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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侯麦拍一个中国女孩的故事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20-08-26

前言


《星溪的三次奇遇》是女导演竹原青的首部电影长片,也是今年威尼斯入围的唯一一部华语处女作。美媒IndieWire在电影节开幕前,还将《星溪的三次奇遇》列入了他们的期待片单,提到了这部处女作的“侯麦气质”。而导演竹原青作为侯麦的影迷,更是找来了侯麦的御用演员帕斯卡·格雷戈里担任男主角,为“皮埃尔”书写了一段东方奇缘。


在《星溪的三次奇遇》的故事中,中国女孩星溪独自来到马来西亚北部小城亚罗士打,因为自行车爆胎而经历了三段截然不同的奇遇。三段故事,同样的女主角,同样的时间风物,却因宇宙运行的差之毫厘,而引发了三段迥异的奇妙旅程。蜗牛、岛屿、沙滩、海岸,主创团队选择用自然光将亚罗士打的风光原原本本的映入星溪的生命历程,带给了她三段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


9月6日下午5点,《星溪的三次奇遇》在威尼斯举行了世界首映和与观众的映后交流。现场不断响起的笑声,似乎应证了和侯麦精神在这三则东方寓言里的回响。


采访 | Vivian Ying


深焦:《星溪的三次奇遇》讲述的是一个中国女孩踏上亚罗士打后,命运给予她的多种可能性。在同样的时间、地点,她的生活却因不同的人物组合出了三段不同的变奏。这是你自编自导的长片处女作,请问你为什么想讲这样一个故事?


竹原青:这可能是一部很难总结中心思想的电影,但如果非要提炼一下,那么它讲述的就是人生的无常。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中都充满了偶然性,会偶遇到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所以,在这部电影里,我想通过女主角星溪在同一时间节点偶遇到三组不同的人,并引发了之后三种截然不同的故事走向,来试图讲述这种人生无常的微妙趣味。它可能有着一个平行宇宙的大框架,但内在的影像风格却又是朴实和自然主义的。虽然采用了三段式的叙事方式,但它的着力点却不在结构本身。它更像是一个自然的、随性的、新浪潮式的故事,三段式只是针对这部电影的一种最适合的呈现方式,它让整体的剧作结构更加干净利落。


《星溪的三次奇遇》首映现场


深焦:能否谈谈本片的灵感来源?有哪些你喜爱的影片对你的创作产生过影响?


竹原青:显然,这部电影是侯麦式的,《绿光》、《双姝奇缘》和“四季的故事”都是我百看不厌的电影。侯麦让我意识到电影竟然可以同时是轻盈、浪漫而节制的,同时却又承载着命运、宗教与哲思的重量,他的电影充盈着自然的景观,有着纯粹的色彩之美。同时,他从每个人细腻的情感需求和人性小小缺陷出发,在生命苦涩和喜悦、无常和永恒之间不停地追问存在。


《星溪的三次奇遇》首映现场


单纯作为一个观众来讲,我总是很希望看到侯麦电影中那些人物在影片结束之后的生活。我作为一个创作者的幸运之处便在于,我可以在自己的电影里为侯麦镜头下的人物设计出新的人生旅程。《星溪的三次奇遇》中,我沿用了帕斯卡·格雷戈里在侯麦的《沙滩上的宝莲》中所饰演角色的名字:皮埃尔。这对我而言简直像做梦一样,这也是只有通过影像的方式才能实现的梦境。然而,怎么才能让侯麦的精神性延续到我自己的电影中,除了使用他的男演员,当然更要考虑到侯麦电影里最核心的对人性中温润那一面的挖掘和呵护。这就涉及到了一个很核心的问题,就是电影中人物的建立。我常常回看侯麦的电影,其中鲜活的人物和朴素的美好,总是亮丽如新。在《星溪的三次奇遇》中,我希望能够延续皮埃尔的孤独和智性;而另一方面,侯麦本身温暖迷人、亦师亦友的个性,我也希望在皮埃尔身上有所体现。


星溪和皮埃尔,《星溪的三次奇遇》剧照


深焦:影片的叙事和亚罗士打这个地区紧密结合在一起,不仅有安静的稻田和缓慢爬行的蜗牛,还有你镜头下美丽又忧愁的岛屿。你是如何想到在马来西亚这座小城拍摄自己的处女作的?亚罗士打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又对你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竹原青:说实话,我对亚罗士打的第一印象是失望的,亚罗士打是一个连马来西亚人都很少会踏足的小城,它位于全马最传统保守的回教州——吉打州,你几乎不会在任何旅游杂志上找到它的身影,更不要说有人来这里取景拍电影了。这是一个很小、很慢的城市,整座城以清真寺为核心,开车到哪里都是5分钟,一半以上的店铺都处于休息的状态,你甚至总会不经意的路过刚刚才走过的那条街,或是在咖啡店再次遇到早点摊碰到的同一桌闲汉。但是,盘桓几日之后,我逐渐感了这里独特的魅力——


《星溪的三次奇遇》导演工作照


首先,当地华人从小接受的是纯正的华文教育,在这个距离中国心脏近五千公里的地方,他们竟然会讲纯正的普通话,会用简体字书写。街上的老店铺、简体字照片和悠闲的老人,让我对亚罗士打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其次,这里的人们(主要是华人,马来人和印度人我们接触的较少)性格很有意思,他们的生活节奏非常缓慢闲适,但又对家乡的发展和政治局势有着高度的热情和斗志,他们热忠于集会和辩论,希望为当地华人获得更好的生活而作出努力。当然,打动我的还有那些安静沉睡的小岛……


亚罗士打具有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共处的人种和宗教多样性,以及城市、乡村、海岛并存的地理风貌多样性,它令我产生了一种即亲切又抽离的感受,还有一丝孤独与忧愁,这恰好契合了这部电影所追求的调性。更巧的是,之前耶鲁大学的人类学教授詹姆斯·C·斯科特就曾在亚罗士打附近做过关于农业的人类学研究,他所写的《弱者的武器》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人类学著作,于是,我将这个人类学的思考问题的眼光赋予了星溪。


《星溪的三次奇遇》首映现场


深焦:片中的几位演员来自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星溪的扮演者许芳铱是个北京女孩,爱玲的扮演者来自马来西亚,而作家皮埃尔则由法国元老级演员帕斯卡·格雷戈里出演。几个核心人物选角的时候都有什么考虑?如何找到这些不同地区的演员来合作?


竹原青:女主角许芳铱是我的多年好友,她是一个酷酷的、有点男生性格的北京姑娘,她有过不少演电视剧和广告的经验,但我始终认为她是适合大银幕的。许芳铱身上有着当下国内女演员少见的独立、大方、勇敢、率真,既能与爱玲碰撞出耿直不加猜忌的纯真友谊,又能与皮埃尔保持亲近而又节制的美好距离。芳铱诠释下的星溪最可贵之处在于她的“真”,无论面对年轻女生、同龄男子还是年长的帅大叔,都自始至终的是那个有些懵懂又有些勇敢的、表里如一的星溪。


马来西亚演员的表现也令人惊喜。除了方总的扮演者是一名资深演员外,志中、船王和爱玲都是没什么经验的新人。特别是爱玲,作为第一部分的女主角,她是影片中重要的一笔,我们在选角时也十分重视,亲赴吉隆坡面见了几十位演员,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心目中的“爱玲”。直到回国后,副导演发来了黄若熙的casting视频,看着视频里这个有灵气、极富感染力的小姑娘,我觉得,就是她了!事实证明,若曦的表现也没有令人失望,她就像一颗来自热带的奇异果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星溪的三次奇遇》工作照


帕斯卡·格雷戈里先生的加入,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首先,他的年龄和气质正是片中最需要的感觉。同时,他也是侯麦的御用演员,于是我们全体主创更是下定心思要找到他。幸运的是,在监制徐枫老师的牵线下,我们顺利地把剧本递交给了帕斯卡,并得到了他的正面回复。他很快便投入了准备,并且表示支持年轻电影人,从档期和费用上都给予了我们很大的支持。在拍摄过程中,帕斯卡先生也非常的配合,他告诉我们,这个剧组就好像回到当年他小时候和侯麦先生拍电影的日子,一群年轻人忙忙碌碌的,很开心。这真是给我们最好的礼物!而帕斯卡先生优雅谦和的品格和教科书般完美的演技也值得我们尊重与学习。


这几个来自不同国度的演员在一起时自然而然就有火花了,因为故事里他们都是初次偶遇,因此我们也特意避免提前让他们搞得太熟。比如芳铱,她对帕斯卡是抱有敬畏之情的,对船王等马来西亚演员也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对小鸟般热情的爱玲则是自来熟。我觉得这种感觉很真、很自然。


爱玲和星溪,《星溪的三次奇遇》剧照


深焦:在塔罗牌场景里,高机位俯视镜头下摆出一张张牌,老太太给少女解答疑惑,她的话奠定了全片的故事基调。结束后,少女与其他候访者擦身而过。这些都非常像法国左岸派瓦尔达《五至七时的克莱奥》里开头一幕的塔罗牌算命。为什么有这样的设计?题外话,你和星溪一样相信塔罗牌吗?


竹原青:俯拍塔罗牌正是借鉴了瓦尔达《五至七时的克莱奥》。我也确实信塔罗牌,哈哈。其实我正是先去这里算了一卦,才决定把它写进电影里的。


第一次去时,我就被这间店的清奇画风吸引了,明明是塔罗牌店,却同时供奉着观音菩萨、印度诸神、十二生肖等等,这种混搭style简直太独特和有趣了。原来店主茉莉阿姨是一位少女心满满的双鱼座,她认为这些神仙都是好朋友,不存在宗教和派系的隔阂——这里简直就是亚罗士打宗教文化的一个缩影,我当时就决定一定要把它记录下来。


《星溪的三次奇遇》首映现场


而当剧中的星溪面临前途未卜、心中充满疑惑时,钻进了一间马来西亚华人开设的西洋混搭风塔罗牌店,这种有点荒诞的行为也正好体现了“病急乱投医“、希望立刻得到神明的指示的一种可爱又可笑的心情。


最后片中的占卜师也正是由茉莉阿姨本色出演。拍摄前阿姨特意戴上了自己全套华丽的首饰,还花大价钱去吹了一个头发。帕斯卡见了阿姨都不禁赞美,夸她像费里尼电影里的女性。


《星溪的三次奇遇》剧照


深焦:福建公会里有一位大伯公,自称神仙,了解星溪所有奇遇。他打断星溪和皮埃尔的聊天,给他们沏茶,还用吉他弹唱了关于亚罗士打的传说。这个人物太可爱了!你怎么想到设计这个人物?如何选到这位出色的演员?


竹原青:这个人物的诞生真的很有趣。在亚罗士打勘景时,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了福建公馆顶层供奉的大伯公神像,天啊,这位慈眉善目的神仙简直跟我的一位好友长的一模一样!眉眼、神态甚至颧骨和嘴角的走向都丝毫不差。我当时就拍了照片发给那位朋友,他也很震惊,于是我们就半开玩笑的商定,我来写一个关于大伯公的角色,他来演。


大伯公的扮演者骆耀明和大伯公神像


大伯公的扮演者骆耀明(Andrew Lok)先生是新加坡华人,目前在上海执掌广告公司,同时也是一名诗人和音乐人,我因帮他剪过一支广告片而结缘,总之印象中的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神经兮兮、很自恋又很有人格魅力的帅大叔,大伯公几乎就是他的本色出演,那两首大伯公弹唱的歌曲也是骆先生自己作词作曲,包括角色的台词,他也偷偷做了不少改动,但同时又不会影响到对手戏的演员。应该说,我给了他很宽松的创作空间,他也回馈了我巨大的惊喜。这样古怪又有趣、介于男神与男神经之间的大伯公简直棒极了!而且他的出场一定能唤醒一大批快要睡着了的观众。


当拍摄结束后,骆先生惊奇的发现会馆墙上的始建人中竟然有骆氏先祖,与家中长者求证后,更证实了骆氏一族正是百年之前从亚罗士打附近移民到新加坡的!我们不禁思索,大伯公的塑像是否正是按照当年捐款众多的骆氏先人的样貌所制,才会与今天的他如此神似?


真相不得而知。我们只能一同向大伯公敬上三柱香,惊叹电影真的是一场奇妙之旅。


导演竹原青在威尼斯接受采访


深焦:影片开片的绘画和关于亚罗士打历史的动画也十分增色,这两段非真人演出的片段既与影片整体的明亮调性相符,又“以静制动”,活跃了影片的叙事方式,能谈谈这两个片段的创想吗?


竹原青:开篇部分其实是一幅当地港口的壁画,我们把它拍了下来。这幅美丽又充满了迷幻感的壁画,其实和这部电影的“冒险”主题有着微妙的联系。壁画中有小岛、小船、猴子和船头的人,从图像学上讲,电影也是一种流动的图像。那么这组壁画影像的意义,从自然风景画的属性,上升到了与电影的主题呼应的属性,接着上升到了仿佛壁画上的场景人物故事来到了真实世界,这种方法是对电影和图像学互文关系的简短实验。这就好比聊斋志异里的《画壁》,人进入到图像中,图像转化为真实,这也是我对电影的一种解读。特别是电影的开头也是最应该吸引人的,我用这样的方法,给观众留下了一个开篇彩蛋。


伴随着讲述亚罗士打过往的歌曲而出的动画则出自摄影师朱津京的手笔。当时我们实在没有预算来制作一段长达一分半钟的精美动画了,于是朱老师挥毫泼墨,画了几幅水墨小画,我又用手机软件把它们从黑白调成了暖金色。与其说是动画,说它们是一组幻灯片可能更准确,因为这些画实际上并没有动…… 但是最终的呈现效果很不错,配合大伯公即兴的弹唱,讲述着星星小溪神话般的历史,感觉很松驰、很浪漫。



深焦:这两段由绘画而来的影像看似随机,实际上却与影片整体的美术设计极为吻合。


竹原青:这也是一种缘分吧!其实在这个影片的美术和摄影方面,我们都本着自然主义的原则,基本是亚罗士打长什么样就拍成什么样了。


在堪景之后,我和美术指导王跖以及摄影指导朱津京也曾多次探讨过,是否要大动周章?从人类学角度来讲,我们去拍电影的是一群中国人,带去的是中国人的美学概念,去一个异国他乡创作,从美术的风格,到摄影的风格,对当地而言都是一种异国文化的入侵,何况是这样一个古老而稳定的小城,如果我们非要以自己的美学标准去摆弄它,很容易搞得不伦不类。比如当地餐厅里桌椅和餐具都有着它们自己的摆放方式,比如木地板和花砖上布满天然的油渍和包浆,比如室内室外的光线颜色,这些都是当地人经过多年沉淀下来的独有质感。而水晶店、环幕壁画、餐馆、小岛等主要场景,更是具有他们自身鲜明的视觉风格。因此我们就决定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记录它。


美术方面的设计是王跖老师,他对当地的过于艳丽和杂乱的色调进行了很系统的归类,并且实现了一个耳目一新的整洁轻快的画风。少即是多,这是我们的共识。当地有些过于混乱闹心的色彩和场景,容易令观者产生审美疲劳,因此我们做了一些删减和提纯。此外王跖老师还在很多场景中暗藏了红色元素——红色椅子、红色脸盆、红色毛丹、红色背包等等,作为中国女生身在异国的一种符号。


摄影方面,这个电影整个没有灯光组,所有场面都是自然光,这是摄影师朱津京在仔细研究了当地光线效果后做出的大胆实验。其实现在看来,整个场面并没有缺光、少光,反而一气呵成。气韵生动,这也是我们的共识。我们从当地富有感染力的自然气候中借力,可以说,拍摄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魔幻时刻,而几十个魔幻时刻叠加起来,便让这个电影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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