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张远伦:长江二十拍(人民文学 2021-02)
长江二十拍
张远伦
人民文学 2021年02期
连 线
两叶扁舟,停泊在长江的水纹上
分别亮起一盏红灯,和一盏绿灯
夜空中的孤星
以光泄露的形式,参与到江面上来
占据了辽阔的一半
降落重庆的飞机看不到机身
只有尾灯闪烁
有那么一瞬,这些发光体
被小女孩的视野囊括进来
我拥着她,她伸出手
指认这四星连线的奇观
在江畔的阳台上,我用巨大的心胸
养着一个单纯的女儿
和一枚高悬的星球,还有两盏
警示之灯,代替我
向所有夜航船发出无声的问候
画 水
孩子,我们去长江上绘制波浪,好吗
从北滨路起笔
到南滨路收笔
你画出的涟漪,一波一波地
形成了涛声
撞击在我的胸口,如此温暖
而又熨帖啊。孩子,我们带着波浪
回家吧。我的后背
是你新的画板,和江面
你在我的布衣上
挠了又挠。世界上最简单的艺术品
又是最深邃的:把一横掰弯,延展一下
再把一横掰弯,拖曳一下
最后,用眼睫毛
擦拭一下
哦,世界上最杰出的艺术品
是一个小女孩
在我的人生哲学里,熟睡
你听:睡得多么像是我的回声
中 音
大水吃掉了所有情节,吞咽了所有思想
唯有鸣笛声,成为倾诉
这些男中音须得一个空洞的共鸣腔
正好,我的宿命就是。偶尔的嘶哑,来自爱
轨 迹
火车开走了,剩下铁轨来安慰我
火车南站会成为一个古老的孤儿
造物主预留下我们,也就是遗失了我们
我们都在逐渐被废弃
两纵千横,我能道出的极限仅止于此
它们一节推动着一节形成了曲线和动感
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长江顺势避开
更远的天空敞开,用虚幻的容量
召唤成渝线,去铺张
去搭建隐隐约约的通天梯
鸣笛声曾经动荡过的那些波浪已然平息
天气正好,我独坐于水陆分界
做一个裁剪水面的人,这柔软的襁褓
朝我围绕过来,包裹过来
似乎凸出的九龙半岛和我,在人间尚年幼
而无尽的风尘正要袭击我们
漩 涡
长江用宽阔的河床,哄漩涡入睡
江之城,就是江面的镜像
那些旋转的形象和声音,及其消弭
都在前胸的银镜上完成
我是那个收养漩涡的人
死亡,是成年的那一朵,而活着
是少女那一朵。一朵漩涡紧逼一朵漩涡
最后的漩涡逐渐缩小、变形
下潜,成为大河的嗓子眼
我在那里对人世说出的最后语言
是一个咕噜。嗯,遗言也是这样
没有内容,短暂的
绝命音之后,一切平滑如初
一滴水到一朵漩涡的距离
还有三千里啊,正好,我先眯一会儿
顶 礼
龙凤寺一半在悬崖之上,一半在水面之上
巨石匍匐,模仿人为顶礼
那个跪拜于蒲团之上的老者
白发轻扬,定然有一些身后事需要加紧祈祷
而我平静无事,行走于空悬的廊道上
也有一些发软和心虚
长江流行至此,包容着天下盛衰和人畜骸骨
我们需要为所有消失,给个说法
所以诵经、梵唱,凡是大悲都是乐声
我所听到的每一粒都是汉字的雨露
其实我只是为了找一个绝境看江
大河与我前额平行,唯有误入此地可见
水 位
我的身体上有一个洪水位和一个正常水位
悲伤和愉悦,之间,隔着一场天灾
爱与欲,之间,隔着一个河滩
我将自己上唇的洪水位抹去,把正常水位
提了又提,诚如神之所见,它位于下唇
滩 涂
青草被蹂躏之后,可以站起来
这些天然的弱者在庚子年大洪水中
被淤泥覆盖
而又一株株地突破灭顶之灾
露出本身最为鲜嫩的身骨
河滩上的水鸟,曾以青草为审美素材
编制的隐秘之巢
可为雏鸟的第一次试飞借力
一段时间,我忧心于滩涂的板结
又欣喜于缝隙里的点点绿意
再次目睹群鸟的身姿或许要明年了
它们娇小,独自掠飞时
几乎毫无痕迹,像春天向夏天转承时
一个若有若无的虚词
可它们集体扑棱而起的气流
足以令无数青草向长江荡漾开去
飞过我的头顶时,还有细微的绒毛
和抖落的草叶在旋转
我仰着头,试图看清那些意外的飘零
而又倏忽不见,天空复归寂寥
低 吟
江水缓缓上涨,水线是一根逐渐变粗的低音弦
激烈却又低沉的金属声
不知受到了谁的弹拨。我就坐在九龙滩边
等着捕获那弦断之时虚无的尾音
江水用尽了我的思考,缓缓地退去
真是贫穷得只剩下时间了,沉迷于低微和消散
只有这个声部,才是询问
水线卷曲了一下,空响震颤了复活的黄昏
孤 岛
一个孤岛在大水中小憩
我常常觉得它是天地之间的婴儿
它柔弱,随时可被淹没
而又倔强,随时可以潜水出来
和我遥相呼应。它浅显得
仅供安置一叶指示航线的小舟
垂暮,孤岛退守黑暗
成为剪影,和水面上的斑点
小舟上的蓝灯宛如沙洲的瞳孔
异质、穿透,成为永夜之灵
和它们对视,光力恰好
伤害不了我而又不显得黯淡
我并不孤独,却又在处境上
和它有无法言喻的相似
周遭浩瀚,我还不知道何以浩瀚
星空缄默,大河沉寂
所有存在都是先验
却拒绝向我告知
连 通
人间是个无限的连通器
以流域、海域的形式互相抚慰
我以落差吻你,以水平待你
平静时无须厌倦,跌宕时无须忧伤
燕 子
它在空房子的玻璃上扑腾
撞上去,又落下来
它的出路是幻境,而它执迷于此
它精疲力竭,没有余力
于我的掌心挣扎
当我捉住它轻柔的翅翼
它竟然温顺地敛翅,但足下
依旧把我的皮肤抓得很紧
那微热的体温,与人毫无差别
女儿抚摸了它,欣喜莫名
我把它带到阳台,摊开掌心
它振翅而起,全无倦怠
瞬间便消失于江上的天际
一个月后,我在另一个阳台上
迎来一只燕子,它探头
观察我们,女儿试图靠近它
招呼它,而它滑翔而去
从此再无踪迹。这只燕子
与我放生的那只,一个模样
但落单、被困、逃逸的燕子
与燕群中飞来的侦察兵
肯定不是同一只
弱者与天使,也不是一个意思
烟 囱
我所看到的烟囱,是圆和圆的内径
火焰决定了建筑的美学
而不是一块砖头
我把自己落在虚处,烟囱仅有外围是不够的
它围起来的空,不断缩小
顶层的天眼宽不盈尺
我的空白,被困在烟囱里
它的投影落在江里,远远的漫漶不清
我恰好站在背对暮光的角度
烟囱是多余和无用的,但这是
艺术和象征主义,我迷恋这些空茫的东西
尤其是这个时段,女儿坐在我肩头
像是火焰顶着火苗缓缓地走过
过 江
缆车其实更像是一个球形车
塞满了人
而我想象这里只有一个人
独自蜷缩
空舱里填满的是江风
和我的幻象
空舱的外层有更大的空舱
那是长江上的低空
距离波涛只有一次小小的坠落的距离
我所能感受到的更大空舱
只能是天际了
如还有,定是那被称作爱的
缥缈的东西,很辽阔
却又不可捉摸
没有形状和容积
它包含了一切:生存、繁衍和泪水
以至于我一想到这个词,缆车
就失重般摇晃
我也因为这个词的侵袭
在这看得见的逼仄空间里
趔趄了一下
刻 度
在大海,我的安全刻度是海平面
在江天,我的安全刻度是你的前额
委屈地活着
狂放地活着,一样只需要一个刻度
它意味着在企及,和守恒
拜 谒
我悬空而行,借助一条钢索
像是一个拜谒神灵旧居的俗人
雾都并不干净
但住在高处的物象并不嫌弃
它不过是在城市的外层空间
黯淡一点,把自己当成高处的隐士
我分别路过晨光、暮雨
它们轻柔而又无所欲
不是我要寻找的险绝之物
鹊鸟群起,不过是我的常用词
换一种方式飞翔
在蓝幕上俯拍渝中半岛的无人机
受他者遥控
代表了科技审美的内心
我渐渐减速,抵达南岸
从缆车里一跃而下
仍旧没有撞开高天的仙门
作为一个天马行空而又笨拙的孩子
我真的需要再次去
把长江之上的穹宇刷新一遍
当我静默下来,江水低语
我供奉着自己的身骨
闪着微光,踉跄归去
阻 隔
我在江北大剧院
夜色中,对岸的南山黑而凝重
是张枣诗中的南山吗?我和一个逝去的诗人
一江之隔。这一隔
约等于一口呛水、一次窒息
我是你的一瞬间的复活,像银鱼的气泡中
最绝望的那颗
远 水
骨髓里的秋天和表情上的秋天
是一样的
一个字就可以道尽
——远
江水之远,幼鱼得知
未来之远,我的孩子们似乎已经知道
骨髓里的颜料
刚好可以描绘一幅抽象画
而表情上的颗粒
有些旷远的稻菽气息,属于
印象派的田野表达
——真远啊
江畔为家,山泉所为何来
戏 水
你的眼角,就是我的长江源
那些缓慢渗出的水珠
是所有爱与善的原始
你看到别的孩子赤足入水
也命令我脱掉你的鞋子
你看到别的孩子在浅水中转圈
你也央求着要转圈
你的旧裙子在江风中芭蕾裙一样
新奇地展开,你还要蹲下去
把身子浸入江水中
我得赶紧把你提携起来
像是一尾鲢鱼出水
摆动的尾鳍抖起了晶莹的水珠
那么多细微的时光,簌簌而落
我们一个下午,都在大河的自然岸边
嬉戏和闹腾
在中年的避世中,我的宁静
其实也是雀跃的,就像当下
我们分贝很喧嚣,却无人报之以讶异
天 门
一个人蹲坐在天门
恰如一个拴船柱,脖颈上系着缆索
被自己的思想固定,纹丝不动
一坐就是半天
有一次我和一个诗人来此
他黑暗地杵在那里,骨骼清奇
后背略微有些佝偻
像是随便一次抛锚,就能抓住的
野生的河心隐石
这个淤泥的儿子,比我自由
他的缝隙里,可以簇生
诗句的中华蚊母
四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他
把自己遗留在了重庆两江交汇点
让我的幻觉蹚水的时候
微微感受到了磕脚。忽一日
天门被淹没,我们的影子
纷纷逃逸。那个桩子,没入水中
暗自慈航的人,有了摆渡的起点
[责任编辑 刘 汀]
本期编校: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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