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忆旧 | 上安村知青遗事
时间真快。小虎兄离世已经4年了。虎兄是我少年时同学,生前是省农大的教授,曾经到美国留学,刚刚退休之年不幸罹患脑疾,倏然离世。我常常怀念他。
昨天骑车到上安村去游览,那里曾是小虎兄插队的地方。上安村地处太行山的皱褶之中,黄土地貌,荒凉,贫瘠,千沟百壑,属太谷县边远山区。小虎兄1970年,和一群所谓“知识青年”被安排到上安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虎兄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若干年后我们在一起,他曾说起过两件与上安村有关的记忆。
█ 上安村,本页图片由老游拍摄
某日在一起聚酒,说起少年时的遭遇。他说在上安插队时感觉人生一片灰暗,不再有什么希望,心情苦闷,悲观至极。他学了村里农民穿棉袄不系扣子,把衣襟左右一掩,找根绳子拦腰一系,打算就在这黄土坷拉里了却一生。其时恰好有初中同学在上安村附近3公里外的山区修公路,邀他到工地上去玩。一天,他去看望同学,午饭时买两斤白酒,就着灶上打来的大锅炒白菜,他竟喝得酩酊大醉。归途中走到回上安必经的沟底,面对小河上窄窄的土桥,他竟摇晃得迈不稳足步。眼看红日西坠,暮色扑进山沟,他踌躇再三,最后是扑下身子,匍匐而过。
又一次聚餐,席间闲谈。他说他第一次谈婚论嫁是在上安村,这话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说在上安插队时万念俱灰,感觉永无翻身之日。其时村上有一户贫下中农,老两口只生一女,想为独生女招个上门女婿,可是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招到。即使在贫困山区,给人当上门女婿也是万不得已之举,是年轻人婚姻选择中的下下策,所以无人应招。虎兄得知消息,出乎所有人意外,他竟请人去说合,表示自己愿意当这个上门女婿。中间人前去说媒,不意竟碰了钉子,人家竟也嫌虎兄出身不好,怕影响了后辈儿孙。遭此打击,虎兄更加心灰意懒。听罢,满桌嗒然若失,半日沉默不语,虽属陈年往事,也让人不胜唏嘘。
虎兄的父亲是农大教授,年轻时有过到美国留学的经历,文革中被莫须有地定为美特嫌疑,为此,老教授屡遭迫害,并因此累及家人。虎兄弟兄三人沦为了黑帮子女,被打入了另册。虎兄曾报名到煤矿去挖煤,煤矿招工人见面后表示愿意接收,农学院(农大文革时为省农学院)办事的说其父特嫌没有结论,楞是不给在政审栏里盖章。招工人急了,说:你就是写明他父亲是特务,只要盖了章,我也可以把人带走。因为掌印人的坚持,虎兄终究没有去成煤矿。
虎兄插队两年以后,插队政策瓦解,全国掀起知青“回城潮”,虎兄到范村公社铁业社当了一名铸工。范村就在上安附近,铁业社的工作是打造锨镢镰斧之类简单的农具。一次镇上文艺演出,虎兄在拥挤的人群中,被误认是搅场子的外乡人,与一群泼皮后生发生了群殴,他运用从民间学来的形意拳和擒拿术,力敌十几个当地人的围攻,竟致对方披靡,其中一人手臂骨折,虎兄大获全胜,曾一度轰动乡里,成了“英雄”。当时乡间崇尚英雄,水浒义气颇盛,在虎兄,也算一舒胸中愤懑,有如林教头放火烧了那座山神庙。
上安是个古村,地处黄土岗头,建造得像一座古堡。村南有两道门(第一道门有吊桥),村北有三道门,村东有一道门,门门有人看守,大门一旦关闭,任何人无法进入。清乾隆年间,上安曾出过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叫牛天畀。天畀者,天赐之意也。天畀果不寻常,长大后先是考取了武进士,后来做官屡有升迁,直至四川川北镇总兵。在乾隆朝第二次金川平叛作战中,“天畀力战死之,谥毅节”,死后被恩赐“属贵州提督”。牛天畀被乾隆帝列入《紫光阁功臣名录》中的《平定金川前五十功臣》之中,可谓尽享荣隆。
█ 上村村,本页图片由老游拍摄
上安村人重视文化教育,据说村里除牛总兵外,还出过三位阁老,任州、县级官员者达数十人之多。村内曾建有三座戏台,十五座庙宇,可见文化之脉传延之盛。
可悲的是,数百年后,这片土地上早已风光不再,村子墙倒屋塌,满目疮痍,戏台败落,庙宇无踪,村外曾经占地数十亩的牛总兵墓地也早片瓦无存。眼前几位老者聚在老戏台附近树荫下,靠着墙根闲坐,他们目光涣散,相对无言。
█ 上村村,本页图片由老游拍摄
1970年代,这片知识之乡文脉之地变成改造“知识青年”的流放地,黄沟土壑中,“知识青年”砥砺厮拼,收获的却是瘠薄土地上的贫穷。青年们生活贫困,思想苦闷,灵魂挣扎,如同身陷地狱。曾经和那些闲坐墙根的老人探询当年的知青,他们和知青是同代人,在同一个村庄生活过两三年,却没有人能记起,或许从来就没有留意过那群人的生活。那些活生生在这个村庄生活过、挣扎过的人群,在这些原住民眼里,是一阵曾经吹过的风,风过之后,没留下任何痕迹。
时光又过去了几十年,虎兄他们后来总算是从那块土地上挣扎出来,走出了自己的脚步。如今,斯人已逝,面对寂寞荒村,隐隐峦岗,我在阳光下站立良久,思念虎兄,思念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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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忆旧:通往故乡芮城的路,三代人跋山涉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