在特别好吃

未必出于饿极了的缘故吧




欧陆小子在抬头


好莱坞

不好了

通俗文化

此路不通


波恩—汉斯说

太多的美式文化

反而觉得

欧式 新鲜刺激


巴黎—维隆说

我最想去

威尼斯,罗马

佛罗伦萨


芬兰—希腊的年轻人

发现

他们之间的共同点

比与亲生父母还多


德国《焦点》杂志

给这群人贴上

“Y U P P Y”标签

骄傲的欧罗巴年轻人


赶走米老鼠

谨防文化鼠疫

迪斯尼乐园

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就说舞蹈音乐吧

“t e c h n o”

虽也饶舌

一跃而胜过美国饶舌歌


好呀

E U R O K I D S

欧罗巴不需要觉醒

站在那里就是好样儿的




假 的


西敏士大教堂

莎士比亚的雕像下

一篇诗体的铭文


那青年背着包

估量他是从南欧来的

对我很熟习地一笑


他说,你相信这诗是真的么

我说,相信是假的

他拍拍我的肩




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辛亥革命

知堂回想录


该是睡的时候了

人民都极兴奋

路旁密密地站着看

比看迎会还热闹

中间只留一条狭路

好让队伍过去

没有街灯的地方人民拿着灯

桅杆灯,方形玻璃灯

纸灯笼,火把

小孩也有,和尚也有

教堂相近有传道师

举着白旗,上写欢迎字样

兵士身体都不高大

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整齐,快捷

慢一点就跟不上

Doale驻扎的地方

去接的人们有的跟进

有的站在门外

大家高呼革命胜利中国万岁

不久就来叫让路

一班人把酒和肉挑进去

慰劳兵士

人们也就渐渐散了




风吹作响的板扉


都会的旧城老区,褴褛而藩庶

街衖错杂,顶层阁楼敝败欲倾

残废而严闭的门,黑暗的尘积的梯


保温瓶,铜面盆,枕褥洁净见真心

点烛、切蛋糕、倒红酒、芳香弥漫

庆祝那种谁也莫问谁的糊涂生日


破檐低斜,人也站不直的爱的宫阙啊

膺背转侧间媚光四溢的天生尤物

婉娈厮混,何以蓦然沛变,乍识至尊


滞钝的锋锐,甘美的苦楚,畅洽的逼促

紫金飞毯升腾于虹霓丛中穿山越岭

拼却富丽的粉身,以报堂皇的碎骨


东壁有扇风吹作响的板扉,呀然推出

极目都是污秽的瓦房颠顿扑地

烟雾缭绕,人车喧阗,织布机磔轧不休

曦色中摸下楼梯,满手油腻和灰

回寓投床如弃墓穴旋即昏沉睡去

梦中犹闻板扉作响,咿呀的板扉




爱尔兰


西风吹发,挟带雨意

爱尔兰的空气是大西洋式的

长满石楠草的岛,令人昏睡

爱尔兰人一会儿走得轻快如小鹿

一会儿沉重像衰老的骆驼

我住在科克,很少能十一点前起床

那末利莫里克呢,只有在利莫里克

上午九点半大街中央站着苍鹭

噢,爱尔兰,两个小时内使青山变黄

变紫,变蓝,再变成阴灰

城堡,磨坊,仓库,壁垒,教堂,农舍

因为战争或没人居住而废毁

本来一天就没有多少时刻是清醒的

何苦去营造精良的房屋呢




修船的声音


手工劳作发出的声音

总含有人的况味

不近不远地传来

引起我童年的回忆

江南水乡,古老小镇

运河对岸日日价修船

船底朝天,很开心的样子

大太阳下裸背的男子们

又铲又敲打,空船起着共鸣


大战已近末期

新的生活用品又将多起来

我是总归要出洋留学的

家庭教师没有魄力为我说这个话

我自己硬想,人要走就走得远

我已知道柏拉图,柏拉图式的爱

修船的敲打声一直在蛊惑我

口诵着《公羊传》、《战国策》

心已随薰风飞向爱琴海、地中海




克里斯港旧居


天气阴冷的一个星期

在西部乡间这是常有的事

不曾再到海边去过

从庭院往外眺望

仍能看见大海的掀腾

狂浪冲击岩岬尽头的灯塔

涌向倾斜的灰白沙滩

鸥鸟也都飞进陆地来了

它们鸣叫,在屋上盘旋

只有东厢房,外面是玫瑰园

才听不到海的骚扰

白天,也难于尽然的

一望见海,心就乱

就想起从前,另座海滨弃屋

船艇模型桅杆间的蜘蛛网

瓷器上的青灰霉斑

床垫被硕鼠咬出的破洞

密雨打着屋顶铁皮的繁音

发生在这间小屋的许多事

说不得,不能让人知道

那时的天气也常会连日阴冷

海鸥飞鸣于屋子的上空

事情发生了,又发生

说不得的,除非记忆

记忆就像滚滚浪潮

撞上海湾里的礁石激出巨响

记忆的巨响人们是听不到的




河边楼


溷绿小运河

岸畔瓦房栉比

芦苇丛中石阶

檐栏,盆盆红花

江南市郊每若此

予尝赁楼以安身

授业,鬻画,卒岁

五年如一日(如一宿)

清明时节,雷雨过

推窗风来蛙声满水田

爱,就抱着爱

夜夜欲壑难填

通宵灯明,肉体如管弦

润了这那又霑那这

餐胜恣覆

聆谀逞痴

浑忘计智愚良莠

有耽无类,隽才出少艾

田野里的麦芒呀

日照摇金,月笼流银

小石桥堍密约

河滩淤泥裸足搂行

我们以形骸为贽礼

确曾是,蒙昧的智者

喜怒哀乐皆可念

虽然我并未预知

青春是一去不回来的




春 汗


嫩寒风来

意绪怯生生

同样的季节

那时有条河

河边小楼

凭窗弥望田野

柳丛,竹林

农舍炊烟升起

我们在床上

天色还没夜下来

乡村总有人吹笛

我们穷

只此一身青春

我们在床上

檐角风过如割

凄厉,甘美

黑暗中笛声悠曼

香热汗体

我们在床上

小屋如舟

柳枝拂打窗槛

芦苇,芦苇

雨,我们雨

远江轮船冉冉长鸣

繁华人世之广袤

我们简素

我们在床上




素描旅者


我在诺曼第作素描旅者

也就是背负行囊出入客栈

装作研究画道,观察风景

无忧呀无虑,不思明天做什么

停步,是为了一湾小溪

入店,是闻到油炸薯条的香味

幽会,在长满樱草的土坑中

或在保持白昼温度的麦穗上

灰色粗布下的肌肤极富弹性

田野,森林,朝日,晚霞,月光

我徜徉在一个叫佩努乡的小村里

依波尔和艾乐达之间

海岸高而陡,像巍巍的城墙

踏着细软的茸草,放歌

远处一艘艘的渔船

碧绿的海,棕红的帆

茂密的野菊和罂粟花

村里有座报时的尖顶钟楼

海鸥绕着飞叫

同时还可以坐在一处泉孔边

俯身啜饮,沾湿鼻尖和胡子

随我自己设想是在与谁接吻




拥 楫


越有舟子

拥楫而歌

今夕何夕

搴舟中流

今夕何夕

王子同舟

蒙羞披好

不訾恥垢

心顽不绝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王子投抱

绣被覆之

被涌如云

情霈如雨

今夕何夕

与子同笫

今夕何夕

与子同体

悌润恺奘

南风乐至

信流涣涣

莫知所止


公元前五百二十八年,楚国令尹鄂君子哲举行舟游盛会,越人舟子拥楫作歌,以表无上之景慕,盖诗三百篇中洵多至情至性之咏,犹未见郁勃狂放一往无前如此者。夫道,有以死殉,有以生殉,而情,亦有死殉生殉之抉择,草泽榜人,诸侯卿首,相去何啻天壤,此则至诚而无畏,彼则挺身以酬德,大勇大仁者也。想见昼光之下,新水之湄,众目睽睽,虽千万人我爱矣,岂不壮哉。舟子妙善倾吐,直赴性命,王子采烈兴高,毋妄矜贵——无论何种模式的爱,心正意挚,皆现世福禔之由来也。鉴乎今人涉恋,动辄猥琐儇佻,鬼蜮伎俩,那末古人确凿是爱得光华澄澈,元气淋漓了。《说苑》以此歌列入“善说”章,自“今夕何夕”至“心悦君兮君不知”讫止十句,继述“王子上前拥舟子入怀,举绣被以覆之,交欢尽意”——今概饬为四古,复于歌后广十二句,推向童话式的迷离消失……篇终抚卷,轩渠如释重负。




白香日注


晴凉

天籁又作

此山不闻风声日少

泉音雨霁便止


永昼蝉嘶松涛

远林画眉百啭

朝暮老僧梵呗

夜静风定

秋虫咠咠如祷


午明暖

晚来云满室

作焦油气

以巨爆击之勿散

烟云异,不溷

云过密则反无雨

人坐其中一物不见


阖扉,云之入者不出

扉启,云之出者旋入

口鼻内无非云者

窥书不见,昏欲睡

今日可谓云醉


朝晴凉适

可着小棉

瓶中米尚支数日

菜已竭,所谓馑也

采南瓜叶、野苋

煮食甚甘

予仍饭两碗


雨竟日

试以荞麦叶作羹

柔美过瓠页,微苦

苟非入山既深

安知此风味


埋豆池旁

际雨而芽

晨食烹之尝试

入齿香脆

颂不容口




谑庵片简


隆恩寺无他奇

独大会明堂百余丈

可玩月


径下有云深庵

五月,啖其樱桃

八月,落其苹果


樱桃人啖后百鸟俱来

绿羽翠翎者,白身朱咮者

嘈嘈各呈妙音


苹果之香盛于午夜

晨起近嗅

淡逸,香异焉




天慵生语


桃花一种村落篱墙处为多

探之者必策蹇郊行始得其趣

笠翁之论妙矣余无以易而意与别

桃红柳绿正取眺望如意之际耳


香奁新咏

昔人咏香奁者多矣,余复何赘。

唯有数事作时世装,予意以为

不雅服妖也。




踵息道人


俏三寸

脑后挽小髻

长仅三寸

初起江苏上海

今已遍传吴越


玉搔头

古有是饰

今间以五色

插至数十枚者

可笑


侧托

发上横签

排列多齿

金为之

或饰以玉石


齐眉

一名西施额

与网钗略同

彼分布两边

此独障前




京师五月


石榴花正开

照眼鲜明

居人每与夹竹桃列中庭

榴竹之间,配以鱼缸

朱鳞数尾游漾其中

几于家家如此


《燕京岁时记》富察敦崇著,兹去若干字,易一二字,泯其讥意可也。




北京秋

知堂回想录


今年北京的秋天特别好

郊外的景色更值得看

寒风中坐在车上眺望鼻烟色的西山

近处树林后古庙,河边微黄的草

不觉过了二三十分钟,看不厌

这只是指空旷人家稀少的地方

最好的是南村和白祥庵之间


市街,那是很糟糕的

道路破坏污秽,海淀尤甚

街上三三五五的闲人

学校或者商店门口贴出一条红纸

写着什么团什么营等等字样

觉得这是占领地,不像在本国

欧战的比利时大概是这样的吧


海淀的莲花酒颇有名

买了,不佳,我喜欢白兰地、苦艾酒

近来有机制酒税,价大涨,买不起

那时候正是“三一八”之年

冯玉祥的国民军退守南口

张作霖的奉军和鲁军进占北京

也就是所谓“履霜 坚冰至”的时期了




城和桥

知堂回想录


此条皇城北面的街道

当初有高墙挡在那里

墙的北面是马路

车子沿墙走,阴沉沉

尤其下雪以后

靠墙的一半路面冰冻着

天暖起来,这就湿漉漉地没完没了


从前通什刹海的那座石桥

就有一部分砌在墙内

便称西压桥,与东边的桥相对

那边的不被压故称东不压桥

西边桥以北是什刹海,明朝名胜

夏季,摆些茶摊,点心铺

卖八宝莲子粥最有名,我没吃过




杨子九记


六月初三日——拜方灵皋 不值

初六日——方灵皋耒

初七日——赴方灵皋饭

初八日——作方灵皋《十七帖》

           《庙堂碑》 《兰亭序》跋

初十日——书方灵皋三帖跋又批其近文三篇

十一日——札方灵皋 归其文稿法帖

十二日——张安谷方灵皋耒 灵皋赠我秋石二饼

十五日——方灵皋蔡铉升张安谷耒 久之不去饭之

十八日——夜方灵皋耒


大瓢于六月初二到南京,至二十日午后乃乘肩舆去。在南京与方望溪往来甚密——昔人师友情谊每多如膏似漆者。阅杨子遗记,羡煞后现代鳏寡孤独也。




西 湖

掠明末王思任句


西湖之胜

水明山秀

朝暮抑扬

四时宜人


涌金门苦官皂

钱塘门苦僧、苦客

清波门苦鬼

微步岳坟苏堤

孤山断桥尤足留恋


可厌徽贾

重楼架舫

优喧粉笑

势利传杯


所喜野航双棹

坐却两三

侣同鸥鹭

或柳荫鱼酒

或僧堂饭蔬

可宿可信

不过一二金而轻移曲采

尽西湖里外之致也




少年朝食


清早阳光

照明高墙一角

喜鹊喀喀叫

天井花坛葱茏

丫鬟悄声报用膳

紫檀圆桌四碟端陈

姑苏酱鸭

平湖糟蛋

撕蒸笋

豆干末子拌马兰头

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

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

东坡、剑南皆嗜粥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吁,予仍频忆江南古镇

梁昭明太子读书于我家后园

窗前的银杏树是六朝之前的

昔南塘春半、风和马嘶

日长无事蝴蝶飞

而今孑身永寄异国

诗书礼乐一忘如洗

犹记四季应时的早餐

若《文选》王褒之赋曰

良醰醰而有味


美粥岂易得  煮粥犹填词

稀则欠故实  稠则乏情致

精明李清照  少游受评嗤

我谓秦七粥  稀稠亦由之




单 衣


游丝漾晴空

单衣的昼午以后

阳台白椅积黄叶

蜉蝣剧舞上下

晚风中的兀立者呵

晚风之意亦未可知乎

知也,此生迟暮

于世徒微飔耳

桃红柳绿坤眷事

旻夕废院斜晖

芦橘细蕾药性清香

十月小阳春

胜友良朋的天气

秋色乾尊色、鼎盛色

曲肱而枕的醉颜酡色

肝肠如火,嗔笑似花

最后的憨娈无度

念澄江若练,丽子齐业

浴咏以归,寤寐交挥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

营已有极,过非所钦

晚风中的兀立者呵

晚风之意兹议尽然乎

然也,晴空漾游丝

昼午以后的单衣

白椅阳台黄叶积

上下剧舞蜉蝣




伯律珂斯的演说


此外,我们提供多种方法

使人在纷烦的事物之后得到休息

我们终年举行娱乐和典礼

优雅的住宅使生活昼夜舒适

宏大的城市吸引各国的货物运到港口

斯巴达人以严酷的训练教育公民

我们雅典人则随意地自然成长

同样能面对任何险难或灾祸

斯巴达人不敢单独进犯,动辄结盟前来

雅典人欲入邻国时无须别求支援

我们不用整支军队对外征战

因为既要守护海上又要执勤于陆地

是故敌人的失败乃败于全体雅典人之手

我们呢,习于安逸,不欲劳苦

我们的勇敢自然天生而非锻炼所致

每当需要时,矍然奋起,英勇无畏,克敌致胜

 

在希腊罗马的英雄谱中,我自幼就独钟伯律珂斯,他的脸型五官极美,刚毅而温茂,象征着雅典的全盛时代。一九九五年初夏,在大英博物馆幸遇伯律珂斯的雕像,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谨录其演说辞一节,尊为高贵的诗篇。他是艺术家的好朋友。




甲行日注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

抵暮,妪以烧栗十枚

烘豆一握,遗予下酒,寘几上去


瓶油已罄,无以举灯

点火于枯竹片,左手执之

右将倾壶,火忽灭


余光未及暗尽

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

暗中扪床而寝




甲行日注又


十日丁巳 晴

初闻黄鹂声

犹忆离家日听雁也


十七日丙辰 晴风

中夜偶起 白月挂天

洑流薄岸 村犬遥吠




明季乡试


至日,按院在三门上坐点名

士子入场,散题


次日辰时放饭

大米饭,细粉汤


竹箩盛饭,木桶盛汤

饭旗二面前走,汤饭在后


自西过东

由至公堂前抬走


正行之际

晓事吏跪禀老爷抽饭尝汤


遂各盛一碗

按院亲尝可用始令放行


至月台下,一旗入西文场

一旗入东文场


至二门

二旗交过堂上


一声梆子响

各饭入号,散与士子食用


次放老军者

俱是小米饭,冬瓜汤


一样散法

按院不复尝


午间散饼果

向晚分蜡烛


加拿大魁北克有一家餐厅

Fourguet Fourchette


来一杯野生辛香的淡苦啤

金色可爱,以配前菜


来一杯成熟果味的白啤

陪伴海鲜,细嚼慢咽


接着,一杯葡萄馨息的黑啤

侍奉你的炭火烧烤


或者含辣的赤褐啤扈拥燉锅

如果外面飞雪,添一杯野樱桃热啤


啤酒起源于中世纪欧陆修道院

修士们擅长调配种种药草以制酒


偶然的一个机缘中诞生了啤酒

就像偶然的一个机缘中我发现了你


慕尼黑市政府广场有好餐馆


Zum Franziskaner

位于Residenz Strasse 9号

有七百年历史

烤猪脚,皮脆肉香汁多

配上玉米做的燕麦包、白啤酒

活脱脱一顿家庭晚餐




我与德国


我与德国兑换音乐,兑换哲学

事情还可追溯到罗马时代的巴伐利亚

不过我是研究啤酒史的,崇拜巴斯德

发现微菌传染,影响人类福利有多么大啊


远眺慕尼黑旧城的高楼和教堂钟塔

天气好,清晰看到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

啊,德国,我的少年是托付给你的

我们终究因为太相像而就此分别




西班牙人

致普利却特


地中海边的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知道要的东西是什么样,在哪里

进了餐馆,每种肴浆都加以盘问

厨师时常出来视察顾客们的反应

对他烹调的食品有何不满就直说

这是件荣幸的事——商店里也一样

伙计把所有的布所有的鞋铺开

毫无怨尤,反而赞叹贵客眼光精明

生活是为了猎取喜欢而又买得起的东西

要紧在于愿望,满足愿望不能吝啬时间

法国人崇尚规章制度以应付不时之虞

西班牙人不吃这一套,他掏出五个法郎

以付四十法郎的午餐,大声说决不多给

事情是在火车中,招待喊出高级管理

高级管理找了个会讲西班牙语的人

西班牙语者请示领班,领班带着两彪汉

可是西班牙人不吃这一套,只好上报

当局来了,红白蓝三色的共和国标记

“我命令你付账,你有什么意见”他说

“Iporque no me de la gana”,并非不付账

而是付账的愿望或意志还没来找我

“拿护照来”红白蓝者就是驻车警官

西班牙人孩子般地乖乖交出护照

之后他站在车厢门口的过道上,忧郁

尚有四五个年轻的西班牙人也一声不响

温驯,苍凉,无奈,弹起怀中的吉他

那不肯付账的老西班牙人和着琴声唱

“我是穷人,他们伤透了我的心……”

火车快速地前进,越过边境——在法国

在阿尔或者马赛,只要看到这种情景

冷漠,茫然自伤的神色,噢,西班牙人




我至今犹在等候


驿马车行业中

特快马车的出现

使时间再度缩短

当年,能与驿马车争锋的

就是邮便马车

车上除了邮件也载旅客

此外,还享有特权

任何车马挡道,必须让路

车掌兼保镖

佩戴枪支,以卫护邮件和旅客


我所等候的就是这样送来的一封信




浮世绘

悼永井荷风,意译片断


呜呼,浮世绘

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

斜倚竹栏,俯瞰流水的艺妓

卖宵夜面的纸灯停在河边

夕照中满树红叶黄叶

飘风的钟声,花谢纷纷

途遇日暮山路依稀的雪

凡此无偿无告无望的

于我都是可怀可亲

嗟叹人世只是悠忽一梦

呜呼,我爱浮世绘




清嘉录 其一


平明舟出山庄

万枝垂柳,烟雨迷茫

回眺岸上土屋亦如化境

舟子挽纤行急

误窜层网中,遂致勃谿

登岸相劝,几为乡人窘

偿以百钱,始悻悻散


行百余里,滩险日暮

约去港口数里以泊

江潮大来,荻芦如雪

肃肃与风相抟

是夕正望,月似紫铜盘

水势益长,澎湃声起

俄闻金山蒲牢动,漏下矣




清嘉录 其二


梅雨时备缸瓮收旧雨水

供烹茶,曰梅水


梅天多雨,雨水极佳

贮之味经年不变


人于初交黄梅时收雨

以其甘滑胜山泉


南方多雨

南人似不以为苦





迎春送春是说说的

春天又不是一个人




水 仙


“二战”的连天烽火中

邱吉尔对西西里的岛民说

必须继续种植水仙

然后运到伦敦去

庆祝胜利




普希金的别调


到特维里时,你可以

在哈良尼或科隆尼

要帕尔玛干酪拌的

通心粉,再加煎蛋一份


在托尔什克,闲时

别忘了上波查尔斯基

点一道油炸肉饼

吃完后缓缓上归程


当乡民把笨重的马车

向着亚日里比茨拖行

朋友啊,你一定会

瞪直了贪婪的小眼睛


人们向你兜售鲑鱼了

你立刻叫人洗刷、清炖

看着,鱼刚刚发青

就把白葡萄酒倒入中心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跟秋天的落叶一样多


这里收集的铸币五花八门

把它们分分类是莫大的快事

英国的金畿尼,双畿尼

法国的金路易

西班牙的杜布

威尼斯的塞肯

葡萄牙的姆瓦多

近百年欧陆各国君主的头像

还有古怪的东方货币

上面的图案像一缕缕的细绳

又像一张张蜘蛛网

圆的,方的,中间有孔的

可以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的

至于数量,跟秋天的落叶一样多




1901年


八月初二日 晴

晨至上海

寓宝善街老桩记客栈

上午至青莲阁,啜茶一盏

夜至四马路春仙茶园看戏

演天水关蝴蝶杯二剧

归寝


知堂此一注,可想见多少往事。




韩家潭


步入大门后

便是一个院落

编着矮矮的青篱

菊花见残了

天竺子红如珊瑚豆

腊梅,磬口黄朵

香气成阵扑鼻

上了水磨砖台阶

侍儿在外唤声有客

里面打起帘栊

见是并排开间

两明一暗,全有套房

床端静置天然曲根座

清供瓶炉三事

左右八把檀木椅

配着小方高几

侍儿说,请爷书房里坐

随手掀开了白绫画帘

既进,相了眉公椅就之

不免环顾周围

背后架势非凡的博古橱

壁间挂着行草笺对

又有四个泥金条幅

写得很娟秀的楷书

侍儿移步上茶

盏是白净的官窑

揭盖,碧澄澄宽叶龙井

水是什么水

玉泉新挽的

俄而帷幔一启

那人儿轩轩进来

头上拉虎貂帽

身上全鹿皮的坎肩儿

下面驼色库缎白狐袍

足蹬漳绒靴子

双腿弯了弯

算是请安了


看看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外面嚷声客来,老二连忙爬起,一看是王胡两位,都是猞猁狲袍子,带着熏貂皮困秋,胡儿纽扣上挂着赤金剔牙杖,手上套着金珀班指,腰里结得表褡裢,象牙京八寸,槟榔荷包翡翠坠件儿,一掳袖子,露出羊脂底朱砂红的汉玉金刚箍,这箍要值多少银子呀。




取人篇


稽古取人

尧取以状

舜取以色

禹取以言

汤取以声

文王取度

孔子取讷

皆有为焉

窃予无为

愙取身

蒸腾须眉

丰鬘方颈

膺背嶱嵑

胁腹若流

肱股骀荡

手足瑰玮

轩渠磅礴

输诚无廋

惟子之故

以永今朝

得之箕舌

四时不忒

敏行质咠

俱嗣芳躅

芒乎芴乎

象嚣象喜




肤色颂


奇幻悦目的

人的肤色

物色着则定

唯肤色生生无尽藏

种族不拘

择其俊彦

高逸之白

犷野的黑

黄多旖旎

褐其何其郁勃

肤色之奥义

勾引情欲,究竟福禔

怎么回事呀

是这么回事

肤色乃多色之混合

苦了诗人,窘了画家

怎么回事呀

就这么回事

伧傋好色好脸色

至情,好统体肤色

怎么回事呀

诚这么回事




人 香


在现代世界的都市里

洗涤机的良好功能

时常沐浴的文明习惯

统体洁净,不会有异味

多好哪——可是,从前

从前的人各有各的气味

其中某些个是极其好闻的

毛发的肌肤的暧昧馨息

我自小就为此陶醉着迷

少艾者清越悠曼有奶味

馥郁诡谲的是中年鼎盛期

噢,到二十世纪花失掉了芬芳

人亦随之而没有自己的嗅福

恐非洗涤机所能任其咎焉

地球本来是带着人香而飞行的




抱背篇


景公盖姣

羽人视僭

执而问之

何视寡人

羽人对曰

今言亦死

不言亦死

窃公姣也

合色寡人

公欲杀之

乃值晏子

不时而入

闻君有怒

公曰然哉

其色寡人

晏子对曰

拒欲不道

恶爱不祥

虽使色君

法不宜杀

公曰然乎

若使沐浴

将使抱背


这是一个诞谩的稗说,羽人何苦要窥景公,晏子何必要挽羽人,而景公何以要羽人助浴——此篇之入《晏子春秋》,良有以也,盖羽人钟情而亡命,晏子通情而达理,景公悟情而立报,古人亦忠厚之至矣。尤其妙在末了那一转,率性若有神助,古人脾气之烈,动作之大,现代傝何足望项背,遑论抱背。予行役域外,息交绝游,故国嚣尘,唯温旧籍以靖离忧,偶值舛异,仿佛若畴昔之漏阅者哉,谨诗事之。既毕,临窗一诵,诚不啻西山朝来爽气也。




跟踪者


酒店,咖啡店

散步途中

尼采和朋友

总觉得被人盯梢


后来一打听

是有

是有人

——屠格涅夫


夜 

尼 采


午夜,流泉之声愈响了

我心亦有一股流泉

午夜,万类安息

谁人吟哦恋曲

我心亦有一阕恋曲


我心更有无名的焦躁

渴望得以宣洩

它从未平静,难以平静

我心中更有爱的诉求

正喃喃自语


但愿我能化作夜

而我却是光啊

扈拥着我的唯有孤独

噢,但愿我是黑暗

我就可扑在光的怀里

饿婴般吮吸光的乳汁

天上闪烁的群星啊

接受我的祝福吧

我不能歆享到你们的赐予

因为我活在自己的光里


予素弗明受者之乐

夺取比受惠更乐

我窘于不停地施舍

我嫉妒乞者的灼灼眼神


啊,施予者的悲哀

饱餐后猛烈的饥饿哟

乞者从我手中得其所需

我触及他们的心了么


我很想凌辱那些受我烛照

攫回我所有的赐予

我多么想作虐啊

夜更浓了

流泉之声愈响了

我的心里亦有一股流泉

我的心中亦有一阕恋曲




叶赛宁


决定了

告别故乡

白杨树叶不再在头上作响


矮矮的家屋会颓倒

守门的老犬已亡故

莫斯科,将执行我的死刑


爱这个纷扰的都市

迷惘的亚洲

在蓝天下昏睡


夜晚月色如水

鬼知道

我拐进熟悉的酒吧


通宵达旦

给娼妇们诵诗

与盗贼干杯

心越跳越快

舌头发麻,言语不清

我这个人跟你一样完蛋了




五 月


你这样吹过

清凉,柔和


再吹过来的

我知道不是你了




天意人工


巴赫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竟会在巴塞罗那被

十三岁的卡萨尔斯发现

真是天意啊天意


卡萨尔斯得了曲谱

持续研究三年、五年、十二年

然后公开演出,一辈子

真是人工呀人工




卢 梭


卢梭的诗人气质

大家看着已经吃不消了

不过最后的一次次散步

那是写得好的,可算是救赎

他自己恐怕没有这个意思呵




失去的雰围


从前的生活

那种天长地久的雰围

当时的人是不知觉的


从前的家庭

不论贫富尊卑

都显得天长长,地久久


生命与速度应有个比例

我们的世界越来越不自然

人类在灭绝地球上的诗意


失去了许多人

失去了许多物

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雰围




农 家


农民的家

几乎不讲话


来了个客人

忽然闹盈盈了


大家都讲话

同时讲同样的话




色 论


淡橙红

大男孩用情

容易消褪

新鲜时

里里外外罗密欧


淡绿是小女孩

有点儿不着边际

你索性绿起来算了


粉红缎匹铺开

恍惚香气流溢

那个张爱玲就说了出来


紫自尊,覃思

既紫,不复作他想


黄其实很稚气、横蛮


金黄是帝君

柠檬黄是王子

稻麦黄是古早的人性


蓝,智慧之色

消沉了的热诚

而淡蓝,仿佛在说

又不是我自己要蓝啰


白的无为

压倒性的无为

宽宏大量的杀伐之气


黑保守吗

黑是攻击性的

在绝望中求永生


古铜色是思想家

淡咖啡,平常心

米黄最良善,驯顺


玫瑰红得意非凡

娇艳独步

一副色无旁贷的样子


青莲只顾自己

小家气,妖气


钴蓝是闷闷不乐的君子

多情,独身,安那其


土黄傻,不成其色


朱红比大红年轻

朱红朱在那里不肯红


灰色是旁观色

灰色在偷看别的颜色


大红配大绿

顿起喜感

红也豁出去了

绿也豁出去了




浣花溪归


出成都门

左万里桥

西折,溪流纤秀长曲

如连环,如玦

色如鉴,如琅玕

窈然深碧

潆回城下

皆浣花溪之委也


溪时近时远

篁柏苍苍

隔岸幽森者尽溪

平望似荠

水木清华,神肤洞澈

人家住溪沿

溪蔽不时接

断而复见


如是者数处

缚柴编竹颇具次第

桥堍一亭佇道侧

署:缘江路


逾此,乃武侯祠

前跨溪,板梁一

覆以水槛

仰睹“浣花溪”题榜

有小洲横陈波间,溪周之

其上又亭,额“百花溪水”


过梵安寺

杜工部祠在焉

像清古

不必求肖

又石刻像一,附本传

碑皆弗堪读


杜老二居

浣花清远,东屯险奥

若严公长养

枕流可老

呜呼,夔门一段奇

穷愁奔突

微斯人孰以择胜暇整

殆天意之勖凌绝顶

悲夫,壮哉


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

初欲雨,顷之霁

使客游者监司郡邑招饮

冠盖稠浊,磬折喧溢

迫暮促归,纷沓如溃

是日晨,偶然独往

楚人钟伯敬也


昔予尝选谭元春散句成《明人秋色》篇(见《巴珑》集),二三子以为得未曾有,仆敢不避席,盖竟陵专主灵峭,逼之更上层楼,以期境界矍出耳。今及钟惺游记,似不若元春之憨娈神飞,而峻切处亦难为怀。又钟与谭同辑《古诗归》《唐诗归》,本篇从之曰“浣花溪归”。




夏日山居


遍地悬铃木

树叶杂花横生

紫檀,木兰,石榴

扇形的棕榈

油润润的乌柏


朝暾初升

小丘上阳光已很强烈

芬芳的雾闪着兰晕

林薮蓊郁,群峦后

终年积雪的巍巍高峰


归来时不免要经过集市

暑气蒸腾,买卖兴旺

干粪块作燃料的烟味中

拥挤着各族山民

昂藏的马,谦卑的驴


切尔克斯人从容不迫

曳地的黑袍

赫红平底靴

玄色缠头下

不时射出鸷鸟般的目光


早餐天天是煎鱼

白葡萄酒,核桃仁和水果

餐后,开始闷热起来

关上百页窗,昏沉

窗隙射进一束束金辉


隔着悬崖上的刺山柑

眺望紫罗兰色的海水

每当夕阳西下

海上堆起豪华的云彩

一幕无声的壮丽歌剧


夜是燠热黑暗的

火萤飘着橙黄的光

树蛙发出玉磬般的鸣声

待到眼睛熟习于黑暗

隐约望见空中的山脊和星斗




灯塔中的画家

保罗 · 加利科


埃塞克斯沿海地带

有个采殖牡蛎的村庄

大片沼泽,长满青草芦苇

近海,渐渐变为盐碱滩

烂泥中焯水留下许多小池潭

全英格兰如此荒凉的去处已不多见

1930年春末,爱尔德河口

我买了这座被遗弃的灯塔

也买了好几亩沙滩


每隔一星期,到切姆伯里小村

购齐日用必需品

村民们叫我“灯塔中的画家”


但我还有一艘船,十六英尺长

我能熟练地驾驶操纵

在狂风中难以应对时

就靠我一口牙,咬住绳索

牵引调整帆片的角度


另外,驯养在栅栏中的是大雁

年年十月,雁群从冰岛飞来

从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飞来

遮天蔽日,一片喧闹声

我常把它们的翼尖剪掉

使它们留下,为别的野鸟作告示

“这里有食物和安全,宜于过冬”


春来了,翅羽复原

它们要赶赴北国的召唤

秋风飒爽,它们又回归

绕着灯塔盘旋盘旋

大叫不休,然后在附近降落


我虽也画它们

更要画的是盐碱地的荒芜凄凉

风吹弯了高高的芦苇

水潭反映着天光,很亮


偶尔对镜画自己,一脸诚实

只有画灯塔的内部和外观

才是我最大的娱乐

当然,但凡去年来过的鸟

清清楚楚,一看就认得

那是我更大的幸福




波斯王卡斯宾

Caspian


我的儿啊

你要记住

不管爱上什么人

都不要放纵

从你肉中射出的精

是你的魂

一年容易

春季最好

夏令爱男子

冬天爱少女

秋高气爽爱自己




荷 兰


水之国

花之国

牧场之国

条条运河间的绿草低地

黑白奶牛

牛犊像贵夫人

老牛像大家长

——这是荷兰


白色的绵羊

天堂般的青翠草地

乌猪成群呼噜

像是对什么都表示赞同

成千上万的小鸡,长毛山羊

没有一个人影

——这是荷兰


傍晚

有人驾着小船来

坐在板凳上挤牛奶

西天金色的晚霞

远处汽笛声

一片寂静

挤奶者默不作声

——这是荷兰


装满奶桶的船缓缓航行

汽车,火车

载着牛奶运往城市

狗不吠,牛不鸣

马不踢厩栏

黑漆的夜晚

几座灯塔发着微弱的光芒

——这是荷兰




面 包


这家分店的全麦面包就有十七八种

莓干、肉桂、葡萄干作配角,味道不同

法国棍子面包长长短短立在大木桶中

它们出炉不久,热烘烘,香气扑鼻而沁胸

意大利面包朴实端庄,一个叠一个

离它们不远的是方正贤良的ciabatta

浑圆,涂了蜂蜜的challah,东欧人赖以为生

顾客们一眼扫过便知意大利面包的地位崇高

不容多想,粗黑的裸麦面包浩浩然上架了

它们不像普通店里被一律切成薄片

整个儿的圆,胖嘟嘟的Rye,可见这里的人

还是将面包撕成小块,蘸了奶油来吃的

烘烤房的大铝门开了,原有的气味败散了

只见一位双颊鲜红的女面包师捧着大托盘

她笑着说:我这是“爱尔兰梳打”,啊久违了

多香啊,不记得多久以前吃到过的哪

剁碎的葡萄干丁,闻起来,夏日的花香

本来是爱尔兰家家必备的啊,“爱尔兰梳打”




寂 寞


法斯宾德的朋友

陪他到坎城参加影展


法斯宾德一瓶又一瓶喝威士忌

半夜,还要别人到他房里来共饮


朋友不接电话,凌晨三点四点了

法斯宾德走过去敲门


敲门声音之大

使人不得不开


法斯宾德站在门口吼道

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唯音乐如故


滨海木屋

草毯,藤椅

石桌上瓷盆陶罐

竹帘长垂不起

巴昔弗尔序曲

佛朗克D小调

携来百合花,素白

之子肤色如青铜

犷野而贞洁

夭矫善盘谑

既夷既怿如相丁酬矣

公尸耒止熏熏

那种夜说长好长

说短诚然太短

那种黎明惫已惫极

猛烈又怎生猛烈

床上早餐吃什么

已经快正午了

总以为一生就这样下去

哪知身在异国聆及音乐

天人长暌,永诀

唯序曲、D小调淼淼如故


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 1942年的中文译本是在重庆出版的,纸质黄糙,铅印模糊,而战地的奈带奈蔼读来受惠尤多:忧郁是消沉了的热诚,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异的人,“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这是一个好公式——供少年阅读的书,早也无用迟也无用,幸好在少年得到,此后醍醐师友一场,尼采是威士忌,纪德是葡萄酒。


1981


Parma


帕尔马

米兰与罗马之间

悠静,俨然中世纪

托斯卡尼尼生在这里

帕格尼尼安葬在这里


每届明月当空

午夜之钟响过了

陵园传来小提琴声

是二十四首随想曲吧

不,从来未曾听到过的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


西班牙

楚帕恰普斯棒棒糖

不停地滚转而出

千百种情趣,迎合各国口味


斯洛伐克的

苏慕娃在英国超级市场

从货架上拿起两包泰国的泡面


南太平洋吐瓦鲁

当局必须卖出网路国别网域名称

才能筹得四百万美元的造路经费


西非的多哥

街头小贩冲来冲去

兜售肯尼 · 罗吉斯的CD专辑


黎明

美国缅因州

波特兰滨海工厂

韩利在为不讨喜的

北美的安康鱼内脏过磅

内脏的目的地

一万六千公里外的日本

日本人酷嗜这种鱼的肝腑


土耳其

南部库库洛瓦平原

农民种植Cotton

卖到美国去


巴黎人不再盖羽绒被

他们要埃及棉絮


香港 卡内基酒吧

姓温的小姐在餐桌间穿梭

怂恿男士们

一瓶又一瓶喝嘉士伯啤酒

中国大陆制造的

温小姐为丹麦公司服务


巴基斯坦 白夏瓦

老市集

里亚兹跨过阴沟走向商店

换钞机旁放着一只钢质保险柜

里面堆着许多美钞




巴黎—法兰克福


火车直达

晚十一时启程

翌日八时到埠


是否要甜点

明天早餐如何

鸡蛋煎一面、两面

那种果汁

那种面包

火腿呢


有无要报关的物件

有则将护照付之


车厢是小房间

盥洗室,床

被褥白如新雪

鹅绒枕像婴儿的面颊


次晨,早餐至

银盘边上放着护照


平凡的旅程

别处就做不称心

这一切

都是拜个人主义之赐


个人主义是

把每个人都当作诗人来对待




白 体 诗 里 的
想 象 世 界

过去读莎士比亚,碰到他在剧本台词里以不同词句不断重复一个意思,总以为这是当时的“修辞术”在起作用。观众喜欢这类修辞术,剧作家也就卖弄它,而当时英语处于急剧发展时期,词汇丰富,同义诗特多,也有足够的语言资源供剧作家发掘。另外,我想这也是当时的戏院情况使然。戏院里人来人往,观众有时注意力不集中,剧作家必须不断重复一个意思,才能使观众有点印象,只不过高明的剧作家如莎士比亚者能够做到用不同的说法和方式来重复,因此虽重复而不显得机械、单调,反能造成文思泉涌、妙语连珠的效果。
现在看来,以上所见仍是不错。修辞术为当时观众和作家所重,这是历史事实。当时剧院情况,也确是像本世纪初的北京广和茶园一样热闹、嘈杂,只不过少了瓜子、茶水和满园子扔来扔去的大捆热腾腾的毛巾罢了。
不过近来重读莎剧,进行了更多研究,又觉得还可推进一步,将这种不断的重复作为莎士比亚及其同时代剧作家的丰满的一端来看。
16、17世纪的英国诗剧是一种混杂的艺术品种。它起自民间,剧作家也多半在民间混过,所以诗剧当中既有历史场面,又有插科打诨,既有慷慨悲壮的大段演讲,又有翻筋斗等杂耍,既有英雄美人咏叹的文,又有村夫俗妇戏谑的俗,因此悲喜对衬,文白并存,当时的“大众娱乐”里的诸多成分,几乎尽在此中。
这也就使它不能讨好研究纯粹艺术的先生们。等到17世纪新古典主义起来,批评家们也就齐向莎士比亚的“野蛮”与不文雅开火。于是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应运而生。
不要低估了法国人的成就。拉辛——文雅的、严谨的然而又是深情的拉辛——能够让所有的剧情集中在一天之内,能够写一个高贵人物由于不合理的感情冲动或郁结而造成的巨大悲剧,用的是法国六音步双韵式诗体,典雅得很,整齐得很,然而当中也有血性的暴烈和最隐秘的内心倾吐!三一律(时间、地点、动作的一致)得到了严格的遵守,剧本结构完美一如几何图案,情节中删除了一切次要的、不相干的成分,只剩下对谈、叙述,没有多少动作,更没有喜剧性的放松,却能强烈地打动观众,在表面的文静之下有着咄咄逼人的尖锐。
法国悲剧大家的胜利却并不意味着莎士比亚及其同行的失败。因为虽然每个民族、每个时代会有一定的偏好,但是总的说起来,一般人总是既喜欢丰满,又喜欢尖锐。
正是这两者的并存、交替使得戏剧史成为这样丰富多彩。
作为观众或读者,我们一般人并无过苛要求。有好情节,我们喜欢;情节不甚精彩,也不要紧,只要有别的东西可以消遣。我们有时看无甚意义的影片而仍然看得下去,因为片中总有一点地方色彩或异国风光(哪怕只是日本人的室内装饰和互相招呼的礼节等等)之类的东西,或有一二场面、一二镜头拍得略胜一筹。
就戏剧来说,除了角色的形象、布景、舞台上人物的位置与组合等种种视觉上的东西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剧作家运用语言的本领。从古希腊戏剧直到最新的地下流派,布景可以不要,情节可以不要,甚至舞台也可以取消,但是却不能没有戏剧语言。“荒诞派”大师贝克特的光秃秃的戏剧场面上往往呆滞无动作,然而仍然无法取消语言。哑剧毕竟只能偶然一试。
回到英国诗剧和莎士比亚,我们就发现:他们很大的一个成就正在于为他们那样的新兴戏剧找到了合适的语言。
戏剧是在台上演出的,所以台词首先要能上口,要能使观众听懂。但是又不能尽用街上人的口头语言,因为当时剧本中的主要人物是体现文艺复兴精神的“大过常人”的英雄人物,情节也以大事件、大问题为主——我们记得,基特、马洛、莎士比亚都以写帝王、征服者起家,莎士比亚最初写的九个历史剧连起来形成一整个时期英国王朝的演替史,其后的悲剧也是写的国王、王子、大臣之类——而当时及以后的观众也确实喜欢看大场面、大仪式,因此戏剧语言又必须高于普通口语。
莎士比亚等人生活在一个希腊、罗马古典文化重新受到注意和赞美的文艺复兴时期,他们写剧的时候不免也要寻找古典范本。他们发现:古希腊、罗马的悲剧中的主要部分都是能朗诵的韵文。
然而用什么样的韵文呢?英国不比古希腊,它有自己的韵文传统,主要是两种诗体,即有脚韵的一种(如14世纪乔叟用来写《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双韵体)和从古英语时期就有的每行分成两半、每半各有两个重拍,只有头韵而无脚韵的另一体。莎士比亚等人写剧的时候,头韵体已不流行,而双韵体之类优雅有余,力量不足,再加过分整齐,伸缩性也不够大,不能适应戏剧的要求。马洛等英国诗剧奠基者的功绩在于找到了第三种诗体,即“白体诗”(blank verse)。它每行五音步,每音步有一轻一重两个音节,即所谓抑扬格(˘′),而行尾则无脚韵,例如:
 
(Doctor Faustus, V, i)
就是这张脸使千帆齐发,
把伊利安的巍巍城楼烧成灰的么?
甜蜜的海伦,你一吻就使我永生。
看,她的嘴唇吸走了我的灵魂!
来,海伦,还我的灵魂来!
我住下了,天堂就在你的唇上!
凡不是海伦身上的,全是粪土。 [1]
这是马洛的名剧《浮士德博士》(写于大约1592年左右)中有关古希腊美人海伦的一段,几百年来传诵的名句。它是高过口语的,韵文节奏是铿锵的,甚至是华丽的,合乎海伦的身份;然而因为它不用脚韵,却没有过分的整齐和音响上的单调。同时,它还有韵律上的变化,表现在抑扬格有时变为扬抑格(′˘),扬扬格(′′)或抑抑格(˘˘),例如上面第4行中的  ,第5行中  ,第7行中  。变化也表现在行中有停顿,而且顿处各行不同,如第3行顿在Helen之后。第4行顿在soul之后,第6行顿在dwell之后。另外,第1行、第7行也有一顿,即face与dross之后,接着都有一个由关系代词that引导的从句。这些变化使得韵文有较大的灵活性,从而使它又不会脱离口语过远。韵文而又有口语的某些素质,正是16世纪英国诗剧所需要的传达工具。
写这类的韵文——高昂的、史诗情调的然而又有温柔的倾吐的戏剧韵文——马洛是难以匹敌的。莎士比亚也没有能够超出,但是他也看出了这类韵文的不足之处,即只适用于堂皇、庄严的场合,只宜于用来表达高尚的情感,还不能容纳高低不同的各种调子,表达既有高尚又有卑下的情感,于是他力求把白体诗写得更多变化。在1600年左右,亦即马洛完成《浮士德博士》之后约七八年,莎士比亚写出了这样的戏剧韵文:
But Pandarus—O gods, how do you plague me!
I cannot come to Cressid but by Pandar,
And he's as tetchy to be wooed to woo
As she is stubborn-chaste against all suit.
Tell me, Apollo, for thy Daphne's love,
What Cressid is, what Pandar, and what we?
Her bed is India; there she lies, a pearl;
Between our Ilium and where she resides
Let it be called the wild and wand'ring flood;
Ourself the merchant, and this sailing Pandar
Our doubtful hope, our convoy and our bark.
(Troilus and Cressida , I, i, lines 92–102 [2] )
可是,潘达——天哪,尽折磨我!
不通过潘达,我见不了克瑞西达,
求她的爱,先得求这小气鬼,
她对求爱的一律硬邦邦,冷冰冰!
阿波罗,看在达菲尼的面上,告诉我
克瑞西达是什么?潘达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她的床好比印度,她躺在上面好比明珠,
隔在她住处和我们伊利安宫之间的
好比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
而我是商人,潘达是水手,靠了他
这不可靠的导航,我才能到达彼岸!
对比马洛所写,莎士比亚的这一段韵文读起来更灵活,更流利。马洛已能将若干诗行构成诗段,在莎士比亚笔下,更是一行紧接一行,一贯到底,出现了交响乐似的大诗段。明显的一点,是行中的顿数增加了。马洛一般在行中只有一顿,而莎士比亚则除了一行一顿(如第2、8、10行)之外,还有一行两顿(如第1、5、6、7、11行)。句子也更多型式,其中如5、6两行:
Tell me, Apollo, for thy Daphne's love,
What Cressid is, what Pandar, and what we?
其节奏,其用词,其口气就如随常口语。这样的韵文就比马洛所写更能表达各种不同的情调,也就是更能适合戏剧的要求。
但是诗剧并不只由韵文形成,韵文只是它的外壳,里面还有许多其他东西。马洛的那段台词充满了浪漫情思,他有本领用瑰丽的语言歌颂了那个名扬欧洲二千年的美人,其手法主要是用词上的夸张(“千帆齐发”,“天堂就在你的唇上”)和节奏上的堂皇(高昂而不急骤),但又避免抽象名词,而用生动而概括性强的形象,例如开始的两行只用两个形象就把希腊与特洛伊战争的主要情节概括在内了:为了夺回海伦,希腊军千帆齐发,这是战争之始;兵临城下,特洛伊的城楼尽毁于火,这是战争之末。多么精彩的概括!多么大的气魄!这里有古希腊的史诗时期的英雄色彩,然而它又是16世纪90年代一个英国青年剧作家心目中的古希腊,显示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大手笔的历史想象力和自信心。
而八年之后,莎士比亚笔下的韵文则另有它的风格特色:其节奏上的随意变化,其调子上的口语特点,已如前述。用词上平易也是明显的:how you plague me, tetchy, let it be called等等就是例子,而tetchy一词来自民间口语,实与touchy同义;莎士比亚的创词能力见于stubborn-chaste这个复合形容词,chaste(贞洁)本是褒词,stubborn(倔强)则多少带点贬义,两者合起来形成了一种突出,一种尖锐,强调了克瑞西达在特洛伊罗斯眼中是如何地冷若冰霜,我们观众(或读者)也就跟着相信她是贞女,然而剧情一发展,我们却发现她并不是,而是水性杨花的变心者,因此这个强调词实际上还包含了莎士比亚的戏剧讽刺,这就使他的剧本的内容更多层次,更丰富。
同样,特洛伊罗斯把潘达说成是:
And he's as tetchy to be wooed to woo [3]
一方面是莎士比亚的文字游戏,即所谓双关语(pun),但另一方面这又点出了本剧情节中十分重要的一事,即woo(求爱):剧以特洛伊罗斯向克瑞西达求爱始,而以克瑞西达到希腊军营后向众将送爱终。莎士比亚善于运用双关语;18世纪的约翰生博士曾有一句名言:
A quibble was to him the fatal Cleopatra for which he lost the world and was content to lose it.
意思是说,莎翁一见有运用双关语的机会,就什么也不顾了,非用不可,双关语就如古代埃及女皇克莉奥配特拉那样地迷人,到了倾城倾国的程度。话说得绝妙,但莎翁会感到有些冤枉,因为双关语等等看来像是一时兴会,实际上还是为他的戏剧效果服务,有其戏剧作用的。在这个段落里,woo词的重复与玩味起了点清全剧中心情节的作用。
莎士比亚与马洛的不同,还见于两人所用的形象。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马洛的形象生动,概括性强,气魄大,同他心目中的古希腊史诗精神是合拍的。当然,他的剧本主要是写中古时期一个德国博士想要尝试人生各种经验(包括运用各种权力)的无限膨胀的野心,但这也有一种史诗式的英雄气魄,马洛所用的形象促成了这样一种高昂气氛的出现。现在莎士比亚用一整个剧本来写古希腊时期最重要的一次战争,然而他的处理却与马洛明显不同。一方面,他也用史诗式的笔法,如写两军主帅阿伽门农和赫克托的部分,韵文是庄严的,用词、节奏、形象也是高昂的;但在写剧本主角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时候他却用了另外一种笔法。克瑞西达显得既像闺中少女,又像很有经验的少妇,从头起她就能言善辩,连她那满嘴胡诌的舅父、成为后世撮合者、拉皮条者的不朽典型的潘达也说不过她。这两人相见与谈话的部分全是用散文写的,要到这一场的最后我们才听见克瑞西达说出的一段韵文,而且它采取了双韵体的形式,当中仍然有文字游戏:
  Women are angels, wooing;
Things won are done—joy's soul lies in the doing.
(I, ii, 272–273)
  求爱时女人是天使,
一到手就完事;乐趣全在进行时。
这文字游戏却又是突出她的性格的:她在捉摸该用什么策略去应付求爱者,对于男人们的脾气她摸得很准。而这段独白的最后几行是:
Therefore this maxim out of love I teach:
‘Achievement is command; ungain'd, beseech’.
Then though my heart's content firm love doth bear,
Nothing of that shall from mine eyes appear.
(I, ii, 278–281)
因此我要教这句恋爱经:
“成功即统制;未到手,苦求情”。
所以虽然我的心充满热爱,
却不让眼睛透露出来。
这里韵文不仅两行一押韵,而且节奏整齐起来,用词也正式起来,透露出一种与她的青春和美丽不相容的说教口吻(请注意她说:this maxim … I teach)。
这时候,我们观众(或读者)会有这样的印象:这位姑娘确是美丽、聪明,但是未免工于心计,有点世故。这样,当我们回想特洛伊罗斯在本剧开始时对她所作的描绘:
Her bed is India; there she lies, a pearl;
Between our Ilium and where she resides
Let it be called the wild and wand'ring flood,
Ourself the merchant, and this sailing Pandar
Our doubtful hope, our convoy and our bark.
我们开始感到这里的形象有点奇特。拿珍珠来比女人,当然并不罕见;爱情诗里出现海洋的比喻在17世纪初年的英国也近似常规(玄学派诗人Donne,Marvell等人全喜欢用);奇特之处在于用了merchant这个词。为什么堂堂王子要把自己比作商人?
而且商人的比喻是一再出现的。在本剧的第二幕,特洛伊朝廷上举行了王子们之间的辩论,题目是:值不值得为了海伦的缘故把战争继续下去?特洛伊罗斯说了一段话:
Is she worth keeping? Why, she is a pearl
Whose price hath launched above a thousand ships,
And turned crowned kings to merchants.
(II, ii, 80–82)
值得留她么?啊,她是一颗珍珠,
价格之高,曾使千帆齐发,
多少个戴金冠的国王变成了商人!
又是珍珠!更有意思的是,在这里,我们清楚地听到马洛所写的名句的回响(连字句也不差:launched . . . a thousand ships),然而精神却是怎样不同:为了一个女人,国王们变成了商人!莎士比亚用了马洛名句的一半,另一半却是与马洛的精神迥然不同的现实主义的笔触。
人们会说:商人又有什么不好?在《威尼斯商人》等剧里,做海外贸易的商人岂不也有一种冒险家的英雄气概?可是在这里,伴随着几度出现的商人这一形象的,还有对买卖行为的写实:
ULYSSES
    Let us like merchants
First show foul wares, and think perchance they'll sell.
If not, the lustre of the better shall exceed
By showing the worse first.
(I, iii, 354–357 [4] )
    让我们像商人一样
先拿次货出来,看能否卖掉。
卖不掉,那么好货更露出光彩,
由于有先拿的次货可比。
是商人拿次货去欺骗顾客呵!foul一词点出了他们的狡诈。
再请看:
PARIS
Fair Diomed, you do as chapmen do,
Dispraise the thing that you desire to buy;
But we in silence hold this virtue well,
We'll not [5] commend what we intend to sell.
(IV, i, 76–79)
狄俄米特,您说话可像买卖人。
故意糟蹋心里想买的东西;
我们却以沉默为高尚,
不鼓吹想要卖掉的东西。
是买卖人故意挑剔对方货物的质量以便廉价收买呵!buy和sell两词所展示的绝不是古代的牧歌田园,而是把爱情也当作商品的近代世界。
更说明问题的是就在上述“君王变为商人”的大段台词里,特洛伊罗斯还提出一个论点,说明为什么不能把海伦交还给希腊军:
We turn not back the silks upon the merchant
When we have soiled them; nor the remainder viands
We do not throw in unrespective sieve
Because we now are full.
(II, ii, 68–71)
我们不会因为弄脏了绸缎
而把它退给商人,也不会
因为吃饱了就把剩菜倒进
泔水桶。
这里突出的形象是,肮脏:弄脏了的绸缎,泔水桶里的残菜剩饭。拿脏绸缎来比喻失身的美人是恰当的,然而令人感到不快,总之是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因此这里有一种突出,一种尖锐;而残菜剩饭则表示,这一切是满足感官享受之后的苦渣。拿这样的形象来描绘古希腊的美人表示了莎士比亚的清醒的现实主义——清醒到了残酷无情的程度。
✽ ✽ ✽
时间仅仅过去十年,而莎士比亚的白体诗就与马洛所写有了显著的不同。他接过来马洛的激情和历史想象力,但他又加上了许多新东西:更多变的韵律,更接近口语的民间词汇,更有意义的戏剧讽刺,更挑逗人们思想的形象,还有——用我们的话说——更多的辩证法和现实主义。这一切构成一个远比马洛复杂的想象世界,而复杂正是莎士比亚的现代性的一端。他在艺术上的丰满是这样一种想象世界的丰满,而他的尖锐——表现在形象上,新创词上,也表现在场景、风格、韵律的猝然对比等等上——则是他的感觉和洞察世情的眼光的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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