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朱永新:相互理解是人类的关键性问题——《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读与思(8)
读与思(10月18日)
相互理解已变成对于人类的关键性问题。以此理由,它应该成为未来的教育的目标之一。我们要想到,从电话到互联网,没有一种通讯技术本身可以带来理解。理解是不能被数字化的。教育理解数学和某一门学科是一回事,教育人类的相互理解是另一回事。人们在此重新找到了教育特有的精神使命,教授人们之间的相互理解作为人类在理智上和道德上的相依共存的条件和保障。——(法)埃德加·莫兰著,陈一壮译:《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页。
从今天开始我们学习第六章《教授相互理解》。莫兰在这章的开头就明确指出了人类在这方面面临的困境:一方面现在的通讯技术越来越发达,人们联系越来越便捷,越来越紧密,相互依存性也越来越大;另一方面,人们相互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彼此的理解也越来越困难,“互不理解还是普遍的”。他认为,人类的相互理解有两个焦点问题,一个是“全球性的人类之间的相互理解”,因为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人们交往交流日趋频繁,互相理解非常重要;一个是“亲近的人之间的私人关系”,人的理解与距离没有必然关系,亲近的人之间同样会产生“误会、嫉妒、进攻性”等。问题在于,这两个焦点问题,在传统教育中是没有地位的。一方面,“理解是不能被数字化的”,也就是说,技术的进步和通讯联系的便捷并不能增加理解,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随处可见。一家人各玩各的手机,没有交流的情况非常普遍;另一方面,教授相互理解与教授数理化等学科知识不是一回事。长期以来,学校教育主要关心这些外显的知识,考试需要的知识,而对于影响人们幸福感和人类和平发展的理解问题,却漠不关心。所以,莫兰呼吁,要把教授相互理解作为教育的“特有的精神使命”,作为“人类在理智上和道德上的相依共存的条件和保障”。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交往,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理解与交往,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未来教育的重要内容。
读与思(10月19日)
存在着两种理解:一种是理智的或客观的理解,另一种是人类主体间的相互理解。理解(comprendre)意味着在理智上抓住整体,一起把握(文本及其背景、部分与整体、多样因素和一个总体)。理智的理解经由解读和说明来实现。说明(expliquer),这是考察一个必须作为对象来认识的东西和和向它应用所有的客观认识的手段。说明当然对于理智的或者客观的理解是必要的。人类间的理解超越了说明。说明对于非人的和物质的事物的理智的或客观的理解是足够的。但是它对于人类间的理解是不够的。后者包含主体对主体的认识。——(法)埃德加·莫兰著,陈一壮译:《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页。
莫兰认为,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与理解主要包括两种,一种是对于人与物的关系,一种是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莫兰称之为理智的或客观的理解,其关键在于把握认识的规律,能够处理好事物与背景、部分与整体、多样化与统一性等关系。这是一个可以厘清和言说的对象。但是,人与人的关系就远远不是如此简单。莫兰说,“联系没有带来理解”。也就是说,人与人之间发生关系与理解没有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信息沟通与理解有关,它是理解的第一个“必要的条件”,但不是“充分的条件”。因为人与人的关系是主体对于主体的认识,它需要情感的共鸣,需要同理心,需要心理换位。莫兰举例说,如果看到一个孩子在哭,要理解这个孩子为什么哭,不是通过测定他的眼泪水中含盐的浓度,而是通过“把他同化于我和把我同化于他,在我身上重新发现我孩提时的悲伤”。他认为,他人不仅仅是客观地被认识的,而是作为“另一个我们可以加以同化和我们可以被同化与他的主体来认识的”。他说,这个过程就是拉丁文ego alter(另一个自我)到 alter ego(自我的另一个),期间包括了疫情、同化、投影等情感的过程。所以,人与人、主体与主体之间的理解,远远比认识客观世界更加复杂,需要“开放、同情和宽容”。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教育学家把同理心、批判性思维等作为现代人的新的技能。
读与思(10月20日)
内在于两种理解中的障碍是巨大的。它们不仅是彼此不感兴趣,而且是自我中心主义、种族中心主义和社会中心主义的,其共同的特点就是把自己放置于世界的中心,而把任何外在的会远离的东西看着次要的,无足轻重的或敌对的。——(法)埃德加·莫兰著,陈一壮译:《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6-77页。
莫兰认为,无论是对于客观事物的认识,还是对于不同主体的认识,都存在中各种各样的障碍,如干扰信息传输的噪音,同一个概念的多义性,对他人的惯例与习俗的无知,对不同文化的价值规范、道德律令、复仇律令、法律律令的无知等,经常导致以己度人,用“一种思想结构去理解另一种思想结构”,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中心主义。种族中心主义和社会中心主义只是自我中心主义的放大而已。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把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把任何外在的、远离的东西,把别人 的利益放在一边。这与现在某些霸权主义的行径是完全相同的。莫兰提出,自我中心主义者往往把所有的坏事情的原因都推到外部或者非外部的其他人身上,“以贬抑的方式观察别人的话语和行为,选取对他们不利的东西,消除对他们有利的东西,选取使我们满意的记忆,消除或改变丢面子的记忆”。一句话,采取的是自欺欺人的做法。这样的自我中心主义,也是产生排外情绪和种族主义的根源所在,构成了对于改善个人、团体、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关系的主要障碍。
读与思(10月21日)
理解的伦理学是一种生活的艺术,它首先要求我们超脱利害关系地理解。它要求做出巨大的努力,因为他不能期待任何回报:一个被狂信者以死相威胁的人理解这个狂信者为什么想杀掉他,同时知道狂信者永远也不会理解他。理解了不能理解我们的狂信者,这就是理解了人类的狂热信仰的根源、形式和表现。这就是理解了人们为什么和怎样相互仇恨、相互鄙视。理解的伦理学要求我们理解不理解的现象。——(法)埃德加·莫兰著,陈一壮译:《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9-80页。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意思是说,能了解、认识别人的人是有智慧之人,而能认识、了解自己的人才是真正聪明的人。其实,自知是知人的前提。正如莫兰所说,“不理解自我是不理解他人一个十分重要的源泉”。如何超脱各种利害关系,真正地理解别人呢?莫兰提出了两种促进互相理解的路径。一是“明智地思考”,即认真思考行为的各种条件,同时理解事物的客观条件和主观条件,把握文本和背景、存在物与其环境、局部与整体等多方面的关系。二是“内省”,即通过反思自己的行为与内心来理解别人。莫兰认为,自我中心主义最大的问题是“把自己设立为任何事物的法官”,所以特别需要“经常性的自我省察的精神实践”,因为理解我们自身的弱点或缺失是理解其他人同样问题的途径,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才会理解和接受别人的弱点与缺失,才能够发现我们彼此都需要理解。理解不理解的现象,关键是从理解我们自己开始。反思现在的逆全球化现象、俄乌战争等一系列国际纷争,以及不同民族与不同国家之间的成见乃至仇恨,与缺乏上述两方面的思维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特朗普所说的美国利益优先的实质,其实就是不择手段、不讲道义、不顾规则地实现美国利益最大化,就是煽动民族对立、国家敌对,不惜发动经济战、科技战乃至真正的战争的缺少“内省”思维方式。
读与思(10月22日)
理解别人需要一种对人类复杂性的意识。我们能够从传记文学作品和电影中吸取这种意识:人们不应把一个人化归为他自身的最小部分,或他既往的最坏的片段。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仓促地把犯下一个罪行的人封闭在罪犯的概念中,同时把他的生活和人格的所有其他方面还原为这惟一的特点,而我们将在莎士比亚的强盗般的国王和黑道电影的国王般的强盗身上发现他们的许多方面。我们能够在像让·瓦尔让和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的人物身上看到一个罪人怎样能够转变和赎罪。我们最后能够从中学到生活中的最重大的教训,对于所有被侮辱的人的痛苦的怜悯和真正的理解。——(法)埃德加·莫兰著,陈一壮译:《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
法国作家雨果说过: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其实,人的心灵世界,人的性格特征,也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难理解的。莫兰认为,要想真正理解别人,首先就要有一种对于人类复杂性的认识,不能够有刻板印象,不能够有光环效应,不能够以偏概全,不能够贴标签、概念化。不能够“把一个人化归为他自身的最小部分”,也不能够用一个人“既往的最坏的片段”来评价他。不能够认为一个罪犯就是罪大恶极,他所有的生活和人格表现都是十恶不赦。而是要看到人的复杂性、可变性和整体性。他建议,要做到这一点,不妨从文学作品和电影中去学习领悟。因为,文学作品最能够把人性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把人的各个方面充分地展示出来。他举了两个典型的例子,一个是法国作家雨果《悲惨世界》的主人公让·瓦尔让(中文一般翻译为冉·阿让Jean Valjean),一个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男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冉·阿让从小就成了孤儿。长大后失业,为了抚养姐姐的7个孩子而偷窃面包,被判苦役。出狱后被米里哀主教感化而成为一个善人,隐瞒身份并当上了市长。后因救助别人被暴露逃犯身份,重新遭到通缉,颠沛流离。虽然蒙受不白之冤,但仍然满怀仁爱之心,在孤独中度过余生。《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本来是一位善良悲悯的大学生,曾经主动帮助路边醉酒的女孩,对家人也有着深沉的爱。但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他,最后还是用斧头砍死了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和她可怜的妹妹莉扎薇塔。这两个人的沦落犯罪与转变救赎,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复杂性,让我们知道不能够简单给人贴标签戴帽子。在主观上建立对他人的开放性,也能够帮助我们产生同情心和怜悯心,对于所有被侮辱的人的痛苦才能够有“怜悯和真正的理解”。莫兰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形体上或精神上的悲惨现象几乎无动于衷,但是在阅读小说或看看影片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同情和怜悯。”所以,阅读文学作品、观看优秀影片,本身也是理解人性的教育过程。在教育过程中,我们应该重视文学作品的教育力量,重视阅读的力量。
真正的宽容不是对种种观念的漠不关心或被普遍化的怀疑主义。它在以一种信念、一种信仰、一种伦理学的选择为基础的前提条件下,同时接受与我们相反的观念、信念、选择被表达。宽容意味着接受消极的或根据我们的观点看起来是有害的观念的表达所引起的痛苦,以及承受这种痛苦的意志。——(法)埃德加·莫兰著,陈一壮译:《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1-82页。
胡适先生曾经说,聪明的极致是厚道,自由的底线是宽容。认为“宽容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宽容,就没有自由。”莫兰在这本书在把宽容作为理解人的复杂性的重要方法。为什么宽容对于人类理解是如此重要?因为只有宽容,才能够有平等地对话,才能倾听和接受那些与我们自己相反的观念、信念和选择被表达出来,才能够承受各种让我们痛苦不堪的意见与批评。莫兰认为,有四个等级的宽容:一是伏尔泰的宽容。伏尔泰有句脍炙人口的名言:“我不能同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种宽容就是尊重别人说话的权利。二是民主的宽容。即尊重与自己的意见不同甚至相对立的观点的表达。莫兰说,“民主的特性就是它被不同的和对立的意见所滋养”。三是尼尔斯·玻尔的宽容。玻尔(Nielse Bohr)是著名的量子物理学家,192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他曾经说过:有两种真相:肤浅的真相和深刻的真相。在肤浅的真相里,真实的对立面是虚假;在深刻的真相里,真实的对立面也是真实。他认为,一个深刻的思想的对立面是另一个深刻的思想,应该尊重对立思想中存在着的真理。四是意识形态的宽容。即能够意识到“人类被神话、意识形态、观念或神祇所支配”,以及意识到“漂流把个人带到距他愿意前往之处很远的和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说,能够尊重在不同意识形态和宗教习俗等背景下的各种观点与意见。当然,宽容并不是没有底线的。如果说自由的底线是宽容,那么,宽容的底线就是不能够有“侮辱、攻击和杀害的行为”。
读与思(10月24日)
我们应该把人们之间相互理解的伦理学与全球纪元的伦理学联系起来,后者要求把相互理解世界化。将能为人类服务的惟一不懂真正的世界化就是理解的世界化。人类在理智上和精神上的相依共存的世界化。不同的文化应该互相学习。骄傲的西方文化曾经自立为进行教导的文化,现在也应该变成进行学习的文化。理解,这也是不断学习和再学习。——(法)埃德加·莫兰著,陈一壮译:《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2页。
如何促进相互理解?在全球化的时代,人类理解已经从过去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发展到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之间的全人类的相互理解。这就是莫兰所说的“相互理解的世界化”。在新的全球纪元的时代,理解的世界化是最艰难也是最重要的是世界化,是人类在理智上和精神上、情感上的相依共存的世界化,这就是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2017年1月17日,习近平在瑞士达沃斯国际会议中心出席世界经济论坛开幕式,发表了题为《共担时代责任 共促全球发展》的主旨演讲,向世界描绘了一幅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壮美蓝图。在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更明确指出,世界正处于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时期,和平与发展仍然是时代主题。同时,世界面临的不稳定性不确定性突出,人类面临许多共同挑战。“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自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退回到自我封闭的孤岛。”呼吁各国人民同心协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要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要实现理解的世界化,关键就是要加强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交融、互学互鉴。莫兰用大量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案例说明,文化只有在开放的情况下才能发展,理解只有在交流的情况下才能实现。他特别提出,要改变“骄傲的西方文化”以教师自居的角色,从“教导的文化”转变为“学习的文化”。只有不断学习和再学习,用谦卑的态度去对待这个变化的世界,才能够真正地理解这个世界。
读与思(10月25日)
理解既是人类交往的手段又是目的。全球需要在一切方面的相互理解。鉴于教育理解对于所有教育层次和所有年龄的受教育者的重要性,发展理解需要一个全球性的思想状态的改革。这应该是未来的教育的工作。——(法)埃德加·莫兰著,陈一壮译:《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页。
这段文字是第六章的最后总结性文字。莫兰认为,理解既是人类交往的目的,又是人类交往的手段。也就是说,人类彼此交流交往的目的就是为了达到互相理解,而互相理解又是人类交往的手段,即人类只有互相理解,交往交流才能够更加和谐顺畅。有人研究过,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与冲突,90%以上是由于沟通不够、理解不够造成的。前些天正好读到好友发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材料:斯坦福研究中心曾经发表一份调查报告指出:一个人赚的钱,12.5%来自知识,87.5%来自关系。这个数据颠覆了我们的认知。相对于专业知识的竞争力,一个人在人际关系上优势,就是我们定义的人脉竞争力。我们所赚到钱大部分来自自己的人脉圈子,而非知识。“人脉其实就是人与人之间建立起来的可以互相分享信息的有效联系,良好的人脉关系网,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可能性和潜在因素。”理解是建立人际关系的基础,也是建立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以及文化与文化之间良好关系的基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莫兰把互相理解作为未来教育的中心工作,认为这是“所有教育层次和所有年龄的受教育者”都需要学习的课程,需要掌握的本领。莫兰认为,理解也需要一定的制度性保障,“社会之间的理解以开放的民主社会为条件,这意味着不同文化、民族和国家之间的理解之路要经由开放的民主社会的普遍化。”但是,并不是有了民主的制度就必然有理解,民主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理解同样有一个理解的认识论的问题,有一个“思想的原结构”问题,我们只有真正地放弃自我中心主义,只有真正地学会换位思考,只有真正地建立起整体性思维与复杂性思维,真正地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真正的理解才会发生。无疑,这也是未来教育的使命。
【守望新教育】,守望真善美!帮助师生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守望新教育】:聆听大师的教育智慧,分享智者的教育心得,汇聚田野的教育创造,助力同道的教育梦想。【守望新教育】:呈人之美,成人之美。
新教育实验,是一个以教师专业发展为起点,以通过“营造书香校园、师生共写随笔、聆听窗外声音、培养卓越口才、构建理想课堂、建设数码社区、推进每月一事、缔造完美教室、研发卓越课程、家校合作共建”十大行动为途径,以帮助新教育共同体成员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为目的的教育实验。
新教育新在何处?对于我来说,当一些理念渐被遗忘,复又提起时候,它是新的;当一些理念只被人说,今被人做的时候,它是新的;当一些理念由模糊走向清晰,由贫乏走向丰富的时候,它就是新的;当一些理念由旧时的背景运用到现在的背景去续承,去发扬,去创新的时候,它就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