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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诗11首

俄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理智和爱情


少年达弗尼斯追逐着多丽达,

“停一下,”他喊道,“停一下,美人儿,

只要你说‘我爱你’,我就不再

追赶,爱神可以为此做证!”

“别出声,别出声!”理智说道,

可狡猾的爱神却说:“快说:你真可爱!”

“你真可爱!”牧女重复了一遍,

爱火就开始在他们心中燃烧,

达弗尼斯在美女的脚下跪倒,

多丽达垂下了痴迷的眼睛。

“快跑,快跑!”理智一个劲儿催促,

可狡猾的爱神却说:“留下来吧!”

她留了下来。幸福的牧童

战栗地握紧了她的纤手。

他说:“你看,在茂密的椴树荫下,

有两只鸽子正拥抱在一起!”

“快跑,快跑!”理智又在催促,

“向鸽子学一学!”爱神却对她说。

于是,温柔的微笑滑过了

美人那灼烫的嘴唇,

于是,她眼底充满了慵倦,

倒进了情人的怀中……

“祝你幸福!”爱神对她低语,

理智呢?理智唯有沉默而已。




致一位吸鼻烟的美女


怎么会呢?你一向都喜欢

爱神栽种的玫瑰,

芬芳的铃兰、茉莉和百合,

以及骄傲地俯瞰的郁金香,

从前,你每天都将它们

佩戴在你大理石似的胸前——

怎么会呢,亲爱的克丽梅娜,

这趣味的变化是多么奇怪!

你喜欢嗅闻的不再是清晨的小花,

而是有害的绿草叶,

那经过精心制作的

柔软的粉末!

让哥廷根白发苍苍的教授

在陈旧的讲台上躬起身子,

以深邃的智慧凝视着拉丁文,

不住地咳嗽,用枯瘦的手指

把一撮烟末塞进深深的鼻孔;

让留着唇髭的年轻骠骑兵

大清早就坐在窗前,

带着残余的晨梦,

从海泡石的烟斗里喷出灰色的烟雾;

让六十高龄的美人儿,

向优雅告假,从爱情中退休,

把整个的魅力都交付给托架,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起皱纹,

她诽谤、祈祷,打着呵欠,

只能凭借烟草来忘却悲伤——

而你,美人儿!——倘若是那般

喜欢烟草——啊,激发了我狂热的梦想!

唉!但愿我能变成烟末,

装进牢房似的烟盒中,

我就能掉入你温柔的纤指里,

那时,我就会欣喜若狂地

散落进丝巾遮掩下的胸脯,

甚至……或许……算了!一场空想。

这是不可能的事。

贪婪、恶毒的命运啊!

唉,为什么我不是烟草!




哥萨克


有一次,子夜时分,

大雾弥漫,一片幽暗,

一个剽悍的哥萨克

悄悄骑马过了河。

头上歪戴着黑帽子,

他的短袄布满了灰尘,

膝旁斜挂着手枪,

马刀几乎贴着了地面。

忠实的马儿,松开缰绳,

缓缓地向前迈步;

抖动着长长的鬃毛,

不知不觉已走得很远。

前面出现了两三间茅屋,

四周的围墙已经倾圮;

一条道路通向小村庄,

另一条通向密林深处。

“树林里可找不到姑娘,”

好汉邓尼斯这样想,

“一到天黑,美人儿

肯定回到了她的闺房。”

这顿河的哥萨克,

一磕马刺,勒紧缰绳,

马儿像箭矢一般飞驰,

一眨眼就来到茅屋前。

月亮在云彩背后躲藏,

把遥远的天空照亮,

美丽的姑娘坐在窗前,

正在那里独自忧伤。

好汉看见了美丽的姑娘,

一颗心儿怦怦直跳,

马儿悄悄地左转、左转——

终于靠近了那窗口。

“夜晚变得更加黑暗,

月亮躲进了云彩,

亲爱的,出来吧,

给我的马儿喂点水。”

“不!接近年轻的男人,

让人感到多么可怕,

我更不敢走出家门,

给你的马儿去喂水。”

“唉!美人儿,别害怕,

和你的情人亲热一下!”

“姑娘在夜晚会出危险。”

“我的欢乐!千万别害怕!

“相信我,小情人,那是胡说,

抛掉那些多余的顾虑,

别浪费大好的时光,

亲爱的,你别害怕!

“快坐上我的骏马,

我俩去到遥远的地方;

和我在一起,你会很幸福:

跟着情人到处是天堂。”

姑娘怎么了?垂下了头颅。

她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羞怯地答应跟他一起走,

哥萨克感到十分幸福。

他们骑上马儿,疾驰而去,

年轻的男女相爱相亲;

可他对她只忠实了两星期;

到第三个星期就变了心。



经验之谈


有人能够以冷漠的理性

暂时阻挡住爱情,

但他无法用沉重的镣铐

锁住爱情的翅膀,

任随他不欢笑、不玩耍,

和冷峻的智慧结成盟友;

一旦顽皮的爱神

前来叩击他的大门,

仍然会和理智发生争吵,

不由自主地去开门。

我本人有过这样的经历,

领略了这番话的真义。

“一路平安!再见,爱情!

我要飞翔,离开赫洛娅,

追随那盲目的女神,

去捕捉幸福,幸福!”

我曾经傲慢地疯想。

突然,我听到哈哈大笑,

回头一看……爱神

她又来叩击我的大门。

不!显然,我不可能

与爱神在吵吵嚷嚷中生活,

只要年迈的帕尔卡

还在捻纺着生命之线,

我就任随爱神将我主宰!

及时行乐是我的准则。

死亡打开恐怖的坟墓,

明亮的眼睛迅即就黯淡。

爱神呀,也不会前来

叩击阴森的墓门!




拉伊莎向维纳斯呈献明镜


这是我的镜子,收下它吧,维纳斯,

美的女神永远美丽动人,

她全然不惧时光老人的凌辱:

她并非必死的凡人;

可我服从命运的安排,

再也不能在透明的镜子里观看

自己,无论往昔的神采,

还是今日的容颜。




极乐


在幽暗而茂密的小树林里,

一条亮晶晶的小溪

在芬芳的草丛中淙淙流淌。

深夜,一个热恋中的牧童

吹奏一枝朴素的芦笛,

凄凉的颤音里饱含着痛苦,

在僻静的山谷中回荡……

突然,一个牧神的儿子

从洞穴的深处冲了出来,

他是顽皮的羊群的主宰,

酒神和爱神的仰慕者。

玫瑰花缀满了他的双角,

常春藤缠绕着他的黑发,

葡萄酒浸泡过的山羊毛,

披散在萨提尔的肩膀上。

森林之神躬起了身子,

倚靠着一根弯曲的手杖,

悄悄地隐藏在灌木丛中,

聆听着深夜那牧童的歌声,

和着节拍摇晃着脑袋。

“岁月在欢乐中消逝!

(牧童的歌唱十分伤感)

为什么你像幻境一般出现,

如同影子似的稍纵即逝,

在永恒的黑暗中隐没?

“唉!每当夜幕降临,

月光洒下了神秘的光芒,

在阴凉的小树林的荫覆下,

我和我温柔的赫洛娅,

手儿拉着手儿,进入

安谧而甜蜜的梦境,

谁能与我的幸福相比?

那时,赫洛娅有万种风情!

“如今,生活如同我的坟墓,

世态炎凉令我伤心欲绝,

森林忧伤,溪流悲叹……

赫洛娅背叛了我的心!

可爱的她不再认为我可爱!”

沉郁的芦笛声消失了;

歌手不再歌唱——寂静

笼罩着这一片荒凉的树林;

唯有溪水在淙淙流淌,

微风在轻轻地飘荡,

菟丝草儿在簌簌作响……

突然,拨开浓密的树荫,

萨提尔走了出来。

他手持友谊的酒杯,

杯中泛起银白的泡沫,

咧开了大嘴对我说:

“你忧伤,你心情愁闷;

可是,你瞧,在月光下,

这杯美酒是多么地透明!

你要是干上一杯,心灵就会

像美酒似的明亮和纯净。

在厄运中呻吟只是枉然。

你最好、最好去自寻快乐,

酒神是你痛苦时的好友!”

于是,牧童接过了酒杯,

飞快地一饮而尽,

嘿,美酒的力量真是神奇!

悲伤和痛苦顷刻就消失,

心灵的阴霾一扫而光!

只要把一只酒杯送到嘴边,

一切就在瞬息间变样,

整个自然变得生机蓬勃,

青年便充满了幸福的幻想!

干完了这一杯金色的玉液,

再斟满另一樽琼浆;

啊,再来第三杯……两眼发黑,

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不幸的人儿……浑身没劲。

牧童懒懒地耷拉下脑袋,

一声长叹,他开口说道:

“萨提尔,请你教一教我,

我怎样才能和厄运抗争?

我怎样才能获得幸福?

我不能靠喝酒虚度终生。”

“听着,可爱的年轻人,

我奉送一个有益的忠告,

极乐的片刻要靠终生捕捉;

牢记一条友谊的教导:

没有美酒就不会有欢乐,

没有爱情就不会有幸福;

趁着你这会儿还有点醉意,

赶快去和丘比特讲和;

请忘掉他对你的欺辱,

赶快投入多丽达的怀抱,

你就能再度享受到幸福!”



宴饮的大学生


朋友们!悠闲的时刻已来临;

一切都宁静而安详;

快把桌布铺好,拿来酒杯,

斟上金色的葡萄酒!

香槟啊,在酒杯中冒泡吧,

朋友们,何必还在桌上摆放

康德、塞涅卡与塔西陀,

而且还一本接一本?

把这些冰冷的智者扔进桌底,

我们来统治这一片领地;

把傻乎乎的学究扔进桌底,

没有他们,我们才能畅饮。

难道在桌布的旁边,我们

还能找到清醒的大学生?

不论怎样,必须赶紧

从中选出一位主席,

作为奖励,他给每个醉鬼

斟上潘趣酒和格罗克酒,

而对你们斯巴达式的人啊,

就会端上一杯清水!

干杯!我好心肠的加利奇,

你主张享乐主义的生活;

你是伊壁鸠鲁的兄弟,

你的灵魂浸泡在酒杯中。

你把花冠戴到自己的头上,

前来做我们的主席,

哦,就连各国的君主

也会对大学生产生妒忌。

伸出手来,德尔维格!还睡什么?

醒来吧,睡意惺忪的懒汉!

这已不是坐在讲台下,

不是在听催眠的拉丁文。

你瞧:这儿全是你的朋友;

瓶子里灌满了葡萄酒,

为我们缪斯的健康而干杯,

帕纳斯山上的风流人物。

亲爱的滑稽鬼,击掌为誓!

把闲暇的酒杯斟满,

再写上一百条警句,

调侃一下敌人与朋友。

至于你,年轻的美男子,

尊贵的浪荡子先生!

你是酒神勇猛的祭司,

请把别的事情先撂下!

虽是大学生,虽说已醉了,

我仍然敬重谦虚的品德;

高举起冒泡的酒杯,

我将战斗来祝福。

亲爱的同学,直率的朋友,

让我们紧紧地握一下手,

让我们把学究的无聊

扔进这轮饮的酒杯:

我们不是初次一起喝酒,

更是经常相互争斗,

但是,斟满了友谊之杯,

我们马上言归于好。

哦,还有你,童年时代,

你便一直呼吸着欢笑,

确实,你是个有趣的诗人,

但你的寓言写得很糟。

我跟你无拘无束地玩牌,

我打心眼里喜欢你,

把这杯子斟得满满的——

理智,最好去见上帝!

还有你,天生的淘气鬼,

那浪子中的浪子,

豁出命来的大胆狂徒,

是我知心的朋友,

把这些酒瓶酒杯摔碎,

祝愿普拉托夫健康,

干脆,把酒浇进哥萨克帽子,

我们重新再干杯!

靠近一些,亲爱的歌手,

阿波罗的宠儿!

请用吉他安谧的声音

歌颂心灵的主宰。

多么甜蜜,在郁闷的胸中,

流淌着缱绻的乐音!

但是否我又要为激情叹息?

不!醉鬼只会哈哈大笑!

或许,为了酒神的合唱队,

技巧娴熟的罗杰,

拿起那把破旧的提琴,

吱吱嘎嘎拉上一曲?

先生们,一起合唱吧,

不太连贯有什么关系;

沙哑?——这不是灾难:

对醉鬼而言,一切都可行!

怎么啦?……我眼中一切成双,

酒瓶也排成了一对对;

整个屋子都在旋转;

黑暗蒙蔽了我们的眼睛……

你们在哪里,同学们?我在哪里?

告诉我,看酒神面上……

你们在睡觉,我的朋友们,

趴伏在练习本上……

你这个倒霉的作家!

你看来比谁都更清醒;

维利格姆,读你的诗歌吧,

让我能尽快入睡。




致尼·格·罗蒙诺索夫


亲爱的朋友,你如今也放弃了

寂静这安逸的港湾,

快乐地划动起自己的小舟,

驶向汹涌而深邃的海洋;

命运正在为你掌舵,

晴朗的天空照耀着你,

大船在飞快地滑动——

幸福抻直了船帆。

上帝保佑,你不要遭遇

暴风雨临近的险象,

也不要让狂烈的风暴

在你的小舟前鼓动波涛!

上帝保佑,黄昏时分,

你能顺利地泊岸,

在那里安静地休憩,

与爱情和友谊永不分离!

不!你不会把它们遗忘!

但是啊,我的朋友,或许,

我和你还不能很快相见,

在那简陋而安谧的茅舍里;

手握一杯相互传递的潘趣酒,

你有时还会想起我;

等我搬到新居以后,

(谁能逃脱这长眠的结局?)

请说一声:“上帝保佑他快乐!

至少他生前曾经爱过。”




皇村回忆


睡意惺忪的天穹

悬挂着忧郁的夜幕;

山谷和灌木丛在无言的寂静中安睡,

白雾笼罩着远方的树林;

隐约听到流进林荫的淙淙溪水声,

隐约嗅到在树叶上打盹的风之呼吸,

安谧的月亮,仿佛一只高傲的天鹅,

在银色的云彩中游弋。

瀑布像碎玉的小河,

从嶙峋的山石上跌落,

在宁静的湖泊中,众多的女神们

泼溅着懒散的水波;

那里,宏伟的宫殿是如此安静,

在圆柱的支撑下,直上云霄。

难道人间诸神不能在这里度过平静的时光?

难道这不是俄国的雅典娜神庙?

这美丽的皇村花园,

难道不是北方的天堂?

强大的俄国雄鹰战胜了狮子,难道不是

在和平与安乐的怀抱中安眠?

啊,我们的黄金时代已经永远逝去,

遥想当年,仰赖伟大妻子的权杖,

幸福的俄罗斯戴上了荣誉的冠冕,

在寂静的庇护下开放。

在这里,每走一步,

都会引发往昔的回忆;

环顾四周,一个俄国人就会发出叹息:

“伟人已去,一切皆逝!”

于是,陷入沉思,坐在绿草如茵的河岸上,

默不作声,倾听着轻风的吹拂。

逝去的岁月就会在他的眼前闪烁,

精神沐浴在平和的欣喜里。

他看见:一座纪念碑

耸立在布满苔藓的磐石上,

周围是汹涌的波涛。一只年轻的鹰

高踞碑顶,张开了翅膀。

沉重的铁链和闪电的箭头

在威严的圆柱上缠绕了三圈;

白色的波浪在碑座四周喧响一阵,

便在闪亮的泡沫中安眠。

一座朴素的纪念碑竖立

在忧郁的松树密林中,

哦,对你卡古尔河岸而言,这是多大的耻辱,

却为亲爱的祖国赢来了荣誉!

哦,俄罗斯的巨人们,你们永远不朽,

你们在战争的风云中锻炼成长!

哦,你们,叶卡捷琳娜的近臣和朋友,

你们的名字将万世流芳。

哦,战乱频仍的轰鸣时代,

你是俄罗斯荣誉的见证!

你瞧,奥尔洛夫、鲁缅采夫和苏沃罗夫,

这些斯拉夫威武的子孙,

凭借着宙斯的雷霆之力赢得了胜利;

整个世界都为他们英勇的功绩而震惊;

杰尔查文和彼得罗夫在铿锵的竖琴上,

曾把伟大的英雄歌颂。

难忘的时代,你已逝去!

一个新世纪很快又面临

一场场新的搏杀,一次次可怕的战争;

痛苦——是一个凡人的命运。

那个凭借狡诈和冒险登基的皇帝,

用凶恶的手又举起了血腥的宝剑;

世界的灾星升起了——恐怖的霞光

很快将染红新的战乱。

仿佛一股湍急的水流,

敌人闯进了俄罗斯的土地。

在他们面前,忧郁的草原在梦中沉睡,大地散发着血腥的气息。

和平的村庄和城市在黑暗中熊熊燃烧,

周围的天空被映照得一片红彤彤,

茂密的树林掩蔽着逃难的人们,

闲置在田野的犁头在生锈。

敌人在前进,势不可当,

一切被毁损,一切化为灰烬,

柏洛娜战死的子孙,这些苍白的亡灵,

组成了飘忽不定的军队。

他们络绎不绝,有的落进幽暗的坟墓,

有的在安谧的深夜里沿着树林彷徨……

但是,召唤声起!他们奔向雾茫茫的远方!

铠甲和刀剑在碰撞作响!

哦,胆战心惊吧,异国的军队!

俄罗斯的儿郎在挺进;

无论老少都挺身而起,被复仇的火焰点燃,

纷纷扑向强悍的敌人。

战栗吧,暴君!你的末日已经来临!

你将发现,每一个士兵都非常勇猛,

他们的目标要么是取胜,要么是战死,

为了祭坛的神圣,为了俄罗斯。

雄健的战马斗志昂扬,

山谷里布满了士兵,

一队又一队,渴望着复仇,渴盼着荣誉,

胸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扑向可怕的盛宴;为刀剑寻找猎物,

于是,厮杀开始了;雷霆在山冈上炸响,

空中硝烟弥漫,流矢和刀剑在相互碰撞,

血液喷溅在盾牌上。

一场鏖战。俄罗斯胜利了!

傲慢的高卢人在向后溃逃;

但是,天庭的主宰仍然给这身经百战的枭雄

赐予了最后一道光芒,

白发的统帅没有在这里将他彻底打垮;

哦,波罗金诺血流成河的土地啊!

你没能阻挡住敌人的狂暴和傲慢!

唉!高卢人竟登上了克里姆林宫塔楼!

莫斯科啊,亲爱的故乡,

早年,那风华正茂的年代,

我在这里虚掷了无忧无虑的金色时光,

不知道灾难,不知道忧烦,

你亲眼目睹了他们,祖国的敌人!

鲜血将你染红,大火将你烤焦!

我并不曾为你复仇,为你奉献出生命;

胸中徒有怒火在燃烧!

百顶的莫斯科啊,

你故乡的美丽在何方?

昔日的首都触目皆是壮丽与辉煌,

如今只剩一片废墟;

莫斯科啊,你凄凉的景象让俄国人震惊!

皇家的宫殿和贵族的府邸全数消失了,

大火焚毁了一切,塔楼的尖顶黯淡无色,

富人的豪宅也已倾圮。

那里原先是豪华的场所,

周围环绕着树林与花园,

桃金娘散发着芬芳,椴树轻轻摇摆,

如今却只有焦土与灰烬。

在美妙的夏夜里,在安谧的时光中,

欢乐的喧嚣再也不会飞临那里,

岸边的灯火与美丽的树林也不再闪烁:

一切沉默,一切死寂。

放心吧,俄罗斯诸城的母亲,

且看那侵略者的灭亡。

造物主已经伸出那一只复仇的右手,

按住了他们傲慢的颈项。

看哪:敌人在逃窜,连头都不敢回,

他们的鲜血在雪地上像河水一般流淌;

逃窜——在黑夜中,等待他们的是

俄国人的刀剑、饥饿和死亡。

啊,你们,令欧洲强大的各民族

感到战栗的你们,

高卢的强盗啊!你们也走进了坟墓。

哦,恐惧!哦,可怕的光阴!

你这柏洛娜宠爱的幸运之子,你在哪里?

你蔑视信仰和法律,蔑视真理的声音,

曾经狂妄地梦想用刀剑颠覆所有的王位,

消失了,仿佛清晨的一场噩梦!

俄国人进了巴黎!复仇的火炬在哪里?

高卢啊,快低下你的头颅。

但我看见了什么?俄国人面带和解的微笑,

把金色的橄榄枝递出。

在遥远的地方,战争的雷声还在轰鸣,

仿佛北方阴霾中的草原,莫斯科一片凄清,

但俄国人没有把死亡带给自己的敌人,

而是给大地送去了和平。

哦,俄罗斯灵感洋溢的歌手,

你曾歌颂过威武的大军,

在朋友的圈子里,请以一颗炽热的灵魂,

拨响那金色的竖琴!

再一次用和谐的声音把英雄们颂扬,

高傲的琴弦,把火焰播撒进心灵,

听到你战斗的歌手的声音,年轻的士兵

就会颤抖,热血沸腾。




浪漫曲


阴雨的秋天,临近黄昏,

一位姑娘走到荒凉的地方,

她战栗的双手搂抱着

不幸爱情那秘密的果实。

万籁俱寂——山峰和树林,

一切都在暮色中安息;

她全神贯注的目光

惊恐不安地环顾着四周。

她长叹了一声,把目光

投在这无辜的造物身上……

“你睡吧,孩子,我的痛苦,

你并不知道我的忧伤,

等你睁开眼睛,想要吃奶,

你已不能贴紧我的乳房。

明天,你再也无法享受

你不幸的妈妈的亲吻。

“你对她的呼唤已是枉然!

我的罪孽是永恒的耻辱——

你将永远将我遗忘,

而我却永远把你牢记。

你将会寄人篱下,他们

会说:‘你并非我们所生!’

你会问道:‘我的父母在哪里?’

可是,你找不到亲生的父母。

“我的天使,在孩子们中间,

他将变得多愁善感,

将终生怀着悲苦的灵魂,

羡慕别人母亲的爱抚。

永远是孤独的流浪汉,

永远把自己的命运诅咒,

他将忍受残酷的辱骂……

那时哟,请原谅我,原谅我!

“或许,你这忧郁的孤儿,

会找到父亲,能把他拥抱,

唉!他在何方,亲爱的负心郎,

我终生不会忘却的人儿?

那时哟,安慰一下那受苦者,

你对他说:‘她已不在人世,

劳拉承受不了离别的愁苦,

已经舍弃了空无的世界。’

“我在唠叨什么?……或许

你还会遇见你罪孽的母亲,

你痛苦的目光将让我内疚!

难道我连儿子都无法辨认?

啊,倘若铁石心肠的命运

能够被我的祈求所打动……

但或许,你跟我擦肩而过,

我和你永远不能相逢。

“你睡着了——不幸的孩子,

最后一次贴紧我的乳房。

那可怕的不公正的法律

把痛苦宣判给我们。

趁着岁月还没有赶走

无忧的欢乐,睡吧,亲爱的!

但愿痛苦和忧伤不会

惊扰你平静的童年时代!”

但是,突然,树丛背后的月亮

照亮附近的一间茅屋……

她激动地搂紧了儿子,

悄悄地走近那间屋子;

她弯下身子,轻轻地,

把婴儿放在陌生人的门槛前,

她满怀惊恐地移开眼睛,

随即在夜的黑暗中消失。




丽达(康塔塔)


在幽暗的小树林里,在芬芳的椴树荫下,

在挺拔的芦苇丛中,银色的水花泼溅着,

仿佛一串串晶莹的珍珠,

一阵微风轻轻地拂过,

羞涩的美人儿脱去衣裙,

随手把它们扔在了岸上,

欢快的小溪扬起嬉戏的波浪,

冲洗着她迷人的裸体。

小树林里性急的居民,

哦,小溪,放矜持一些!

絮叨的溪水,安静一些!

别吓得她改变了主意!

丽达在胆怯地战栗着,

雪白的胸脯微微起伏,

周围的波浪不再拍击,

微风也不再敢轻拂。

小树林的簌簌声停息,

美妙的安谧笼罩着一切;

神女向河的中央走去,

把自己交付给羞怯的水波。

岸边的灌木丛不知怎么发出了声响,

一种胆怯的感觉攫住了美人的心,

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屏住了呼吸。

从垂柳下浮游出一只天鹅之王,

张开了骄傲的翅膀,

胸中充满了快乐,驱赶着一道道波浪,

在喧响的水声中,向美人儿游去,

时而在空中拍动翅膀,

时而把颈项弯曲成圆环,

时而在丽达面前垂下高傲的头颅。

丽达露出了微笑,

突然传出一声

快乐的叫喊。

一幕色情的场景!

天鹅俯身

冲向迷人的丽达。

一阵呻吟,

复归于平静。

森林的神女,

在甜蜜的欢情中,

偷偷地窥破了

诸神的秘密。

年轻的美人儿,终于从沉醉中醒来,

睁开安静的目光,发出倦怠的叹息,

她看见了什么?——在鲜花铺就的卧榻上,

她安静地躺在大神宙斯的怀抱中;

一种崭新的爱情已经萌生——

那美妙的秘密之帷已经落下。

鲜艳的玫瑰,美丽的少女,

你们要从中吸取一个教训,

夏日的黄昏,千万不要

靠近小树林旁的溪水。

激情澎湃的爱神经常

隐藏在幽暗的小树林里;

他在清凉的溪水中浮动,

在水花里藏匿着金箭。

鲜艳的玫瑰,美丽的少女,

你们要从中吸取一个教训,

夏日的黄昏,千万不要

靠近小树林旁的溪水。

汪 剑 钊 译




中 国 近 代 文 学 的 发 展 演 变 过 程

仅有八十年发展历史的中国近代文学,犹如一部由数代人参加的多声部合唱,合唱中的杂乱与不和谐是十分明显的,但在杂乱与不和谐中,救亡与启蒙、反帝与反封建的主旋律却是异常嘹亮。正是由于这样,中国近代文学与近代中国历史现实保持了紧密的联系,与近代中国社会进程、文化思想变革紧密联结。由此,我们可以将近代中国文学的演变过程分为三个时期:
鸦片战争与洋务运动时期:近代文学的萌生与古典文学的衰落
这一时期的救亡与启蒙的思潮是遵循着补天自救——避害自卫——中体西用的逻辑顺序展开的。进入19世纪以来,清朝统治已由康乾时期的巅峰状态走向衰敝,昔日的东方帝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政治腐败,经济凋零,军备松弛,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天灾人祸连年不绝。面对江河日下的社会局势,一种由危机感而触发的忧患意识在士大夫阶层中逐渐蔓延。出于一种起衰救弊的补天愿望,他们首先在学术界发难,倡言革除烦琐、空疏的学风,呼唤明末清初出现过的经世致用思潮的复归。同时,他们激烈地抨击社会的各种弊端,以与天朝盛世的睡梦极不和谐的音响刺激浑浑噩噩的国人。这是19世纪以来第一次具有微弱启蒙意义的动作。
鸦片战争的爆发,扰乱了中国封建社会缓慢发展的旧有秩序。“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被打破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在战争带来的生存危机面前,出于一种避害自卫、除弊御侮的目的,中国的先进人士开始了对现存政治、思想、文明多方面的批判、检讨与反省。反省仍是在传统的华夏中心与以夏变夷的思想基础上进行的,他们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战争的对手,代表的是正在世界范围内泛滥的新兴的资本主义洪流,鸦片战争也仅仅是帝国主义把中国卷入世界市场,变中国为其殖民地的第一步。他们过分信赖帝国的强盛和以往处理夷敌局部战争的经验,因而对这场“亘古未有之变”总是持有一种盲目乐观的情绪。对内,他们希图以自救的方式,通过现有政体与思想文化机制的自我完善与调节,使旧有秩序的紊乱趋于正常;对外,他们以为学得对方的坚船利炮,修缮加固城池海防,自可化险为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与鸦片战争前夕兴起的经世致用思潮自然地融合,形成了这一时期思想界的旗帜。“经世致用”与“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潮在一定程度上移转了士大夫阶层中空疏、烦琐的学风,促使一部分知识分子把目光转向社会现实与中国之外的世界。但这种远远不够的救亡觉悟仅仅为少数先进知识分子所具有。与世界的长期隔绝,妄自尊大的民族文化心理与麻木愚钝的精神状态,阻止与扼杀了全民族范围内的救亡总动员,生存危机意识并没有为全民族所共同接受。封建宗法制度、封建伦理纲常仍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对西方世界的了解与借鉴也被牢牢控制在“中体西用”原则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
文学的触觉是异常敏感的。东南沿海的炮声,打乱了封建士大夫悠游从容的步伐,使他们从神韵、格调、性灵的艺术梦幻中惊醒。面对血与火的社会现实,他们以高亢入云的嘹亮歌唱,代替了往日的浅唱低吟。这种以揭露侵略者暴行,抨击清政府及军队腐败,歌颂抗战英雄,宣扬抵抗意识为主题的歌唱,汇成了鸦片战争时期的爱国诗潮。爱国诗潮很快与先于它们出现的经世致用思潮汇拢,形成鸦片战争时期议论军国、臧否政治、描摹时变、慷慨论天下事的文学主体精神。近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所呈现的文学与政治空前紧密结合,与救亡启蒙运动亦步亦趋、息息相关的发展趋势,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爱国诗潮是处于不同社会地位、抱有不同艺术追求作家的共同歌唱。战争没有引起中国知识分子深层文化心理结构的变化,因而爱国诗潮所表现出的感慨忧愤与曾经的战乱文学相比,并没有明显的超越。在经世致用思想被学术界、文学界普遍接受的同时,晚明以来形成并发展的人本主义和反理性思想却遭到冷落。鸦片战争时期思想界与文学界的巨子龚自珍,表现出了超人的胆识与目光。他在批判封建专制统治对人的尊严的藐视及对人性蹂躏的同时,表现出了对人身、人心自由与解放的热烈向往。他对世俗权贵的蔑视、傲岸,对母爱、童心的依恋、赞颂,他狂放不羁的气度,使气骂座的做派,都显示出一种叛逆人格的力量。他建立在肯定人(包括自我)在历史与文学活动中的创造主体地位基础之上的文学“三尊”说,是这一时期出现的具有启蒙意义的文学思想。他指出,在文学创作活动中,要尊重作家个人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与价值判断(尊心),尊重作家的思想情感及其方式(尊情),尊重文学与作家个性的自然表现(尊自然)。这种带有异端色彩的思想在当时的文学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也许是这种呼声还显得纤弱,或超越了现实,也许是文坛过于麻木、积重难返。这种思想在半个多世纪以后方获得巨大的嗣响。
战争给了无生气的文学带来了新的表现题材,也带来了新的兴奋点。这种兴奋为老态龙钟的古典文学暂时涂抹了一层酡颜,太平天国的爆发,曾给学术界、文学界带来一片惊恐。尔后,随着所谓“同治中兴”局面的出现,文学又恢复了依靠自身惯性的缓慢蠕动。人们对封建政体与文化机制尚未丧失其复元振兴的信心,也很难产生诀别旧有文学体系的勇气和意图。温柔敦厚的诗教,文以载道的古训,仍作为经典而被频繁地征引;学汉、学唐、学宋的复古主义旗帜仍被不同的文学流派高高举起,微弱的创新意识,被紧紧包裹于复古的大旗之中;文学作为封建政治与经学之附庸的局面并没有改变,宋诗派、桐城派仍在学问还是性情、义理还是辞章的困扰中作着小心的平衡与艰难的选择;小说戏曲依旧被大雅君子视为小道。
文学期待着变革,期待着政治、思想革命的风暴给予它告别过去的力量。
维新变法时期:近代文学的形成与飞跃期
甲午战争以中国的惨败而告结束。《马关条约》的签订,使中国半殖民地化的程度大大加深。随着侵略活动的加剧,帝国主义划分势力范围,瓜分中国的活动日益甚嚣尘上。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受到严重的威胁。在严酷的社会现实面前,一场全民族的救亡运动开始酝酿形成,“要救国,只有维新;要维新,只有学外国”,成为压倒一切的强烈呼声。资产阶级改良派作为这一时期先进政治力量的代表,领导了以救亡图存为目的的维新变法运动。
维新思潮给近代中国意识形态领域的变革所带来的影响既深且巨。维新派为挽救民族危亡所进行的全方位的思想求索,促进了中西文化空前剧烈的撞击、交汇、融合。华夏中心、天朝至上的思维定势被轰毁,自我封闭、妄自尊大的思想文化体系被打破,中华民族开始全面地重新认识世界,审视自身,寻求自强新生之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观念的引入,使人们从弱肉强食的普通道理中领悟到民族危机问题的严峻;进化论与公羊三世说的传播,煽动起人们对民主政体的向往;民权论与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对君主制的批判思想交汇,铸就了维新派以实行君主立宪制为核心的政治理想。
正当维新派满心喜悦、跃跃欲试地将其政治理想付诸实行时,却遭到了封建旧势力的沉重打击,流血的现实促使维新派进一步探求影响政治变革成功的原因。他们认为,变法的流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思想文化方面的变革进行得还相当不充分。于是,一场以“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为主要内容的新民救国运动在变法失败后很快达到高潮。近代中国第一次有目的地改造国民精神的总体工程由此肇始。这场气势恢宏的思想启蒙运动给人们带来了思想观念上的许多重要变化:人们开始习惯于用“人群进化、级级相嬗”的观念看待社会历史的演进,尊王法祖、凡古皆好的传统思想受到挑战;西方近代资产阶级的思想文化越来越多地为中国人所接受,甚至某些程度上被理想化,以夏变夷及中体西用的思想樊篱被打破;具有近代意义的国家观念得到确立,民族的主权意识、独立精神与国民对国家的义务、权利被同时接受,君统论、君权神授论受到进一步的批判;冒险性、忍耐性、别择性与进取精神、群体意识被当做新国民所应具备的德性,奴性思想以及造成奴性思想的根源——封建伦理纲常受到冲击;对国家兴盛、富强的向往,使理智的务实精神得到张扬,重性理考据之学,轻视工商科技的观念开始动摇。人们在社会观、伦理观、文化观、价值观诸方面的众多变化,深刻地影响着甲午战后中国政治与思想文化的变革,同时也影响着文学的变革。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文学的变革主要表现在以西方近代文学范型为参照,不断粉碎传统的旧文学体系和引进、吸收西方的文学观念与文学思潮,建立新型的文学形态。
在甲午战后救亡图存的政治热浪中,维新思想家是以文学无用的否定目光,开始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学的重新审视的。严复1895年发表的《原强》与《救亡决论》,在对中西文化的全面比较中认为,西方之所以强盛,是因为他们“先物理而后文物,重达用而薄藻饰”,中国之所以贫穷衰弱,是因为“其学最尚词章”,词章之道,虽能极海市蜃楼、恍惚迷离之能事,却无补于救弱救贫。谭嗣同则更为激进,他认为在中外虎争的时代,即应将考据辞章、无用之呻吟统统抛弃。
对旧文学的不满与批判,正是孕育新质的开始。维新派矫枉过正的激愤之辞,很快便为理性的思考所取代。他们随即发现,彻底抛弃与摆脱母体与文学,是决计不可能的。唯一的出路在于打破封闭的传统文学体系,于中输入新的能量与物质,改变其旧有的饱和僵死状态,使其焕发新的活力,产生新的机制。维新思想家们开始了各种尝试。
严复、夏曾佑1897年合著的《本馆附印说部缘起》,首次把进化与人性的理论引入文学的研究。文章把人和人性看做是人类文明进化的产物,而人性的共同点在于“崇拜英雄”、“系情男女”。中国古典的说部、戏曲之所以经久不衰,为人们所喜爱的程度远远超出圣经贤传及一般史书,关键在于它们反映了“英雄”、“男女”这些普遍的人性,这便为小说、戏曲的升堂入室找到了理论支点。谭嗣同、夏曾佑试图向旧体诗发动冲击,他们袭用格律诗的形式,撷取佛教与基督教经典中的典故,掺杂以科学术语及外国语译音,作出诸如“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一类“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新派诗。梁启超以半文半白、亦骈亦散、中西兼采、平易畅达、笔锋常带情感的新文体鼓吹变法维新,其文赢得“一纸风行,海内观听为之一耸”(严复《与熊纯如书》)的赞誉,使一切古文派相形见绌。
维新思想家具有探索意义的文学实践,为文学界革命的形成提供了可贵的借鉴。戊戌变法失败后,维新思想家把政治热情转移到以“新民”为核心的思想启蒙运动上来。文学因其具有左右人心之“不可思议之力”,而被认作是新民救国的最好途径。作为整个新民救国运动领袖人物的梁启超,相继打出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戏曲界革命的旗帜。梁启超为诸种文体革命所设置的目标,很大程度上以西欧、日本资产阶级近代文学的范型为依据,充分表现出维新派对西方资产阶级上升时期创造进取风貌的热切追寻。与此同时,梁启超还为国人编造了许多域外文学救国的神话。这种“求新声于异邦”和“托外改制”的手段,有力地推动了文学界革命运动的发展,并促进了域外文学的介绍与引进。
维新思想家、文学家的种种努力,终于动摇了传统文学的根基,新的文学观念、新的文学形态、新的文学表现形式纷纭呈现,给文坛带来了空前的喧嚣与骚动:
——随着“进化如飞矢”观念的深入人心,复古、拟古思想受到唾弃,创新求奇,不依傍古人,逐渐成为新的文学风尚。同时,以进化论的观点看待中外文学史的递进,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被看做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文学重在表现人之情感的观念被普遍接受。严复、夏曾佑以表现人类共性的多寡为标准来评价小说、戏曲与圣经贤传,梁启超以薰、浸、刺、提来概括小说支配人道的力量,都是以情感作为其立论支点。稍后,至系统地接受了康德、叔本华、席勒美学思想的王国维,其对情感说的认同则表述得更为明确:“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像者,此则文学之所有事。”(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这种对文学特质的认识,已接近西方近代关于文学的理念,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中国传统的杂文学体系的超越。
——小说戏曲被引进文学的殿堂。小说被推为文学之最上乘,改变了诗文被视为正宗,而小说戏曲往往不被人看重的传统文学观念。随着小说地位的提高,各种小说刊物与新小说如雨后春笋,令人目不暇接。政治小说、社会谴责小说、言情小说、科幻小说等,品种繁富,形式多样,给文学界带来异常喧闹的热烈气氛。小说堂而皇之地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巨大家族,而观念的转变,却是从这里开始的。
——创作方法的区分与文学批评的更新。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把小说分为表现理想与反映现实两种。表现理想的称之为理想派小说,反映现实的称之为写实派小说,表明在这一时期中国文学家对艺术地把握世界的不同方式——创作方法的区分有了初步的认识,而五四时期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创作倾向的双峰对峙、双水并流,则是这种认识的进一步深化并走向了创作的自觉。在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中,中国传统的评点式的文学批评方式虽仍被沿用,但批评的原则与方法却有了更新的趋势。批评家从被封建士大夫目为诲盗诲淫的《水浒传》、《红楼梦》中发现了民主民权与反封建道德的思想倾向;同时,对文学的审美功能与审美属性的探讨也开始引起批评家们的兴趣。
——语言出现变革的趋势。语言是民族文化与文学变革中最稳定与最保守的因素。随着新名词的介入和表达新思想的需要,以及人们对言文合一历史必然性认识的加深,这一时期文学语言出现了变革的趋势,形式较为自由的歌行体诗逐渐增多,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词汇的新文体日益为人们所喜闻乐见,以启蒙新民为目的的晚清白话文运动明确提出“崇白话而废文言”的口号。
文学界革命是中国近代文学自我扬弃和艰难选择的真正开端。它借助西方异质文化的撞击力量,击破了中国古老的封闭的文学体系,并在历史的废墟上,开始初步构建梁启超们理想中的文学殿堂。一切进行得都是那么匆忙,时代并没有留给他们从容思考与审慎选择的机会,维新派思想家、文学家凭着创造的热情和破坏的冲动,把文学庞大的支架建立在新民救国政治运动的基础之上。而当社会政治发生急骤变革,迫使他们退出政治与历史的中心舞台时,他们的文学大厦即开始倾斜。历史把思想启蒙与文学革命的接力棒传给了后来者。
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时期:近代文学的拓展与蜕变期
在维新思想家惨淡经营新民救国运动时,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也在成长壮大之中。他们出于对清政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行为的愤怒,以及对国家走向独立、自由、繁荣富强、摆脱帝国主义奴役的热切向往,提出了不同于维新派的救国方案。他们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号召,决心以暴力、流血的方式,彻底推翻清王朝的统治,建立新型的共和国家。
以救亡为出发点的队伍迅速在“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旗帜下集结,而三民主义很快被凝聚和简化为最能煽动人们行动热情的口号——“反满倒清”。华夷之辨、种族革命、天赋人权、无政府主义诸种学说与思潮,奇特地混合起来,成为各色人等反满倒清的思想支点。用暴力与流血推翻现有政府、建立共和国的革命热潮,顿然使维新派新民救国主张与君主立宪的政治理想黯然失色,失去其原有的号召力。
辛亥革命的成功宣告了清王朝的覆灭。但刚刚树起的共和国旗帜也在风雨中飘摇。革命派“破坏告成,建设伊始”的喜悦并没有保持太久,清王朝刚刚落地的皇冠,使人垂涎,这便有一幕幕复辟丑剧的演出。革命后的失望、苦闷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投射的阴影,给中国思想界带来灰冷的色调。而冲破这层灰冷,给人们燃起新的希望之火的,是以李大钊、陈独秀为代表的五四知识分子。他们试图以新的思想启蒙补救暴力与流血留下的缺憾。承继近代思想先驱者的精神,他们举起了民主、科学的旗帜,召唤更具有平民色彩的国民运动,而把伦理之觉悟看做是国民“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以人权平等、人格独立、个性解放、思想自由、婚姻自主等新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模式,冲击与撕破缠绕在国民个体身心之上的有形或无形的桎梏,以个体的新生,赢得民族与社会的新生。
这个时期文学的发展,呈现着纷纭繁杂、多元对峙的局面。在辛亥革命准备时期,维新派君主立宪的政治理想遭到唾弃,但以文学为启蒙手段,促进国民觉悟,达到救亡目的的文学发展趋势并没有被遏止。革命派中的一些作家如陈天华、邹容、秋瑾、黄小配及南社早期诗人,无不热情地以文学鼓吹革命。与革命派具有浓郁社会功利色彩的文学观相反,王国维则以非功利的眼光看待文学,以为美是“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反对把文学当做道德与政治的工具。维新派编造的域外文学救国的神话随着人们对西方文学的更多了解而逐步消失,但对西方文学思潮、作家作品的引进、介绍却方兴未艾,并逐步走向系统化与有选择地进行,东欧与俄国及其他弱小民族的文学也受到了注意。与此同时,以“保种、爱国、存学”相号召的国粹思潮应运而生。国粹思潮侧重于对民族传统文化(包括文学)的认同与弘扬,它具有“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热肠”的积极作用,但也明显地带有复古与盲目排外的思想情绪;在叱咤风云、倡言革命的诗文中,屈己就群、轻抛头颅、以词笔换兜鍪的群体意识与尚武牺牲精神得到了极大的张扬。而对中国的传统与现状具有更深沉冷静思考的思想家、文学家如鲁迅,则更注重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更急迫地呼唤精神界的战士,更热切地期待尊个性、排流俗、富有人道主义精神、洋溢着自由浪漫气息的文学作品的出现。辛亥革命后,共和国宏图初展但命运多舛,帝制的阴魂未散却已失去人心,旧的社会秩序被打破而新的尚未建立,旧的生活图景失去诱惑而新的仍显得朦胧。复辟丑剧与军阀割据愈演愈甚,给革命前驰骁战场的斗士带来心灵上痛苦的颤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冲击着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中国人的信仰堤防,使他们顿生“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感慨,而将社会进化的希望转而寄托在东方文明之上。
但持续数十年的思想启蒙不会一无所获。经受欧风美雨洗礼,感受到封建制度灭亡快慰的新一代知识分子,他们还年轻,决不会轻易放弃对新世界新生活的追求。近代社会的发展,科举制度的废除,给他们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广阔道路。在文学创造活动中,五四青年群体以比他们的前辈更为激烈的态度抨击旧文学,同时又以无比的热情呼唤新文学。他们同封建的载道文学揖别,从文言的束缚中走出,他们以现代人的审美感知方式与表现手段,在各自深切感受过的人生领域,展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和人的内心世界,以富有鲜明艺术个性的作品表现出新的时代精神与思想风貌。绵亘数千年的中国文学以五四文学为新的起点,开始了向现代化的大踏步推进。近代文学家对文学的彻底突破和根本转换的期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中得到了实现,而近代文化与文学的变迁则无疑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历史前奏、积蓄和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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