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手册》X 洪常秀：从今往后，我选择相信……

编者按

《之后》取名自夏目漱石的同名小说，电影中也出现了这本小说，不过故事倒与小说没有太大的联系。它大概是对男性文艺中年危机的一次不完整总结，以一个男人为中心，三个女人一台戏，对文化中产阶级直男的软肋，洪尚秀向来不会手下留情。更何况和金敏喜的恋情似乎激发了他又一波自我剖析的热情，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到《之后》，洪尚秀沉浸于解构一场婚外情中每一个角色的内心世界，这样的创作心态像“男神收割机”金敏喜脸上始终带着的羞涩微笑一样，天真得让人不忍诟病。

毫不新鲜的推拉镜头，絮絮叨叨的固定长镜，苍白干涩的色调，重复出现的沉重古典乐，佐着男主角过山车一般的混乱生活。一个国内数一数二，开着出版社的文学批评家，不甘困于干瘪的家庭生活，和女下属在如水的凉夜里爱得天摇地动，死去活来。如同女二号酒后撕心裂肺的指控，他是一个懦夫。海报上，他愁眉不展地看着桌上的杯盘里映出的庸常生活，只能怯懦地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自欺欺人地补偿自己，却没有一星半点放手一搏的勇气。影片一开始便处于如此状态的男主角，在结尾时得出了“牺牲自己的生活，全心全意为女儿而活”的人生指南，完全是意料之中。

《之后》在戛纳主竞赛首映后，有两大主流观点形成对立的暗涌。一方认为洪常秀固守成规、自我重复；另一方则认为《之后》彻底抛开了所有限制与算计，达到自由自在的更高境界。各位读者可在给出自己的结论之前，一睹洪常秀本人如何回应这些疑惑。

本访谈首发于法国《电影手册》2017年6月号

翻译 | 光琦

校对 | 朱马查

编辑 | 旻旻

电影手册：影片的开头非常精彩，它抑扬顿挫，镜头反复出现是主人公从公寓到办公室的路。

洪常秀：您应该知道，我不用剧本来拍摄，而是每天早起写当天要拍摄的场景。那么就需要两件东西来开始 : 地点和人物。权海骁已经和我拍摄过电影，但是从来不是电影的主要演员。他与我平常合作的男演员不太一样，更年长些，在原则上更坚持一些，非常有正义感，又很认真。我和他合作感觉非常好，哪怕我个人并不能从他身上找到认同感。但是我就是非常想与他深入合作。

第二件事，就是这个小出版社。我在几年前曾经过去，因为出版社的老板非常有意思，我很喜欢他。我知道他同意我拍摄他的办公室，我找到他和他讲了。我注意到他每天很早就来到办公室，大概四点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问他来这么早的原因，他回答说不想呆在家里。我想哪一天一早跟着他从他家来到办公室。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早，我就去他家找了他，默默地与他喝了杯咖啡，因为他的妻儿还在睡觉，然后我们一起走出去坐了地铁。到了一个地方，他和我说，我常常在这里像个疯子一样跑！（导演笑）。电影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电影场景就是从这一段行程上，日复一日，一点一点想象出来的。

电影手册：为什么人物和地点是如此重要呢？

洪常秀：有那么一刻，某个演员或者某个地点能让我想起一些事情。我去见一位演员，直到有那么一瞬间他让我想到某一个人或者我经历中的一段，然后我就问他是否想和我合作。对于地点也是一样，当我来到这家小出版社，我就感觉我能在其中拍出些东西。这是不可名状的一种感觉，一种情愫，一种印象吧。我需要具体的事物来写作与拍摄。没有了这些具体的要素，就像在空洞与黑暗里游走。当我在选素材的时候，当我在写场景的时候，我也在检验这些素材中现实的力量，检验现实能给我的灵感，但是这些都是直觉的东西。

电影手册：在电影《你自己与你所有的》中，谎言和对于身边的人的信任构成影片的中心，在本部片中也是一样，掩饰的现实缓缓浮出水面。

洪常秀：两部电影还是不同的，在《你自己与你所有的》中，有这么一个概念，就是如果你问一个关于某人的问题，并得到了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就证明更有底气去爱这个人呢？我认为你问的关于这个人的问题本身毫无价值。当我们沉浸处于一段关系之中，我们经常被类似这样的问题所困扰，为了见证爱情我们不停地质疑这些问题本身，这是非常荒唐的，因为这些问题常会将我们引导到与我们自身情感毫无瓜葛的地方去。人们总是有意无意这样做，甚至问题变成了一种钳制着人的某种“必需”，好像有了问题才可以确定自己是在恋爱的程序之中。

电影手册：而对于电影《之后》，“相信”这一概念几乎成了电影的主题。

洪常秀：这大概是源于我与金敏喜的关系。之前我太过于武装我自己，十分善于击破那些看似确定无疑的宣言和判断——我在这些宣言之中寻找薄弱的环节，在信仰的机制上寻找瑕疵，总是重申“不，你说的不对”，这点我非常在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的内心过于空洞，无法确信任何事情。就算我在论证之中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我都对结局难以置信。

这是两个事情，外表上过去了，但是我的内心还是铁石心肠。我从来没有内心的满足。而与金敏喜，我觉得整个内心都充盈了。现如今我觉得可以表出一个态度，给出一个答案，去验证一些真相。我并不是要人们都相信我说的话，这只是我想要充分的自我表达的方式：我想说我相信一些事物，相信有一种可以更好地生活的方式，这并不是说这就是放之宇宙皆准的真理。在以前我是不可能这样的，总是在否认，否认，否认。我觉得我现在更为普通，更正常了。

电影手册：在餐馆里的那场戏，他们有一场漫长的关于信仰和存在的意义的讨论，这场戏似乎还被一种神圣和宗教的存在加持着。

洪常秀：这正是我想要做的，是我要对神所说的。这是我找到的唯一的自我解放并使我解脱于恐惧的方法。一些人有别的解放方式，但那不是我，这次是唯一的方法。多年以来我尝试了冥想的方法，还有哲学。当你试图用哲学的系统来寻找绝对的真理，当你试图从冥想中寻找幸福，“自我”总是紧随其后：“我”很会冥想，“我”要在这个哲学系统里找到伦理的真理，“我”， “我”，“我”……但我的恐惧仍然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改变。这跟宗教并没有关系，我用了“神”这个词，但这只是指一种对内心最佳状态的探寻。我在寻找自己的道路，寻找在此生去相信的方式，如果我有意识地去做一些事，这便是行不通的。

现在，我相信一切都进展得不错。我们可以去做好一些事，将它们变得更好。就算是面对“死亡”这一概念，我自己的死亡，我现在也能面对。从我出生那一天起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事情，但这些事情的结局并不在我的掌控，并不属我的意愿。如果你够诚实，你就必须承认这一唯一的真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所以我只能继续我的道路。

电影手册：金敏喜的角色非常特别，我们都以为她会成为故事的主人公，但是第二位女性角色却占据了她的位置。

洪常秀：她是这个三角关系的旁观者。她有信仰，有原则，她很合适。我让这个三角关系逐渐和她靠近，看看究竟能有什么结果。她的力量来自于她并不好奇，鲁莽，或者算计人。她不会感情用事。她没有把自己的个性表露出来，遇事不较真也不功利。她让一切抨击与斥责统统来到自己面前，在回应之前先表现出一种风范：“好吧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干嘛，你还能干嘛？”

电影手册：您拍戏没有剧本，但是您对您电影的结构有着非常精细的规划？

洪常秀：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电影的结局，因为如果我写的那些戏只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那么我就将自己局限在了一条太狭窄的道路上。是“过程”造就了我的电影。这样做你才会有无尽的可能。我想要在拍摄的时候使用我全部的力量，如果我只是用我已经在桌上写出来的东西，那么只能说是用了自我的一部分。所有的细节，所有在写作之中发生的事，统统来自这个自我，这就是我为什么从来不急着要一个结局。我曾经用这两种方式工作，我绝对更喜欢后一种方式。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取决于每天降临到我身上的事情，甚至取决于拍摄当天早上我脑子里的东西。

每天早上，我都把所有的想法在脑中过一遍，而我从来不问自己“这样的话会有某种效果吗？”我有二三十个想法在脑子里，我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来，我只是从这些想法中留出五个而已。从前我每天早上写两个小时，现在要写五个小时，那么就要很早起床，大概四点钟，一直写到十一点十二点。时间拉得越来越长。我不喜欢在夜里工作。

电影手册：电影《之后》从叙事与结构上可以说是您长久以来最缜密的一部电影。

洪常秀：我了解我的工作方式，我以为应该需要三到四周的时间，实际上我花了三周时间。我曾和我的团队说这一次我想要慢一些拍摄，多花些时间，但实际上和之前习惯上一样，没有任何改变。我以为可以白天多点时间拍摄，然后早上有少一些时间写情景，但是我不能控制我自己。

电影手册：即使您的拍摄是按时间顺序的，您在剪辑的时候也会调整顺序吗？会有所删减吗？好像感觉电影最后的镜头，主人公与金敏喜说话的那一幕，是出现在电影最前面的。

洪常秀：我们完全是按照您在屏幕上看到的顺序来拍摄的。所有重要的镜头都在影片里了。您所指的镜头，这与我想要在此处渲染的一种情境有关。我想要让人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影片的前面，就在几小时之前，当他们初次相遇还以为一切都会过得很好，所有的一切还在未知之中。

电影手册：您要如何解释最后非常奇怪的一幕，为什么主人公好像把经历的一切都忘记了？

洪常秀：我就是这么毫无理由的相信，有那么一种理智与逻辑的东西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男人到最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是非常怪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失忆这件事触及到了我与之前拍摄的所有镜头的更深层次的关系 （此处洪尚秀不言语，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采访者注）。

这与影片中交织的不同时空有关系。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如此现实，您可能以为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但是因为有了时间上错综复杂的交织，有过去，有将来，有现在，所以时间顺序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有一部分是完全现实主义的，让人对发生的一切毋庸置疑。而另一部分，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或者没有发生，已经没有了任何重要性了。正因为电影的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主线，以至于男主人公最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希望电影的最后一幕，能够再次验证影片的时间流动带来的模棱两可。

电影手册：自从电影《你自己与你所有的》，您再次回到了一个非常直观的现实主义之中。好像您在最近的电影将自己展现得更彻底。

洪常秀：爱情是生活中最强烈的东西。它使得很多事情彻底改变。我在采访开始就说过我觉得自己从今往后能更坚定而谦卑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而从前我不允许自己这样，这对于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大的改变（很大的停顿，采访者注）。

当一个母亲因为工作而迟归或者缺席的时候，孩子十分想念自己的母亲，孩子的伙伴让他做一个很简单的事，他都要无理拒绝，甚至是给最亲近的伙伴的举手之劳，他都要拒绝。过一段时间，母亲回来得早了，亲吻孩子，给予她的情感，这时候如果孩子的伙伴让他做一个简单的事，孩子会心甘情愿用尽全力去做。当人们问我一些问题，我不想回答。我很较真，也在保护自己，我只知道重复地问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从今往后，如果有人问我问题，那么我就回答，哪怕这个回答只关乎我自己，与别人无关。

文森特·马洛萨，5月20日采访于戛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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