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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内·夏尔《修普诺斯散记》

勒内·夏尔,二战后法国诗坛最具影响力的重要诗人,出生于普罗旺斯地区沃克吕兹省。
他是极少数在生前即入选伽利马“七星文库”经典的法国作家之一,亦是海德格尔访法时唯一希望当面拜会的法国诗人,更是加缪、巴塔耶、阿伦特、福柯等欧洲思想家多次在著作中征引的对象。
勒内·夏尔的诗短小简练,却迸发着强大的语言密度,跃动着震撼人心的美。每一份诗意背后,都包含着生活的重重一击,蕴藏着沉重与痛苦,蕴藏着对虚无的抵制、对荒诞的愤怒、对美的执着,让人感受到大地的重力与天空的高远。他的诗句如淬火的利剑般劈开人类内心的黑暗,如烛火般在暗夜中闪光。夏尔的诗歌为人类的生存确立起坚实的维度,坚定地在大地上栖居,抵御平庸与荒诞的侵袭。他对于词语的使用本身,也在不断敲打着流俗,让每一个词重新在根源处绽放光彩。
夏尔早年曾投身超现实主义运动,20世纪30年代末由于深感超现实主义的弱点而逐渐与之疏远。40年代维希政府时期,投入法国南方的抵抗运动并成为普罗旺斯地区的游击队领袖。1938—1945年,他在与纳粹抗争的同时保持着诗歌创作,但拒绝在任何刊物发表任何作品。直到1945年法国解放后,他才正式回归诗坛,连续发表《唯一幸存的》《修普诺斯散记》《粉碎诗篇》,并于1948年在收录这三部作品的基础上推出了为其在法国读者及诗歌史中真正奠定地位的成名作《愤怒与神秘》,至今已累积销售近十万册。



修普诺斯散记(1943—1944)
献给阿尔贝·加缪

修普诺斯紧握冬天并为它穿上花岗岩。冬天早已化作睡眠,而修普诺斯成为火焰。随后的属于人类。
这些笔记没有从自恋、新闻、格言或小说中借取分毫。干草燃起的一把烈火原本也同样可以是它的发行者。目睹受刑者的鲜血曾一度令它们思路中断,使它们的重要性化为乌有。它们曾写于紧张、愤怒、恐惧之中,写于竞争、憎恶、诡诈之中,写于悄然冥思之中,写于对未来、友谊与爱的幻想之中。这就可以看出它们曾受到时局何其巨大的影响。此后对它们的浏览远多于细读。
这本册页也许不曾属于任何人,因为一个人生命的意义是如此深藏于其奔波跋涉之中,而且难以与一种时而令人惊愕的模仿加以分离。不过这些倾向最终都得到了克服。
这些笔记表明了一种人文主义的抵抗,这种人文主义对其责任意识清醒,对其德行出言谨慎,希望为其阳光的奇想保留一块难以接近的自由领地,并下定决心为此付出代价。
1
尽己所能,去教人如何变得高效,为了那需要达到的目标但不走更远。更远处烟雾笼罩。哪里烟雾笼罩哪里就有变动。
2
请你不要在结果之车辙上停滞不前。
3
将现实一路引向行动,仿佛一枝滑入幼童酸嘴中的花朵。对绝望的钻石(生活)不可言喻的认知。
4
做斯多葛派,就是自我冻结,带着一双那喀索斯的明眸。我们清点了刽子手可能从我们身体的每一方寸上抽取的一切痛苦;然后心灵收紧,我们已经出发并与之直面。
5
我们不属于任何人,除了一盏灯金色的焦点,这盏灯既不认识我们,也不接近我们,却令勇气与沉静保持警醒。
6
诗人努力的目标就是把古老的敌人转变为磊落的对手,一切丰饶的未来都取决于这一计划的结果,正是在那里各型风帆矗立、交织、没落并消亡在大陆之风把它的心还给深渊之风的地方。
7
这场战争将一直延续到柏拉图式的停战之后。政治观念的植入将继续自相矛盾地延续,在痉挛中,在一种自信于其正当性的伪善名义下。不要微笑。远离怀疑主义与屈从,让你有死的灵魂做好准备以此在城墙内迎击那些近似于微型妖精的寒冰魔鬼。
8
当自保之本能在占有之本能的强求下自其体内坍塌,原本理智的生灵便失去了他们关于生之大限的概念乃至日常生活的平衡。他们变得对环境的些微颤抖充满敌意,并且毫无节制地屈从于谎言与罪恶的要求。在不祥冰雹的坠落中他们悲惨的生存处境风化瓦解。
9
“疯狂亚瑟”,在起步的摸索之后,现在他以其全部果敢而强劲的天性参与了我们的博弈游戏。他对行动的强烈渴望必然可以在我分配给他的明确任务中得到满足。他服从并约束自我,出于对斥责的畏惧!若非如此,上帝知道他的英勇最终会捅出什么窟窿!忠诚的亚瑟,如同一位古代战士!
10
一切权威、策略与机巧都不能取代哪怕一点点为真理服务的信念。这一老生常谈,我相信已将其改进。
11
“园艺师”,我的兄弟,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曾幽默地说自己和庞贝的猫咪很亲。当我们得知这个慷慨的生灵已被关进集中营,他的监狱不会再打开些许;从此锁链挑衅着他的勇气,奥地利已把他占据。
12
那曾把我置入世界并将把我从中驱逐的,只在我过于虚弱无力对其抵抗时方才作祟。我出生时她是一位老妪,我死去时她是年轻的陌生女。
唯一和同样的过客。
13
那通过图像去观看的时间是一种从视线中丢失的时间。存在与时间大不相同。图像闪烁永恒,当它超越了存在与时间。
14
在两次决定性的尝试之后,我可以很容易使自己相信,那些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混入我们中间的窃贼无药可救。充满寄生虫恶意的皮条客(他以此为荣),敌人面前的动摇者,他在其对暴行的汇报中打滚,仿佛泥浆里的公猪;在这个背德者身上,没有任何值得期待,除了最深重的无聊。而且他很可能把某种肮脏的流质引入这里。
我将亲自了结此事。
15
孩子们在周日无所事事。“麻雀”建议一周二十四天以此将其切分。也就是把周日的一个小时,最好是用餐时间,加入每一天之中,既然不再有干面包。
但愿人们再也不和他谈论周日。
16
与天使融洽相处,我们首要的思虑。
(天使,它在人类体内,与宗教的妥协保持距离,它是来自至高寂静的话语,是无法被估价的意义。它是肺的调音师,为不可能之物富含维生素的葡萄镀金。它熟知热血,无视天国。天使:俯身于心之北方的蜡烛。)
17
我总是满心欢喜地在福卡勒基耶停留,在巴尔杜安家用餐,与菲基艾尔和印刷工马里乌斯握手。这些勇敢之人组成的岩壁是友谊的堡垒。所有那些令清醒受阻并使信任减低的人都被驱离此地。我们已经一劳永逸地在本质之物面前结为夫妻。
18
把假想的部分推迟至以后,它同样具有行动的可能。
19
诗人不能在语言的平流层中长久逗留。他必须在新的泪水中盘绕,并在自身的律令中继续前行。
我想起这个拥有独裁胃口的逃兵军团,在这健忘的国度,那些从这个该死的费解年代幸存下来的人也许将看到他们重新掌权。
21
苦涩的未来,苦涩的未来,玫瑰花丛间的群舞……
22
致审慎者:雪落在游击队基地上,这是针对我们的无尽追捕。你们的房屋没有哭泣,你们的吝啬碾碎爱意,在那一个又一个动荡的日子里,你们的炉火只是病患的护工。太晚了。你们的癌症已开口说话。故乡不再有任何权力。
23
筑起雉堞的当下……
24
法兰西具有一个潦倒之徒在午休被打扰时产生的反应。但愿那些在盟军营地中忙碌的修船工与架屋工不会成为新的破坏者。
25
从白昼中隔出的正午。从人类处切下的子夜。腐烂丧钟鸣响的子夜,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小时都不能封住它的嘴……
26
时间不再得到钟摆的协助,今天它的指针在由人类组成的表盘上互相吞食。时间,它是狗牙草,而人类将成为狗牙草的精液。
27
莱昂说狂怒的狗很美。我相信他。
28
存在着一类人他们总在自己的粪便上前行。
29
这个时代,通过它那极其特殊的哺育,加速着无赖的壮大,他们跨越并玩弄对他们心存防备的社会昔日设置的种种障碍。当他们可憎的储备耗尽之时,那刺激着他们的同一套机制是否能在碎裂时也将他们碎裂?
(在那至恶中最无可能幸存之人。)
30
“大公”向我吐露,当他迎娶了抵抗运动他便发现了属于他的真理。至此之前他一直是其人生挑剔而多疑的参与者。虚伪曾把他毒害。一种贫瘠的忧伤渐渐把他覆盖。今天他爱着,他努力着,他介入了,他赤裸向前,他挑战。我激赏这位炼金术士。
31
我写得简短。我不能再长久缺席。铺陈会导致执念。牧羊人的朝拜在这个星球上再无用处。
32
一个没有缺点的人是一座没有罅隙的山。他让我兴趣索然。
(地下水勘探者与不安于现状者的法则。)
33
红喉雀,我的友人,你已在公园荒芜时到来,这个秋天你的歌声令那食人魔意欲听闻的回忆塌陷。
34
嫁亦不嫁于你的家宅。
35
你将是水果滋味的一部分。
36
疲惫的天空穿入大地的时代,人类在两种蔑视间奄奄一息的时代。
37
革命与反革命为了再一次相互对峙而伪装自己。
短暂的坦诚!紧随雄鹰之搏击而来的是章鱼的扭斗。人类的天赋在于,他自以为已经发现了确切的真理,于是把杀人的真理转化为允许去杀人的真理。这些伟大天启者的阅兵式在那身披铠甲气喘吁吁的世界前台逆行。然而集体性神经官能症从神话与象征之眼中凸显,血气之人将生命置于酷刑之中,似乎没有为此付出丝毫悔恨。描画的花朵,可憎的花朵,把它黑色的花瓣转入太阳疯狂的躯体。源泉你在哪里?疗救你在哪里?结构你是否终将改变?
38
他们任由自己从成堆的偏见上跌落或在虚假原则的炽热中沉醉。与他们联合,为他们驱魔,减轻他们的负担,增强他们的肌肉,使他们柔软,然后说服他们,从某一时刻开始,那些被普遍接受的观念的重要性将极其相对,最终任何“事务”都事关生死,而非某种也许无法在命运之洋上留下其海难痕迹的文明内部有待确认的细微差异,这正是我在我周围竭力试图证明之物。
39
我们曾在认知的渴望与获得认知后的绝望间无所适从。蜂刺不会放弃它的灼痛,我们也不会放弃我们的希望。
40
纪律,你在流血!
41
如果不能时不时把无聊密封,心就会停止跳动。
42
在那决定他命运的两记枪响之间,他曾有时间对着一只苍蝇说:“女士。”
43
嘴你曾决定这是婚姻还是葬礼,毒药还是饮料,美感还是病态,那么苦楚与它的晨光——温柔——都变成了什么?
那正在发怒并腐化的可憎头颅。
44
朋友,雪为了一份简单纯粹的工作等待着雪,在天空与大地边缘。
45
我梦想着一个遍地鲜花的亲切国度,由于智者的思虑而被猛然激怒,同时因为某些站在女子身旁的神灵的热忱而被感动。
46
行动是贞洁的,即便被重复。
47
来自雷朗的马丁把我们称为:行事机密之人。
48
我不恐惧。我仅仅有些眩晕。我必须缩短敌我之间的距离。水平地向他迎战。
49
有些东西会在永恒虚无中产生诱惑,如果最美好的日子在它那里仅仅是毫无差别的一天或另一天。
(让我们斩断这根枝杈。没有任何蜂群会去那里筑巢。)
50
面对一切,面对这一切,一把左轮手枪,朝阳的许诺!
51
把他从故土连根拔起。将他重新栽入你认定必将和谐的未来之壤,鉴于一场未完成的胜利。让他从感官上触碰进步。这就是我技巧的秘密。
52
“铁砧的微笑。”这个意象对我而言曾显得充满魅力。它使人想起一束在其电光中消逝的火星。(铁砧已经冷却,铁块不再赤红,被破坏的想象力。)
53
涌起的密斯托拉风并未给予事物便利。随着光阴流逝,我的忧心增长,卡波的现身几乎坐实了我的忧虑,他在道路上窥伺着穿行的车流并随时可能将其拦下以此发动一次针对我们的攻击。第一个货柜在落地时爆炸。狂风扇起的烈火在树林中延烧并迅速地在地平线上造成了光斑。飞机轻微改变了它的航向并执行了第二次飞越。铁筒在七彩绸带后散入一片广域。数小时间我们在一片地狱般的明亮中奋战,我们的团队分成三组:第一组人面对大火,铁铲与斧头无比忙碌;第二组投身于寻找武器和四散的炸药,把它们安全运回卡车;第三组构成掩护部队。慌乱的松鼠,从松树顶端跳入火场,仿佛极细小的彗星。
我们勉强避开了敌人。黎明比他们更早把我们发现。
(警惕传闻。它是一个车站,其站长痛恨扳道工!)
54
五月的群星……
每一次当我抬眼望天,恶心感便压垮我的下颚。我不再听到,当快感的呻吟从我隧道的凉意中升起,那微微敞开的女人的喃喃细语。一抹史前仙人掌的灰烬把我的沙漠碾成齑粉!我不再有能力死去……
飓风,飓风,飓风……
55
从未最终成形,人类是其对立物的窝藏者。他的各个面向根据他是否成为某种煽动的目标而设计出不同的轨道。神秘的抑郁,荒诞的灵感,从火葬场庞大的外侧涌现,如何强迫自己对此视而不见?啊!在树皮的一季又一季上慷慨地环流,当杏仁颤抖,无拘无束……
56
诗篇是饱含狂怒的升腾;诗学,贫乏羊倌的游戏。
57
泉水是岩石而语言被截断。
58
话语、风暴、寒冰与鲜血将通过造就一片共同的冰花而完成。
59
如果人类无法时而决定性地合上双眼,最终他便无法再看到那值得被观看的事物。
60
让那些期期艾艾而非滔滔不绝的人,那些在断言某事时脸色绯红的人的想象力生辉。他们是坚定的游击队员。
61
一位来自北非的长官,震惊于我的“那伙游击队员”——他这样称呼他们——以一种他无法掌握其意义的语言表达他们的想法,他的耳朵无法处理这类“图像的表述”。我向他指出黑话只不过比较别致生动,而在这里使用的语言则源自那些我们在长久生活中亲密交往的人与物所传达的惊叹。
62
我们的遗产未被预置任何遗嘱。
63
我们只为那些能够令我们塑造自我的理由而拼死抗争,带着这样的理由我们燃烧自己同时与之融为一体。
64
“人们会怎样对待我们,以后?”这是困扰着米诺的难题,他在十七岁的年纪补充道:“我,也许我会重新变成十五岁时的糟糕模样……”这个孩子,被他同伴的榜样刻画得太过一致,他的善良意志与他们相似得太过缺少个性,从不关心自己的得失。现在正是这一点拯救着他。我担心以后他会重新找到他那些迷人的蜥蜴,而它们的无忧无虑已被一群野猫窥伺……
65
抵抗者的素质,哎,在各处并不相同!某位约瑟夫·方丹,他一身正气并拥有一片农田,在他身边,某位弗朗索瓦·库赞,某位克劳德·德沙宛,某位安德烈·格里耶,某位马里乌斯·巴尔杜安,某位加布里埃尔·贝松,某位让·鲁大夫,还有某位罗杰·绍东,他们把奥莱松的小麦谷仓布置成了一座艰险的要塞,而有多少难以察觉的江湖骗子更关心享乐而非创造!可以预见那些虚无的公鸡将在我们耳边吵闹,当解放来临……
66
如果我承认这一将生命引向其怯懦的恐惧,我会立刻在这个世界上置入许多明确的友谊朝我驰援。
67
阿尔芒,天气预报员,这样定义他的职责:谜语般的服务。
68
脑中的残渣:在莱茵河东边。道德的混乱:在河这边。
69
我看到因政治腐化而堕落的人类,正在混淆行动与赎罪,把自我毁灭称作征服。
70
魔鬼无声的醇酒。
71
夜色,以我们骨骼中凿成的回旋镖的全速,呼啸,呼啸……
72
以原始人的方式行动并从战略家的角度预期。
73
去信任青草的底土,今夜一对蟋蟀曾在那里歌唱,诞生前的生命理应无比温柔。
74
孤独而多面。守夜与睡眠仿佛同一把鞘中的剑。相互隔绝的食物填充的胃。蜡烛的高度。
75
这场仅仅唤起了一点点对援军之怀念的骤雨(伦敦)让人何其沮丧。
76
面对信口开河的卡尔拉特,我曾说:“当你死去时,你将照管属于死亡之物。我们将不再伴你左右。我们全部的资源已不足以让我们去解决我们的工作并领会其无力的结果。我不愿因乌云窒息你的山峰而让雾气压迫我们的道路。此刻于变化有利。请你有效地将它利用或者赶紧走开。”
(卡尔拉特敏感于浮华的修辞。这是一个浮夸的绝望者,一道肥腻的红外线。)
77
如何隐瞒那必须与你结合之物?(现代性的歧途。)
78
在某些处境中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适时地克制欣喜。
79
我感谢好运已准许普罗旺斯的偷猎者们在我们的阵线上奋战。这些原始人的丛林记忆,他们的计算天赋,他们无时不在的锐利洞察,如果这一方突发某种故障我一定会十分震惊。我将警惕那些把他们如神灵般加以打扮的事物!
80
我们是无法医治的重度病患,生命邪恶地带来对健康的错觉。为什么?为了虚耗生命并取笑健康吗?
(我必须克服我习性中的这类了无生气的悲观主义,智力的遗产……)
81
赞同照亮脸庞。拒绝予其美感。
82
质朴的杏树,作为好战者与梦想家的橄榄树,你们在黄昏的羽扇上,放置我们奇异的康健。
83
诗人,生者无穷面容的保管者。
84
为了激活他的灵魂,就要回到他与某个生灵的亲密性之中,同时由我们承担对他的完善之责。遭受捆绑,非己所愿,我体验到这宿命并向此生灵请求原谅。
85
被冻结的好奇心。缺乏对象的评估。
86
最纯粹的收成被播撒在不存在的土壤中。它消灭感激并仅仅受惠于春。
87
LS,我要为杜朗斯十二号人员收容站感谢你。它从今晚开始投入运行。你以后要注意,被调派到这个地区的年轻团队不会任由自己在杜朗斯城的街道上过于频繁地现身。在姑娘们身边和咖啡馆里逗留超过一分钟就有危险。不过也不必把缰绳拉得太紧。我不希望在团队中出现告密者。在秘密组织之外,让大家停止联络。制止自吹自擂。从两条信息源核准情报。要在大部分情况中考虑到其中至少有百分之五十属于幻想。让你的下属学会保持专注,学会精确观察,学会对情势进行分析。收集传闻并加以综合。把降落点和信箱设置在“小麦之友”家中。武装党卫队有行动的可能,莱梅的外国人营地里犹太人和抵抗者数量过多。西班牙共和主义者们正身处极大的危险。你去通知他们,这刻不容缓。至于你们,要避免战斗。人员收容站是神圣的。如有警报,你们要分散隐蔽。除非为了拯救被捕的同志,否则绝不要给予敌人你们存在的征兆。要阻断可疑分子。我相信你的判断力。营地绝不能被泄露。不存在什么营地,只有停止冒烟的烧炭场。在飞机经过之处不要铺晒任何衣物,所有人都要在树下或灌木丛中隐蔽。没有任何人会从我这里出发去找你们,除了“小麦之友”与“游泳健将”。与你的团队一同保持严格和专注。在友谊中装填纪律。在工作中,要永远比任何人多背几公斤同时不因此自傲。要明显比他们吃得少,烟也抽得少。绝不偏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只容忍一时冲动和无心的谎言。不要让他们远距离互相呼唤。要让他们保持自己的身体与被褥清洁。要让他们学会轻声歌唱,而不是用口哨去吹那些萦绕心头的曲调,学会去讲述事实呈现的本相。夜里,要让他们行走在小路边缘。去暗示一些预防措施;但要把发现的功劳留给他们。好胜心是极好的。要阻止那些千篇一律的习惯。要激励那些你不希望过早死去的人。最后,对于他们所爱的人你也要同时去爱。要做加法,而不是分割。这里一切都好。挚爱你的。修普诺斯。
88
你们如何听见我的声音?我如此遥远地说话……
89
因为五次接连不断的警报而筋疲力尽的弗朗索瓦对我说:“我真想用我的军刀交换一杯咖啡!”弗朗索瓦只有二十岁。
90
过去我们曾为时间的不同片段命名:这是一天,那是一月,这空荡的教堂,一年。现在我们靠近了秒,此刻死亡极至暴力而生命得到了最好的定义。
91
我们在井栏边游荡而人们已把它的井口封堵。
92
所有那些一脸怒容而未提高嗓门的人。
93
毅力的较量。
那支撑着我们的交响曲已经寂灭。必须相信更迭之力。还有如此之多的神秘既未被穿透亦未遭毁灭。
94
今晨,当我观察着一条在两块砖石间游走的小蛇,“葬礼上的玻璃蛇,”菲利克斯高喊道。上周遇害的勒菲弗尔,他的逝世,以这样的画面迷信地显现。
95
语言的黑暗把我麻痹并令我免疫。我不参与仙境般的临终。如石块般质朴,我依然是远方摇篮的母亲。
96
你无法复查你的作品但你可以签名。
97
飞机俯冲。不可见的飞行员们卸下他们夜间的花园,然后在机身腋下发出一道短暂的火光以此通告作业结束。剩下的仅仅是把散落的珍宝收集汇总。诗人也同样如此……
98
诗篇的飞行线路。这条线路必须对每一个人保持敏感。
99
这位可怜的残疾人,当一群辅警剥掉他仅有的旧衣衫,然后将他在瓦谢雷秘密处决,指控他为拒服劳役者提供庇护,他在我眼中就仿佛一只死去的山鹑。这些强盗在给予他致命一击之前曾和一个参与征伐的女孩长久地淫乐。一只被扯下的眼睛,一面被捅穿的胸膛,无辜者咽下了这片地狱和他们的嘲笑。
(我们已经抓获这个女孩。)
100
我们必须克制我们的狂怒与憎恶,我们必须把这些情绪与他人分担,为了树立并扩展我们的行动及我们的道德。
101
想象力,我的孩子。
102
记忆无从影响回忆。回忆无力反抗记忆。幸福不再涌现。
103
一米长的腑脏衡量我们的好运。
104
唯有双眼尚能发出叫喊。
105
思想,徘徊往复,就像这只昆虫,当灯一熄灭便刮擦着厨房,扰乱着寂静,搅拌着垃圾。
106
地狱般的职责。
107
我们不会像对待一位过路访客那样为泪水收拾出一张卧榻。
108
一种种炽热的能力与一条条行动的准则。
109
这些花朵全部的芬芳是为了让那降落在我们泪水上的夜晚恢复安详。
110
永恒几乎不比生命更长。
111
光明已被驱离我们的眼睛。它埋藏在我们骨骼中的某地。现在轮到我们去把它捕获以此修复它的冠冕。
112
宇宙的认可具有天堂的印章。
(在我最逼仄的夜中,希望这份恩宠能够被我接受,相比从某些高处察觉而完全无须猜测的征兆,这更加震撼人心,意义非凡。)
113
去亲近那些不是在宗教这令人发疯的孤独中,而是在以糟蹋我们挚爱面庞为目标的一连串无养分的绝境中被造就的人。
114
我不写顺民诗篇。
115
在橄榄园中,谁曾是多余的人?
116
不必过于介意那些在人们身上暴露的口是心非。事实上,矿脉总被切割成多个分段。让这成为一种刺激物而非仅止于发怒的对象。
117
克劳德对我说:“女人是统治荒诞的女王。男人与她们接触越深,她们就越让这种接触变得复杂。直到我成了‘游击队员’,我才不再感到不幸或失望……”
以后总有时间能教会克劳德,没有人在修剪其生活之时会不割伤自己。
118
负责惩罚的女人。掌管复活的女人。
119
我思念着我深爱的女子。她的脸突然间被面具遮蔽。现在轮到虚空患病。
120
你把一根火柴伸向你的灯,但点燃之物并未放送光芒。唯在离你远而又远处光晕闪烁。
121
我瞄准了中尉,“溅血”瞄准了上校。盛开的金雀花把我们隐藏在它那火焰般的金雾背后。让和罗贝尔扔出了炸弹。矮小的敌军上校在后退中被立刻打倒。机枪手除外,但他并没有时间形成危害:他的腹腔已经炸裂。两辆汽车帮助我们撤离。上校的公文包价值极高。
122
穷苦泉,奢华的喷泉。
(行军锯断了我们的腰,掘开了我们的嘴。)
123
在这些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对良心令人感动的渴望。没有任何他们父辈如此反复的无常变化遗留的痕迹。啊!希望能把他们送上人类处境的康庄大道,而我们无须担心将来某一天要为这一处境恢复声名。但上帝对我们的纷争保持着距离,起源之钳感到其力量正离它而去,必须要求新的行家们具备思维的广阔与践行的精细,对此我还没有捕捉到任何预兆。
124
穴居的法兰西人民
125
让才智启程而不依凭参谋部地图的援助。
126
在现实和它的陈述之间,你的生命赞颂着现实,而这纳粹的卑鄙毁坏着它的陈述。
127
一个时代终将到来,那时世界方格上的各个国家会像同一躯体的各个器官那样紧密相依,在结构上融为一体。
头脑,被机关塞到爆裂,它是否还能确保梦与消愁的涓流存在?人,迈着梦游者的步伐,走向致死的矿床,被发明家们的歌声牵引……
128
还没等面包师打开他店面的铁帘,村庄已被围困,被封堵,被催眠,被置于行动的不可能之中。两队党卫军和一支辅警分队使村庄处在他们的枪膛和炮口下。于是考验开始了。
居民们被从房中逐出并被勒令集合于中心广场。钥匙挂在门上。一个耳背的老人,没能足够迅速地执行命令,眼睁睁看着他谷仓的四壁和屋顶在一颗炸弹的冲击波下四处飞散。刚过四点我就醒了。玛赛尔在我的百叶窗下向我小声报警。我立即意识到尝试去穿越警戒线并抵达田野已是徒劳。于是我迅速地更换了住处。我所隐藏其中的荒宅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可以进行高效的武装抵抗。我可以从窗户发黄的窗帘后面追踪占领者们神经紧张的往来徘徊。目前村中没有任何我的伙伴。这个想法让我安心。几公里之外,他们应该正遵循着我的指令并保持隐蔽。几声枪响传进我耳中,间或还有几声咒骂。党卫军无意中撞见了一个年轻瓦匠,他刚清理完捕兽夹回来。他的惊恐表明了他们对他的拷打。一阵咆哮笼罩在这具肿胀的身体上:“他在哪?给我们带路。”接着便是寂静。雨点般的拳脚和棍棒倾泻而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怒火把我占据,驱离了我的焦虑。我的双手将其紧绷的汗水传递给我的武器,激发起它被抑制的力量。我估计这个不幸的人又沉默了五分钟,接着,不可避免地,他开口了。我为自己期待他能在此之前死去而感到羞耻。此时此刻突然从每一条街道喷射出妇女、老人与儿童的人潮,遵循着一个共同议定的计划,涌向集合地点。他们有条不紊地加快了步伐,从党卫队身边一拥而过,“真心诚意”地令他们动弹不得。瓦匠被当成死人抛在了一边。愤怒的巡逻队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并渐渐走远。带着无穷的谨慎,现在那些焦虑而善良的眼睛朝我的方向望来,仿佛一束灯火穿过我的窗口。我露出半身,一个微笑显露在我苍白的脸上。我与他们通过一千条信任的丝线连接在一起,其中任何一条都绝不能断裂。
那一天我是如此狂烈地爱着我的这些同类,远远超过了所谓牺牲。
129
我们就像这些在沼泽严峻的夜色中彼此召唤却互不得见的蟾蜍,用它们爱的呼喊令天地间的一切宿命臣服。
130
我曾用群山的残屑去制作那些能够在未来某一时刻令冰川流芳之人。
131
在每一次共同进餐时,我们都邀请自由入席。座位始终空空如也,然而餐具依然摆放整齐。
132
从各个层面萦绕着一切人类之精神的想象力似乎正匆匆离人而去,当后者面对着极端任务只会向想象力申明这“不可能”与“难以接近”。必须承认诗的至高主权无法放之四海。
133
“慈善之举必须得到维护,因为人本身并不乐善好施。”愚话。啊!血淋淋的浅薄。
134
我们就像这些在高山冰湖中被活捉的鱼。物质与自然看似保护着它们却几乎无从限制渔夫的好运。
135
不能为了成为一些人实际的援手而去爱他们。只需去期待当他们的视线落在比之更穷苦的人身上时,他们目光中的某些神色能变得更加友善,去为他们生命中感到愉悦的某一分钟再延长一秒。从迈出这一步开始并且处理了种种盘根错节之后,他们的呼吸会更加泰然。尤其不可为他们彻底拆毁这些艰险的道路,在努力过后随之而来的将是历经泪水与果实的真理。
136
青年手握铁锹。啊!但愿人们不会将它剥夺!
137
山羊在羊群右方。(当牧人善驭,牧犬可靠,诡计与天真并行也挺好。)
138
可怕的一天!我参与了,在几百米外,B的死刑。我只需扣动步枪扳机他就可能获救!我们当时身处俯瞰塞莱斯特的高地,手握足以令灌木爆燃的武器,至少在数量上与党卫军不相上下。他们不知道我们正在那里。面对着四周一双双环绕着我恳求开火信号的眼睛,我摇头表示拒绝……六月的太阳流进我的骨骼,一阵极地般的冰冷。
他倒下了,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他的那些刽子手,他是如此之轻,在我看来,似乎风最轻微的呼吸也能把他吹离大地。
我没有打出信号,因为这个村庄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加以守护。一个村庄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与别处毫无二致的村庄吗?也许他曾知道,他,在这最后的瞬间?
139
是热情托举着年华的重负。是欺骗讲述着世纪的衰疲。
140
生命曾始于一次爆炸并终于一条协议?这何其荒诞。
141
对抗恐怖的就是这座渐渐填满雾气的山谷,是树叶如失灵引信般转瞬即逝的沙沙声,是这分布均匀的负荷,是在夜色温柔的皮层划下万千丝缕的动物与昆虫轻声的移动,是这被爱抚的面庞酒窝上的苜蓿种子,是这绝不会成为火灾的月光大火,是意图不为人知的细小明天,是躬身微笑的色彩鲜艳的半身雕像,是几步之外某位蹲坐着思考自己腰带的皮革即将磨断的临时战友的身影……恶魔与我们约定的时间地点又何足挂齿!
142
发怒群山的时代,空幻友情的时代。
143
山中夏娃。这位年轻女子她那不可分割的生命与我们夜晚的心灵尺寸如一。
144
你衰老的蝴蝶之骨已被深深刺痛!
145
有种幸福正是被延迟的焦虑。微蓝色的幸福,令人赞叹的违抗,它们带着喜悦奔向前方,碾碎当下及其一切诉求。
146
罗杰曾无比幸福地在他年轻妻子的敬仰中成为藏匿上帝的丈夫。
今天我从向日葵田地边缘走过,那里的景观曾给予他启迪。干旱使这些既令人赞叹又平淡无奇的花朵低下头去。正是在几步之外他的鲜血曾经流淌,在一株古老的桑树下面,因其树皮的层层厚度而喑哑。
147
以后我们是否会类似于这些岩浆不再奔涌、野草茎干枯黄的火山口?
148
“来了!”凌晨两点。飞机看见了我们的信号并降低着它的高度。微风不会为难那位我们等候的来访者跳伞降落。月光仿佛鼠尾草与擦亮的锡铁。“鼓膜诗派。”莱昂小声说道。他总能找到合景之词。
149
我被打上石膏的胳膊让我受苦。尽管伤口浮肿,亲爱的“高瘦”医生依然尽其所能地进行了处理。所幸我的下意识让我在摔倒时做出了合适的应对。若非如此,我手中握住的那颗拔去销钉的手榴弹会有极大的爆炸风险。所幸德国军警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感谢他们高速运转的卡车引擎。所幸我那撞上天竺葵罐的脑袋没有失去意识……我的同志们为我恢复神志而向我祝贺。我艰难地说服他们这没有我自己的任何功劳。一切都发生于我之外。在从八米高的地方摔下后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筐脱臼的骸骨。幸好它们大抵完好如初。
150
去决定某些生灵命运的感觉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没有你的干预,生活乏味的转灵台也许不会做出多少抗拒。然而现在他们被交给了悲怆的重大时局……
151
请你自己回复“缺席”,否则你很可能不被理解。
152
清晨的宁静。色彩的感知。鹞鹰的好运。
153
今天我能更好地阐明我对简化的需求,去把一切归于一体,在我决定某件事是否必须发生的瞬间。人勉为其难地远离他的迷宫。千年神话力阻他不要走开。
154
诗人,虽会流于夸张,却在酷刑中正确地做出评断。
155
我爱着这些生灵,他们如此深爱他们心中设想的自由,以至于会为了阻止失去哪怕一点自由死去而牺牲自己。这是民众令人赞叹的德行。(自由意志未必存在。生灵也许会根据他的细胞、他的遗传,根据其命运或短或长的行程而得到定义……然而在这一切与人类之间存在着一块遍布意外之事与变形之物的飞地,必须守卫其入口并确保对它的维护。)
156
积累,然后分发。去成为天地之镜中最致密、最有益同时最不显眼的部分。
157
听闻罗伯特(埃米尔·卡瓦尼)的死讯我们心如刀绞,他在福卡勒基耶的一个圈套中遇害,星期天。德国人夺走了我最好的行动伙伴,他些许的帮助也曾使灾难偏移,他零星的出场也能给每个人潜在的虚弱致命一击。一个没有理论学识但在无数困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具备一种始终如一的善意,他的判断无懈可击。他的举止得到了智慧与熊熊燃烧的勇气的教导。足智多谋,他把他的种种优势发挥到底。他笔直地承受了他的四十五个春秋,仿佛一棵自由之树。我已然爱着他而未吐露丝毫,不带任何无用的重负。毫不动摇。
158
借助追忆,我们发觉,在窃贼与凶犯粗俗的劳教所内,那些伸屈自如的羽翅,那些无恨的笑容。挥舞癌症之拳的人,内心的强大杀手已顺应我们的考虑而加以改造。
159
在布谷鸟与我们这些早已变得悄无声息的生灵之间存在着一种极紧密的亲缘,于是这种如此难以得见的小鸟,裹着一身浅灰色的匿名性从视线中穿越,顺着它那撕裂的歌声,从我们身上博得一阵长久的战栗。
160
人性的露水在拂晓与日出之间,在圆睁的双眼与追忆的心灵之间勾勒并掩藏它的界限。
161
把你曾唯独许诺给自己的东西放到他人面前。这就是你的契约。
162
是时候了:诗人感到从他身上涌起这正午的飞升之力。
163
歌唱你彩虹般的渴望。
164
我们忠诚而极度脆弱,用对突发事件的清醒意识对抗无端言行(又一个粪便般的词语)。
165
果实是盲目的。树木方能远望。
166
为了让一份遗产确实足够丰厚,死者之手必不可得见。
167
凯蒂,一只母犬,在接收空投时和我们一样欢愉。它不吵不闹地跑过一件件货物,对每一件物品充满果断的认知。工作结束后,它幸福地躺卧在堆积如山的降落伞上并沉沉睡去。
168
抵抗就是希望。好似那修普诺斯的月亮,今夜在它的四方圆满,明天用目光扫视诗的通道。
169
清醒是最靠近太阳的伤口。
170
自由最非凡的瞬间便是历经其时无意识变为意识而意识归于虚无(或疯狂的果园)。
171
寒气的灰烬身处歌唱拒绝的火中。
172
我同情那些要求别人为他本人偿清债务却又为这些债务加剧毫无根据的空洞声名的人。
173
有些女性仿佛大海的波涛。带着全部的青春活力向前冲去,她们跨越对于归途而言过于高耸的岩石。这摊水迹从此便将滞留于此,遭到囚禁,因闪电而显得美丽,由于她所蕴含并渐渐取代她活力的盐晶。
174
真理的丧失,这一以善(尚未堕落的、充满灵感与奇想的恶是有用的)为名的有组织丑行的压迫在人的肋部切开一道伤口,唯有那未被明示的辽阔远方(出乎意料的生机)的希望方能减轻痛苦。如果荒诞是人世间的主宰,那么我选择荒诞,选择这抗静电材料,在所有悲怆的机遇中它离我最近。我是属于陡峭河岸的人——开凿并燃烧——无法始终属于激流。
175
牧场上的居民令我狂喜。对于它们脆弱却毫无恶意的美,我会不厌其烦地为自己记诵。田鼠,鼹鼠,在青草之梦中迷失的悲凄孩童;玻璃蛇,矿物之子;蟋蟀,比任何人更加顺从;还有那发出噼啪声响并计算着织物数量的螽斯,那佯装醉酒并用它安静的碰撞逗弄花朵的蝴蝶,那因广阔绿野而明理的蚁群,那片刻间从上空掠过的流星飞燕……
草原,你是白昼的宝箱。
176
自从山中的亲吻之后,时光把自己引向蜿蜒的常青藤与那由其双手烫金的夏天。
177
孩子们正实现着这个可爱的奇迹,始终保持童心并通过我们的眼睛去观察世界。
178
我曾把乔治·德·拉图尔《囚犯》的彩色复制品钉在我工作间的石灰墙壁上,随着时间推移,看上去它正思索着在我们生存处境中的意义。它扼紧人心但却让我们多么满足!两年来,没有哪个拒服劳役者在穿房过屋时不被这烛火的证据烧灼双眼。女人在解释,囚徒在倾听。从这赤红天使尘世的侧影中落下的词语是最本质的词语,是能即刻带来救援的词语。在黑牢深处,烛光的油脂在转瞬间勾勒又冲淡着那蹲坐者的脸廓。他干荨麻般的枯瘦身躯,我看不出有任何回忆能令它战栗。食皿已经损坏。但膨起的裙摆猛然把黑牢填满。女人的语言比任何一道晨曦更能促使出乎意料的事物诞生。
感谢乔治·德·拉图尔,他用人类间的对话征服了希特勒式的昏黑。
179
请你来到我们这些因中暑而步履蹒跚的人身边,心无一丝轻蔑的姐妹,哦,夜晚!
180
时辰到了,窗户从房屋中逃离,为了在世界尽头点亮自己,那里将显露我们的天地。
181
我羡慕这个孩子,他俯靠在阳光的笔迹上,然后奔向学校,用他的虞美人驱散惩罚与奖励。
182
为重重封锁的群山弹唱的诗琴。
183
我们在一座桥上战斗,它架设在脆弱的生灵与朝向确切力量之源泉的连续跳跃之间。
184
治愈面包。入席美酒。
185
有时我的庇护所便是圣茹斯特热月九日国民公会上的缄默。我理解,哦,多么理解,抵达这种沉默的过程,水晶百叶窗已朝交流彻底关闭。
186
我们是否注定只能成为真理的开端?
187
对于生者具备意义的行动只对死者才有价值,它只在那些将其继承并对其发问的意识中获得完成。
188
在现实世界和我自己之间,如今不再存有悲伤的厚度。
189
有多少人混淆了反抗与火气,混淆了情绪中的血统与花序。然而一旦真理找到了一个值得交锋的敌手,它便会脱下那无处不在的甲胄并借助自身蕴藏的资源与之战斗。这种在逐渐蒸发中落实深度的感觉不可言传。
190
无情的怪事!从一次守备不善的生活中,投出属于幸福的鲜活骰子。
191
当杏仁从它倔强的硬壳中跃出并变奏它的孤独,这就是最正直的时刻。
192
我看着希望,奔涌江河般宽广未来的血管,在我身边众人的行动中衰颓。我钟爱的一张张容颜在硫酸般腐蚀她们的等待之网中凋谢。啊,我们是如此无依无助,缺乏鼓舞!大海与它的沙滩,这历历在目的脚印,已被敌人整体封印,而在这同一种思维深处躺卧着一个模型,它的材料中等量掺入了绝望的谣言与复兴之确信。
193
我们睡眠的无知无觉是如此彻底以至于没有任何梦的奔跑能够将它穿透、把它唤醒。死亡的种种可能已被一场绝对之洪水淹没,每忆及此便足以使我们呼唤与哀求的生命之诱惑丧失殆尽。我们必须加倍地彼此友爱,这一次仍需如此,必须比刽子手的肺叶更加强劲地呼吸。
194
尽管义愤填膺,我依然激烈地对待自己,以此保持我的墨音。攻城锤般的羽笔,不断熄灭,不断重燃、聚拢、绷紧,在呼吸之间,我写下这些,忘却那些。我是虚荣心的自动木偶吗?真的不是。必须检控显见之事并为它带去生命。
195
如果我幸免于难,我知道我将不得不与这段本质性岁月的留香断绝关系,静静把我的宝藏远远抛弃(而非抑制),重新引导我自己直抵最贫乏的行为准则,就像那个过去的时代,在一种赤裸的不满足中,我曾为自己寻找一种隐隐可见的认知和勇于质疑的谦逊,尽管寸功未立。
196
这位在未来一段时间我的好感必会环绕其身的男子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尽责热情正契合于当前有利的整体氛围及我为他制订的种种计划。让我们赶紧一同展开工作,在那令我们互相靠拢的东西不明就里地转向敌对之前。
197
请加入雀跃,而非盛宴,它的尾声。
198
如果生命曾经只能是一次心情失落的沉睡……
199
对诗人而言存在两个时代:一个时代,诗从各个方面对他横加虐待;另一个时代,它又疯狂地任其拥吻。任何一方都无法被完全界定。而后者并没有至高的统治。
200
正是当你因悲痛而酒醉时你才不再感到悲痛,空余水晶器皿。
201
秘密之路在热浪中起舞。
202
欲望如诸神般在出场时对哲学家熟视无睹。作为报偿,哲学家口诛笔伐。
203
今天我经历了绝对权力与绝对刀枪不入的瞬间。我已是一个蜂箱,用它全部的蜜与蜂群飞向了高处的源泉。
204
哦,真理,思维机械的公主,请你保持为大地并在无人称的群星间低语。
205
怀疑存在于一切伟大品格的开端。历史性的不公竭力拒绝将它提及。这类怀疑是一种天赋。不要让它接近那些犹疑之辈,他们已被感官之力的碎屑勾引。
206
一切令我受到时局胁迫的圈套都延长着我的无辜。一只巨人般的手在它的羽笔上把我背负。它的每一行文字修饰着我的品行。我在那里停留,仿佛一株扎根土壤的植物,尽管我的人生季节一无归处。
207
我的某些举动在我的天性中开辟出一条道路,仿佛火车跑过田野,追随着同一种不由自主,伴随着同一种消逝中的技艺。
208
只看见一条水源的人只能认知一种风暴。他的潜力已被妨害。
209
我对妥善安排自己生活的无能起源于我并不仅仅忠于一人而是忠于所有那些让我发现与之具有严肃亲缘性的生灵。这份坚贞在种种矛盾与争论中存续。在这些感受与深意的某一次阻断过程中,幽默感试图让我去设想,那些为了把我消灭而相互联合的生灵。
210
你的鲁莽,一个肉疣。你的行动,一个似是而非的图景,通过涂脂抹粉的一时好意。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来自索马纳的烧炭工人的无稽之谈始终如在耳旁,他认定法国大革命曾清除了一个罪大恶极的贵族:某个叫萨德的人。此人的业绩之一便包括了杀害他佃农的三个女儿。侯爵的底裤在第一位美女断气之前便已经绷紧……
这个白痴无法就此住口,山里人的贪婪显然不愿做出任何让步。)
211
伸张正义者的身影渐渐模糊。现在贪婪之徒对旷野中的欧石楠弃之不顾。
212
请你把自己钉入那正向深处挖掘的未知。迫使你自己不断盘旋。
213
今天早上,我注视着回归卡拉冯磨坊的弗洛伦斯的眼睛。小路绕着她飞翔:一地的幼鼠互相嬉闹!纯洁的背与纤长的腿无法在我的目光中缩小。蜜枣般的胸脯停留在我齿边。直到转角处,一片绿荫把我的视线遮挡,我温习着,每一个音符都令我感动,她那令人赞叹的音乐家的身体,它对我所拥有的一无所知。
214
我未曾见过星星在某个将死之人前额闪烁,却看过一扇百叶窗的轮廓,它稍稍收起,从中能够隐约瞥见一系列令人心碎或逆来顺受的物品,在一间快乐的仆从们往来穿行的宽敞房中。
215
这一个个油头粉面的脑袋,我们并不太知道,为何突然出现在属于我们的冬季并从此在这里凝固。他们的血统中记录着一个暗淡的未来。就像这个杜布瓦,被他作为密探的一身斯巴达式脂肪确证并永存。天空的正义与迷途的流弹,请给予他你们幽默感的荣光……
216
牧羊人再也无法成为向导。于是政治人物,这些新来的包税者,由此做出他们的决断。
217
“黑色橄榄树”曾跟我讨要一盆清水去清洁他的手枪。我原本建议用武器润滑油。但其实水才合适。残留在水盆内壁上的血渍超乎我的想象。这具羞愧而颓唐的身影,耳畔炮火连天,挥之不去,回想起这一切究竟所为何故?一个伸张正义者回来了,他的苦役已经完成,就像一个人,当他翻掘完他的土地,在朝着萌发的嫩芽微笑之前擦去他铁锹上的污泥。
218
在你清醒的身躯内,现实总是比想象先行了几分钟。这永远无法挽回的时间是一道与这个世界的一幕幕情景格格不入的深渊。它绝非一道单纯的影子,尽管它的气味里有夜晚的宽厚、虔敬的余生与不腐的童年。
219
猛然间你回想起你也有一张脸。曾几何时,构造出脸型的轮廓并非全是悲痛的线条。朝向这复杂的境况许多富有善意的生灵站起身来。疲倦在这里仅仅蛊惑了海难。情人间的孤独曾在此呼吸。看。你的镜子已化成火焰。不知不觉你重新意识到你的年龄(它已从日历中跃起),意识到这增加的寿命,而你生存的努力将造一座桥。退回镜子内部。如果你还没烧尽它的干涩,至少生育力并未在此枯竭。
220
我对战后年代的狂热与缺绿病感到同等忧虑。我预感到令人快慰的一致性和对正义无从满足的食欲只会稍纵即逝,一旦那曾令我们的战斗得以维系的关联遭到销毁。在这里,人们准备着去重拾抽象,在那里,人们盲目地抑制一切可以减轻这个世纪人类生存境况的残酷并令他们得以迈出信任的步伐走向未来的事物。早已四处充斥的恶正在与它的药物交战。幽灵繁殖着劝告与搜查,它们全凭经验行事的灵魂由一堆黏液与神经症组成。这令人类浸透彻骨的雨是对侵略的期待,对蔑视的收听。人们将匆匆走入遗忘。人们将放弃清理废物,放弃修剪与康复。人们将设想被埋葬的死者在他们的衣袋里藏着几枚核桃,然后突然有一天就会意外地出现树木。
哦,生活,如果还有时间,请给予生者一点点你精妙的见解,而不含泛滥的虚荣,并且,在一切之上,也许,给予他们一种确信:你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充满偶然并被剥夺了懊悔。丑陋的并非羽箭,而是倒钩。
221
夜间明信片
再一次新的一年搅乱我们的双眼。
高草在夜间看护着那些人,他们只爱火焰和被咬穿的牢底。
之后将是胜利者的灰烬
与对恶的叙述;
将是爱的灰烬;
幸存的报丧钟声里的野蔷薇;
将是你的灰烬,
你静止的生活在其阴影锥面上假想的灰烬。
222
我的狐狸,把你的脑袋靠在我膝头。我不快乐但有你足矣。烛台或流星,大地上不再有雄心与未来。黄昏的流转衬托你的低吟与那长满薄荷和迷迭香的营地,还有在秋天的橙红与你轻盈的裙摆间交换的密语。你是那坡谷深邃的高山的灵魂,遍布黏土之唇背后静默的岩石。愿你鼻尖的羽翼颤抖。愿你的手掌把小路封闭并重新合拢树的帷幔。我的狐狸,当冰霜与风,这两颗星辰显现,我在你身上安放一切早已崩塌的希望,为了那凶残的孤独中得胜的蓟菊。
223
生活,既不能也不愿收起它的船帆,生活,在力尽时被一阵阵风引回岸边的死水,却始终引人飞越迟钝,生命,越来越不丰满,越来越无耐心,请你为我指明我的位置,如果它存在,指明我在共同命运中正当的位置,在这共同命运中心,我的特殊性如此显眼却依然与之维持一体。
224
曾经当我躺倒在床,一个关于在睡眠深处暂时死亡的念头令我安心,今天我为了几小时的生存睡去。
225
孩子并不透过可靠的角度而是通过简化的角度去看待成人。这便是他们之间为何不可分离的秘密。
226
一种带来约束的判断并非始终牢固。
227
人有能力去做那些他无力设想之事。他的头颅划破荒诞之银河。
228
殉难者们在为谁奋斗?高贵存在于远航的义务中。典范性生灵的质料是蒸汽与风。
229
黑色蕴含着充满活力的不可能之物。它的精神田地是一切出人意料之事、一切情绪极点的中心。它的魅力护送着诗人并为行动者的出现做出准备。
230
八月天空的一切美德,焦虑——我们这位知心密友的一切美德,都在那流星金色的嗓音中。
231
在受刑前几天,罗杰·绍东曾对我说:“在这片大地上,我们偶尔在它上面,许久在它下面。时代的秩序坚不可摧。正是这一点,在内心深处,让我平静,尽管生存的喜悦把我震撼,仿佛一阵惊雷……”
232
例外不会让它的凶手晕眩或同情。这类人,哎!拥有一双杀戮所需的眼睛。
233
恶最乐于叮咬那些从未得到警示的标靶,于是它方能不慌不忙地与之接近,留心这一点但无须为此不安。你从人类身上习得之物——他们前后不一的改变,他们不可救药的性情,他们哗众取宠的癖好,他们小丑般的主观性——凡此种种必然促使你,一旦行动完成,就不要在与你关联之地太久停留。
234
在那如贝壳肌体般流动不定的幸福门前的眼睑,那盛怒的眼珠无法将其倾覆的眼睑,眼睑,多么自足!
235
焦虑:骨骼与心,城市与森林,污物与魔法,正直的荒野,虚幻地战败,获取胜利,缄默,话语的情人,一切男性的妻子,全部,以及人类。
236
“我的身躯曾比大地更加宽广,而我只认识它极小的一隅。我迎接对至福不可胜数的许诺,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恳求你独为我们守护你的姓名。”
237
在我们身处的黑暗中,没有一个位置属于美。一切位置都属于美。
张 博 译




近 古 诗 歌 的 精 神 与 元 好 问

我国的古代诗歌,如果不以社会形态或王朝的更迭作为阶段的区分的话,按其自身的发展,大致说来,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先秦两汉属上古期,诗歌从发轫到成熟。魏晋南北朝隋唐两宋,属中古繁荣期,诗歌创作进入自觉的时代,诗人之诗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他们在臻于完善的格律形式和不同时期的风格流派中展示个性和审美追求。其中尤可称道的是唐宋两代所表现的灿烂辉煌,是我国古代诗歌发展的顶峰。上古期的诗歌以其鲜明的地域性和没有姓氏的劳者之歌为其构成的主体。十五国风、楚辞,以及两汉时期的乐府歌赋是其代表。屈原脱颖而出,不愧为我国第一位伟大的诗人。但即使如此,他的作品也仍带着浓郁的楚文化特色。中古期的诗歌,随着大一统国家的确立和民族文化的交融汇合,一反其横向的地域特征为纵向的时代风貌。魏晋风骨、盛唐气象,或者“唐诗”、“宋诗”的不同精神,都表现了它们的时代特征。宋、金、元之交宋诗的衰落,社会对江西诗派的批判,标志着中古期的终结。进入近古期,地域的和单一的时代特征泯灭。诗人们在二千年诗歌成就面前寻找继续发展的道路。在全方位的观照中展现其个性和美学追求,所谓“唐诗”、“宋诗”的意趣,表现方法,技巧等等,均得以互相吸纳,诗歌向纵深和普及两个方向同时发展,人人都参与创造,百花齐放,流派纷呈且互相兼容,成为这一时期的特征。元好问的“集大成”的成就和他的理论主张切合了时代的需要,也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其影响及于整个近古时期,是近古诗歌的代表和开拓者。


元好问是文学史总要提到的诗人,但大抵是在金代文学的一小节里。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只是少数民族统治的北方地区的一位诗人。这或多或少是视觉的错位,因为文化的传统往往并不由地缘政治所界限的。前人就很不同,他们虽也有南北的观念,但评元好问,则总是把他融入到我国诗歌的整体发展背景中来认识他,而且评价是很高的。如元初郝经说他“独以诗鸣,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苏、黄氏”(《遗山先生墓铭》)。清人这类的评价更多。如李调元《雨村诗话》说:“元遗山诗精深老健,魄力沉雄,直接李、杜,能并驾者寥寥。”郝经说“中规李、杜”,李调元则干脆说他“直接李、杜”,把两宋以来众多的诗家都弃之于后了。可知元好问虽身处北方的金,但元明以来的评论者都把他视为雄踞南北诗坛的一位诗人,地位是很高的。
再看看赵翼的看法,他在《瓯北诗话》中先是说“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似乎略有贬义,但他接着就说:“然正惟才不大,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练而出,故其廉悍沉挚处,较胜于苏、陆。”这里又说他超过了苏、陆。原来前面是以宋人的标准而论,后者才是他自己的诗学批评。这是一种纯文学的批评。严羽早就说过:“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他的著名的《沧浪诗话》就是对于宋诗倾向的系统批判,反映了南宋后期人们对于江西诗风的不满而力图从唐诗中寻求出路的回归意趣。赵翼赞赏元好问的诗,尤其推崇他的诗不受前人——哪怕是苏、陆这样的大家的范囿的精神,因丽说他的古体“虽苏、陆亦不及”,七律“则沉挚悲凉,自成声调。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清人之中,倡“肌理说”的翁方纲也说:“苏、黄之后,放翁、遗山并骋词场,而遗山则更为高秀。”(《小石帆亭著录》)虽然他说过“当日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的话,但对于金源的诗歌,仍然放在与两宋大一统的文化范围中进行考察的。对于两宋,他只提了苏、黄和陆放翁、元遗山四人,视为最有成就的诗家,而元遗山似乎比陆放翁还高出一筹。陆游是南宋初的诗人,比元好问早了半个多世纪。他的诗仍属于中古的两宋。元好问则生当金元交替之时,开近古之先河,所以可说是我国古代诗歌在批判了江西诗风,宣告中古时期的终结以后的后期诗史首先突现的一座高峰,不仅在当时“能并驾者寥寥”,而且后继者也鲜有超过他的。
这一高峰的突兀而起,自有其诗人的天才和丰富的人生经历——由金朝内廷的官吏而沦为元人的俘虏,由京城而流落异乡,也有风云际会的时代因素,正如赵翼对他的诗作评时说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一种机遇。但更重要的,应该说是由南宋后期由南北共同的对于江西诗派以至整个宋诗倾向的批判检讨而形成的诗歌革新运动在推动着,造就了这样一位杰出诗人的出现。
宋金对峙,金戈铁马,中国再次出现了南北朝局面。但文学艺术仍然在同一个民族文化背景中运动着。虽然有如翁方纲所说的南北差异,但也只足过程的不同而无质的差别。南方热衷于理学的思考,反映了读书人对于两宋积弱不振的国势的反思以及对于臣忠子孝的期待;“苏学盛于北”,似乎又相反地表现了北方的士人身处异朝,对于纲常的难言的韬晦而寄情于诗学的现象,而且同样对宋诗的末流也不满。北方对于江西诗派的追根溯源的批评以王若虚和元好问二人最为突出。王若虚批评黄庭坚的“脱胎换骨”论为江西诗派流风之源,说:“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他认为使诗人失去“自得”的“真”情的,正是源于其倡导者对于诗歌创作的偏颇认识。他甚至讽刺说:“骏步由来不可追,汗流余子费奔驰。谁言直待南迁后,始是江西不幸时。”(《论诗四绝句》)江西诗派后学的狂热追求,终于把宋诗推向了一个艰涩古硬,讲求形式技巧,掉书袋的狭隘道路。王若虚认为黄庭坚的主张里已预伏了其不幸的根源。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中也有多首纵论苏、黄及江西诗派的得失,如“只知诗到苏、黄尽,江海横流却是谁?”“论诗宁向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等。对于江西诗派代表陈师道的闭门造车式的创作,他讽刺说:“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江西诗派在王若虚、元好问的时代,已经走到了它的穷途末路。在南方,对江西诗派的不满最早是由创作中表现出来的,永嘉四灵就是开其端的表现。到严羽和江湖派时已形成强劲的势力。严羽《沧浪诗话》的系统批评可说尽人皆知。江湖派代表之一的戴复古也提出了与江西诗派相反的口号。他也有《论诗十绝》说:“陶写性情为我事,流连光景等儿嬉。锦囊言语虽奇绝,不是人间有用诗。”可知12世纪末叶的南北诗歌运动,是在同一母体中萌动着,并已汇成一个共同的反宋诗末流的时代思潮。严羽的理论批评已尽人皆知,但不要忘了北方诗人的参与,而且在创作上作出典范式贡献的,尤应首推元好问。
宋诗衰落,诗人面对诗歌应该怎样继续发展的困惑,这是比宋人面对唐人的成就更为艰难的问题。早先,已故文学史家刘大杰在谈到唐诗以后诗歌发展面对的问题时说过:“诗做到宋朝,经过长期与无数诗人的努力,在那几种形式里,是什么话也说完了,什么景也写完了,任你如何聪明智慧,想要造出惊人的语言来,实在是难而又难。”(《中国文学发展史》)但宋人还是作出了成绩,至少,他们“把唐人修筑的道路延长了,疏凿了,河流加深了”,并且体现了两代诗人“体格性分之殊”(钱钟书《宋诗选注•序》),后人不妨继续疏凿、延长、加深,但前面已不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实际宋人的疏凿,固然使河流加深了,延长了,但河道却越来越狭窄了,走到了一个艰涩古硬的境地。江西派诗的末流就是一个明证。当时的大多数诗人意图从唐诗的学习中寻求一条出路。或者,由于大唐强盛国势和诗歌的恢宏壮丽,仍然是许多诗人向往的境界。四灵诗人学晚唐,而继后的大多数江湖诗人提倡性情,规摹盛唐,一时蔚然成风,出现了如戴复古所说的:“举世纷纷吟李、杜,时人不识有陈、黄”的热势头。严羽是这一思潮的代表,为此他有一段著名的论述说: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元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沧浪诗话•诗辨》)
他还批评宋诗“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詈骂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同上)严羽以禅喻诗,推崇盛唐而贬斥宋诗,却也代表了当时趋向回归的意识。许多诗人规摹盛唐,尤以李白和杜甫为典范来学习,在冲出了江西诗风笼罩的氛围后,确也令人一新耳目,也写出了许多好诗。这时,当严羽等标举盛唐,批评江西诗派的时候,北方的诗人也从“借才异代”中走出来,与宋诗分道扬镳。他们身处不同的地域,却在同一条诗歌发展的长河中推动着潮流。他们有所见略同的胆识,也有不同的歧异。因为在严羽的理论中,存在着终极的自身否定的危机。他说:“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这是一条以古为准绳的复古主义道路,这必然将走向限制诗人的创造性的误区。元好问不同,他走了一条“集大成”的道路,即从前人所有经验的总结中,推陈出新。这从他早年创作的《论诗三十首》中已体现出来了。他的主张显示了古典诗歌发展的新方向,也体现了近古的时代精神。


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纵论古今,高屋建瓴,襟怀开阔,堪为杜甫《戏为六绝句》以来之嗣响而更自成体系。它把一部二千年的诗史浓缩了,又用诗人的眼光,讨论其间的成败得失。组诗的首章是它的总纲。诗人说: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汉谣魏什”以后的诗,代表了我国诗歌成熟以后的整个繁荣发达的历史。元好问认为,在它的各个时代的繁花纷纭中,淹没了对风雅正体的应有的审美评价。诗人创作此洋洋洒洒的三十首论诗诗,即欲借此梳理清浑,弘扬正体。他以“诗中疏凿手”自任,以便让江河继续滚滚东流。三十首诗不是散漫无稽的即兴评点,而是由古及今,以史为序而又参互对比,在总结成就和误失中,着重弘扬诗歌创作的正面经验。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这可说是对风雅正体的最早诠释。《诗经》、楚辞以后,面对汉魏以后诗歌创作的纷披繁复,就难以一言以蔽之了。这里,元好问以浩浩胸怀,兼容并包,提到了“壮怀”(“壮怀犹见缺壶歌”),提到“风云”(“风云若恨张华少”),提到“纵横”、“凌云”(“纵横自有凌云笔”、“纵横谁似玉川卢”),提到“英雄气”(“中州万古英雄气”),提到“古雅”(“古雅难将子美亲”)等等审美风格,但“天然”和“真淳”,是元好问诗歌美学的核心: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前一首,元好问认为,陶渊明在两晋诗坛竞采繁丽,崇尚词华的风气中,独能以摒弃“豪华”,语出天然地独标一格。他的诗是他的人性的袒露,因而成为一种风格典范而受到后世的赞赏、学习。同样,一曲《敕勒歌》传颂古今,它以质朴无华的语言,表现了北方民族的英雄气概和壮美广阔的大自然,也是由于它的“本”出“天然”。陶诗和《敕勒歌》在主体和客体的审美关系中,天然和真淳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因此获得了元好问的热情赞扬。元好问在诗中所表达的审美理想,是和他曾经在《小亨集序》里阐述的“以诚为本”的文学观是一致的。在那篇文章里他说过:“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故言不诚无物。”在由审美主体对客体的表现中,要有诚敬的心去对待,然后用语言去表现,才能达到“见乎远”的境界。在这里,他认为主客体是同一的。
与“天然”、“真淳”密切相关的是,他又在组诗中提出了诗歌审美之“真”的要求。言为心声,字为心画,文学的表现方法和绘画同样要求真实。元好问借赋评诗,说潘岳“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潘岳作《闲居赋》,似乎“高情千古”,但联系到他同时又卑劣地谄事贾谧,却是人格分裂的伪饰——失真。因而他评之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此外,他又评陆机的赋为“陆文犹恨冗于潘”,“斗靡夸多费观览”。赋体从汉大赋到魏晋以后的小赋,仍然继承着斗靡夸饰的特点,是诗所不取的。言为心声,诗歌只是心声的传达,语言的斗靡夸多是不需要的。如果以赋为诗,必将掩盖人的真性。同样的审美追求,还表现在他评唐人卢仝的一首诗中:“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这里他又借书论诗。真书既是书法的入门,又是书法的基础,如果不懂得真书,就去挥笔狂草,岂不成了“鬼画符”了。“真”不在于玄怪奥奇。词语的华丽,过分的雕凿,就会远离朴实的真,书法如此,诗也如此。他评李贺诗:“切切秋虫万古情,灯前山鬼泪纵横。镒湖春好无人赋,岸夹桃花锦浪生。”[1]认为李贺的诗尽管谲奇幽僻,却寄托着他的忧愤,能令山鬼也动情,但总不如李白诗歌那样的有质朴自然之美。至于中唐的那些苦吟派诗人,如孟郊,他更直斥为“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他们的创作方法,违背了文学的源泉来自生活的原则。
诗源于生活,这是在12世纪末批评江西诗派以书为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的过程中,由元好问明确提出来的。这属于文学基本原理,但与严羽的批判是颇为不同的。严羽以禅喻诗,仍然留下了玄学的遗痕。元好问虽也提到“心画心声”,但他提出了心要“真”,要“诚”,这是涉及主观对待外物的态度,因而生活的实践对于诗人就是极为重要的,他有小诗《药山道中》一首曾这样说过:
石岸人家玉一湾,树林水鸟静中闲。此中未是无佳句,  只欠诗人一往还。
从生活中得到诗的灵感,这是元好问自己的体会。在三十首论诗诗里,他专有一首是表述这一思想的,他说:
眼处心声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凡人?
这一首历来被认为是评论杜甫的诗,实际是借绘画以阐述文学艺术之源于生活的道理(参见笔者《元遗山与范宽(秦川图)》一文,《文学遗产》1986年第二期)。“眼处”是画家和诗人脚下所身处目接的生活,然后才是“心声”,然后才是语言的表达。他批评陈师道的闭门造句一诗说的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成为“万古千秋五字新”的名句,它的天然去雕饰,就是源于生活的真实感受。
《论诗三十首》在贯穿始终的“诚”和“真”的审美倾向中,对自古及今的重要诗人和流派不惮一一评点,疏凿清浑,提供经验。其间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不随俗,不偏激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对评价失当者予以纠失,被历史埋没者给以发掘。如对开苦吟诗风的韩愈,仍然以“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的很高评价。李贺诗幽僻孤峭,但认为他仍然有感人的力量。晋朝的张华,钟嵘评之为“其体华艳,兴托不寄,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诗品》)。元好问则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略表异辞,反问:“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以晚唐温、李为例,说明张华诗的缺点不在“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对于唐人卢仝,世称其语尚险怪,但尚有混成气象。元好问表示赞同,因而有“纵横谁似玉川卢”之评,认为要承继他有“混成气象”的一面,而不走他“语尚险怪”之路。从“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中汲取教训。
元好问对诗歌史上疏于研究,或评价失当的诗人和文学现象,也作了认真的梳理和拨正。对西晋的刘琨,他评曰:“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刘琨北伐,功未成而身遇害。是一位失败的英雄,其诗悲壮激越,又为晋代词尚浮华所掩。元好问认为他有曹操横槊赋诗的气概,足以和建安诗人比并。沈俭期和宋之问驰名初唐诗坛,其实不免齐梁绮靡余习,真正开大唐之音的,应数陈子昂,所以元好问拨乱反正地指出:“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陈子昂在初唐振臂一呼,横扫齐梁风习,有振聋发聩之音。他认为和范蠡定计灭吴一样,应给予黄金铸像以纪其功。他的这些论断,多已被当代许多文学史所采纳。
另一值得注意之处是不惟一家,不尚一派的全面态度。元好问赞美“壮怀”,赞美“风云”之气,赞美“纵横”、“凌云”之笔等等,但也并不惟此阳刚豪壮之气为美,也不废儿女情多的阴柔之美。他由张华而论及晚唐的温、李可为一例。元好问一反道学家的诗评,承认诗歌多样化题材和风格的开拓,儿女风情,是诗歌应该容纳的主题。他用“温、李新声”来为前人恨张华“儿女情多”的批评辩驳。温庭筠和李商隐开晚唐的一种独特的风格流派。尤其是李商隐,他的许多爱情诗,以优美而不无朦胧的色彩赢得了后世众多诗人和读者的赞赏。元好问虽然赞赏阳刚质朴的自然美,但对李商隐诗歌的成就却作了热情肯定,甚至和许多肯定李商隐的诗家和读者一样不无赞赏地说: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  独恨无人作郑笺。
在后世流传很广的这首评论李商隐的诗中,元好问对李商隐许多爱情诗中的描写和追求,作了由衷的赞赏。也借着历来未有确切的笺注表示了自己的遗憾。李商隐诗之美在“真”,这一点,元好问在批评江西派诗人陈师道的一首诗中,甚至把它和杜甫的“古雅”并列,说“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而陈师道所欠缺的,正在这两方面的精神上。
元好问用力最多的是对苏、黄和江西诗派的评价,共七首诗(包括“窘步相仍死不前”一首)。如果加上他《自题(中州集)五首》中的“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和“诗家亦有长沙帖,莫作宣和阁本看”二首,数量就更多了。元好问的这些用心之作,对江西诗派批评多而赞扬少,对苏、黄也颇有微辞。他说“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认为后来弥漫诗坛的江西诗风,苏轼和黄庭坚难辞其咎。这和王若虚:“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相比,虽未说“低一着”,但基本态度是相同的。元好问对苏轼的批评在于“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殊乖古雅之风。这一点,并非元好问保守的批评态度。“新”并无不好,但如果像他说的“肯放坡诗百态新”,以致如“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之类的用笔,就未免于轻浮了,确也道出了东坡诗的某些缺憾。这一点,并非元好问一人有此看法。当代大师钱钟书先生亦有评日:“他(苏轼)批评吴道子的画,曾经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两句话也许可以现成的应用在他自己身上,概括他在诗歌里的理论和实践。”钱先生认为,在苏轼诗的“豪放”之中,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创造精神,但他也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连“故实小说,街谈巷语”也信手拈来,后人还赞之为“人手便用,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钱先生却认为它“恰恰透露他自己的偏见和弱点”(《宋诗选注•苏轼》)。钱先生的话,可作元好问这首论诗诗的注脚。苏轼诗于豪放中见自由活泼的精神,其成在此。其失也在此,后学本应有所辨识,遗憾的是,江西派诗人反而继承了他的失误之处,所以元好问要喟叹:“苏门岂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了。但他并不否定苏轼的伟大之处,从他《学东坡移居八首》之类的诗看,他仍然努力向苏轼学习的。以致清人翁方纲说“遗山接眉山”。潘德舆《论遗山诗》甚至还说他“新态无端学坡、谷,未须沧海说横流”。认为元好问是自相矛盾,这自然是一种误解,元好问诗亦有创新精神,但他承继前人,也不失自己的审美尺度。他批评的重点在江西诗派,说:“论诗宁向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对黄庭坚的成就也是尊重的,可知他对苏、黄尚有所区别。
元好问对江西诗派的批评集中起来有三点:其一即上述对苏、黄无保留的学习和模仿。元好问评之为:“窘步相仍死不前,唱(西寿??)无复见前贤。纵横自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自题(中州集)五首》之一也说:“诗家亦有长沙帖,莫作宣和阁本看。”其二是他们的门户之见。元好问批评:“讳学金陵犹可说,竟将何罪废欧、梅?”批评了对王安石、欧阳修、梅尧臣等宋代其他诗人抱排斥的态度。其三是对江西诗派以学问才学为诗的闭门造车式的创作态度的批评。他尖锐地讽刺陈师道为“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在元好问的时代,诗歌艺术的形式和语言技巧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各种各样的题材也已经历了不同时代的诗人们所尝试,所运用,风格流派,也有许多的展露。要取得进一步的发展,在元好问看看来,只有以“集大成”的态度,在对前人经验的全面总结的基础上,扬其长,避其短地努力才能达到。这就是他创作这三十首论诗诗的目的。


对于元好问的诗,元明以来的人,或说他“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直配苏黄氏”(郝经),或说“遗山接眉山”(翁方纲),或说“宪章北宋,直接长公”(方戌昌《重刊元遗山先生集序》),或说“直接李、杜”(李调元),他们对元好问的评价虽然很高。但仍不免以单一家法式的承传为其美学批评的基点,和元好问的“集大成”的风范是有出入的。其中,笔者以为元人余谦说的就较好,他说元好问的“诗文出入汉、魏、晋、唐之间,自成一家,名振海内”(《至顺本序》)。清人中,翁方纲看出,他的诗“乾坤清气隐隐自负,居然有集大成之想,”(《石州诗话》)刘熙载也说:“金(朝)元遗山诗,兼杜、韩、苏、黄之胜,俨然有集大成之意。”(《艺概》)这一观点比较切近事实。元好问“有集大成之意”,并且能“兼”前人之“胜”,并非一件百衲衣。他学习前人,讲究熔炼,这在《论诗三十首》中已说明白:“金人洪炉不厌频,精针那计受纤尘。”他认为杜甫之成为大家也是如此,说杜甫的诗,“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涘”(《杜诗学引》)。他自己也有这种抱负。他把诗歌创作的艰苦过程叹为“万古骚人呕肺肝,乾坤清气得来难”(《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他的诗清雄古雅,有汉魏三唐之古韵,也有宋人的精深秀拔。他在全方位的审视中创新,表现了自己的真淳情性,风格鲜明。
对近古诗歌影响最大的有两个人,元好问是其一,并且贯穿始终,另一位即严羽。严羽虽然也说过“以汉、魏、晋、盛唐为师”的话,但贯穿他《沧浪诗话》全书的,主要是标举盛唐的回归意趣。这对于南宋末批判了江西诗派以后的南方诗人有相当的号召力。元明两代的中期,严羽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尤其是明代的前后七子,还打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这不能不说是严羽诗论影响的消极面。但即使在这一时期,仍有元好问的影响。如清初魏学诚说的,元好问诗:“力追李、杜而又能变故作新,得前辈不传之妙。迄今垂五百年,士争响慕之。”(《康熙本序》)
金元之际,元好问被目为“一代宗工”。元好问以后,又出现过像刘因等比较优秀的诗人。他走元好问的路,连其诗的“风格都似元好问”(游国恩《中国文学史》)。明初的高启,是我国诗歌史上有突出成就的一位诗人。他的诗“众体兼长,摹拟取法,不限于一代一家”(同上)。走的也是元好问的道路。这是一条在经历了中古期诗的繁荣发展以后所以能取得成功的比较正确的道路,对比前后七子的失败,可以证明。
明代公安派起来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他们的目标也在于创新,尤其注重发扬个性精神,已透露他们主张中的近代意识。他们持着文学发展观批评对方,这些都表现了公安派诗人进步的地方。他们也在探讨诗歌如何发展的问题,但遗憾的是,他们所持的是一代承接一代,革一代之弊,破一代之束缚的观点,过分强调“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注意诗人的兴会和个性而很少讲继承前人的遗产,学习前人经验的问题。只有钱谦益承公安派余绪而纠其偏颇,在明末清初造成较大的影响,其创作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功。
明末清初的诗人普遍汲取了前后七子复古主义的教训。钱谦益重新树起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的旗帜,是受了元好问的影响。他说:
三百篇,诗之祖也;屈子,继别之宗也;汉魏三唐以迨宋元诸家,继弥之小宗也。六经,文之祖也;左氏、司马氏,继别之宗也;韩、柳、欧阳、苏氏以迨胜诸家,继弥之小宗也。(《袁祈年字旧祖说》)
他在批评了“必秦、必汉、必唐”与“何必秦?何必汉与唐”的两种极端主义倾向以后,提出了按照诗文发展的悠久历史,“尊祖、敬宗、收族”的主张。另在《冯己苍诗序》中又指出,杜甫的“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的创作精神,“得之者妙无二门,失之者邈若千里”。他号召诗人们由近及远,广泛学习。他推崇元好问的诗如“白虹贯天,苍鹰击殿”,有“壮士哀歌而征”的阳刚之气,也有“美人传声于漏月”的阴柔之美,赞之为“此天地之真诗也”(《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他又发挥元好问的“以诚为本”的文学主张,说:
元遗山论唐人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有本焉,诚是也。不诚无物。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马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余撰次怀东之诗……取诸“诚”之一言,以定诗学之旨归。遗山之诗教庶可以昌明于后世也。(《佟怀东诗选序》)
钱谦益的人品颇为清初的人所不齿,但在诗坛上,却能被视为领导风气和潮流的人物。其间,除了他诗的成就以外,他的诗歌主张顺应了时代的需要也是重要的原因。
清代中叶,诗论家叶燮也是对清诗有影响的人物。他在《原诗》中把诗的创作比作建构一座美轮美奂的大厦。这座大厦必将有所托之基,“然后始基而经营之,大厦可次第而成”。“诗之基”,即“其人之胸襟是也”。有了“基”,即是“取材”,他说:
而材非培搂之木,拱把之桐梓,取之近地阛阛村市之间而能胜也;当不惮远且劳,求荆湘之椴楠,江汉之豫章,若者可以为栋为欀,若者可以为楹为柱,乃胜任而愉快,乃免支离屈曲之病。则夫作诗者,既有胸襟,必取材于古人,原本于《三百篇》、楚辞,浸淫于汉、魏、六朝、唐、宋诸大家,皆能会其指归,得其神理。以是为诗,正为伤庸,奇不伤怪……
叶燮主张从古往今来诗歌创作的全部经验中去心领神会地汲取滋养,不避远,不辞劳,不偏废,不短视而急功近利。这种精神和元好问是一脉相承的。
清代本身就是一个集大成的时代,面对悠久的历史和唐宋两代的诗歌成就,加上明人必秦必唐的单一选择的失败教训,清人的眼光就开阔得多了。它除了一部分受元好问的影响,能全方位地审视历史,“转益多师”的诗人外,也表现在众多的诗歌流派共同对前代诗歌遗产的全面继承上。
清代的诗派名目繁多。他们中或倡神韵,或用格调,或主性灵,或张肌理,因而有“派”之名;从地域而论,又有所谓虞山派、娄东派、河朔派、岭南派、岭西派、浙派、秀水派。此外还有桐城派散文家姚鼐为首的桐城诗派,晚清又有所谓同光体、汉魏六朝派(亦称湖湘派)和唐宋兼采派(河北派)等等,不一而足。清代的这些流派,互相之间并不横施挞伐,只是各自发展,各逞其胜,甚至互相兼容、渗透,成为一个时代特点。表现了诗的百花齐放的色彩。其中也有宗唐宗宋旗帜鲜明的,如神韵派、格调派的宗唐,浙派、同光体的宗宋。都各取~格而加以发挥,只是其中除了神韵派的主将王士祯,浙派主将厉鹗较有成就以外,都没有取得什么说得上的成绩。他们的单一选择,近于南宋的江西诗派和明前后七子,违反了时代潮流。其余汉魏唐宋,各有吸纳、渗透或兼容。文学史家力图把它们归入或唐或宋两大阵营而往往捉襟见肘。首先是钱谦益,他被尊为虞山诗派之首,被视为尊宋的诗人,而实际他提倡“转益多师”。他推出苏轼,不过是为纠前后七子之失和王士祯神韵说的偏颇。至于他赞赏元好问,就更不能说他是在提倡宋诗了。清中叶影响较大的是性灵派。其首领袁枚提倡抒写情性,对前人无所谓宗法,更不以宗唐宗宋为意。提倡肌理说的翁方纲,文学史家有的把他归为宋派,有的把他归人宗唐,实际他以肌理之实救神韵之虚,对唐宋各有所取。钱载是秀水派的领袖,一般认为他诗祖黄庭坚,实际他的诗“汉魏六朝、三唐两宋,靡不兼有。”(吴应和《浙西六家诗钞》)此外唐宋兼胜的还有姚鼐主导的桐城诗派和晚清的“唐宋兼采”派。清代还有许多本无宗派的诗人被归入某一流派中,而实际是兼容前人之长的。如清初的著名诗人朱彝尊,被视为宗唐者,实则他的诗作中宋诗的倾向很浓,“夸耀才学,争奇斗胜,掉书袋,用险韵”(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充满了宋人的情趣。赵翼的遭遇就更具有代表性了。有的视他为宋派诗人,有的认为他宗唐,有的又认为他的主张近似于性灵派的袁枚。实则他兼采众长,虽然有不满于王渔洋的神韵说,而他自己却从没有提出过宋诗的主张。从他对元好问诗的赞扬中,反而倒是看出他是反对宋诗的以才学为诗的。他重视个性和情韵,有近似袁枚的主张,但他的诗富有理趣与诙谐,亦饶有个人的情性,因而风格鲜明。他说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论诗》)。他视野开阔而取我所需,是一位注重推故作新的诗人。清代像他那样不尚一家一派而能在全面继承前人成就的基础上造就自己的个性和风格的诗人还有郑燮、黄景仁、张问陶以及晚清的龚自珍、黄遵宪等。但黄遵宪提出“我手写我口”的“诗界革命”,与其说他在推动着一个诗歌改良运动,不如说他终于发现了古诗与口语日益扩大的距离,从而透露了一个旧体诗歌已经烂熟而它的历史使命行将终结的讯号。
有清一代的诗坛,虽未有李、杜、苏轼那样雄踞一代的诗人出现,但文学史说得上的杰出诗人在各个时期均有涌现,而诗家之多,诗人之众,又为各个时代所仅见。他们中多数不以宗唐宗宋相标榜。此时的诗歌朝向纵深和广阔两个方向发展。“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吟诗作赋,成了一个普及的文化现象,已不是少数读书人所专有。所以可以这样说,清代无数诗人的参与,给清诗增添了光彩。从此,在他们共同对我国的古典诗歌作出的贡献中宣告了“旧体文学的总结”(刘大杰语),而且是一个可以告慰的总结。( 卢 兴 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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