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人回顾 | 从水上到岸上
钱正峰
1970年代生人
1995年,上初二的钱正峰离开安徽老家,跟着父辈来上海跑船,自此他就的生活就从淮河的水边,转移到江浙沪地区的河道。如今已经拥有两艘船的钱船长,在辛劳的跑船过程中又发展出了航拍的爱好。我们邀请已几年没有搭船从上海回到家乡的他,寻找合适的时机,搭乘他自己的船沿着黄浦江到吴淞口,进入长江,抵达淮河,最后进入涡河淮河交汇处安徽蚌埠市的怀远县。在这一周的时间里,他将用航拍、照片和文字的组合,完成贯穿这段江南运输水域的700公里航海日志。
从水上到岸上
文/刘蕴奕
摄影/金瓯
三月二十七号,我和老金乘坐大巴到了南通,再打了部出租车到码头,码头上塔吊林立,船只排排停靠。我不知道哪艘是船长的船,于是打了船长的电话,但顿时发现自己无从描述自己的方位,最终只好通过旁边一间厂房前的三根旗杆,与船长达成了地点的共识。刚来的人不会知道,塔吊上喷漆的巨大数字是辨认和叙述码头区域的标志。
作为一个从未来过码头的人,我对码头的一切都有无比的好奇。船长的船喷涂了明亮的橙色和蓝色,而比邻的船有军绿色的,也有黑白两色,而明黄色的塔吊则缓慢的平移着塔臂。阳光毫无遮挡的照到船体上,把颜色天生的漂亮还原出来。壮实的装货工人爬进船上的装货区域,把塔吊的钩子从货上取下,而另一艘船的走道上,四五个船员带着遮阳帽,抽着烟,观看隔壁船上的劳动。而承载这全盘生意的江水在两船之间的狭窄缝道中,轻轻打着船壁。
我们在五点左右起航去往上海,船上有船长和一对平时住在船上的小夫妻,以及老金和我。
跑船大多是“家族生意”,为水上生活祛魅的第一步是要明确,船运是盘生意。船长姓钱,他家自上两代开始就靠船为生,爷爷捕鱼,父亲已经有条小船跑运输了。他本人70年代出生,16岁辍了学和父亲一起到上海跑船,现在已有二十多年。他95年刚出道的时候,正好是93-95年的这段船运疯狂期的尾声,那时候,粮食是船运行业的主要货源。后来他又自己经历了世博会期间的船运热潮,那是城市快速发展基础建设的时候,上海需要大量的基建材料以维系建设速度,因此这时候运的主要是砂石料、钢材等基建材料。现在城市建设速度放缓,又碰上了金融危机,所以船运行业又一次进入了平静期。
“现在货量虽然还是在每年增加,但原本小船都转成了大船,导致运力过剩,现在只能维持,不做坏已经很好了。”船长如此说,并数了几个近年来倒闭的大型船公司。
不过他本人还是在两年前和亲戚合资买了条万吨级的大船。“把船搞大”是每个船长的梦想,船越大,跑一次能装的货也越多,收益也就增加。船长目前已经经历了六艘船,从父亲留下的200吨量的小船,到400吨、600吨、1200吨,和最近的万吨级大船。但船的增大也意味着人力成本和柴油的需要也成倍增长,其实最后无法计算出究竟大船比较赚钱还是小船比较赚钱,但无论如何,“把船搞大”已经在他们的想法中成为一种信念和能力的证明。相比而言,他们不会考虑把房子买的越来越大,大房子既不是跑船人的居住场所,也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收益。唯一例外是船长有点后悔没买上海的房子,否则他现在就已经能提早退休了。
航行的时候,我和老金去到驾驶舱,夫妻二人中的丈夫掌舵,他的妻子站在舱外船头的甲板上,裹着大衣,侧影在窄窄的挡风玻璃中出现,身后就是江水。经过苏通大桥时,我也出了舱门,船驶过,我看到桥仿佛从我的头顶跨过去,然后便只有渐行渐小的背影。长久的居住在城市使我习惯并忘记了自己与楼房相比的小,现在在与桥的比对、与江水的比对中重新发现并回忆起人的体型与建筑、与自然相比确实微乎其微。
驾驶舱与生活舱中隔了几十米的距离,中间是下沉的货品摆放区域,这个区域的两旁分别留了并不十分宽裕的距离,这就形成了穿行于两舱之间的路。生活舱里有卧室、厨房、饭厅和厕所,差不多四五十平的大小,应有尽有。冰箱旁边的橱柜里供奉了一张菩萨画像,餐桌抵着的墙上悬挂了写有“一帆风顺”的扇形木匾,旁边还悬挂了测船体倾斜角度的仪器,船长告诉我一般指针都在正负五度之内偏移。当天晚上,夫妻二人为我们准备了饭菜,有南通买的熟食和两个刚炒的菜,五人六菜,在船上可算作是大餐,但丈夫没有能同桌吃饭,他必须先掌舵,等妻子吃完再换他吃饭。
饭后,船长说起自己自几年前下船照顾生病的父母后已经不怎么上船了,这艘船全交给小夫妻二人打理,他只负责接生意。实际上,船长几年来一直在转型,希望从船上下岸。他目前在上海和老家有两个公司,一个是被他称为“飞机打药”的无人机植保公司,还有一所就是接业务的运输公司。尽管在两个公司都有业务,他的业务却大多数都是在手机上完成的,不需要天天坐班,因此他称自己为自由职业者。
他对航拍非常热爱,还是白天的时候,他就已经拿出航拍飞机,在码头上空飞了一圈,他还考了中国航空运动协会的会员,彻底告别“黑飞”。他“我觉得模型就是会飞嘛,这是最好玩的地方。”也因此他的转型会“从海到空”,干起无人机的生意。他给我们看自己拍老家的航拍视频,也兴致勃勃地说起刚加入的“蓝天救援队”。我随口说了一句“那现在自由职业就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他认真回答:“我是没有时间也要挤出时间做这些,这是兴趣。”船长本来希望自己45岁能够退休,但似乎因为小儿子还小,退休计划自估要再晚两年了。
船在当天晚上就到了上海罗泾,但第二天整整一天都在等卸货,一动未动!船长说他最长等卸货等了40多天,这是码头和运货方共同调度的,船上本身没有多大办法去交涉。由于一条条船都并排挨着停靠,我和老金开始在一条条船间翻行来打发时间,我站到另一艘大船的三楼上,看到这艘船运的是巨大的、金色但落了灰的风扇,(后来船长爬到这个风扇上拍了照片),码头上的一切都放大了几十倍,唯独人还是这样小。
中午,小夫妻两人为了去集市买菜,不知从哪里翻出来八九张名片撒在地上,那些都是黑车司机的名片,码头离集市路途很远,所以必须要靠黑车把他们运送过去。我不知道他们在众多名片中以哪一种法则在比较,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辨认名片上的这个小刘和那个小张,反正他们考虑了很久才打电话,又等了很久黑车才来。妻子看到黑车驶来,从一艘艘船上翻过去,最终到了岸上。
生活在水上的人对岸上地域的感知是稀薄的。他们在某处接货,在某处卸货,又尽可能地在卸货的地方再揽一笔生意,不至于让自己空跑一遭,所以他们不会在同一个码头上停泊很久,也没有时间对一个地域产生情感连接。城市里娱乐和消费的发展对于水上生活的人来说没有多大影响,不可能在闲暇之余到岸上唱KTV看电影,他们行为的发生空间和社会连接是以船为中心辐射出去的。水流既是以水为生者的土地,也是以水为生者的局域。
但岸对他们而言又是怎样的意义呢?船长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上船,这门生意既不稳定,也枯燥,他希望他们在公司里领一份稳定的薪水。无论如何,水/岸的跨越是船长正在做的,他也几乎要成功了。
晚饭后,船长同样叫了辆黑车把我们和他自己拉到地铁站,他要去上海的公司看看,我们三人在另一交通工具上各自告别。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x0325u5lcbm&width=500&height=375&auto=0钱船长为家乡安徽怀远拍摄和剪辑的航拍宣传片,2016年
过往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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