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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七章(下)

巴金故居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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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病室》讲述了一个年轻病人在医院经历和看到的故事,是一个“在这种黑暗、痛苦、悲惨的生活中却闪烁着一线光亮”的故事。巴金描写了“在那个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病人的生活与痛苦,同时也写出了病人的希望”。

  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号将连载小说《第四病室》,在闭馆期间,让我们重读巴金的作品,获得一些力量与勇气。








第七章(下)



  第二床新病人来的时候,杨大夫也来了。这又是她的病人。我看见她忍耐地给他上完了药。她洗过手到新十一床床前讲了几句话以后,便走到我这里来。

  “杨大夫,你忙啊!”我说。

  “还好,”她笑答道。“你今天没有什么不舒服罢,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她现出关心的样子。

  “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过看见那些病人的事情,我心里烦,”我诉苦般地说。

  “是不是你看见那个老先生死了,心里难过?”她微微蹙着额低声问道。

  “我觉得我好像在地狱里面,我尽看见挖目拔舌的事情,”我烦恼地说,我已经养成了对她信口说话的习惯。

  我看见她的眼睛忽然亮一下,马上又黯淡了。她略略埋下头说:“其实我应该比你更难过。你是没有责任的。我倒有责任。”

  “这不怪你啊,我觉得你是尽了力量的,”我说。

  “尽了力量?你不晓得我什么力量也没有!我有时候真想改行做别的事,我真后悔学了医,”她声音低,但是里面充满了苦恼,苦恼似乎并不深,可是它使我打了一个冷噤。怎么,像杨大夫这样的人也会有苦恼吗?

  “为什么?做大夫不是很好吗?这是救人救世的事情啊!”我惊讶地说。

  “你这完全是小孩子的想法!”她带着苦笑摇摇头说。“我就是学医学到了天大的本领,也不见得便能够救人。我敌不过钱。没有钱的人得不到我的好处。就譬如第二床,要是他的儿子有钱,他也许不会死。要用药没有钱买药,连营养的东西也吃不起,这样敷衍地对付过去,我等于在杀人……”

  “其实医院里应该供给药品,”我插嘴说。

  “医院里只有普通的几样药。你不晓得医院多穷,多节省,不然也不会一个病房住二十四个人,而且连内科传染病人也可以挤进外科病房来。”说到这里,她忽然改变语调,低声说:“你要当心啊,你隔壁就是个传染病人。还有第三床也是的。这个办法真不好。我要催内科早点把他们搬过去。这个人也很可怜,膀子还没有接好,又染到了斑疹伤寒……”

  我感激她的关心。而且更使我感动的是我接触到了她的广大的心。我以前多么不了解她,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

  “杨大夫,今天前线的消息怎样?”我停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她呆了一下,以后又微笑了。她说:“你不要管什么前线消息,你好好养病罢。大后天就要给你抽线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听到抽线的话,心里高兴起来。

  “这个月月半就可以。你要多住两天也行,”她答道。

  “医官!医官!”第六床用沙哑的声音叫道。他把杨大夫的话打断了。

  杨大夫惊讶地转过头去问什么事。

  “他们怎么不给我吃药啦!医官,是不是我今天要死啦?”第六床粗声问道,他的眼光停在杨大夫的脸上,那对眼睛好像不能够灵活地转动了。

  “他们就会给你药吃的,你不要着急嘛,”杨大夫答道。她又问我:“今天内科大夫来看过他没有?”

  “来看过两次,”我答道。

  “那么,怎么还不给他吃药?”杨大夫纳闷地自语道。

  好像回答她的话似的,胡小姐跑过来了,这个胖脸的女孩气咻咻地说:“第六床,拿钱来!给你买药。没有钱吗?”

  “有钱,”第六床爽快地答道。他伸手在枕头下面摸了半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一叠钞票来,递给胡小姐。

  “你还有没有?就只有这一点吗?”胡小姐数了钞票以后着急地问。

  “没有罗,”第六床瞪着眼回答。

  “不行。买药要一千多块钱。你才只四百七十块钱,不够,”胡小姐失望地说。

  “你通知他的保人,叫他们送点钱来罢,他总有朋友啊,”杨大夫插嘴说。

  “我们查过了,他的保人住在××坡,有三四十里路。刚才寄了信去。不过今天来不及了。现在有人进城,本来可以顺便买回来的,这样至少又要耽搁一天,”胡小姐说。

  “这没有办法。做大夫没有药,比什么都苦,”杨大夫摇摇头叹息地说。

  “那么,只好明天再说了,”胡小姐说,就把钞票交还给病人。“好,钱在这里,你收起来罢。”她走了。

  “你看,又是这样的事情,”杨大夫转过身来,望着我诉苦般地说。她的眼里射出来忧郁的眼光,那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它现在烧着我的心。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她的苦恼传染给我了。我怎么能够安慰她呢?但是我看见她默默地含愁望着窗外树梢的情景,我的心逼着我说出话来:

  “杨大夫,你也不应该灰心啊。至少我得过你的好处,你使我的心得到了温暖。我怕我说不好,医病也不单靠用药,你还医治我的心……”我自己很感动,我说得很吃力,我觉得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我不敢看她。

  “可是你的胆囊并没有拿掉啊。你不抱怨我们吗?”杨大夫故意带笑地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抱怨了……”我声音颤动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挖苦我们吗?”杨大夫打岔说。

  “不是,我也许没有能力把意思说得很明白。我进医院以前,除掉自己外,什么也不相信,我总以为人是为自己的利益生活的。现在我才知道,人的心并不全是这样窄小。在这个充满痛苦的地方,也有人在努力帮忙别人减轻痛苦。至少,你杨大夫就是一个。不管我的胆囊有没有拿掉,至少我得到了启发。对你说来,我是一个陌生的人,我走出医院也许再见不到你,可是你对我的关心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不是用钱换得来的……”我觉得很窘,我相信自己没有说得明白,我的脸发烧了。“我怕我说得不清楚,我不会讲话。我的意思是,在这里你不把我看成一架有毛病的机器,你把我看作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兄弟一样的人,我这个病人的心得到多大的安慰!……”

  “不许说了!我要以大夫的资格禁止你再说下去!”她以长姊的态度阻止我说话。她把头朝后一仰,一缕浓发掠过耳畔搭到脑后去;她感动地微笑了,却又勉强止住笑。“在医院里别人都笑我,称我做哲学家,就因为我爱跟病人讲话。你现在倒真是哲学家了。话讲多了,对你身体很不相宜。……啊,我问你,十一床上那个病人马上就要出院了,你要不要搬到那边去?我等一会儿叫人连你床板一齐搬,不会震动你的伤口。我有点耽心你会传染到那个病。”

  我为这个感激她。但是我不愿意再麻烦她,我说:“不要紧,不搬也可以。我当心点就是罗。”

  她想了想,说:“也好。”她走了。

  我的枕头边还放着那一包饼干,我马上把它塞到方木柜下面去。



  老郑倒过便壶以后不久,第六床又在叫着“老郑”,说小便壶满了。

  “这是紧急警报了!”第八床笑嘻嘻地自语道。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理第六床。看护小姐们正忙着。第十二床半昏迷地在呻吟。对面一个角里那个锯了两只脚的小孩得了内病,今天没有放警报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孩每天上午换药的时候总要“妈呀妈呀”地哭叫一阵,第八床称这个为“昆明警报”,说是他从前在昆明的时候,有一个时期,每天一到那个时间就要放警报,一连半个多月,没有错过一回。然而这也是他信口讲出来的话,我无法知道它是真是假。不过今天下午那个可怜的孩子似乎病得厉害,胖胖的林大夫到那边去过三次(他同第六床一样,也是林大夫的病人),内科的大夫也去过好几个,看护小姐们也慌慌张张地朝那边跑。

  老郑的影子始终看不见。第六床脸都挣红了,他停了一下又叫,叫了两声又停,后来他的叫声变成呻唤了。他掉过眼光来看我,好像在说:“救救我罢!”可是我连动都不能动,怎么能够给他帮忙呢?我看见刘小姐还站在第十二床床前,便大声喊道:“刘小姐!”

  “哪样?”刘小姐转过头来问道。

  “第六床要老郑来倒小便壶,”我大声说。

  “老郑岂有此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又走不开,你们哪位帮他喊一声罢,”刘小姐皱着双眉说,她的眼光朝四处看了看,到了第八床的脸上便停住了。她的意思不说出来,别人也知道。

  “要我去罢,我晓得!”第八床轻轻一跳,下了床,望着刘小姐滑稽地笑了笑。他扎了扎裤带,然后笑嘻嘻地对第六床说:“不要喊啦!我去给你找老郑来。看你忍着小便也可怜得很,不晓得是哪辈子作的孽!”他低声哼着小调,跳跳蹦蹦地走出去了。

  过了片刻第八床笑着走了回来。他走到第六床床前,大声说:“老郑不在,找不到。”

  “哎哟!”第六床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泪水迸出他的眼眶来了。他脸上的肌肉厉害地搐动着。

  “不要哭啦,我给你拿去倒就是罗,”第八床带着嘲笑的样子说,他真的拿起那只满满的便壶来,故意用左手捏住鼻子,做出小心翼翼的滑稽脸相走出去了。不到一会儿他便拿了空便壶回来,递到第六床的手里,还说一句:“你要罢?”他把脸皱缩在一起地笑了。

  “谢谢你啊,”第六床抓住便壶柄,同时哭笑地说。他马上把便壶放进被里去了。等一下他拿出它来放到凳子上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咕噜:“又满了半壶啊!”

  不久老郑提着铜壶来冲水了。第八床看见他便叫起来:“老郑,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找我做什么啊?”老郑冷冷地问道。

  “找你给第六床倒小便壶。还是我替你拿去倒的,”第八床得意地笑道。

  “管它的!哪个喊他要两壶两壶地吃水!我没有空。一个月那点点工钱买不了我的命!”他又发起牢骚来了,他的脸板得很难看,眼白上仍旧有几根红丝,两只眼睛带了点痛苦的样子不停地霎着。

  傍晚的时候第六床又在叫“老郑”来倒便壶了。他的沙哑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看护小姐站在条桌前,听不见他的叫喊。第八床躺在床上笑着自语道:“恐怕又要我去倒小便壶了。”

  “那么我的也请你顺便倒一下,”第九床开玩笑地说。

  “只要医院里给我发工钱,我一定去倒,”第八床扑嗤笑起来。

  第六床仍旧含糊地叫着,他急得额上冒出一颗一颗的汗珠。他那一脸的苦相使我心里难过,我看见胡小姐站在条桌前,便大声叫着:“胡小姐。”我只叫了两声,她就过来了。我对她说:“第六床请你去喊老郑来倒便壶。”

  她出去好一阵才回来。“老郑找不到,你等一下罢,”她对第六床这样说。

  “哎呀!”第六床痛苦地把脸向左右两边摆了两摆,低声吐出了两个字。

  胡小姐马上忘记了这个人的痛苦。她到第十二床那里去了。那个病人从四点钟开晚饭的时候起就没有呻唤过,他好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刚才郭大夫还来看过一次。郭大夫穿一身蓝布中山服,拿着一把油纸伞,好像要进城去似的,看见病人睡得很熟,他吩咐胡小姐几句话,就放心地走了。病人的妻子和朋友是在吃晚饭以前来的,他们就一直留在床前。胡小姐给那个女人搬来一个凳子,让她安静地坐着守护她的丈夫。现在胡小姐又去跟她讲话。这个女孩像大人似地在安慰病人的妻子。

  第六床忽然又叫起来。“老郑!老郑!快!”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叫给别人听,倒不如说是给他自己听的。他叫了四五声,都没有用。我只得又把胡小姐请了过来。

  “老郑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真急死人!”胡小姐抱怨说。她带着焦急的神情又往外面走了。

  “其实小姐也可以倒小便壶,何必拿架子啊!”第八床在一边嘲讽道。

  胡小姐去了好一阵都没有消息,第六床断续地发出唱歌似的低声呻吟。我心里很烦躁。他的痛苦似乎传染给我了。我不能忍耐地盼望着老郑进来……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黑影从外面闪进来。“老郑来了!”我仿佛听见一个快乐的声音这样说。我定睛一看,却是老许端面进来了。他把面碗递给第九床,便在第十一床空床板上坐下,同第九床、第八床两个病人谈着闲话。

  “老许,老许!”我忽然灵机一动(我用了这句成语),朝着那个方向叫起来。老许果然走过来了。

  “你要叫面吗?大卤面没有罗,吃碗炸酱面罢,”老许笑着说。

  “不是,我就要睡了。我请你做一件事:你把第六床的小便壶拿去倒一下好不好?看他胀得可怜,喊也喊不出声音来,”我恳切地要求他。

  “老郑哪?”他问道,我想他大概要推脱罢。

  “喊了大半天都喊不到,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扫兴地答道。

  “那么我就去一趟。”他弯下身子拿了便壶在手里。“好臭啊,”他厌恶地说,但是他终于拿到厕所里去倒了。

  胡小姐一个人回来,一句话也不讲,她气冲冲地坐在条桌前写字。老许笑嘻嘻地提了便壶进来。

  “老许,你什么时候给老郑当替工的?”第八床笑问道。

  “第五床陆先生喊我帮忙倒的,”老许笑答道:“这个差使我干不好。”他把小便壶放回到原处。

  “老许,谢谢你啊,”第六床感激万分地说,他马上伸手去抓便壶,用力猛,手碰着凳子,把便壶撞到地下去了。

  “啊呀!”他绝望地叫了一声。第八床和胡小姐都跑过来了。老许默默地弯下腰去拾起便壶,放在床上病人的右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老许,你救了我啊!”第六床接连地说。老许默默地把两只手在围腰上面用力地擦。






  “第六床的药买来没有?”扁脸的王大夫进来问胡小姐道。他已经来过两次了。

  “没有。奇怪,他的朋友今天下午一个也不来!”胡小姐正坐着,便站起来答道。

  “药买不来怎么办?信发出去了吗?”王大夫皱着眉说。

  “发出去了,明天总会有人来的,”胡小姐说。

  “那么现在先给他打六瓶盐水针再说。请你准备一下,”王大夫想了片刻,然后用决断的声音说。

  “好的,”胡小姐应道。她同王大夫一路走了出去。

  天已经黑尽,条桌前电灯光非常亮。刘小姐似乎在对面一个角里照料那个断脚的孩子。病室忽然显得空阔起来。没有大的声音。平日不讲话的第四床放下帐子睡了。我为了避免蚊子的骚扰,点起两支蚊香(这是我昨天叫老郑在合作社买来的,点燃后平放在左右两边两个方木柜上,让半截香贴着柜面,用茶壶压住香棍,然后慢慢地向前推移。一晚上点过这两支便够了。即使不够,我睡着了,也不觉得什么了)。蚊香的气味使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觉得不舒服。我不能安静地闭上眼睛。而且第六床的受苦而固执的脸老是摆在我的眼前,对这个人的命运我不能漠不关心。

  王大夫来打盐水针的时候,他揭开第六床的铺盖,一股尿臭直扑进我的鼻孔来,这个气味比蚊香的气味更强烈,更刺鼻!

  “怎么你连小便也不晓得!弄得这样脏!”王大夫责备地说。

  第六床瞪着眼答不出话。我忍不住,代他说了:“他小便壶满了,没有人给他倒,他胀得很苦。喊工友,总喊不来。”

  “喊不来工友,你找看护小姐呀,总不该在床上小便啊!”王大夫仍旧不肯原谅他。

  “看护小姐,哼!说得好,未必小姐还肯给你倒夜壶!”第八床在旁边冷笑道。

  王大夫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正埋着头把长长的针插到第六床的大腿上去。

  “等着罢,马上就要放警报了,”第八床幸灾乐祸似地说。

  “你真是——人家吃苦,你倒快活。我希望你哪天也打打盐水针,”第九床带笑地骂道。

  第八床拱一拱手,笑答道:“对不起,我过两天就要出院罗,恕不奉陪了。”

  王大夫和胡小姐把第六床腿上的插针处贴好胶布,又盖好铺盖和被单,便走开了,让第六床慢慢地享受六瓶盐水的滋味。

  第六床静静地躺在床上,身子没有动过一下,也不曾发出一点声音,要不是他睁着眼睛,我倒以为他睡着了。水走得相当慢,过了好一阵,林小姐上班了,瓶里的水少去还不过三分之一。可是第六床忽然像从长梦中惊醒过来似地大声说:“我到了哪里啦?”

  我吃了一惊,掉过脸去看他。他好像看不见我似的,两眼直望着前面,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怎么没有看见桥啦?”他严肃地说。“这不是五里桥那座塔吗?还有乌桕树?船还不靠岸?到啦,到啦!上岸啦!……怎么不看见我老母亲啦?我回来啦!朱云标回来啦!……喂,你拉着我干什么?走开,走开!”他把脸掉向左边,用力去拉左膀上的绷带,他一边骂,一边疯狂地抓着,扯着,绷带被他拉开了一段,手上流着血,好像是他自己抓烂的。

  “不要抓呀!不要抓呀!”我吃惊地叫起来。

  他掉过头来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一张脸古怪地红着,眼里射出茫然的、近乎疯狂的眼光。“不要抓?他拉住我,不让我回家!”他又把脸掉向左面去:“滚开!不要拉我!让我上岸!到啦,到啦!”

  “你不要抓!抓破就不得了啊!”我着急地干涉道。

  “不要抓?”他又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道。

  “你把绷带抓掉,手就不得好罗!”我瞪着眼做出责备的样子说。

  “好,不管它,”他好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那么我拿掉这个,”他说着就伸手去揭被单。

  “喂,动不得!”我惊叫道;“林小姐,快来,快来!”

  上班不久的林小姐马上走过来了。

  “林小姐,他要把针拔起来,绷带也给他拉开了!”我着了急大声地说。

  “它挡住我的路,我要拿开它,”他望着林小姐解释说。

  “你不要动手,你把针弄断了,开起刀来够麻烦的,”林小姐正色地说。“你看你把膀子弄得血淋淋的,这怎么啦?”连温和的林小姐也蹙起前额来了。

  “只有找人来把他右手绑起才行,”第八床提议道。

  “好的。我去找老李来,那么请你照料一下,不要他真的把针弄断啊,”林小姐回头对第八床说。

  “我会照料的,”第八床笑着答应了。他走到第六床床前来。“喂,你到哪里去呀?”他故意问道。

  第六床果然把手缩回来,他看了看第八床头上的白蝴蝶,正经地答道:“我回家。你怎么啦?你带了伤吗?”



  “是啊,头都快打破罗。你回家做什么?”第八床忍住笑说。

  “老沈,你倒装得像啊,”第九床开玩笑地插嘴说。第八床没有理他。

  “看我老母亲啊。我这趟回去,要跟着我姐夫做生意,不出来了,”第六床正经地回答。

  “你母亲多大年纪?身体好吗?”第八床又问。

  第六床做了一个手势,答道:“五十八啊,她精神好得很。走几十百里路,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有我一个独子。她不放我出来,是我定规要走的……”

  林小姐带着老郑来了。老郑拿着一幅旧床单,卷成了一根粗带子,走到第六床跟我的床的中间,不由分说就拿起第六床的右手,用带子套住手腕,套得紧紧的,他边套边说:“朱先生,你右手拴住舒服点。”他把那只手放平,又把带子系到下面板凳脚上去,他把带子扎得很紧。

  “你绑紧点啊,”第八床嘱咐道。

  “不会脱的。我绑人还绑得少了!力气再大的人我也绑过!”老郑粗声答道。

  第六床起初一句话也不讲,就让老郑绑着,等到老郑说出上面的话以后,他忽然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又何必!大家都是中国人,客气点啊!”

  “客气点,现在还不客气吗?”老郑试了一下知道绑得很牢以后,便站直身子,得意地哂笑道。第八床吃吃地笑起来。

  第六床也不叫,也不挣扎,只是板起脸孔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他好像是在想什么似的)。我不敢多看他:一方面他的痛苦使我心里很难过,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会发狂。可是他忽然大声叫起来:“老陆!……老陆!……老陆!”

  他的眼光使我害怕,我不敢正面对着他,却只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陆先生,我晓得喊陆先生你才答应,”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这面说。“兄弟是个粗人,近来常常承陆先生关照,兄弟也非常感激。兄弟有得罪陆先生的地方,还请陆先生原谅,原谅。陆先生,你何必不理我啊,兄弟读书少,学问不够,有不对的地方,也请陆先生指教。”

  我虽然有点害怕,但是我差一点要笑出声来了。我连忙忍住,板起脸对他说:“你不要吵,你睡觉罢。别人也要睡觉,你有话明天讲。”

  他摇一下头,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何必到明天,今天我有灾难,你陆先生不来救我?我受够他们的欺负啦!我要走啦!”

  “你不要吵啦。我要睡觉,有话明天说罢,”我做出厌烦的样子说。

  “陆先生,兄弟有许多事情不明白,要请陆先生指教。兄弟并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把我的手绑住?我要回家看我老娘,船怎么不靠岸啦?”他一字一字很清楚地说,脸色红中带黑,眼光强烈却又似乎罩着一种网似的东西。虽然他在看我,可是我疑惑他看见的也许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这么一想,我更加害怕起来。我便掉过脸去不理他了。

  “陆先生,你不要生气啊,我给你赔罪罢,”第六床还在那里说话。“好,大家都不理我啦,我走啦!船开啦!各位,再见啊!”

  “再见啊!”第八床接嘴说,我听见他吃吃地在笑,又听见第九床在抱怨他不该老是跟病人开玩笑。

  “各位再见!再见!”第六床又说。“真正岂有此理,手也绑住了。”

  林小姐走过来,把两瓶盐水一齐倒进架子上挂着的玻璃瓶里去。

  “这位漂亮的小姐来做什么啦?她不是我家乡的人啊!她姓啥,你晓得吗?”第六床不停地说。这次我真想笑了。林小姐自然没有理他。

  这以后他安静了几分钟,过后又叫起来:“你们拿我关牢监啊!放我走!我要回去!啊哟!……我一定回去,你们留不住!哎呀!……啊哟!娘呀!我受不住了啊!”他拉长声音像唱小调似地唱起来了。“我难过呀,娘呀!……你在哪里啊!……你有儿不能见面呀!……我有娘难相见呀!……‘老母望儿儿不转,妻子望夫夫不还。’……‘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他用同样的调子唱过京调和唐诗以后,居然呜呜地哭起来了。哭了一会儿,他又唱起了《孟姜女》的小曲。

  病室里的人,谁也无法制止他,就索性让他一个人吵去。他起初还挣扎着,想把被绑住的右手拉出来,后来看见没有用,也就放弃了这个企图,只顾哼着,唱着,哭着,一直到针打完,林小姐把针拔出来,又把绑住他右手的带子放松些,使他除了拉解左手的绷带外,便可以自由地使用右手,他才安静地睡了。其实他是不是睡去,还是疑问,不过我倒睡着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选自《巴金全集》(第八卷)1989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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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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