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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只有黑暗,她用摄影机寻找光明 | 影评人大赛

2017-05-16 马曼容 深焦DeepFocus

写在前面


本文为第一届深焦华语青年影评大赛终选二等奖作品。获奖名单请查看:深焦青年影评大赛获奖名单,千呼万唤始出来!


大赛分为初赛和复赛,初赛为参赛者自由选题,复赛为命题作文,为纪录片《摄影机背后的人》撰写影评。本届影评人一等奖得主曹申堃获得全额资助,将和深焦DeepFocus小分队奔赴戛纳进行全程报道。


深焦华语青年影评人大赛以后每年都会举办,敬请期待!



《摄影机背后的人》

 以碎片组建:自我回忆与世界历史的影像光河


文|马曼容

编|Imbroglio



A still from Cameraperson


当鸟语虫鸣四起,羊群铃声与人们笑声交织,片头观众开始跟随摄影机的视角走在羊群后面,马的上头坐着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摄影机背后的人」询问着是否能跟前,可惜听不懂的老人只能微笑以对。


第一段的影像看似随意粗糙,却是影片开门见山的「世界观」:究竟人与人的互动是否会因语言、种族、信仰不同,而有所隔阂、抗拒,进而产生仇视、冲突与战火?


Kirsten Johnson, who has shot films including Fahrenheit 9/11 and Citizenfour


这也是曾跟随《华氏911》(Fahrenheit 9/11, 2004)、《今日达尔富尔》(Darfur Now, 2007)、《隐秘的战争》(The Invisible War, 2012)、《第四公民》(Citizen Four, 2014)等纪录片,揭露世界险恶的奥斯卡金奖摄影师克丝汀·约翰逊(Kirsten Johnson)所提出的问题。而这「世界观」的开宗明义将会回溯/延伸/缠绕,她也将这25年来持摄影机的所见所闻,以碎片重新组建:一条自我回忆与世界历史的影像光河。


「过去25年来,我一直担任纪录片的摄影师,我通常跟随着其他电影的足迹去拍摄。但现在我希望你们能将一切视为我的回忆录,它们让我非常深刻,也留下许多动人的画面。」


A still from Cameraperson


这是导演兼摄影师克丝汀·约翰逊(Kirsten Johnson)在电影《摄影机背后的人》(Cameraperson, 2016)开头留给观众的文字,这串文字虽看似简单,里头却隐藏了她的两项自我挑战。


其一是她对于纪录片本质的「作者」探讨,当拾起过往他人作品既定观点的碎片时,如何再次抽丝出自我观受与创造更宏观的视野?其二,她也同时提出观影时的主/客观视角转换:「什么是客观真实的纪录片?什么又是主观私人的回忆?」它们是相互违背,又或是相互并存?


克丝汀·约翰逊的「电影眼」实践


观看《摄影机背后的人》的同时,我们很难明确找到该片在现行纪录片的定位,从制作过程中来看,《摄影机背后的人》确实混用了许多类型,而这也是克丝汀·约翰逊不停在转换她自身身分。从一开始身为他部摄影师角色,着重他人互动的「参与型」(Participatory Documentary),到融入当地生活的「观察型」(Observational Documentary),直至最终以大量蒙太奇拼贴,串联起过去现在,呈现历史伤痕的「反射型」(Reflexive Documentary) 。不只类型多元,甚至《摄影机背后的人》超越了既定类型中所不能全观的角度,包含了大众的政治、伦理,和私人的创伤、温柔与爱,也模糊/融合一般对于纪录片主客之间的界线。


A still from Cameraperson


但或许《摄影机背后的人》本就不存在任何一种界定下,相反导演克丝汀·约翰逊却有意地打破所有限制,她将自身的足迹与摄影机的跟随,回归纪录片最纯粹的本质─「电影眼理论」。


所谓「电影眼」即是「眼睛」加「电影家」,并秉持「我观察」加「我思考」的创作理念,且主张摄影机是「随意地捕捉生活」的「眼睛」。提出该理论的苏联导演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在他的作品《持摄影机的人》(Man With A Movie Camera)展示了一切,影像下的苏联并非只是生活的剪影,吉加·维尔托夫透过纺织机工厂的卷轴、火车开关的开启、印刷厂的滚动、旋转木马的转动,所有圆的开关的剪接对比,让整座城市都成了摄影棚。


看似单纯的纪录,却能在同一座城市中发掘出不同的心情,凝视不同阶层人群的日常,这些拼贴非也一部摄影机(机器)便可取材建构的主题,相对是因这「持摄影机的人」所拥有的感悟(人性),他所看出去的视野,透过不同的角度思考,使摄影机变得更有灵性,客观地呈现世界的真实本质。


Dziga Vertov (Cine-Eye, WE: Variant of a Manifesto,1919)


同样克丝汀·约翰逊也做出此理念的实践(或是实验),她将这25年来所有影像化为碎片,采非线性叙事,重新拼凑出她眼/手中摄影机所看出去的世界。例如,我们能看到同一种走路的行为,却由不同地区的人与步伐串连而起,也在不同职业、种族中,融入他们的生活,并理解身处其中的文化与历史,聆听他们诉说往事。尽管每个地方在最初的相遇时都有其故事性,导演却舍弃影像既有的出发(每一段影像/电影最初被拍摄的意义),再次赋予所有影像,一个能重新定义世界的机会。


而克丝汀·约翰逊所呈现的真实世界又是为何?


对于观众而言,我们始终无法走进/触碰克丝汀·约翰逊的感知世界,就像在片中承办James Byrd Jr.一案的检察官手中拿着证据照片提到:「听到别人谈论与真正亲眼看到,是完全不同的。」但对于《摄影机背后的人》而言,克丝汀·约翰逊终其还是带着柔情娓娓阐述世界的样貌。


A still from Cameraperson


同样跟人生活采访,她非像周浩表述「混沌的真实」去探视人性的反面,反而撇除尖锐的议题置入,她更注重「你知道我在拍你的真实反应」,也就是摄者与被摄者的距离,不因镜头的凝视而有了包袱隐藏。因此我们能见镜头下的人物都如同导演眼前的受访者,愿意敞开心胸诉说内心真实的看法,这类于王兵式的凝视等待(如《德昂》、《铁西区》等),等待人事物的变迁还原真实,或犹如天空一鸣闪电,捕捉下一秒的突如其来,让其刻印在影像中。


所以比起从影像中的呈现,克丝汀·约翰逊更希望将世界的模样由她所采访的人物口述,甚至消磨语言性的隔阂,让世界回归最初的「巴别塔」,一个不需要语言,单以喜怒哀乐、动作表情,就能「感同身受」的世界。


揭开历史伤痕的「电影缠结」


片中在德州访问到一位物理学家,他正解释道「量子缠结」(Quantum Entanglement)的运作,这一效应描述了一个亚原子粒子(比原子更小的诸如电子、中子、光子等粒子)的状态可以「瞬间」对另外一个亚原子粒子的状态产生影响的现象,即便两个量子相距需千万光年才可到达的。而当「量子缠结」产生时,它们可缠结过去、缠结未来,甚至超越时间与空间。句末他提及:「这是我们人类尚未发现到的层面。」而克丝汀·约翰逊却打趣地跟他说:「我觉得你已经做到了。」


虽看似玩笑,然而在量子缠结尚未能被科学解释,克丝汀·约翰逊却利用影像的组合成为了电影的「科学家」,也制造出穿梭时光的「电影缠结」。


她所缠结的不只是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交融,却单以影像的凝视,在我们以为「看得见」的祥和中,听见宁静底下,曾经因种族、信仰和仇视,而「看不见」的历史创伤呐喊。


Kirsten Johnson in Rwanda


首先,从波士尼亚战争出发,走过现今有孩子围绕,过去拥有权力执行屠杀的警察驻所(Foca Police Building)、在兵乓球声的此起彼落中,掩盖不了曾经囚禁大量被强奸女子与穆斯林妇女的体育馆(Partizan Sports Hall)、荒草丛生不复见的清真寺遗址(Aladza Mosque)、战争中奴役和屠杀大本营(Karaman's House),及在夜幕环绕下,过去塞尔维亚士兵群体强奸事件的总部(Motel Miljevina)。


离开波士尼亚后,观者随着静置影像和字卡拓展世界,看见James Byrd Jr.案件中的卡车驾驶室内部、美国印第安人苏族被大规模屠杀的伤膝河遗址(Wounded Knee )、在2011至2015年九百平民被残害,位于埃及开罗的解放广场(Tahrir Square)、走过著名卢安达种族屠杀的发生地Nyamata Church、赖比瑞亚内战执行处决的非洲旅馆(Hotel Africa )、塔利班政权进行行刑的游泳池(Bibi Mahru Hill),最后回到自我伤痕的归处─ 911事件的纽约世界贸易中心。


Poster:The Look of Silence (2014)


历史,是否只该被成为历史?只能随着时间的变迁,成为逐渐被淡忘的遗迹?又或能视为现今反思的证明?所谓比事实当下更残酷的即是心理的后遗,我们也曾在《沉默一瞬》(Look of Silence, 2015)眼见印尼大屠杀后,仍四目相对与杀人凶手做邻居,压抑且跨不出的伤痕成为心理的负担。


更在近年电影引领的反思潮流中,从《谎言的迷宫》(Labyrinth Of Lies, 2015)回顾二战后的纳粹恐惧,于《欢迎来到萨拉耶佛大饭店》(Death in Sarajevo, 2016)再次审视波士尼亚战争的全貌,也在《牛奶送货员的魔幻人生》(On The Milky Road, 2016)中清晰接收到库斯杜力卡所埋藏的反战种子。


纵然反战号角的热烈响起,但在世界的角落里,也在克丝汀·约翰逊25年的足迹中仍见得属于现今战争的伤痕,阿富汗国界的战火紧绷、古巴美国的僵持对峙、被阿拉伯人驱赶苦而砍伐死树以建家园的妇女们。在各国追寻战争胜利荣耀头衔之时(对比她帮Michael Moore于《华氏911》拍的荣誉勋章),却听不见世界另一端被战火吞噬痛哭的人们,也听不见足下被伤痕堆垒而哭泣的城市。


A still from Cameraperson


当中她访问到一位因战争眼睛失明的阿富汗男孩,她问:「你看到了什么?」,留下依然明亮右眼的他看到了世界的光明,张开失明左眼的他却只见了眼前的黑暗。 「Everything」与「Nothing」正是战争中胜/败方最终所得的结果,就算战争停息,男孩的双眼(伤痕)依旧无法复原,属于战争两面的光明与黑暗依然存留在这位男孩身上。


「什么已经离去?什么又不该被忘记?」是克丝汀·约翰逊向观者所提出的问题,也是她所施展的「电影缠结」最重要的核心,利用现实的景物去勾起过去已成定局的史实,且在音与画的结合/分离中,进而提醒着众人不该被抹灭/淡忘的历史事实。如结合,是世界的伤痕,让现今看似宁静无事的历史遗址,再次泛起涟漪回顾;而分离,她则缩小到自我的审视,纵然身处依然忙碌的纽约中,依然能听见当初不幸将至,如跳楼般的震撼低鸣(实验性剧场),这一声声也正正刺痛着曾拥有创伤、每个人的内心。


自我回忆的温柔印记


在这25年中,克丝汀·约翰逊纵然成为了别人作品中的眼睛,但她却在每趟旅程中,在摄影机的另一边找到自我回忆的连结。这就让笔者想起在《路边野餐》(Kaili Blue, 2015)中的诗句─「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着路过的风。」而在《摄影机背后的人》中,这个「你」正是她的母亲,她也正扛着摄影机,捡拾别人故事的同时,抒发对自身家庭的爱意与思念。


A still from Cameraperson


经历无数战火的「死亡与新生」,感受到生命消逝的迅速,更让克丝汀联想起自己的儿女与母亲。当影像回到家庭中,清晰看见她儿时的住所,象征「新生」的孩子笑声围绕,对比「死亡」的母亲遗物,也将她记忆中最挚爱的母亲,运用大量蒙太奇拼贴家庭录像带,将其重新「复活」过来。从世界的缅怀凝缩到自己的眷恋,她亲身知道自己多数时间虽作为「主动观察」的身分,事实上却也身在「被动感受」的主体中。


而这也回到开头字卡的问题:「什么是客观真实的纪录片?什么又是主观私人的回忆?」对此而言,克丝汀利用影像给予了答案。


我们能将这整部分视为导演所编织的情感轨迹,影像不需有过度严谨作者既定命题,也不用前段所托盘的历史份量,甚至去除旁白下,单用看似细琐的个人日常,透过剪接穿插旅途中客观纪录的真实,一样能阐述主观回忆的私人情感。


A still from Cameraperson


甚之乎此一交错也产生面对生死的课题,在接纳新生命的同时,我们也都在学习何谓死亡,也要如何尊重死亡,如同当她的小孩们面对奄奄一息的小鸟、她与母亲之间的情感。尽管无法透过语言阐述所有情感,却透过意象化的情绪雪崩、具体化的宗教弥撒,克丝汀都在影像中存有对于自我回忆、母亲思念、生死救赎的温柔印记。


人人都是「摄影机背后的人」


「这关乎人生,关乎这部电影,存在的问题,这不是我们该问的吗?」这是在《奥斯陆少年有点烦》(Brothers, 2015)对于电影价值的表述,不论是挪威导演Aslaug Holm长达十年的纪录儿子们的成长,抑或克丝汀·约翰逊花其25年时间拼凑出一条影像光河。对她们来说这些刹那的片段已不再单纯是电影,摄影机亦不再只成为记录的工具,它们是人生的印记、时光的雕刻师、历史的扉页,穿梭于过去未来,超越生死之间,纪录世界运转,也是每个人事物「存在」于世界上的证明。


兄弟 Brødre (2015) 



五年后,当导演再次重回影片的起点─波士尼亚,仿若穿梭如同《路边野餐》的时光隧道,利用影像的魔力将过去与未来叠合,与当地居民一同观看五年前的生活面貌,也见得多年来世界所有喜怒哀乐的变迁。一如《智利不会忘记》(Chile, Obstinate Memory, 1997),智利导演Patricio Guzmán也曾将其作品呈现给观众,并拍摄下他们的真实反应。 「什么已离去?而什么又不该被忘记?」这问题再度被提出,纵然所有观众在观赏完影片的情绪是最终画面无法呈现的,但却也是导演想让她的观者意会到的事情。

 

随着电影,我们皆眼见战火的蔓延、历史的伤痕、过去的灾难,与现时的心理疮疤,甚至都知其《摄影机背后的人》就是导演克丝汀·约翰逊,但同时跟随第一人称( Point of View)视角与这世界转动的却都是观众本身。摄影机背后的人是导演,也是存于世上的我们,克丝汀·约翰逊终其只是世界的媒介,带着观众的眼睛横跨了世界版图,也深入不曾再被提及/关怀的角落。


Chile, Obstinate Memory, 1997


对克丝汀而言,她的纪录片旅程是一份职业,也是一份使命,当观众看着《摄影机背后的人》, 看的不再只是他人的故事,不再只是克丝汀的回忆本身,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体,我们感受到世间所流露的爱、思念、愤怒与悲伤。正如片中对世代正义曾讨论到:「不只我看见的,而是我们要面对什么?当我们看着世界的同时,世界也正看着我们。」


虽在片头导演曾提醒着观众将其视为个人回忆录,但最终《摄影机背后的人》并不再是她的私人絮语,反是对世界的温柔告白,影片也并没有因为克丝汀这25年的总结而划上句点。


A still from Cameraperson


因此于最后,克丝汀再将摄影机摆回赖比瑞亚街头,比起她的回忆,她更希望观众能审视这世界仍需要被关切的所有,观察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感受,如她多年来的所为。她让大众知悉摄影机不仅存于摄影师手上,每个人都可成为「摄影机背后的人」,不再是「被动」的观察,而是「主动」拾起摄影机的镜头/自身的眼睛去凝视/感受这世界的喜怒哀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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