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陈超是一种“再没有什么可以减少”的完美

12月4日，“在广阔的伤痛中拼命高蹈——霍俊明著《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修订本）分享会”在雍和书庭举行，欧阳江河、臧棣、商震、何向阳等数十名诗人、评论家来到现场并发言。

今天，小众雅集公众号特将欧阳江河发言整理成文章推送，以飨读者。

杨碧薇、欧阳江河、商震、何向阳在雍和书庭

欧阳江河：

昨天我人在南京，但今天这个活动我是一定要赶回来参加的，其他事情都可以推掉。

第一版《转世的桃花》我是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一气呵成地花了两天看完，非常震撼，这次的修订版是带在路上看的。

陈超去世的那年我们也有一些捐款之类的活动，我跟唐晓渡之前几次见面还在聊这个事情，把陈超的诗句刻在墓上，我唯一参加过的陈超的讨论会就是那次“揭墓”。所以和朋友们公开地讨论陈超，我一直没找到机会。

今年，陈超去世七年了，我想陈超身上是有一些东西的，为什么我们所有人提到陈超的时候都是肃然起敬、自愧不如，而且立即就会有一种“不敢”的感觉——不敢太放肆，不敢太夸夸其谈，不敢庆幸自己的生命活得比他长，我甚至连书法都不敢写，今天喝的咖啡我也不敢放糖。在陈超这儿，我不敢放肆，不敢造次。陈超是这样一个人。

提到“转世的桃花”这个概念，我最近在写一首长诗《圣僧八思巴》，里面处理的最重要的一个动机就是“转世”的动机。八思巴作为一个高僧，我在甘肃的时候经过一个地方，突然感觉自己前生在这里出现过，见过这个人。后来到了武威我才发现，原来是八思巴在这里经过过。他十岁从西藏出发，徒步两年走到武威。后来我发现，八思巴也是五十来岁就去世了。

沙迦五祖，他呢，生命没活够，遗留了一些东西，可能千分之一还留在空气中、荒原里、大山下。我经过的时候看到了，附着在我的身上。后来我在考虑，因为只有西藏（的文化）是活佛肉身转世，全世界没有第二种文化是肉身转世的，其他的要么是隔代或下一代转世，要么就写了一本书、建了一所房子、画了一幅画，这样转世。

陈超也是这样，他把写的诗放在了桃花身上。桃花和樱花一样，是很容易消逝的。桃花很灿烂，刘禹锡、钱杜等很多中国人都写过。我想是不是钱杜、陈超还在啊，就坐在我们中间。

陈超是一个生命没有活完的人，他剩下了一些东西。这些剩下的东西零零散散地、随随便便地，但是又非常慎重地转世到所有热爱诗歌的人身上。每当我们面对这种转世，这种生命没有活够、我们替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像我刚才讲的，我们不敢造次，我们不敢乱来。背着他的时候，我们可能会乱来，以看起来特别公正、正确的方式，私下搞一些卑微的阴谋。但是当我们面对陈超的时候，我们不敢这样。我们可以跟好多去世的诗人一起调笑，一起玩，一起讲段子，一起跳舞、喝酒、说谎话，都行。但对陈超我们不行。你敢吗？我反正不敢。

我身上活着挺多死人的，我说“死者刀枪不入”，但是陈超不是一个死人。他在我身上活着，但他是一个活人。这个就厉害了。认真地讲，我跟陈超不算太亲。我们当然是有一种非常厚重的交往，但是我一直认为，陈超活着的时候，我的同代人里有很多都比我跟他更亲，晓渡、西川可能都比我跟他更亲一点。但是我觉得陈超离开我们以后，诗魂不散，我离他是越来越近。

我跟陈超当然有很多交往，我们一起去过美国，那次大概待了十来天吧，有一些单独交往的时间。有一次我们在美国的一个庄园里散了三个小时的步。为什么散了三个小时？因为迷路了。当时陈超说了一句话，他说干脆一直迷，迷路迷下去。我说不行啊，饿了，大家在等我们吃饭。虽然最后还是找到路回去了，但当时，陈超站在那动都不动，说：“我们迷路多好啊，欧阳江河你不愿意吗？”问了我几次。那个瞬间，我把它像秘密一样藏在心里，今天给大家略微分享一下。

刚刚我看这个陈超的纪录片，没有看到树影，草很多，有山。里面有一张照片是我拍的，是他和北岛在一个宴会上的照片。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手机，如果有手机，我的手机里面肯定有很多陈超的镜头，我喜欢拿着手机，看着哪一个帅——陈超很帅的啊——我肯定就要偷拍一下。现在有点庆幸，幸好（那时候没有手机），如果人都没了，手机里却全是他的镜头，会觉得很难受的。

刚才商震回忆了几个已经去世的人，我也想到了海子和骆一禾，他们留在我记忆中最后的样子全在我的眼前。他们比我年轻多了，我总觉得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很。但是后来，他们离去以后，我才想起那些瞬间，是如在眼前的一些瞬间。当时那个年代，对我这样的人来讲，比他们多活了这么多时间，我感到很羞愧。别人见了我面都说你怎么老是不老啊，我就说你怎么不问我怎么老是不死呢（笑）。

有一个法国作家，但名字叫什么我忘了，他说“再没有什么可以增加，这不算完美；再没有什么可以减少，才是完美”。那么，我觉得陈超在生命的意义上讲，他的诗歌和批评里追求的八十年代的，我认为是局限性。但是幸亏有这个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对我们来讲是特别珍贵的东西。现在我们没那个局限性了，就得不到有限的东西，那就是时代的特色馈赠给我们的独特的礼物。

现在这样一个消费的时代、知识爆炸的时代，还有诗歌生态受到各种各样掠夺和篡改的时代，那种局限性是没有了。它（局限性）实际上是在保护我们。没有手机，拍照就必须用胶片。胶片是有成本的，哪像现在拿起手机就可以拍一百张。你说哪个更好？我觉得用胶片更好，每拍一张都得掂量一下，都要考虑少一张胶片。

就这样一种局限性，没有什么可以减少了，而不是没有什么可以增多了。拿着手机，可以无限增多，那个不叫完美。我十二张胶片用到最后一张的时候，那个叫“没有什么可以再减少了”，那最后一张一定是一个完美。这就是我们的局限性，最后一张拍了就没了。

假如你知道这是你和陈超拍的最后一张照片，那就很珍贵。

我指的“局限性”是这个意义上的、八十年代的局限性。这个在2020年代绝对没有。现在谁还会用胶片拍照，会考虑“再没有什么可以减少”？

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留给世界的诗歌中，陈超是再没有什么可以减少了。

胶片拍完了，诗不写了，话不说了。

陈超留给我们生命中的东西就是这样一个完美，没有什么可以再减少了。

雍和书庭活动现场

陈 超

生前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诗集：《热爱，是的》《陈超诗歌快递：夜烤烟草》《陈超短诗选》。诗学专著：《生命诗学论稿》《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论诗与思》《辩难与沉默：当代诗论三重奏》《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中国先锋诗歌论》《诗与真新论》《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诗刊》2014理论批评年会特别奖。诗集《无端泪涌》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  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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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自“小众雅集”微信公众号。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编辑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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