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部纪录片里,寻找时空轮回的可能
电影《玛纳卡玛纳》(2013)与大名鼎鼎纪录片《利维坦》(2012)一样,都出自哈佛影像人类学实验室。这部形式单一极端却接近两个小时实验电影最初在洛迦诺国际电影节首映,就引发了广泛关注。在这部伪一镜到底看似简单的“纪录”电影里,观众却有可能得到有关电影时空、有关朝圣的另一种感知方式。
电影第一次缆车之旅,老人和小孩没有言语交流,我们在一次向上的行径中体验高空中绿林的伸展、也体验自然在人工机械搭建起的移动节奏中变幻的面貌。耐心地抵达山顶,人与风景逐渐被缆车站的阴影所笼罩,第一次黑屏,缆车在轨道上转过一个半弧,背景中时而有窗户、有人。
接着从黑屏中出现一个新的乘客,缆车启动,但令人惊讶的是,它并没有按寻常的时空逻辑向下开去,而是继续向上。但这第二次,一个衣着艳丽、头戴红花的当地居民捧着一束花,她的额头和脸上都点了红点,我们没有被告知这是何等的仪式,只有到第三第四次行程中我们才直到这辆缆车通往何方。
于是,缆车继续向上,丝毫不遵守它的机械原理,但这次缆车镜中的风景却不是同一个。我在极端的疑惑之下无法厘清这里的空间关系,像是一种纯粹的魔法,在向上之后缆车仍能向上,却也能再次回到它的原点。于是我们开始追问,这向上的旅程究竟去往何方?
缆车中转站的黑暗恐怕是每个人都会注意到的,它令每次行程之间的续接仿佛一气呵成。它的黑暗映照着电影本身——电影院的黑暗。它的旋转也暗示着电影的拍摄和放映、胶卷的转动、时间的流变。但这段黑暗如果属于机械运动的时空——缆车轨道、放映机卷轴、电影院——导演在剪辑中花的大功夫便是让这个以机械和世俗为基础的时空运动彻底变成一种非现实的魔法,让机械彻底升华为古老的仪式、神秘的回环时间。
在剪辑之下,缆车抵达的山头与缆车开始的山脚相接,这是一个黑色的、神秘的、完满的圆,从终点连接到原点,时间重新开始。这样回环的时间属于仪式、属于信仰,它的重复趋向无限、或许也不断趋向零,于是山头的庙宇、那个永远不会抵达、不被呈现的精神巅峰也是电影中的无——抵达它的同时,我们抵达黑暗,抵达电影的原点,抵达零。零和无限的相接,就在中转站的黑暗之中,黑暗与信仰之光既是科技与信仰的反题,也是同一。
因为镜头的交替不断让我们看到缆车两面的风景,这风景的变幻令我们一直无法确定所见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加之缆车运动方向的悖论,我们始终在一次科幻的超现实旅程中徘徊。风景是一道自我与景象之间的屏,它的两端被屏分割,看与被看、观众与演员在屏的两边,是自我与自我之镜像的照面。
一次上升的缆车,我们看着村民的脸(这里导演提到了安迪·沃荷70年代有名的《银屏测试》,他让他的朋友们一个个来到自己的工厂、说是为了他的一部电影试镜,让他们都在镜头前静止不动五分钟),看着他们看我们看不见的风景。他们看着我们看不见的风景,我们则看着他们看不见的另一边。但在下一程中,这样的关系将被层叠起来,我们将看到上一程中的乘客看到的风景,而他们将看到我们在上一程中看到的景色。风景被一座小小的缆车囊括,但风景也不断在观看的两端切换、延迟,此刻的风景也是彼刻之不可见,那道自我与自我之镜像间的屏也属于时间。
通往神圣的旅程由世俗的缆车为载体、自然的呈现始终被科技的动态所框定、要抵达古老与对民族信仰的探索我们仰仗着越发现代和科幻的手法(又或者科幻正在越发趋向古老,这也是诸多现代和后现代理论家们的观点)——电影又何尝不是最古老的现代科技?风景和肖像在这部电影中变得不可分割。
这样一者中折射出另一者的手法贯穿全片,美国旅客与当地居民、吃冰激凌的两个老妇之间关系的张力、祭祀的动物与朝拜的人之间无声的对话,乘客不断提起的山头的林子和山间的路、过去的爬山和如今的缆车,依此类推。
两人年龄的差异,两人互不相关的沉默作为电影的开场显然是导演精心剪辑中最慎重的选择。这个开场是一个巨大的隐喻,这次纪实的缆车之旅也是人生的缩影。Manakamana是一次次原点与终点的相扣,就像它名字中残缺的对称与镜像,这一老一少也是年轻的缆车在机械现实的重复中向年迈神庙的无限切近,也是现代胶卷在旋转的弧线中不断进入永恒。
他们最终或许不是两个相互外在于对方的存在个体,而是被缆车这一情感与意识的载体融为一体的生命意识,他们的相遇是生命首尾面对面的凝视。或许,这部缆车上的电影就如它目的地的名字Manakamana一样,是一道关于时空的咒语。在一场灵验的旅程中,衰老也将回到幼年,天真也将历经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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