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选读】 刘汀小说:午饭吃什么
※ 刘 汀
刘汀 青年作家,编辑,文学博士,在《人民文学》《十月》《钟山》《作品》《山花》《青年文学》《当代作家评论》《文艺报》《中国图书评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曾获99杯“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第39界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亚军、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
我关了电脑,边往外走边扯着嗓子吼:老洪,吃饭啦!
老洪没回答,我知道他肯定又戴着耳机在网上看《康熙来了》。这个刚满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和所有这个年龄段的男人一样,身材发福,啤酒肚始终让他老婆在给他买裤子时唏嘘很久。他白天唯一的娱乐,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台湾的综艺节目《康熙来了》,而且不时发出嘿嘿嘿嘿的笑声,有几次刚好被领导听见,还以为他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我走进老洪的办公室,看到他果然戴着大耳机,因为到了午饭时间,他的嘿嘿嘿嘿就笑得很放肆,很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我走到他工位旁,往电脑屏幕上一瞅,吃了一惊,那上面显示的竟然不是小S和蔡康永的脸,而是一摞QQ对话框,再细看对话框里的文字,说的竟然都是工作内容:报账,总结,开会,写材料……
我一把扯下他的耳机:吃饭了,你丫傻乐什么呢?
老洪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又吃饭了?我这活还没干完呢。
老洪,你学坏了,一到饭点你就忙。
胡说八道,你没看我忙得恨不得用脚打字了。老洪很不满,还伸手过来抢耳机。
我冷笑一下:骗得了领导,还瞒得过我?我说呢,这段时间一到午饭时间你就巨忙,忙得废寝忘食,汗流浃背,一满屏的QQ对话框有个屁用,你也不看看连最晚的聊天记录都是十点半的了,忙个屁。
老洪笑了:你小点声,走吧,咱们去吃饭。
吃什么?我习惯性地问他。
老洪想了想,反问了一句:吃什么?我正要说话,老洪却突然吼了起来,我哪知道吃什么?不是你叫我吃饭吗?你说吃什么?
我很吃惊,想不明白老洪怎么会被这个最常见的问题激怒,以前我这么问的时候,老洪总能给出一个答案。我想了想,老洪发脾气也不是多意外的事。我知道老洪最近心情不好,家里老婆和他闹,据说是因为他多年前上大学时见女网友的事儿;单位里上周又给领导点名批评了,老洪手写了三千多字的检查;而更严重的是前一段体检,老洪的前列腺出了点问题。谁都知道,对中年末路即将奔向老年的男人来说,前列腺的战斗就是前线的战斗,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这事本来是老洪个人的秘密,只可惜被一不小心弄成了人尽皆知的事儿。老洪很不好意思,特别是在女同事面前,特别是在几个他平时最喜欢的年轻女同事面前。老洪人缘是很好的,见谁都笑眯眯,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老洪通过自学会不少东西,比如修个电灯,再比如装点盗版软件什么的。经常有女同事敲门:老洪呀,我电脑老死机,你帮我看看咋回事?老洪立马放下手头的活儿,屁颠着跑过去,给她鼓捣好。女同事通常会笑眯眯地说:老洪你真能耐,我老公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我也不用这么累了。老洪也笑眯眯地说:我能干吗?嘿嘿,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女同事从抽屉里掏出几块糕点,说老洪你吃你吃,谢谢你帮忙。老洪说哎呀手脏,然后从纸筒里抽出两张面巾纸,包着糕点回去了。这两块糕点,老洪通常会一点一点吃掉,就着娱乐节目,他能吃一个下午,吃得很幸福很满足。
但领导对此不太满意,几次在会上说:老洪,你这样不行,上班来,没什么特别的事,就老老实实在座位上,不要乱跑。我一上午到你那儿三回,三回你都不在,这不行,得有点纪律性。
老洪做出委屈状:领导,我昨个儿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一上午就没离开茅坑。
领导说:放屁,我上完厕所才到你们屋的,我在厕所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老洪就低下头了,小声嘟囔:那就不兴人家在五楼的厕所拉屎了?
我和老洪走出单位门口,天上的太阳一晃,人就有些眩晕。妈的,北京还有这么好的天,老洪说,你说人这玩意就是个贱,没有蓝天的时候盼蓝天,有了蓝天还嫌晃眼睛。咱们到底吃什么?刚才我问过老洪这个问题,他跟我发了点脾气,现在他又问我这个问题,这确实是个特别操蛋的问题。我也想发火,可想了想还是压住了。吃面去吧,我说。
操,这个点儿去,人忒多,跟蚂蚁窝似的。老洪搭了个手帘,挡着刺眼的阳光。
那就去食堂,吃了好几年,也不差这一顿。我说。
你丫就不能有点创意啊?昨天就吃的食堂,那白菜熬得太难吃了。
那你说去哪儿吃?创意个屁,天天绕一圈,还不就是那几个地方?
那就去吃面吧。老洪说。
我俩沿着马路,往那家山西面馆走,马路边上长着一排树,走到树下,老洪不再搭手帘了。这面馆每天中午火爆异常,全是拼桌,排号能排到好几百,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家面的口味还是可以的。大概一两周,我和老洪必定会来吃次面,这顿面有点像平庸的午饭里的小节日。假如说我们今天约定明天中午去吃面,或者约定随便哪一天中午去吃面,两个人就会整天沉浸在一种激动的情绪里。在食堂或者路边摊吃难以下咽的食物时,老洪就说,一想到明天中午去吃面,我就心情激动。我也是,我说,感觉胃肠蠕动都加速了。这顿饭就这么就着美好的理想吃了下去,到了第二天,很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没去成,然后只好约下一次。偶尔下定决心去了,排号、抢桌子、点单、吃饭,然后拍屁股走人,可能在店里连二十分钟都坐不了,不管吃的时候多畅快,可一出店门,老洪就会说:妈的,吃个饭跟打仗似的,我都记不得吃什么了。
面馆里像煮沸的火锅,咕咕嘟嘟,一人捧着一大碗面哧溜哧溜地往嘴里送,服务员扯着嗓子喊,八号两位,到这边来。我和老洪跟着服务员坐下,旁边是一男一女,女的很壮,男的瘦小。我和老洪等得心烦,老洪冲我挤挤眼,我知道他又要故技重施了:每次吃午饭,等饭菜上来的时候,我和老洪都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偷听旁边的人说话。听完了,过后我们还会讨论细节。
我们听见一男一女这么说着——
壮女人:吃个饭,挤死,也不知道北京怎么就这么多人。
瘦男人:常住人口就好几千万呢,人当然多。
壮女人:我说不来不来你不干,非要吃面,有啥好的。
瘦男人:我就喜欢吃面,小时候我们家顿顿吃面,吃面养胃,吃米伤胃。
壮女人:给你妈买火车票了吗?赶紧买去。
瘦男人:买了。
壮女人:回头把旧衣服给你妈装几件,好歹来一回北京。
瘦男人:不用,她也穿不着。
壮女人:怎么不用,拿两件,让我也尽尽儿媳妇的孝心。
瘦男人:媳妇你真好。
壮女人:对了,给我看看火车票。
男人不太情愿地拿出来:有啥看的。
这时候我和老洪的面来了,我俩要了三碗,一人一碗半,捧着面开心地吃,可耳朵也没闲着。
这时候壮女人突然尖叫起来,暴怒地吼了一声:这怎么回事?
我和老洪吓一跳,差点把脸栽在面碗里。
男人小心地说:没,没啥呀,就是车票嘛。
女人冷笑了一下:哼哼,没想到呀,我对你们这么好,你还和你妈合伙算计我。我不是让你买硬座吗?你竟然买了个卧铺,这得多花多少钱,胆子真够大的,敢抗旨了?
瘦男人:前几天给家里拖地,妈把腰闪了,我心想坐卧铺,好点。
壮女人:我可告诉你,自己想好了,要不是和我结婚,你现在户口还在老家呢,你能成北京人?做梦吧你。
瘦男人:那,那要不我把票退了,换成硬座。
壮女人:换个屁,还得扣手续费,就这样吧,钱从你的零用钱里出,下不为例。
他们的面也上来了,男人把一碗面推到女人面前:老婆,你尝尝,他们家面条挺好的。
女人拿一双筷子,哧溜哧溜吃起面来:还行,吃个午饭跑这老远,图个什么呀?
我和老洪吃完了,旁边站着俩人,恶狠狠地看着我俩,想让我们马上腾地方。
我和老洪就出来了,到门口,老洪突然回转身:他妈的,我要回去找那娘儿们,有这么对老人的吗?我得和她掰扯掰扯。
我赶紧拉住老洪:算了,老洪,你这身板,就别跟人叫板了,回头让人给你扔出来。
老洪似乎也并不是真要回去,我一拉,他就住了,嘴里说:我最看不惯这种人,穷横什么呀?还有那男的,窝囊。
我赶紧转移话题:老洪,你没觉得今天的面煮得有点轻吗?
老洪吧嗒一下嘴:没吃出来,每次都这样,吃完就忘了啥味了。
在路上走的时候,老洪已经彻底忘了那对男女。
阳光真好呀,老洪说,这要是找个洗脚城,叫上个小妞,做个足疗,爽死了。
老洪,你能不能有点追求啊?
我就这点追求,老洪说。
我不搭理他,两人就这么走着,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一对长椅,通常吃完面溜达回来,我和老洪都要在这坐会儿,扯扯闲篇。今天也不例外。
老洪坐在那儿,面容少有地严肃起来。
你说,咱们是不是活得特别失败?老洪说。
失败?当然了,不过满大街都是我们这样的人,也就没啥了。我说。
这大概也是我们经常聊的内容,我是个粗心的人,完全没注意老洪和往日有什么不同,直到这家伙呜呜呜地像孩子那样哭起来。
我吓一跳,说:老洪,你怎么回事?这可是大街上呢。
兄弟,我心里头难受,堵得慌……
为什么呀?
为什么?因为我在思考人生。
不对呀老洪,你这个岁数这个地位早过了思考人生的年纪了,你应该是苟且偷生的时候了。
老洪说:你别不信,我这辈子,还这是第一次思考人生,这一思考不要紧,我忽然发现我活得像一堆狗屎,狗屎还能当肥料呢,我连狗屎都不如。
老洪,这又是你的不对了,你活得好好的,你老婆还没到更年期,单位里虽然不是一等一的员工,可也算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你儿子学习成绩没出过班级前三,你有车有房,还有几百集《康熙来了》可以看,这活得多好啊,你闲着没事思考什么人生?
老洪说:本来我也没思考,就这几天的事,都怪这午饭闹的。
老洪不哭了,可俩眼红肿起来,我想这家伙完了,将来岁数大了肯定是个烂眼睛边子,整天流眼泪的模样,谁一说点当年啊、回忆啊、年轻时候啊的话,他红红的眼边子就能淌出眼泪来。但这是以后的事,现在才四十岁的老洪,你哭个什么劲儿呢?不得不说,老洪发生了我察觉不到的变化,因为他都开始思考人生了,而且思考得有点过分,可这他妈的关午饭什么事?
让我想不到的是,还真关午饭的事,而且我也不知不觉地参与了其中。按老洪的说法,一切源于上周三。那天中午,我们心血来潮,说面馆人太多,食堂饭太难吃,路边摊不卫生,就步行着往知春路那边走去,边走边踅摸着一家店吃午饭。从海淀黄庄往知春路去的路南边,每到中午的时候,就变成了热热闹闹的小吃半条街:炒鸡蛋米线米饭的,抱着泡沫盒子卖盒饭的,烙韭菜馅饼的,摊鸡蛋煎饼的,卖凉皮的,排了整整两百多米。附近楼里的小白领打工仔蹲在花坛边上或天桥底下,抱着盘子吃午饭。我们从这里走过,已经在这附近上了快十年班的老洪兴奋地叫着:我操,这哪来这么多吃的?我操,你看你看,那家伙吃得真香,我怎么没发现啊?我说:老洪,你要在这吃是怎么的?老洪吸了吸鼻子,说:不吃,我就看看,不过味真香,咱们好歹也是白领,哪儿能蹲马路牙子吃饭。我们继续往前走,老洪还在不停地说,真香,可能本来没那么香,可你看那些人吃得那叫香啊,还是他们好,午饭都能吃这么香甜。
然后我们经过一家重庆菜馆,我说进去吧,饿了,随便吃点。老洪说不去,重庆菜太辣,我这几天不方便。我说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大姨爹来了?老洪皱皱眉头,差不多。我才想起来,一年前传说的老洪长了痔疮。
关于老洪的痔疮,我在不同场合以正式或开玩笑的语气问过不下十次,老洪大都矢口否认,逼急了老洪就说:你狗仔队呀,打听这个干啥?你才痔疮呢,你们全家都痔疮。时间久了,老洪间接承认了自己大便干燥,但还是不承认有过痔疮。我和老洪聊天,大都是在午饭时间,老聊痔疮,也不是什么开胃的事,很快也就翻了篇了。
重庆菜馆不去,川菜馆和湘菜馆自然也就不去了,然后我们沿着知春路分别路过了广东菜、东北菜和不少分不清是哪儿菜的小馆子,这时候已经快到十二点半,按往常,我们已经吃完了午饭趴在桌子上打盹了,可每一家老洪都有意见,都不进去。我们的午饭遥遥无期。
我说:老洪,你到底怎么回事?咱能不能找个地儿将就吃一下,我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请你,咱不AA行了吧。老洪说你急什么,这不得找合适的地方么,我又没说不吃,找到合适的地方,我请你都行。老洪说出这话来,我知道老洪不是成心毁了这顿午饭,老洪说请客,实在难得。这不是老洪小气,是老洪兜里很少有现钱,老洪去的地方必须可以刷卡。老洪所有的收入都是他老婆控制着,他老婆的意思是:你看,我给你信用卡,你到哪儿都能刷卡,多方便。在老洪家里,考察信用的不是银行,是他老婆,每个月银行的账单一出来,他老婆就打印一张,然后让老洪背诵自己刷卡消费的地点和金额,金额不能差出一块钱,地点更是一点也不能错。但老洪还是会经常被老婆批评,因为老洪吃饭的店名常常和账单上的对不上,比如你吃了顿肯德基,信用卡账单上可能写的是百盛。后来老洪学聪明了,消费完马上回来查这家店隶属于哪个公司,然后一块背诵给老婆听,也就顺理过关了。所以,如果哪天老洪说要请你,请珍惜机会,你应该比真的吃了老洪请还要感到高兴才是。一般情况下,老洪身上唯一的现金,就是午饭钱,这笔钱老洪视若生命。这是他写了三十多页的午饭预算计划书才申请下来的。
我们就这么走过了大运村,过了北航南门,甚至过了学知桥。学知桥往东,路南,是西土城元大都遗址公园,没什么可看的遗物,但它类似一个公园,有几个土包似的山,有条四季浑浊的河,以及河上的桥。我们到了公园门口,已经腿脚发软了。
老洪,要折腾你折腾吧,我就吃个煎饼当午饭得了。我跟老洪说。
老洪也不答话,夹着屁股就往公园里窜。我一把拽住他:你干吗?抽风啊?
我去看看。老洪说。
看什么?这能有啥?我气得几乎想揍他,可就在我想用几句更难听的话来刺激他,好让他的胃来回蠕动,赶紧跟我去吃饭的时候,我看见老洪那张四十岁的脸上迸发出二十岁般的光彩。我吓了一跳。老洪,你怎么了?我摇了摇他肩膀。老洪微笑了一下。我更担心了:老洪,你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你别这样,你要死也到大街上去,这大中午的就咱俩在这儿,你死了我可脱不了干系。
老洪清醒过来,拉着我就往里面走:进去进去,进去看看。
我跟老洪走进遗址公园。以前来过几次,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那时候读书,一大早假装锻炼跑到这儿来,看着一群老太太打太极,另一群老人一边顺拐着大步流星地走,一边拍着自己的腹部,嘴里大声地嗬嗬嗬嗬喊着号子。可这时正当盛夏的中午,炎热,闷得人发慌,公园里基本没人。我被老洪拉进来,肚子里又饿,连口水也喝不到,心里除了烦躁就是烦躁。
老洪,你干吗?
老洪不回答我,看着眼前的树啊草啊土包啊,笑眯眯地说:真好,真好。
好什么?老洪,你不会精神出问题了吧?
老洪转过头,郑重其事地把脸凑到我脸前说:哥们儿,你知道吗,我对这地方太有感情了。
老洪告诉我,他读大学读研究生的七年时间里,经常来这儿。我这时才想起来,老洪就是在北航念的书,可已经过了十多年了,老洪,你不用这么强烈地抒发对读书生活的怀念了吧?老洪说他那时候天天上网,和人网上聊天,终于有一天,老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个语言大学的网友忽悠出来见面了,见面地点就是这儿。老洪说他为了给姑娘的第一面留下好感,特意从学校的流浪猫群里抓了一只很萌很瘦小的猫,还买了两根火腿肠给它,抱着去了遗址公园。
老洪和语言大学妹子的见面很顺利,他们抱着小猫走遍了公园里的每一条小路,语言大学妹子一看见这只猫就稀罕不已,对充满爱心的老洪也就毫无戒备。妹子说:十三爷,没想到你这么温柔,我有男朋友,可是还是想见见你。老洪那时的网名叫洪兴十三爷,是看了香港的古惑仔片《洪兴十三妹》改的。
后来呢?我问,你们不会就在这儿把事办了吧?
后来,老洪说语言大学的妹子把猫抱走了,就再也没和他联系过,连她的QQ号也再没闪亮过。
这次掺杂着失败的成功见网友案例,让老洪消沉了半个月,但很快遗址公园又见证了他的第二次第三次网友见面。五年的时间里,老洪大概见过二十多个网友,其中也不乏一些有点变态的男人和更年期大妈。有一次老洪竟然见到了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中学生,而且特开放,说是非要和一个成熟男人一夜风流,给青春留下点非同寻常的印记。老洪真是吓坏了,简直是狼奔豕突地逃走,差点掉在护城河里。
老洪说他现在后悔了,悔死了,肠子都悔青了。我问他后悔什么。老洪看了天上火热的太阳一眼,说什么都悔,最后悔的就是当初见了那么多女网友,也在公园林深叶茂的树林里走过,有时还是深夜十一二点空寂无人时走的,竟然一次艳情也没发生,甚至连嘴都没亲过,顶多上了一垒,拉拉手,搂了搂腰。
我说老洪,我他妈也后悔了,我后悔和你出来吃午饭,我后悔一直以来和你一起吃午饭,我甚至后悔当初应聘这家单位。
老洪说别打岔,你还年轻,你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明白了。
这儿留下我多少足迹呀,老洪感慨道,那时候我还年轻,网友们也真年轻,水,嫩,就跟五六月份摘下来的青玉米似的,一咬一嘴甜滋滋,你说我要是和其中的一个,哪怕就一个好上了,我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也不至于这样了?
你现在不是活得挺好的吗?我说。
好个屁,老洪不屑地说,要是好的话,我们能连午饭吃什么都不知道吗?能跑到这儿来悲春思秋地瞎逛吗?
你丫就是闲得蛋疼,老洪,可以了,赶紧跟我回去,咱俩就去吃个麦当劳,管他什么垃圾食品不垃圾食品的,午饭嘛,就是个形式,只要你能把形式走完,一切就都OK。
老洪不知道又想起了第几个网友,嘴里嘟囔着,恨不相逢少年时,恨不相逢少年时。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去老洪办公室拿一个文件,看见老洪戴着耳机,嘴里叼着半个老婆饼,正对着电脑屏幕嘿嘿傻乐,屏幕上小S正做出各种姿态。
老洪,你不悲春思秋了?
老洪看了看我,咬了一口老婆饼,说:小S真逗,你说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女的?哪个男的敢娶了她?
咋的?你对她感兴趣?人家孩子都好几个了。
我感兴趣有个屁用,嘿嘿。老洪很神奇地继续叼着老婆饼,还能清晰地说完一句话。
老洪,你上班时间明目张胆看综艺节目,你就不怕被领导撞见?
老洪摘了耳机,说:滚。
我回到座位上,忽然想起了那天中午老洪在遗址公园时的样子,我发现老洪的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老洪,这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大概每个人心里都藏着另一个自己。可是,老洪这人完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正是我梦想的,而老洪竟然坐拥幸福生活却心怀不满,还幻想着回到见网友的年轻时代,老洪,你他妈的太过分了。不说别的,就是晚饭这事,老洪就比我幸福多了。人生最焦虑的固然是午饭吃些什么,但晚饭吃什么也同样是个烦恼。毕竟老洪的老婆是全职家庭主妇,他只要一回到家,他老婆就会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老洪不但可以吃,甚至还可以敲着桌子表达不满,盐放多了,火大了——这是老洪唯一能行使权利的机会。也就是说,在这个层面上,老洪已经上升到完全不用考虑晚饭吃什么,而是到了着重考虑好不好吃的地步了。而我是最苦大仇深的群体,他们说人生最重要的三个问题是,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我得说这是扯淡,对我来说,三个问题是: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或者说,这完全就是一个问题,吃什么,再简单点就是吃的问题。可又不是吃的问题,作为一个硕士毕业已经工作五年的屌丝凤凰男,单身状态,与别人合租,我已经在绝对意义上解决了吃不起饭的问题,我面对的永远是吃什么的问题。
有一段时间,晚上下班后,我会沿着下班的路线一家一家地吃回去,不管好吃不好吃,不管便宜还是贵,就是一家挨一家地吃。这的确很大程度解决了我晚上吃什么的问题,但这条街总有吃完的时候,怎么办呢?难道我再轮一圈?我开始认真对待单位的妇女们想给我介绍对象的问题了,我在想,如果我有个女朋友,晚上吃什么的问题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而变成了两个人的问题,甚至也就是她的问题了,这多好。甚至,我还按照她们的安排相了几次亲,但我特别讨厌相亲,因为相亲就得请女方吃饭,而请女方吃饭就得同样面对吃什么这个问题。这时候面对这个问题,比我一个人面对晚饭吃什么或者我和老洪两个人面对午饭吃什么,还要痛苦得多。你不但要考虑餐厅的地点、价位,还得考虑女孩子的习性和喜好。三次相亲里,有两次女孩条件都不错,人能看,也没提什么必须马上有车有房之类的变态要求。有次约会,为了搞得气氛浪漫点,我选了一家西餐厅,可那姑娘对西餐完全没兴趣,对着牛排沙拉说了三个小时卤煮火烧。临末了,姑娘抱了我一下,说:你这人不错,可我就担心咱俩将来吃不到一块去。我想解释自己也很喜欢卤煮火烧,但她已经上了公交车,也没从窗户里向我挥手。
老洪,你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第二天一大早,老洪就跑到我办公室来:我靠,我靠,你看到了没,看到了没。
弄得我摸不着头脑:看什么?马路上又追尾了,还是网上又出艳照门了?
老洪激动得不行,说:不是啊,楼下,就在楼下。我趴着窗户往外看,可惜因为角度的问题,我只能看见楼下停着的各色汽车。
老洪说:操,小李子楼下呢。
我笑了:楼下就楼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虽然辞了职,也不是不能回来呀。
老洪急了:说我跟你说不明白,你跟我下去看。
我下去才知道坏了,小李子真回来了,而且大有一副扎根于此还要大有作为的架势。小李子是我们的前同事,三年前辞职去了一家央企。他走的时候,老洪差点哭断气,老洪始终苦苦哀求小李子:李子,你把我也带去吧,我不想在这儿干了。
小李子乐了:洪哥,这又不是商店促销,买一送一。
老洪之所以对小李子的单位这么垂涎,是因为小李子吐露,他们单位有一个超级牛逼的食堂,每天中午几十样菜自助餐,只要十块钱。老洪听到这个消息,差点疯掉。
小李子走之前,一直是我们三个一起吃午饭的。三个人一起吃午饭,有点像三个和尚挑水吃,结果是每一次午饭都吃到很晚。我们三个很民主地各自提一个地方,然后举手表决,麻烦就麻烦在这,每次其中一个人提一个地方,另两个总有一个会提出反对,然后换个人提地方,结果还是一样。后来老洪生气了,老洪忿忿地说:看看,看看,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网上还有人整天喊着要民主,能吗?你说能吗?三个人搞民主,搞到最后连去哪儿吃午饭都决定不了,狗屁。我看这样咱们仨一人一天轮流提,不许反对,提哪儿去哪儿。我和小李子商量了一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最好,就按照执行,这种操作方式被老洪称之为:轮流坐庄的民主集中制。
那段日子,是我们整个职业生涯里午时心理压力最小的时期,因为一周你至少有几天时间完全不用考虑中午吃什么,这个难题交给别人考虑。但是后来矛盾还是来了,矛盾不是生在这个轮流坐庄的机制有问题,而是来自坐庄的人要去的地方。比如小李子这个人,人虽然才三十多,可胃病也三十多年了,吃不了凉的,吃不了辣的,吃不了油大的,而且极其顽固地认准一家小馆子的几道菜,可以几个月都吃同样的。长此以往,老洪受不了了,老洪虽然是东北人,可老洪在北京这么多年以后,已经无辣不欢了。为这个,老洪和小李子吵过一架,也不算吵架,顶多算拌嘴,因为不可能有人和小李子吵起来。小李子是最爱讲道理的人,甭管什么情况,他都会慢条斯理地说:你看,事情其实是这样的,第一……第二……第三……小李子能因为去一家饭店而讲出二十多条理由来,不但老洪听烦了,我也挺烦,可老洪听烦了归听烦了,他要是大吼一声,把小李子镇住,也简单。老洪偏偏是个拧巴人,你不是跟我讲道理吗,好,那就讲道理,你讲二十条,我就讲三十条。老洪讲三十条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老洪根本讲不出三十条来,老洪能讲出三条来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们俩这一折腾,已经快下午上班了,我们只能买一份薯条汉堡,匆匆啃了继续干活。
而如今这个小李子又回来了。
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经过无数个煎饼果子或鸡蛋灌饼摊子,还会和那么几个老板成为熟人,他一看见你就知道你要不要加个鸡蛋,放多少辣酱。但这个不一样,这个看起来连炉子都很新鲜的摊子是前同事小李子开的,而且就开在单位门口。这确实是个黄金宝地,四通八达,人流量很大,而且附近多的是写字楼,每天一大早从公交车地铁站和私家车里走下来的都市白领们都睁着蒙眬睡眼走到摊子前,来点什么。
小李子,你的人生走到大部分人的前面了,而这让老洪愤怒不已。
小李子几年前辞职时老洪就愤怒过,因为老洪一直以为自己在这儿是大材小用杀鸡用了牛刀,老洪幻想着有一天猎头公司的人打来电话:老洪吗,有个大企业相中你了,想请你去做副总啊。这事老洪和谁都说,甚至有一次喝多了搂着领导的脖子还说过这话。当然老洪还没傻到这个地步,他说完上面那段话之后脊背一凉,赶紧补充道:我跟猎头公司的人说了,我老洪,生是单位的人,死是单位的死人,别说是副总,就是让我当总裁,我也不去。领导喝得也有点多,领导说:老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走我也不拦你。老洪吓坏了,一仰脖子又喝了半瓶酒,咣当一声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第二天,老洪见人就道歉:哎呀,昨天喝大了,兄弟没说啥不靠谱的话吧?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连老洪最担心的领导那儿,这事竟然变成了好事,领导有一次在会上说:老洪嘛,人虽然年纪大了点,思想有点落伍,但就这点好,忠心,忠诚耿耿。老洪红着脸,也不知道是该当夸好还是当骂好。
老洪没走成,可小李子却一扭身走了,还去了国企,待遇赛过公务员。老洪刚刚从难过于自己晚了小李子一步缓过神来,小李子竟然把工作辞了支起了煎饼摊子。老洪更生气了。因为这个主意最早完全是老洪提出来的,在我们三个吃午饭的时候,老洪不但提出了煎饼摊子的设想,他还提出了麻辣烫、掉渣饼、水果车、成都小吃、快递公司等设想。不擅算账的老洪给我们算过账,案例是麻辣烫摊子,老洪说:你们算算,麻辣烫一串五毛钱,我们一天卖一万串,就是五千块钱,刨去两千块成本,咱们每人一天还一千块钱呢,一个月就是三万,三万呀,咱们现在上班一年才三万。老洪说着说着就有点激动,我和小李子也有点激动,但我们更关心今天中午的午饭怎么样,因为在老洪算账的间隙,我俩一直在讨论小豆面馆里的面到底算北方面还是南方面,我觉得是南方面,小李子说是北方面。老洪很生气地说:你们俩一辈子就配在这儿吃面。我不幸让老洪说中了,可人家小李子步步都走在老洪的前面。
好吧,我和老洪就怀着这些记忆和复杂的情绪站在了小李子的鸡蛋灌饼摊子前。
小李子看见了我们,笑着说:不地道呀,我猜你俩早该到了。
老洪说:小李子,你到底在干吗?
小李子:干吗?做生意呀,你还别说,这活儿不错,来钱真快。
老洪:那你也不用跑到单位门口来吧?
小李子:我也不愿意来这儿,可地方不好找呀,刚好这儿原来摆摊的撤了,我得赶紧把地方占上。
老洪:靠,你小子愿意伺候人,那就让你伺候,给我来个灌饼,加仨鸡蛋。
小李子:老洪你看你,没变,还是那么冲动。
老洪:仨鸡蛋,你给我挑个儿大的。
小李子:成嘞,怎么样哥儿几个,中午我收了摊,咱们喝点?我请客。
老洪后来坐在办公室里吃鸡蛋灌饼的时候,差点噎死。在老洪的座位上,只要一扭头,就能看见小李子戴着顶白色的厨师帽在给人灌饼。老洪被伤着了,以至于他整个上午都没想起来今天是《康熙来了》最新一期的更新时间。十点左右,小李子收了摊;十一点半,我和老洪从办公楼出来,看见小李子开了一辆奥迪在等我们。
嘚瑟,绝对是嘚瑟。老洪说。
小李子打开车门,说:进来。
我和老洪坐到后排座上,小李子发动汽车。
吃什么?小李子问。
都行。我说。
那不成,老洪说,吃点正经的,大中午的。
你说。小李子说。
吃羊肉去,老洪说,去巴依老爷,你就往南走吧,过了联想桥不远。
我们和几年前辞职的小李子又天天见面了,也不是天天,偶尔有时候,中关村大街一大早就会站满了警察,小李子和他同行们的煎饼摊子鸡蛋灌饼摊子就会全部销声匿迹。我和老洪一直奇怪,他们似乎总能头一天晚上就得知第二天的形势,早早做好准备。在交通管制第二天甚至第三天的煎饼和灌饼,我是死活不吃的。你想,昨天被管制,昨天的食料又不舍得扔,肯定得放在今天或明天用完,吃到腐坏食物的几率太大了。
这种日子持续了两个月,两个月后的某一天,老洪又冲到我屋里来:快看快看,小李子。
我要跟着他往外走,他说不用,这就能看到。
我打开窗子,一下听见人声鼎沸,小李子骑着自己的电动煎饼摊四处乱窜,几辆城管车围追堵截。几番追逐,小李子把煎饼摊停了,不再反抗,下车,抽烟。城管队员们一哄而上,先把煎饼车给弄走,然后上来拉小李子的胳膊。
小李子往上看了一眼,老洪嘴角一斜,说:哼,看你还嘚瑟不,我就说早晚得让城管给逮住。
我说:老洪,怎么这么说,小李子是朋友,咱们帮不上忙,也不能说风凉话呀。
老洪说:我说的是实话,说实话,有错吗?
老洪走了。
这天中午我俩没在一块吃饭,我不想搭理老洪,我觉得这小子有点孙子,太落井下石了;甚至,我还怀疑城管就是他故意招来的。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就像电视上的广告:一切皆有可能。但我实在想不到这种可能性的理由,如果老洪这么做了,为什么呢?老洪虽然不满小李子走在前面,虽然反感他嘚瑟,但还不至于去告状吧?难道是老洪妒忌小李子的鸡蛋灌饼更赚钱?
这天中午,我虽然没和老洪吃午饭,但还是习惯性地到老洪的办公室门口瞅了一眼,老洪不在座位上,电脑都是关机的。回到座位,我发了一会儿呆,也想不出一个人能吃点什么。
你们怎么都不去吃饭呢?我问同办公室的几个女同事。
这就走,这就走。有个女同事说,我们去吃酸辣粉,你去不去?
不去,我说,我最不喜欢吃这种粉了。
其实我和老洪经常很羡慕这些女同事,她们虽然每天和大家一样面临着午饭吃什么这个几乎无解的问题,但面对的方式却大不一样。女同事中的一部分人,会给自己的整个人生制定详细的计划,这计划中当然要包括午饭,她们会列出一个或只在心里列出一个表格:周一食堂,周二馄饨,周三小炒,周四食堂,周五和朋友共聚午餐。诸如此类,条分缕析,更重要的是她们能够雷打不动地坚持这个表格。还有一部分常年处于节食减肥的过程中,她们每到中午就端坐在桌子上看一会儿美剧韩剧日剧或淘宝网,在一种脂肪燃烧消耗能量的假想中度过中午。再或者,她们每一天都能团购到附近某些小吃店的优惠券,按时按点地去光顾它们就OK了。
这个中午,老洪不知去向,我也毫无食欲,就和留下来的女同事一起假想减肥大业。
整个下午,我跑到老洪办公室门前看了好几回,他都不在,似乎一直都没在,随口问了几个同事,竟然谁也没遇见他。
第二天老洪没来上班,但有关老洪的消息却传开了,他们说老洪昨天进了局子。
中午的时候,我正要去吃午饭,领导进来了:小刘,跟我去接下老洪。
接老洪?我有点纳闷。
领导愤愤地说:这叫什么事呢,他自己不检点,找他老婆好了,干吗非得单位派人去接?
我想传言是真的了,老洪果然进了局子,可老洪是因为什么进去的呢?
容不得我多想,领导已经不耐烦了,说:快点吧,搞得我午饭也没吃成。
我赶紧拎起包跟着领导出去。
领导坐在后排,我坐在领导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司机老张问:去哪儿?
领导没好气地说:还能去哪儿?派出所。
一路上我都努力压制自己不去打听,但我实在很想知道,一向谨小慎微的老洪,究竟干了什么违法的事,他打了人?他破坏公物?还是……
我们到了,民警让我们在大厅里等,过了一会儿,老洪垂着脑袋被带了出来。
民警说: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老洪看了看我们,说谢谢领导。
领导没好气地说:保证金要从你工资里扣。
老洪说:扣,扣。
我想过去和老洪握个手,或者煽情地抱老洪一下,可又觉得不合适。
走吧,老洪。我说。
老洪长叹一口气:一失足啊。
回去的时候,老洪坐到了副驾驶,我和领导坐后排了。我从后面看见老洪死死地盯着挡风玻璃外面的路,一动也不动。
一失足?他究竟失了什么足呢?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
谜底是在第二天揭开的,我一到单位,就感觉出来气氛的诡异。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听见早来的几个同事的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显然是在聊QQ,这么密集的打字速度,证明他们聊的是一个人人都参与,且急于表达自己看法的事情。我内心激动,但假装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脑,登录QQ,很快就有几十条留言跳出来。
小魏说:刘,靠,昨天哥们儿问你老洪为啥被抓了,你小子还瞒着不说。我知道了,这家伙胆子够大的,竟然去洗头房找小姐。
老周说:小刘,老洪怎么是这样的人?真没看出来呀,隐藏得够深的。
王会计说:事实证明,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只不过是没被抓到而已。
尽管我提前猜测了种种可能,也包括老洪犯了作风问题,但被如此密集的信息证实,还是有些吃惊。毕竟,老洪是和我一起吃了上千顿午饭的同事,我们在寻找吃什么和正在吃什么的时间里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我知道老洪日渐苍老和虚弱的身体里包裹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但我也知道老洪只是个有心无胆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让他铤而走险呢?我后来清晰地了解到,那天晚上老洪挑剔老婆做的红烧茄子太甜了,老婆发飙,把茄子扣在了他脸上。老洪也怒了,从老婆的钱包里抢了一千块钱跑了。跑出家的老洪吃了顿韩国烤肉,喝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然后满大街晃悠。路过一个看起来是那种地方的洗头房,他走进去,说:小姐,我要消费。
洗头妹问他:大哥你消费什么?
老洪说:有什么呀?
洗头妹:我们有按摩,西班牙骑士,顶级的。
老洪:怎么个顶级法?
洗头妹:西班牙骑士,就是我坐在你身上,用屁股给你按摩,顶级不顶级?
老洪:操,那就西班牙骑士。
老洪跟着洗头妹进了按摩房,脱光了衣服趴在小床上,洗头妹把自己超短裙的两边拉锁拉到腰部,就坐在了老洪身上,老洪哎哟了一声,他醉眼迷离,甚至都没看清这姑娘足足有一百五十斤。洗头妹刚坐上去的时候,老洪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断了。老洪想我现在是一匹马了,有一个西班牙骑士正骑在我身上,她马上就要用鞭子抽我了。操,谁说我老洪敢想不敢干,我老洪的人生今天要翻开新的一页了。洗头妹开始移动,用她的屁股揉搓老洪的身体,老洪并没有感觉到多么舒服,但他靠着这种摩擦开始了想象,想象到了一定程度,老洪突然翻身,差点把洗头妹掀翻到床下。老洪以为一切已经水到渠成了,但没想到洗头妹尖叫起来,一脚把老洪踹在地上。
老洪被以流氓罪拘留,民警把他铐起来,从洗头店带走的时候,老洪的一身冷汗排出了酒精,他看见了自己耍流氓的那个洗头妹,长得很普通,但看上去并不像站街女,洗头妹似乎还哭过,两只眼睛留着掉眼泪和使劲用手揉搓的痕迹。老洪想,妈的,可能我真搞错了,不好意思。洗头女看见老洪的手被铐着,冲上来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你,我是卖艺不卖身的。老洪的脸感觉到火辣辣的,他诺诺地说对不起,我搞错了。
(节选)
[责任编辑 杨 泥]
刊发于《人民文学》2014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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