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里的云，原来也大有深意

这篇短文来自于托马斯·拉马尔(Thomas Lamarre)教授即将刊登的一篇研究新海诚动画的论文，短文的日文版于2016年首发于Eureka杂志。对于《你的名字。》这部动画电影，已经有大量的影评和研究发表，拉马尔这篇文章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转向媒介的角度出发去观看新海诚电影中那些重要的元素：云、天空、恒星、结绳、以及人与人之间不可见的，却一直存在的联结。

在他看来，《你的名字。》讲述的是一种先于命名和物质交换的联系，这种先在的联系定义了一种新的社会关系，而这样的关系拒绝被政治经济计算和衡量——它因此带来了真实的生命与感知。

天空与云的隐喻在我们当今的世界变得重要，当我们通过云端卫星、海底电缆、云媒体世界中的虚拟节点被联结，人与人的联系愈发弥散、愈发去物质化，我们活在一个天空和云的世界中。而在这样的世界中，拉马尔问，是否还存在一种坚固的联系与可能性？那些天空中微弱的、纤细的事物是否能凝结为真实的行动？他给出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回答，告诉我们在工作、交通和消费之外，那种业已存在的不可感知的联系就已经存在，它们从云中坠落，给世界带来新的、事件性的改变。

托马斯·拉马尔是麦吉尔大学东亚系、艺术史系和传播系教授，他的研究关注媒介与物质文化、知觉与感受史，近年研究专注于日本动画和电视媒介。他的专著包括《发现平安时代的日本》(Uncovering Heian Japan, 2000)、《银幕上的阴翳》 (Shadows on the Screen, 2005)、《动画机器》(The Anime Machine, 2009)以及《动画生态学》(The Anime Ecology, 2018)。

《你的名字》，

 新海诚的云上媒介 

 原文 | Thomas Lamarre 

 译 | 吴航

编 | parallel

我们经常听到的是，媒介网络变得越发去物质化了，它们朝向纯粹的水平或是纵向的联结，外在的边界不复存在。这样的朝向导致了一个浮现的系统，它的限度无法被感知和把握，如同一片摩擦系数为零的云，它们接近德勒兹所言的“气态的感知”，或者像是马克思描述崇高那样，“一些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在云计算和媒体云这些例子里，媒介走向了云的形态。

新海诚是云媒介的预言家。但是他的预言朝向相反的方向出发。《你的名字。》并非要苦恼去物质化的问题，新海诚的问题是，那些从云上坠落的事物是什么？在一个去物质化的云上媒介世界中，什么样的联系是可能的？而我们为之握在手心的可能是怎样的脆弱的结绳？

当然，真实的云，如同真实的天空一样，是新海诚的世界中极其重要的元素。他的天空从来都不是静止的背景。不仅是因为云占据了屏幕，而使得屏幕成为了天空的角落。更是因为当一切都停止了运动，变得静止——云上的世界有了光亮的脉冲，一种天空式的存在模式浮现：我们感受到了来自云、恒行星、以及星云的超验力量。正如云聚集水滴，召唤雨雪，天空式的存在模式如同预言家，它将那些不可见的以试探性的、纤细的、微弱的方式凝结起来。那些不可见的，同时也是即将从天空坠落的事物，从天空坠落到我们的世界，带来改变。天空是重要的事件。

当然，天空式存在模式的事件性在每一部电影中都有不同的显现。在《言叶之庭》中，天气的转变影响了师生的会面：他们的罗曼史始于梅雨天气，并不再是单纯的罗曼史了。

△《言叶之庭》

《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中，巨塔高耸入云，如同跨越天际的银轴。从云上的世界所坠落的，似乎是传播系统或者媒介网络一类的事物。这正是新海诚动画的特点：从手写笔记到火车，最简单到最复杂的传播运输模式，都交织在另一个世界的光亮之中，它们都是由以太式的物质所组成。因此在新海诚的电影中，距离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广袤。其中每一段距离都拥有宇宙尺度的灵光，宇宙似乎渗透了日常的每一个缝隙和隐匿的角落。然而距离同时也形同幻觉、毫不真实，似乎遥远的结点早已在连接之中，似乎它们早已以某种方式处于亲密接触之中，就如同是在跨星系空间中的电子们，相去遥远、却早已互相联结。

△《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

正是这样的原因，尽管新海诚动画电影中的爱情故事在某种层面上来讲是全然世俗的，却总是拥有宇宙回声的纵深。他最新的电影指向了和天空相关的古老故事：《你的名字。》中的少年少女在某种程度上与牛郎织女相似，他们每年只能在七夕节七月初七跨越银河相见。新海诚的故事采用了相似的路径，使得我们始终能使用两种视角来观看这段罗曼史：我们看见恋人们彼此靠近，又看到他们互相分离。

似乎他们永远不可能被真正分开，却也永远不可能互相遇见：彼此远离，又紧密纠缠。这样悖论式的关系只可能存在于一个非线性的、错综复杂的时空中。而新海诚的电影始终热爱空间谜题以及时间悖论。

《你的名字。》并没有让人失望，它在新海诚时间断裂的世界中带来了新的扭转。在这个故事中，立花泷是来自东京的少年，少女宫水三叶生活在糸守町，一天他们醒过来后，发现彼此交换了身体和生活。一开始他们都本能地觉得是在做梦，然而这个梦似乎过分真实。随后两人逐渐适应了身体交换，开始互相交流，先是在手心、手臂上留言，然后是记事本，再后来是手机信息。

正是在在新海诚对于媒介和交流的展现中，我们看到那些愉悦的可能性以及深刻的直觉出现了。在一则信息真实地被物质化之前，在一个可被察觉的交换、一段具体可感的关系之前，首先存在的是无法被感知到的联系——正是这样的联系开启了一切的可能。交流并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语言、书信、或者物件的交换，它首先应该是，且事实如此，某种非物质性的事物，在两者之先就已经存在的某种联系。这种联系难以被命名，无法诉诸语言。

《你的名字。》选择了一种神秘的形式来进行叙事。显然，三叶自日本巫女的传统而来，她处于中介物的谱系之中，当彗星在秋日祭典那日毁灭了她的家乡的糸守町后，她与他人交换身体的能力被激活。她与来自未来三年后的泷交换了身体。他们在多次信息交流之后，泷逐渐意识到三叶是真实存在的人。他试图寻找三叶，最终发现了她所在的小镇早已在三年前被毁灭。意识到这件事情后，在三叶身体里的泷开始行动以拯救糸守町。在另外两个朋友的帮助下，他计划在彗星到来之前警示其它居民撤离撞击带。

对于新海诚来说，这一个时刻显得尤其有趣，因为突然之间，先于交流的联系性遇上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所在的这个去物质化的云媒介世界中，怎样的行动才是可能的？鉴于观众们很大可能已经联想到了福岛核电站事故，这个问题显得尤其严峻。我们无法忽视这样的并置：即将到来的灾难威胁着小镇，然而每一个当权者都拒绝严肃对待这一灾难的可能性。

新海诚处理这个困境的方式显得惊人的直接和满意：三个年轻人采取了行动。他们爆破了发电厂并占领了大众媒体系统（广播）。被拯救的不仅仅是那个少女（为了少年）或者是糸守町（为了日本），而是一种在命名和交换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某种社会和政治关系。这种关系不能被计算或者衡量，它是不可感的——然而当它的存在缺席之时，一些事物变得不对劲了，生命所感出现了偏差。

这正是三叶和泷所感受到的。在糸守町得到拯救之后，他们忘记了一切，包括彼此的名字。然而他们都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些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事物，在工作、交通、还有消费之外的事物。这些事物正是先于交流和运输、交换的联系性。在《你的名字。》最后，三叶和泷在相向而驰的火车上发现了彼此，他们从两个站台向着对方跑去，最终两人在站台之间面对面相逢了。而电影结束在他们的第一句对话之中，“你的名字是？”也正因如此，动画保留了它的预言，它依然是可能从云上的媒介中坠落的先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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