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 4年过去，我们等来了下一个菲利普·霍夫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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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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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约翰·勒·卡雷

翻译 | Lycidas（上海）

编辑 | 徐佳含（巴黎） 轻微（北京）

原文：Staring at the Flame: John le Carré on Philip Seymour Hoffman

今天是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去世四周年的日子。本文作者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英国小说家，被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谍报小说大师”。著有《柏林谍影》，《德国小镇》，《神秘朝圣者》等，包括《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最高通缉犯》在内的多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在这篇文章中，他回忆了与霍夫曼合作过程中的点滴。

我和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在一起待的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非要深究的话，最多算是六小时。其余时候我都和其他人一起站在《最高通缉犯》的片场，从显示器里看着他表演，有时对他说他演得棒极了，有时决定最好还是对自己的想法缄口不言。但即使这样的情形都不常发生：去几次片场，为了一个愚蠢的客串角色蓄起令人厌烦的大胡子，花费一整天时间扮演面目模糊的小人物，我很庆幸自己都认不出那是我。也许在电影的世界里，没人比在片场四处乱晃的原著作者更多余了，我也是吃过苦头才了解到这一点。在BBC版《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拍摄期间，亚利克·基尼斯甚至赏脸让人把我请出了片场。我只不过想表达我的仰慕之情，但亚力克说我注视的目光太过激烈，令人难以招架。

现在我记起来，2012年某个冬日下午，在《最高通缉犯》位于汉堡的片场，菲利普也对我们的一个女性朋友做过同样的事。当时，她站在距他30多码外的人群中，像其他人一样一边静静观看一边冷得发抖。但她的某种气场让菲利普觉得困扰，所以他叫人请她离开。这有点可怕，甚至有点灵异，但菲利普其实相当准确地找对了目标，因为那位女士也是个小说家，她当然也像我们这些同行一样能射出激烈的目光。菲利普并不知情，他只是敏锐地嗅到了。

霍夫曼和瑞秋·麦克亚当斯在《最高通缉犯》中

回忆起来，菲利普的这种反应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在见面的一瞬间，你就能感到他强烈的直觉。同样惊人的还有他的聪慧。许多演员都有几分才气，但菲利普是货真价实的聪明：一位卓越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博学者，智慧从像车灯般瞬间照亮你的心底，时刻包围这你：当他握住你的手，粗壮的手臂绕过你的脖子，把脸颊贴过来的时候；或者如果他心情正好，就会像个胖乎乎的大男孩一样拥抱你，然后站在那儿朝你微笑，观察这番举动给你留下什么印象的时候。

菲利普无时无刻不在敏锐地审时度势。这是一项痛苦且劳神的工作，或许最终导致他走向毁灭。世界太过明亮，让他难以承受。他非得弄坏自己的双眼，否则便会因目眩而死。他就像查特顿（译注：24岁时被困于墓穴中三天后服砒霜自杀的英国诗人）一样，你绕着月亮转一圈的时间，他已经转了七圈。每次他出发时，你都无法确定他是否回来，正如有人对弗雷德里希·荷尔德林（译注：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描述一样：每当他离开房间，你都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相见。这听起来像是事后诸葛亮，其实不然。菲利普在所有人面前燃烧了自己。没有人能以他的步伐生活并一路坚持下来，在令人惊讶的亲密感突然降临时，他需要你明白这一点。

霍夫曼与导演安东·寇班及演员威廉·达福在片场

从没有演员在初次见面时带给我像菲利普那样的冲击力：理查德·伯顿没有做到，伯特·兰卡斯特没有做到，甚至亚力克·基尼斯也没有。菲利普向我问好的样子，仿佛他穷尽一生只为等待与我相逢，我怀疑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但我确实想见他已经许久。我认为他扮演的卡波特是我在银幕上见过最出色的个人演出。但是我没敢告诉他，因为和演员谈论这些话题时总存在某种风险，如果你说他们九年前有多么出色，他们就非要弄清楚之后自己的表演出了什么问题。

但我确实告诉他，他是唯一一个我认为能够胜任我笔下的乔治·史迈利一角的美国演员，这个角色最初由基尼斯在BBC版《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成功演绎，最近的电影版中又由加里·奥德曼饰演——不过，作为一个忠心的英国人，我必须得支持自己的同胞。

霍夫曼在2005年的电影《卡波特》中饰演主角杜鲁门·卡波特

也许我也还记得，和基尼斯一样，菲利普在银幕上很少是爱情戏的主角，但幸好，在我们这部电影里不用担心这一点。如果菲利普真的将一个女孩拥入怀中，你大概也不会像看见基尼斯这么做时一样脸红着将头转向一边，但还是能不自觉地感到他这么做是为了你，而并非为了他自己。

关于是否应当让菲利普在片中和某人上床，我们的电影的制作人讨论了很久，最终他们的提议却让双方都敬而远之，想起来确实很有趣。直到出色的女演员妮娜·霍斯站在他身旁时，他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正注视着一场失败恋情的小小奇迹。霍斯的角色突然变得厚重，在片中她是爱慕菲利普的工作伙伴、帮助者和果敢的左右手，而他却伤透了她的心。

这对菲利普来说刚刚好，他在片中饰演的甘瑟·巴赫曼——一位日薄西山的中年德国情报员，无法拥有长期恋情或任何此类关系。菲利普从第一天起就下定了决心，而且为了反复提醒所有人这一点，他随身携带着一本翻烂的《最高通缉犯》平装版——我这个原著作者还能要求更多吗？——倘若有人想要给故事塞进性爱成分，就在他面前挥舞这本书。

瑞秋·麦克亚当斯和威廉·达福也参与了电影《最高通缉犯》的演出，我希望它已经在你附近的影院上映了，现在就备下买票钱吧。影片几乎完全在汉堡和柏林拍摄，不少著名的德国演员都在片中出演了一些不那么风光的角色，除了出色的妮娜·霍斯（片中的芭芭拉）之外，还有丹尼尔·布鲁赫（片中的拉什）。

霍夫曼在《最高通缉犯》中饰演一名江河日下的德国间谍

在小说中，特工巴赫曼吸食兴奋剂。显然菲利普能够在这个角色身上找到同感。角色在因为中情局的愚蠢或恶意失去了贝鲁特宝贵的间谍网，随后被迅速遣返汉堡，遭到弃用。这座城市是9/11事件主脑策动密谋的地点，因此地方情报机构和很多居民仍然生活在这种尴尬之中。

巴赫曼想要完成拨乱反正的工作：不靠偷鸡摸狗、严刑拷打和非法暗杀，而是凭借间谍的巧妙渗透和对信仰的拥护，借敌人的力量打倒敌人，从内部彻底瓦解圣战分子。

在一次与主创共进的晚餐席间，我不记得是菲利普还是我自己谈了许多巴赫曼角色原型的事；只是大致提到了特工的关怀与网络维系，以及谍报机构高层必须扮演的传道者角色。我说，别去管那些敲诈了！忘了大男子主义和残酷的刑罚吧：剥夺睡眠，把人锁进箱子，模拟死刑…… 我用教皇的语气装模作样地说：最好的特工，或告密者、无名氏、情报提供者，不管怎么称呼，他们都需要耐心，需要理解和真挚的关怀。我觉得他用心记住了我的说教，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正在思忖是否可以将我这为了打动别人的模糊表述的某些细节运用在自己的表演中。

霍夫曼在《最高通缉犯》中

如今，我很难带着抽离感来写菲利普对一个绝望至发狂的中年男子的演绎，或他如何塑造起这个角色的自我毁灭历程。当然，导演也对他进行了指导。就像菲利普，导演安东·寇班同样是一位博学者，他既是世界知名的摄影师，也是当代音乐界的中流砥柱，甚至是一部纪录片的主角。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控制》采用黑白画面，具有标志性意义。现在他正在拍摄一部关于詹姆斯·迪恩的影片[译注：即2015年上映的《生活》(Life)]尽管如此，从他工作时我的观察来看，他的创作天赋是内敛而极具个人风格的。我猜想他绝不会自称理论至上的剧作家，也并不擅长对角色的内心世界滔滔不绝。因此菲利普必须与自己对话，这种对话肯定相当病态，充斥着诸如此类的问题：究竟在何时我该完全丧失自制力？或者说，为什么在对注定的悲剧结局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我还要坚持走完这条道路？但悲剧像灯火一样诱惑着飞蛾般的巴赫曼，也一样诱惑着菲利普。

关于口音曾经出过一点问题。我们剧组有不少优秀的德国演员，他们都说着带一点德国口音的英语。大家的意见是，菲利普也该用这种口音说话，但集体的意见并不总是明智的。从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的时刻起，我就想——“我的天啊”——没有一个我认识的德国人会这样说英语。他改变了口型，稍微撅起嘴唇，好像在亲吻台词而非说出它们。接着，他慢慢展现出仅有最伟大的演员才拥有的能力。他让自己的声音成为唯一真实可靠的存在，它孤独、奇特，是所有纷繁的声响中你唯一愿意依赖的一个。每当这声音随着这个杰出的人一起离开舞台，你就会开始满怀焦虑、忐忑不安地等待它再次出现。

但要见到下一个菲利普，我们还得等上许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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