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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张远伦:长江二十拍(人民文学 2021-02)

张远伦 人民文学 2022-04-06
 张远伦:苗族,一九七六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逆风歌》等。获骏马奖、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等奖项。入选诗刊社第三十二届青春诗会。 

长江二十拍

张远伦

人民文学 2021年02期
 

连  线

 

两叶扁舟,停泊在长江的水纹上

分别亮起一盏红灯,和一盏绿灯

夜空中的孤星

以光泄露的形式,参与到江面上来

占据了辽阔的一半

降落重庆的飞机看不到机身

只有尾灯闪烁

有那么一瞬,这些发光体

被小女孩的视野囊括进来

我拥着她,她伸出手

指认这四星连线的奇观

在江畔的阳台上,我用巨大的心胸

养着一个单纯的女儿

和一枚高悬的星球,还有两盏

警示之灯,代替我

向所有夜航船发出无声的问候

 

画  水

 

孩子,我们去长江上绘制波浪,好吗

从北滨路起笔

到南滨路收笔

你画出的涟漪,一波一波地

形成了涛声

撞击在我的胸口,如此温暖

而又熨帖啊。孩子,我们带着波浪

回家吧。我的后背

是你新的画板,和江面

你在我的布衣上

挠了又挠。世界上最简单的艺术品

又是最深邃的:把一横掰弯,延展一下

再把一横掰弯,拖曳一下

最后,用眼睫毛

擦拭一下

哦,世界上最杰出的艺术品

是一个小女孩

在我的人生哲学里,熟睡

你听:睡得多么像是我的回声

 

中  音

 

大水吃掉了所有情节,吞咽了所有思想

唯有鸣笛声,成为倾诉

这些男中音须得一个空洞的共鸣腔

正好,我的宿命就是。偶尔的嘶哑,来自爱

 

轨  迹

 

火车开走了,剩下铁轨来安慰我

火车南站会成为一个古老的孤儿

造物主预留下我们,也就是遗失了我们

我们都在逐渐被废弃

两纵千横,我能道出的极限仅止于此

它们一节推动着一节形成了曲线和动感

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长江顺势避开

更远的天空敞开,用虚幻的容量

召唤成渝线,去铺张

去搭建隐隐约约的通天梯

鸣笛声曾经动荡过的那些波浪已然平息

天气正好,我独坐于水陆分界

做一个裁剪水面的人,这柔软的襁褓

朝我围绕过来,包裹过来

似乎凸出的九龙半岛和我,在人间尚年幼

而无尽的风尘正要袭击我们

 

漩  涡

 

长江用宽阔的河床,哄漩涡入睡

江之城,就是江面的镜像

那些旋转的形象和声音,及其消弭

都在前胸的银镜上完成

我是那个收养漩涡的人

死亡,是成年的那一朵,而活着

是少女那一朵。一朵漩涡紧逼一朵漩涡

最后的漩涡逐渐缩小、变形

下潜,成为大河的嗓子眼

我在那里对人世说出的最后语言

是一个咕噜。嗯,遗言也是这样

没有内容,短暂的

绝命音之后,一切平滑如初

一滴水到一朵漩涡的距离

还有三千里啊,正好,我先眯一会儿

 

顶  礼

 

龙凤寺一半在悬崖之上,一半在水面之上

巨石匍匐,模仿人为顶礼

 

那个跪拜于蒲团之上的老者

白发轻扬,定然有一些身后事需要加紧祈祷

 

而我平静无事,行走于空悬的廊道上

也有一些发软和心虚

 

长江流行至此,包容着天下盛衰和人畜骸骨

我们需要为所有消失,给个说法

 

所以诵经、梵唱,凡是大悲都是乐声

我所听到的每一粒都是汉字的雨露

 

其实我只是为了找一个绝境看江

大河与我前额平行,唯有误入此地可见

 

水  位

 

我的身体上有一个洪水位和一个正常水位

悲伤和愉悦,之间,隔着一场天灾

爱与欲,之间,隔着一个河滩

我将自己上唇的洪水位抹去,把正常水位

提了又提,诚如神之所见,它位于下唇

 

滩  涂

 

青草被蹂躏之后,可以站起来

这些天然的弱者在庚子年大洪水中

被淤泥覆盖

而又一株株地突破灭顶之灾

露出本身最为鲜嫩的身骨

河滩上的水鸟,曾以青草为审美素材

编制的隐秘之巢

可为雏鸟的第一次试飞借力

一段时间,我忧心于滩涂的板结

又欣喜于缝隙里的点点绿意

再次目睹群鸟的身姿或许要明年了

它们娇小,独自掠飞时

几乎毫无痕迹,像春天向夏天转承时

一个若有若无的虚词

可它们集体扑棱而起的气流

足以令无数青草向长江荡漾开去

飞过我的头顶时,还有细微的绒毛

和抖落的草叶在旋转

我仰着头,试图看清那些意外的飘零

而又倏忽不见,天空复归寂寥

 

低  吟

 

江水缓缓上涨,水线是一根逐渐变粗的低音弦

激烈却又低沉的金属声

不知受到了谁的弹拨。我就坐在九龙滩边

等着捕获那弦断之时虚无的尾音

江水用尽了我的思考,缓缓地退去

真是贫穷得只剩下时间了,沉迷于低微和消散

只有这个声部,才是询问

水线卷曲了一下,空响震颤了复活的黄昏

 

孤  岛

 

一个孤岛在大水中小憩

我常常觉得它是天地之间的婴儿

它柔弱,随时可被淹没

而又倔强,随时可以潜水出来

和我遥相呼应。它浅显得

仅供安置一叶指示航线的小舟

垂暮,孤岛退守黑暗

成为剪影,和水面上的斑点

小舟上的蓝灯宛如沙洲的瞳孔

异质、穿透,成为永夜之灵

和它们对视,光力恰好

伤害不了我而又不显得黯淡

我并不孤独,却又在处境上

和它有无法言喻的相似

周遭浩瀚,我还不知道何以浩瀚

星空缄默,大河沉寂

所有存在都是先验

却拒绝向我告知

 

连  通

 

人间是个无限的连通器

以流域、海域的形式互相抚慰

我以落差吻你,以水平待你

平静时无须厌倦,跌宕时无须忧伤

 

燕  子

 

它在空房子的玻璃上扑腾

撞上去,又落下来

它的出路是幻境,而它执迷于此

它精疲力竭,没有余力

于我的掌心挣扎

当我捉住它轻柔的翅翼

它竟然温顺地敛翅,但足下

依旧把我的皮肤抓得很紧

那微热的体温,与人毫无差别

女儿抚摸了它,欣喜莫名

我把它带到阳台,摊开掌心

它振翅而起,全无倦怠

瞬间便消失于江上的天际

一个月后,我在另一个阳台上

迎来一只燕子,它探头

观察我们,女儿试图靠近它

招呼它,而它滑翔而去

从此再无踪迹。这只燕子

与我放生的那只,一个模样

但落单、被困、逃逸的燕子

与燕群中飞来的侦察兵

肯定不是同一只

弱者与天使,也不是一个意思

 

烟  囱

 

我所看到的烟囱,是圆和圆的内径

火焰决定了建筑的美学

而不是一块砖头

我把自己落在虚处,烟囱仅有外围是不够的

它围起来的空,不断缩小

顶层的天眼宽不盈尺

我的空白,被困在烟囱里

它的投影落在江里,远远的漫漶不清

我恰好站在背对暮光的角度

烟囱是多余和无用的,但这是

艺术和象征主义,我迷恋这些空茫的东西

尤其是这个时段,女儿坐在我肩头

像是火焰顶着火苗缓缓地走过

 

过  江

 

缆车其实更像是一个球形车

塞满了人

而我想象这里只有一个人

独自蜷缩

空舱里填满的是江风

和我的幻象

空舱的外层有更大的空舱

那是长江上的低空

距离波涛只有一次小小的坠落的距离

我所能感受到的更大空舱

只能是天际了

如还有,定是那被称作爱的

缥缈的东西,很辽阔

却又不可捉摸

没有形状和容积

它包含了一切:生存、繁衍和泪水

以至于我一想到这个词,缆车

就失重般摇晃

我也因为这个词的侵袭

在这看得见的逼仄空间里

趔趄了一下

 

刻  度

 

在大海,我的安全刻度是海平面

在江天,我的安全刻度是你的前额

委屈地活着

狂放地活着,一样只需要一个刻度

它意味着在企及,和守恒

 

拜  谒

 

我悬空而行,借助一条钢索

像是一个拜谒神灵旧居的俗人

雾都并不干净

但住在高处的物象并不嫌弃

它不过是在城市的外层空间

黯淡一点,把自己当成高处的隐士

我分别路过晨光、暮雨

它们轻柔而又无所欲

不是我要寻找的险绝之物

鹊鸟群起,不过是我的常用词

换一种方式飞翔

在蓝幕上俯拍渝中半岛的无人机

受他者遥控

代表了科技审美的内心

我渐渐减速,抵达南岸

从缆车里一跃而下

仍旧没有撞开高天的仙门

作为一个天马行空而又笨拙的孩子

我真的需要再次去

把长江之上的穹宇刷新一遍

当我静默下来,江水低语

我供奉着自己的身骨

闪着微光,踉跄归去

 

阻  隔

 

我在江北大剧院

夜色中,对岸的南山黑而凝重

是张枣诗中的南山吗?我和一个逝去的诗人

一江之隔。这一隔

约等于一口呛水、一次窒息

我是你的一瞬间的复活,像银鱼的气泡中

最绝望的那颗

 

远  水

 

骨髓里的秋天和表情上的秋天

是一样的

一个字就可以道尽

——远

江水之远,幼鱼得知

未来之远,我的孩子们似乎已经知道

骨髓里的颜料

刚好可以描绘一幅抽象画

而表情上的颗粒

有些旷远的稻菽气息,属于

印象派的田野表达

——真远啊

江畔为家,山泉所为何来

 

戏  水

 

你的眼角,就是我的长江源

那些缓慢渗出的水珠

是所有爱与善的原始

你看到别的孩子赤足入水

也命令我脱掉你的鞋子

你看到别的孩子在浅水中转圈

你也央求着要转圈

你的旧裙子在江风中芭蕾裙一样

新奇地展开,你还要蹲下去

把身子浸入江水中

我得赶紧把你提携起来

像是一尾鲢鱼出水

摆动的尾鳍抖起了晶莹的水珠

那么多细微的时光,簌簌而落

我们一个下午,都在大河的自然岸边

嬉戏和闹腾

在中年的避世中,我的宁静

其实也是雀跃的,就像当下

我们分贝很喧嚣,却无人报之以讶异

 

天  门

 

一个人蹲坐在天门

恰如一个拴船柱,脖颈上系着缆索

被自己的思想固定,纹丝不动

一坐就是半天

有一次我和一个诗人来此

他黑暗地杵在那里,骨骼清奇

后背略微有些佝偻

像是随便一次抛锚,就能抓住的

野生的河心隐石

这个淤泥的儿子,比我自由

他的缝隙里,可以簇生

诗句的中华蚊母

四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他

把自己遗留在了重庆两江交汇点

让我的幻觉蹚水的时候

微微感受到了磕脚。忽一日

天门被淹没,我们的影子

纷纷逃逸。那个桩子,没入水中

暗自慈航的人,有了摆渡的起点

[责任编辑  刘  汀]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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