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宽 | 老娘出走计 | 自由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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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宽 | 老娘出走计

Original 孙宽宽余时光 202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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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你离开，我都想拨开人海去见你。春天也想见你，秋天也想见你，冬天也想见你。有一天，我会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死去。和每一个循环往复却飞快终焉的夏天。

——绿川幸《萤火之森》

“二姑你跟奶奶说哈！以后出去说一声，连大门都不关就出去了！”我侄子珺一大早从北京发微信短讯给我。

我没出声，不出声。我是谁？我能指挥奶奶吗？我是个连建议都觉得没必要随便给的人。

我哥哥嫂子出游几天，侄子和侄媳妇住过去陪伴奶奶，奶奶不是那种不关门就离开家的人。我预感不大妙，不过我简短回复：若奶奶回来了，请告诉我一声儿。

半个小时没有回复，我马上打电话过去。

原来，早上珺在厨房煮饺子，尚未和奶奶打过招呼。不过饭桌上有奶奶刚刚吃过的酸奶盒子，床上收拾得干净，没有遭到外来入侵或抢劫的迹象。不过奶奶出去已经超过45分钟了，我还是建议他报警。毕竟大门是敞开着的，万一有“拍花子”的呢？

问题是，这92岁的老太太能去哪儿呢？4个月前，老娘刚因糖尿病并发症病危一次，在她奇迹般活过来以后，似乎有些百无禁忌了。莫非她真地出走了？

珺说他先去找一找。

楼下小市场、超市、理发店、几个邻居家……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两个小时后无果。我也在本地发动群众，给所有亲戚熟人各处都打了电话。

以我的判断，我母亲是绝对不会去亲戚家的，她是个礼仪周到的人，去任何地方一定事先预约，而我头一天打电话时，她一切正常，并没有提及要去谁家。

我实在担心她新搬去的住宅附近是个城乡交界处，怎么那么巧正好哥哥嫂子前脚刚出门，后脚她就失踪了？蹊跷的还有就是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大门是敞开着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娘能去哪儿呢？

珺说报警要等24小时后，他说必须等，否则不立案。我一听，马上焦虑得又快不能呼吸了，我说你先去警察局，求民警协助调查。老娘毕竟92岁了，她就是突然失意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说珺的父母都不在家，碰巧我姐姐也不在北京，万一奶奶有个三长两短，待我哥哥嫂子回来就太迟了。

珺马上去了警察局，他又把我的电话递给负责值班的民警，我在电话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诚恳求助，万般解释儿女此刻都不在北京的难处，希望他们协助先调出公寓的视频，看看老太太离开公寓时的状况，再帮助调街上的录像视频，好判断她所去的方向。

待我跟民警讲完电话，我的思路好像清晰多了，我突然记起来，我母亲总是抱怨在家呆着没有自由。

我哥哥不让她一个人下楼，主要怕她摔倒，楼下住宅小区比较大，城乡交接地带居民混杂，北京治安情况有时也让人担心。但若等人陪她出去，又不现实，我曾常驻北京陪伴她一个时期，但总是鞭长莫及，无法同时顾及北京和新加坡两边。

所以通常情况下大家忙着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人陪她出去，她时常感觉自己是在“蹲监狱”。她曾跟我说过，她真想去尼姑庵或者清真礼拜寺一类的地方，并长久住下，因为这样的地方人比较友善，不会像去住老人院受人虐待。

两个小时后，公寓录像扫描出来了。

老娘自己推着她的轮椅，轻盈地走出公寓；穿戴一如既往地得体大方，推着轮椅的脚步相当稳健......等一下，我倒回视频仔细看，轮椅上竟然清晰可见两个类似白色的小包包！

我看到视频中小包包的那一刻，一直悬在咽喉的心终于放下了。

我近乎于欢呼，第一她绝不是失智，第二她不是被“拍花子”拍走的。其他已经不重要了。

看起来她是有计划、有谋略地出走的。也许是蓄谋已久，连我都丝毫不知，她不曾透露半点风声。至于为什么没有关大门，估计也许是顾不上，要不就是怕惊动在厨房做早餐的珺。

但她为什么要推着轮椅呢？

仔细一琢磨，我分析推着轮椅不仅仅可以随时坐下休息，还可以平衡自己的身体，当个助走器使用。这不仅防止摔倒，也防止其他行人挤撞，她有个轮椅在她身体前面挡驾护卫；同时还能减轻手上拿着包包的负担。她想得实在太周密，太厉害了。

叹服！

这位思维周密、行动果敢的老太太何许人？是我爱不够，写不完的老娘啊！

老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无论我怎样去描述，也永远都太片面，甚至因为我描述使她的形象也太平面化了。

听她讲的故事，依着我的想象，她就是那个小时家里不让出大门，自己就爬到房顶上向外张望的小姑娘；那个13岁就开始烫头发、修手和染指甲的时尚先锋美少女；那个结婚后，成功掩护丈夫逃过日本人的搜捕，临危难之时也能淡定从容、勇敢机智的少妇；那个解放后宁可做劳改犯人家属，也绝不改嫁大盖帽的有主见、有坚持的坚强女性；那个点着油灯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给孩子讲故事的故事篓子；那个在丈夫去世后，才开始学会做饭，种菜养鸡的，时刻渴望有所依靠、被人宠爱的小女人......

她也是那个把别人丢弃的一块破木板儿捡回来，糊上彩纸，四周用按钉按上去一块旧衣服裁下来的金丝绒，固定在墙上，上面再挂个小镜子，就给我做了一个小梳妆台的创意妈妈；那个把粉笔磨碎了调色，就能教我画彩色画的神奇妈妈；那个把指甲草捣碎，用明矾炸出的汁，给我染红指甲的会美的妈妈；那个自己剪裁，手工缝制，一会儿我就穿上了我们学校第一条喇叭裤的巧手妈妈；那个一边支持我唱歌，给我手工制作演出服，却又一边一再反对我进入文工团的专制妈妈；那个允许我把满身是屎的小流浪猫捡回家、帮我救活许多小猫的温柔妈妈......

她还是那个78岁开始练书法，把作品义卖捐给老人院，去帮助老人的老太太；80岁爬上法国凯旋门，登上欧洲第一峰处女峰的老太太；那个90岁还骑大象，坐独木舟，独自往返于北京和新加坡的老太太......

总之，她即使“作”出什么新花样儿，在我看来也纯属正常。

我忽然觉得不必急着去找她的下落了，而且心中竟然暗暗为她喝彩：我的老娘实在是太棒了，这不就是人们一天到晚嘴上嚷嚷着却很难做到的“一场说走就走的出行”吗？

最终，街上各处的视频调也都调出来之后，马上就知道她去的方向了。

她去了她的干儿子家，电话却打不通，后来得知她让干儿子关了手机。

整个过程中，我最佩服的是，她成功地搭到了出租车。

北京的情况是，一般80岁的老人，在街上叫个出租车就相当困难了，通常没有司机敢让老人上车，而且她自己成功地穿过停车场，走到小路上，走了将近1公里，到大路口，并成功地穿过了12条车道的马路。

不仅如此，贿赂善心小伙子，带着她找干儿子的住家，周围街道变化，楼号都变了，最终到达目的地。

在干儿子家的几天里，她和干儿子的母亲，另一位92岁的老太太，结伴出去玩儿了好几天。那位老奶奶更是精英级的厉害，90岁还骑三轮车在北京的大街上遛达呢！

自从老娘离家出走以后，我得到了很多启发：她92岁了，还在勇敢地坚持做自己，充分地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为什么不能？我到底差在哪里？

所有令我焦虑的东西，也许根本不存在；即使存在，我也要去面对它。不如也出走一次吧！

我上个月终于飞回了北京。我克服了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视为豺狼虎豹的那一场面对，我勇敢地面对了自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